20当务之急和亡羊补牢

勤快是黄国栋与生俱来的特质之一,无休止的奔波、随时随地的加班总能带给他成就感,他从忙碌中获得极大的个人满足。然而,勤快与其说是他的价值观,不如说是他的一种个人习惯。

就黄国栋而言,自从他肩负起一身照看台湾香港和大陆三地HR的职责,上述习惯正在越来越多地成为一种任性,令他在工作中的风险逐步累加—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敬业演变成事无巨细、主次不分、为勤快而勤快,他对局面的控制也就越来越失去了把握。

在SH大中华区的三个盘子里,数SH中国(大陆)的员工人数最多,其业务地位比香港和台湾更是重要多了—要是大中华区日后设立HR副总的职位,负责过大陆地区的HR总监被提升的希望也应该相对较大。所以,尽管黄国栋接手的时候,明知SH中国的HR经理团队是刚组建的、充满未知数,而他本人过往对大陆地区又不太了解,他还是踌躇满志地接了下来。

在SH,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猜测,恐怕麦大卫很快就要升级为亚太HR的VP(副总裁)了。为此,把SH中国的HR团队交给黄国栋的时候,虽然麦大卫说了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但黄国栋的内心多少想象过这是麦大卫对自己的一次重要考验,如果顺利的话,没准麦大卫一升级为亚太的HRVP,自己也能跟着晋级为大中华区的HRVP(副总裁)。

开始两个月,黄国栋对中国大陆的经济、教育水平等的印象还固执地停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概念,这使得黄国栋凭空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和表现欲,从而导致他在和杜拉拉们的工作中,处事颇为轻率随意。

随着杜拉拉和李卫东等人逐步显现各自的实力,黄国栋的优越感渐渐被打了下去,但是黄国栋任性的勤快,却比他在香港办和台湾办的程度更严重了,其中一个具体表现就是—别看他成天从早忙到晚,俨然一个彻头彻尾的重要人物,对重大项目却没有严格踏实地进行监控。难怪这次麦大卫会气急败坏地质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忙什么?

李卫东一直认为黄国栋缺乏抓重点的能力,其实,这倒是小看了黄国栋,他不是不具备这种能力,只是太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应该说,负责SH中国的这大半年来,黄国栋并不是毫无反思,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对自己终日不分轻重缓急的低级忙碌心有不安,想控制一下自己。然而,人要改变一种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终归是想想算数,没有从行动上要求自己。

如今,危机来临,控制局面的意识在他的内心不由分说地苏醒了,什么重要什么紧急,该如何取舍,他其实全想得明白。

马莱终于来电话了。听到电话里传来马莱的声音,显得有点飘忽迟疑,不知怎么的,这让黄国栋一下感到马莱的思维正处在一个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的状态。

黄国栋劈头就问她前一天开会人才评估的情况,马莱说正准备写邮件报告。黄国栋心说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准备”?他不满地拖长了声音道:“哦?正准备写?”

马莱听他语气不善,忙改口道:“我在脑子里已经构思好了,一会儿就能写出来。”

黄国栋说:“你先大致地跟我说说顺利不顺利,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没有?”

马莱顺口蒙了他一句道:“我们沟通得挺畅顺的呀。”

黄国栋马上反问:“三组都畅顺?”

马莱暗自嘀咕,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说:“拉拉和卫东觉得销售部还没有完全接受接班人计划的理念,那两组讨论的时候有点小磕碰,不过我这组还挺顺畅。”

黄国栋见马莱还想瞒他,不由大为恼火,他有意不说破,若无其事地吩咐道:“我刚才问过拉拉和卫东,他们已经把各自负责的讨论结果都形成文字和数据给你了,这样吧,你马上汇总给我,我等着转给大卫。”

马莱一听感到很为难,杜拉拉和李卫东好歹让销售部完成了讨论,所以他们都能拿出结果,唯独她这组,散会最迟,却并没有达成一致的结果,如此一来,自然交不出汇总。马莱迟疑了一下,一转话题:“老板,我有个想法想和您沟通。”

黄国栋压着火淡淡地说:“什么想法?”

马莱侃侃而谈道:“是这样的,那天在评估会上大区经理们普遍反馈,接班人计划是好事,人才评估呢,又是接班人计划必不可少的基础—可这套人才评估的工具并不适合我们公司的具体情况!因此,用这套工具做出的评估结果,对接班人计划到底是加分还是减分,是我们首先要想清楚的问题。”

黄国栋大感意外,这套评估工具亚太其实也是从global(此处指SH美国总部)那里拿过来的,今年开始在亚太各国推,还没听说哪个国家、地区有这么大反应的,包括他自己负责的另两个地区香港和台湾,都用得好好的—所以他根本不信马莱这套说辞。

黄国栋想看看马莱的结论是什么,就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马莱继续慷慨陈词:“作为项目经理,这半年来,我为人才评估付出了很多,看着它从无到有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坦率地说,我比谁都渴望它能顺利完成,为接班人计划打好基础。可是,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我的建议是,暂停人才评估,等日后我们有了合适的评估工具,再做不迟。”

马莱这一番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到的,而是她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了两三个小时才组织好的。

黄国栋开始还没弄明白马莱到底想说啥,听着听着就醒悟过来了,工作没做好就把问题往工具上推,遇到困难就想逃避,还说什么“再做不迟”。一股邪火直撞黄国栋脑门,他忍不住了,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和麦大卫一样的口气,他问马莱:“你说工具不合适,可这套工具在五一长假前就给了你,半年都过去了,我们已经投入了那么多精力,动用了那么多人力,你到现在才说有问题?早干什么去了?”

马莱被他问得一愣神,随即辩解说:“老板,我这只是想和您探讨一下。”

黄国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没什么好探讨的,定下的计划必须要执行!马莱我劝你一句,身为职业经理人,做人做事要职业一点—一件事情该做还是不该做,早在采取行动之前就要考虑清楚,而不是等做了一大半才说不合适!那么多大区经理和销售总监都陪着你忙乎,现在你一句日后再做不迟,就停下来了?你想过没有,要真按你说的办,别人会怎么看HR团队?”

马莱不回答黄国栋最后那个问题,却反问了一个自以为很有力量的问题:“老板,我有个困惑,如果一个决定是错误的,我们也要为了坚持这个错误的决定,而造成更多的浪费吗?”

此言一出,黄国栋差点抓狂。在他过往的印象中,马莱是个谁也不得罪的好人,能力虽然弱一点,人却还算厚道温和,像今天这样的隐瞒问题、强词夺理黄国栋还是第一次领教,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黄国栋不客气地说:“马莱,道理我刚才已经跟你讲得很明白了,重复无益。不必再找借口了,项目必须完成!至于总结,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你那组没能就评分结果达成一致,那你就把他们的原始评分发给我吧,我看看到底这些大区经理们是怎么给他们的下属打分的。你把邮件也抄送给杜拉拉和李卫东,标题注明‘保密’。”

黄国栋提到的“原始评分”是指在开会前,大区经理们给各自下属的小区经理打出的分数,而评估会的目的就是通过集体讨论,确定每位大区经理的评分的合理性,有没有给高了或者给低了,把需要调整的予以修正,以便所有的小区经理最终都能在同一个平台上得到恰当的评估。

马莱听到黄国栋最后那句话,顿时尴尬万分—很明显,黄国栋对前一天的讨论中发生了什么,已经都知道了,自己前面说的那些话,只是让洋相出得更大罢了。

黄国栋打这个电话的本意是想听马莱分析评估遇挫的原因,以及她对项目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这样,自己也好有的放矢地和她讨论后继补救措施。没想到马莱先是回避问题,后来又异想天开地提出暂停项目,黄国栋顿时没心思和马莱继续谈下去了,他嘱咐马莱下班前一定要把评估总结发到他的邮箱,就挂了电话。

失望之余,黄国栋的心里称得上是苦涩俱全。

当初麦大卫就不看好马莱,曾暗示黄国栋由他本人兼任组织经理最为妥当,但考虑到自己精力不济,黄国栋还是决定力挺马莱。为了说服麦大卫同意马莱担任组织经理,他在麦大卫面前为马莱说了许多好话,其中不乏夸大其辞的。如今看来,这个人事安排确实颇有风险,自己算是自食其果了。

放下电话,黄国栋赶紧把半年来“接班人计划”的相关邮件都调了出来,他快速扫了一遍,懊悔地意识到忽略了给SH中国管理团队洗脑的重要性。

马莱曾分头为三位总监属下的大区经理们做过宣讲,可那也太简陋了,称不上是洗脑或者灌输,就是把相关概念和表格照本宣科朗读了一遍而已,外带解释几个专业术语,每次也就个一两个小时的工夫。而且,那更像是单方面的发通知,基本没有互动—销售部的管理团队对“接班人计划”是怎么想的?接受到什么程度?他黄国栋忽略了。马莱呢?她身在一线,也不知道人家的心思么?还是她心中有数却听之任之毫无作为?

黄国栋越想越急,心里火烧火燎似的,他坐不住了,马上把当天下午香港办的一个会议临时改期,然后直奔红火车站,搭直通车赶往广州。

黄国栋坐的特等车厢里乘客不多,人们彼此交谈的声音也很低,宽敞的车厢显得又舒适又清净。火车开动后,黄国栋满心的焦虑稍有舒缓,他想,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就是说服张寅,让他马上召集手下的大区经理们重新做一次讨论,完成评估。当然,得预先和何查理打好招呼,争取他的理解和支持,他老人家要是不点头,张寅就算答应也白搭。黄国栋马上打电话给助理,让她帮自己跟何查理和张寅分别约时间讨论人才评估的事儿,黄国栋希望第二天上午能占用他们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等着助理回电的工夫,黄国栋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谈话思路。首先他会认真听取张寅的反馈,看看销售部的同事到底对什么有意见,如果人家说得对就马上改正,说得不对就利用这个机会解释明白,先把张寅的思想工作给做通了。然后才是谈话的关键部分,黄国栋打算对张寅连哄带逼,比如:“帮帮忙老兄,我知道大区经理们现在都特别忙,可是这个事情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不然我也不能来找你老兄呀!你看,易志坚他们那两组都完成了,干脆,咱们这组也加紧完成得了!这次我跟马莱一起参加评估,HR全力以赴配合销售部,要是再做不好,我老黄待在大陆不走了!”前面是表示我领你的情,你就合作一下吧;中间自然是施加点压力,人家都能完成,不会就你不能完成吧?最后是撒娇打滚带表决心,你给我机会,这回我自己赤膊上阵一定做好,不然我还就不走了。

黄国栋想,张寅资历比易志坚短,性格也还算平和,估计他会给面子的;关键在于跟何查理谈的时候,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千万不能说错话,在何查理这种聪明绝顶的人物面前就少耍把戏了,老老实实认错是上策。黄国栋准备自我批评为主,批评马莱为辅,总之是HR准备工作不到位,现在得劳驾销售部的同事抓紧再来一次。

黄国栋清楚,这次可不能再出岔子了,他得亲自上阵帮马莱镇场。无论如何,逼也要逼出讨论结果,先完成评估任务再说。只要能拿出评估结果, HR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总结教训也罢亡羊补牢也罢,都得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过了有二十来分钟,助理打电话过来说张寅没问题,约好了明早九点到十点在他办公室候着您,不过查理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十点到十点半。黄国栋想,半个小时更好,能减少自己检讨的篇幅—何查理这种人,做决定只需要一分钟,剩余的时候都是留给黄国栋做检讨的。

落实了这两个重要的约会,黄国栋稍感放心,他打电话给马莱,告诉她自己准备跟何查理和张寅商量商量,让张寅那组马上重新讨论一次。

马莱一愣,马上又要再来一次?她有些畏难,迟疑了一下说:“查理会不会不同意?”

黄国栋对这个问题很不喜欢,淡淡地说:“明天谈了不就知道了。”

马莱又提出一个担心:“有的大区经理已经出差了,估计没法赶回来参加会议,要协调出一个‘马上’的开会时间可能有困难。”

黄国栋不想听那么多,现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别想阻碍他完成评估的决心。他干脆地截断马莱的话说:“特事特办,我可以接受出差中的大区经理通过电话加入会议,但是他们必须参加会议!至于怎么协调时间,那是张寅的事儿!明天和查理、张寅谈话后,我们马上开一个沟通会,HR内部检讨一下项目存在的问题,你通知拉拉和卫东吧。”

火烧眉毛的事情安顿好,黄国栋又头痛起这个项目今后的问题。

马莱看来肯定是只能定位在执行的层面了,预定好的方案,让她一步一步老老实实照着做还行,要她独当一面是不敢指望了。黄国栋心知肚明,眼下这种情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另换一个有能力的人顶上。

可是当初他已经在麦大卫面前替马莱把话说得太满,现在还不好轻易改口要求换人。而且,他也没别的人可换,现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培训做得好好的,另一个C&B做得好好的,那两个要是能动,当初他也不会让马莱做组织经理了—除非,除非把马莱开了,另招一个能干的组织经理回来。

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让黄国栋心里不太舒服。他自己跟自己辩论道,马莱是个好同志,虽然能力上不如另外两个,可一向勤勤恳恳与人无争,像今天这种强词夺理回避问题的倒霉事儿毕竟是头一回,也许是她压力太大急眼了吧!黄国栋已经指示杜拉拉在做来年预算的时候,为SH中国申请增加一个“招聘经理”的人头编制,如果这个编制能获得批准,他觉得把马莱调去做招聘经理还是合适的。

黄国栋搓了搓脸,开始想别的法子。

他盘算着,接下来至少得为二十来位大区经理做两次正式的培训,再组织几次论坛进行相关讨论,领导力的概念需要好好灌输,测评工具也得训练他们恰当地使用。找谁来帮着马莱做这些事儿好呢?黄国栋忽然眼睛一亮:何不让SH香港的组织发展经理过来给马莱帮忙?香港广州两地的交通非常方便,直通车两个小时就到了,车次又多。可他兴奋了不到十秒钟,就又感到不是个事儿—毕竟这个不是本地的经理,对大陆这些大区经理几乎不认识,普通话也差了点,恐怕互动起来不是那么便当—不到不得已,最好还是不用这个办法。

黄国栋又把主意转回大陆这边,对了,李卫东应该行呀,要么让他上?可他自己手上那个招聘流程的项目还搞不定呢。这时候,黄国栋猛然记起一周前李卫东曾提到要用顾问公司,这几天没听到他再提这个事儿,不知道询价询得如何了。

真是处处都省心不得呐!黄国栋有心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失控,又不愿意深想。

很多大忙人,每天身不由己地在不分轻重的勤奋中自觉风光,却不愿费脑子问自己两个问题:最重要的事情做了吗,最紧急的事情抓了吗?曾几何时,二八原则已经成了裁缝的尺子,只量别人不量自己,踏实办事儿的能力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流逝。

人干久了,就怕在忙碌中疲了钝了机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