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章

天空有几颗星星很规整地闪烁,那是美军往战区空投物资的夜航灯。

千里和万里坐在林边看着,没这个意识也懒得意识,剧战和巨大的悲伤之后人基本上就是真空。

万里:“哥,我可能快死了。你不用带我回家。”

千里没转头,睨着弟弟,看着万里在那幼稚又老成地述说愁事。

万里:“也不用埋我。”他看着自己烂掉的手,那现在属于不值得包扎的伤:“太累。不想累死你们。”

千里:“怎么个意思?”

万里很认真地戳了戳自己的心脏,自我诊断:“我这里痛。一挣一挣地痛,一胀一胀地痛,有时要裂开一样地痛,刀子扎一样地痛。咱老家也有人这样,没多久,他死了。”

千里:“啥时候有的?”

万里:“你把我从山坡上推下来,让我自己走那会有的。后来就常有,现在特厉害。哦,还得早,瞒着爸妈跟上你那会就有了。不过不厉害。”

千里:“站起来,这病能治。”

万里乖乖站起来,千里看着弟弟,从来不走心的家伙现在在心痛,那是个陌生的感受,万里又痛又怕,喘不过气。不到一个月,万里体会了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别离,第一次负责,第一次勇敢而非放任,第一次自豪,第一次体会团队,第一次认知国家,第一次见证生死,现在是第一次心碎。

千里一拳抡了过去。

万里愤怒:“你干什么?”

千里:“挨打的地方痛,现在是不是心里没那么痛了?”

万里愣了一会:“好些了。”

千里:“欢迎你来第七穿插连,因为这里没痛过,那是走过七连,不算来过七连。你且不会死,长命着呢,那叫难受。”

万里:“我难受过,不这样。”

千里:“那叫真难受,那叫心碎了。”

万里:“可是我还痛。”

千里:“那是你以前太不走心,现在又太走心。万里,你不是炮,你尽管又彪又二地活着,可人上边,走点心。”

他又一拳抡过去,万里甘之如饴。

千里:“还手啊!挨打就要还手啊!我也痛,我也痛啊!”

万里:“……哦。”

于是兄弟俩不闪不避,你一拳,我一拳,间或会有“还痛吗”“还痛”的互相询问,这种询问或回答并不一定来自万里。

殴打后来成了雪地上的拥抱,气喘吁吁,但是平静。

千里:“真不知道爸妈看见你成了这样,是难受还是高兴。”

万里:“我也不知道。”

旁边忽然有人问:“第七穿插连?”

兄弟俩回头,看见让他们心脏都能骤停的一景,在来时的一路看熟了的一景:团直的那名骑兵传令兵,骑在马上驰骋而来,雪浪在马蹄下翻滚,他们的前进艰难而一往无前。

惊讶,或者说惊喜地忘了回答。

传令兵于是又问了一遍:“第七穿插连?”

梅生连跑带爬地从林子里蹿了出来,他是狂喜:“第七穿插连!团直……”

可是传令兵连人带马撞在一棵树上,马翻倒,挣扎着往起里爬。传令兵先从坠地中爬起来,艰难地走向他们。

传令兵:“我来的方向,七点方向,祠鼐大桥,友军部队,急需增援,必须增援,否则,没法打了。”

他的声音又断续又急促,千里他们理解为长途跋涉后的呼吸不匀。

千里:“团部呢?大部队呢?”

传令兵比万里还稚嫩的脸顿时黯然:“打散了。我也在找,一直在找。最后一个命令是各自为战,但团结一心。这是胜利。完毕。你们饿不饿?”

对千里和梅生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其实是坏到让他们对后一句没反应的坏消息。

传令兵看着他还在挣扎的马:“它叫春生。春生两岁。我双手把春生从它妈肚子里拽出来的,班长说这马会一辈子记着你。春生冻瞎了。”

他说得像是没啥感情,语法是刚过扫盲班级别的稚嫩。但是往下千里他们知道这孩子做了多大的舍弃:“它是我的朋友,所以吃的时候你们千万要记得,它叫春生。要保证。”

千里:“我们不吃……”

传令兵对春生开了一枪。

千里不想说,万里不知道怎么说,连梅生都不知道怎么说。

传令兵:“七点,祠鼐,急需援军,没有援军,你们是最近的援军——祖国在什么方向?”

茫然,但是梅生指点,那是悬崖的方向,有着皎洁的月光。

于是传令兵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祖国和月光吸引了他最后的神志。千里他们这时才发现他的背都被打烂了,没那么多血是因为伤口早已冻结。

传令兵于是跪在悬崖上,看着他觉得他能看到的祖国,那是回家的方向。

传令兵:“新中国万岁。”

然后他死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为一座平静而赤诚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