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章

雷公坐在七连的指战员和骨干中间,他终于不再冒烟了,但是焦煳的。千里跪在他身边,把自己的肩膀当作支撑老头上半身的支架,两个人做一个“X”形,而梅生帮老头脱下衣服时,上百颗钢珠掉在地上,这仅是没穿透的,算上他躯体里的肯定是个更惊人的数目。但雷公之死在抱着发烟弹冲锋时就已注定,与这些钢珠无关。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听着雷公喘气的声音,其实很粗重,但他们小心翼翼地寻找,因为总觉得随时会丢了。没人敢说话。

雷公敢说话:“千里,我问你,打这么些年仗,有没有这种人,明明死了,可你就觉得他们活着。不是活在心中的这类文化词,是你真觉着他们还跟你一块吃饭睡觉,吹牛打呼,真活着。”

千里很认真地想了想:“有时有。”

雷公:“多吗?”

千里仍然很认真地想了想:“不多。”

雷公:“那就好。我很多。从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那会,就比多还多。第七穿插连,第17个兵,第七穿插连677个兵,第七穿插连前边的还没算,你说我这眼里头有多少人?”

千里:“第七穿插连第17个兵不是好当的。”

雷公不置可否:“所以别当回事。不是我不想活了,是我太想他们了,明白?”

千里:“当然,明白。”

雷公:“现在,实话说,炮排的娃娃还剩几个了?”

千里:“两个。”

雷公其实是连眼睛都快熏瞎了,但他看见万里:那家伙站得离这十几米远,学着余从戎把手榴弹左一个右一个地往身上挂,同时不转睛地瞪着雷公——这景象让雷公眼里放了点光,居然生了点希冀。

雷公:“还有一个,那是谁?四牛?大嘎?还是小耕?”

千里:“连你在内,两个。”

雷公:“现在我真不想活了。让我看看你。”

千里扶住了雷公肩膀,他的表情很平静,对着雷公的一脸悲伤,然后雷公一耳光抽在千里脸上。千里仍然很平静,很平静的一种崩溃。

千里:“太轻了。真的,你打重点。”

雷公叹了口气,真是尽在不言中:“就这么重啦。你我就一巴掌的怨气,剩下的就都是好。”

千里:“我说实话,新兵时把屎拉你鞋里——嗯,那不是崔猛,是我干的,小崔也没了。老兵时拿复装弹偷换你刚缴获的子弹——对,那不是百里,还是我干的。百里也没啦。我打当连长就跟你倚小卖小,防的就是你倚老卖老。”

雷公惊讶得直眯眼睛,过了会:“算啦算啦,我下去揍你哥去。给我说句开心的,送送我。”

千里瞪着雷公正在眼皮底下消逝的生机:“你照顾了很多人的活,还想照顾到他们的死,所以每次打完仗,你总挨家挨户去送骨灰坛子。我知道你特难受那个。这回不用难受了,这回我送你。我会接过来,把你的难受接过来。”

雷公想了想,脸上绽放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这可真好。但是别难受,无非人来人走——现在,炮排集合。”

炮排集合……连梅生都愣了一忽儿,醒过味儿来的余从戎和平河把万里挟过来,万里愣了一会,选择像哥哥一样把脸递过去。

万里:“你打我可得重点。”

雷公:“……我干吗打你?”

万里:“嗯,反正都是我的错。”这不是气话,他从明白他的投弹是以他人生命为铺垫时就这么觉着。

雷公:“叫你过来就是想说,小万里,没见过比你更没边的小孩,可你真没做错。你要是错了,这里所有的人就全得像我一样煳巴了。干得漂亮,万里,小混球,干得不错。”

万里愣着,一个人被否定太久了,会不相信赞扬,而现在这种赞扬,让他觉得歉疚和悲伤,而他又那么要面子,不愿意表露歉疚和悲伤。

雷公:“还有是我要跟你道个歉啊。这事是从我这闹起来的,小万里,你可能是个二杆子兵,可你不是一门炮,真不是一门炮。”

他瞬间触及了万里心里最大的悲伤,还是万里一直鲠在心里却无法表述出来的,让万里都蒙了。

雷公:“这仗完了你也许就是个战斗英雄。可你还得是小万里,孩子,胡闹、蹦跶、二乎,因为,看着烦,可没啥比那个更好。”他瞪着千里和梅生,居然又出来了平日的凶狠,因为他要个保证:“别把他当炮。”

梅生立正,肃立:“伍万里同志是第七穿插连第677个兵,是我们最小的小兄弟,他不是一门炮。”

说完了他仍肃立,强拧着脖子以免让眼泪溢出来。

一片肃静,因为雷公死了。

三十几个呼吸此起彼伏:死的是雷公,不是别人。

沉默了很久,没人说话。

千里:“……他其实很爱热闹,贼爱扎堆。”他哭也似的强笑了笑:“他说别把他扔这。想办法,带他回国。”

梅生:“火化……这是我们都不知道是哪的敌后,明火是找死。”

千里:“必须完成。”

万里已经去完成了,拿了把刺刀,找了处他觉得还不错的树下,开始凿土,跪着,刺刀高举过顶,然后猛一下凿下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那么一小块冻土,这是个让人绝望的进度,但是余从戎加入,平河加入,七连所有幸存的人加入。

梅生:“……也是个办法。得留个记号。”

他过去,清掉一块树皮,然后在上边刻出一个五星。很不满意地左右打量——强迫症的人在这时候总有点强迫症——而且,那不够醒目。

千里没梅生那毛病,过来,在自己掌心上划了一刀,然后一把血抹在五星上。现在醒目多了。

梅生“什么烂主意”这种表情地睨千里一眼,但这不妨碍他给自己也来了一刀,然后让那一小块更加殷红。

梅生想起来,从自己行囊里掏出那份C级口粮,因为不够分,干脆就没分,现在他端端正正把口粮放在已经初见雏形的冻土坑里,然后回头,迎接千里“你这主意更烂”的眼神。

梅生:“你说的,反正不够分的。他得上路啊,他出远门。”

十几件临时凑合出来的工具此起彼伏,没有更多是因为那方寸之地容不下更多的人。

雷公安详地倚在树上,看着七连为他收拾临时的休憩之地。

间或地有人出来,对冻土做那样的操作让他们连划一刀都省了,因为手都烂了,于是他们把血抹在那片殷红之上。

于是殷红愈发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