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级公寓的留宿滋味

被人收留的感觉,当然不太好。

但是高级公寓就不一样了。

拖着一只大箱子来到吴奇的公寓。以前曾经跟胡容来过这儿,她办生日会,租了一套复式公寓,里面所有装修都秉持华而不实的原则,房主带我们走进开放式厨房,对胡容千叮万嘱,这一整套炉灶都是我从德国进口的,七八万呢,煎个蛋可以,千万别真做菜,特别是中国菜。

胡容保证,绝对不会开伙。我在旁边诧异,你弄一套只能煮蛋的设备干吗?后来知道她家专门租给各种网红拍照片,大概类似租名牌包给别人。房东絮絮叨叨说:“我最不爱租给别人拍视频,弄得一塌糊涂,拍照片还行,人家就租几个小时,从环贸楼下买点熟食过来装个盘,你们要弄吗?我的盘子全是法国进口的,茶具全套英国瓷器。弄坏了全都照价赔偿好伐,现在先看下,一个都没问题,对伐?”

真是厉害的生意人。

而吴奇站在这种公寓小区门口,也是奇葩一般的存在。

他听我啰啰唆唆讲对另外那套房子的印象,随手用卡刷开三道门,跟我说:“你别介意,我的房子可能跟山顶洞人住的差不多吧。”

空无一物。

白色墙壁,浅色地板,棕色窗帘,此外客厅里什么都没有。

太厉害了。

他打开给我预留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只罩着灰色床单的小床,只有一米二左右,一只原木色书桌,配套椅子,再无其他。

“太厉害了,像监狱!监狱还要比这里多个柜子吧?”

“你需要柜子吗?我可以推一个给你。”

老吴给我看他的房间,一模一样的设置,一米二单人床,书桌上多了一只大屏幕电脑,工作所需。此外有两个可以滑动的原木色三层柜子,跟我的行李箱差不多大小。

“一只是空的,你要吗?”

我摆手:“算了,我有行李箱。”

令人震惊的发现,人怎么可以简朴到这个地步?

“你不需要在家吃饭吗?”

他带我去厨房,说:“做饭啊,不然靠吞云吐雾活着吗?”

原来厨房很大,放了一张原木色小方桌,下面塞一张圆凳。

我打开一扇橱柜,说:“不要告诉我里面只有一只钵。”

“哈哈,那也不至于。”

“老吴,如果你开直播的话,会吸引万千人士吧。”

只有零星三只碗碟,全部白色,一个大碗,一个小碗,一只盘子,一双筷子,居然还有一只筷架。

他继续带我去卫生间,主卫在他房间,带一个浴缸,看起来没有任何使用痕迹。客卫在我房间旁边,也是一样,除了一卷卫生纸,什么都没有,幸亏我带了所有的洗护产品。

闲置的小房间里,有一排书架,他的书是按大小和颜色区分的,不像我,按心情区分。

饶有兴致地看完,瑟瑟发抖,上海滩的怪人,真是各种各样。

老吴把钥匙和卡留给我一份,唯一的要求是:保持清洁卫生。我回想起自己在家住,弄得房间像个猪窝的场景,羞愧难当,告诉他:“反正你家什么也没有,你回来前两天提前通知我,我一定把自己和所有杂物全都扔出去。”

“好。”

“如果我在你的书架上看书,弄乱了书架怎么办?”

“那你最好还是不要看了,除非你愿意帮我重新摆放一遍。”

我曾经设想过,老吴家里没准到处都是前女友的痕迹,分手许久却无法舍弃挂念的男人近乎心理变态,把前女友的照片贴满整面墙,像侦探一样整理出她所有的踪迹,常去的地点,常点的饭,还经常去她家门口收集垃圾,拿回家做纪念品,点和她一样的外卖,从网络盗取购买记录,买回同款内衣外套,穿在人形玩偶上,寄托自己无尽的思念。

老吴听完我的构想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能忍受家里乱成这样。绝对不能。思念挂在心里就好了打印出来干吗?”

“因为电影里都是这样的。”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是我在虹桥见过的同一只,跟我说了再见。

临走又叮嘱了一句:“不要给我家买东西,什么都不要买,我看了难受。”

我想他这辈子很难跟女人住在一起了,或许他分手的原因就是他有强迫症。

明明是高级公寓,留宿的第一天,还是因为鲜明的一无所有简朴风,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

没有一张可以斜躺着的沙发,没有可以伸展成大字形的大床,连床垫都是硬邦邦的。人住在这里,好像应该产生点什么杰作,做一点人生思考什么的。

可我只是一个写广告的!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家没有宽带,没有宽带,没有宽带。

村村通都实现了,这个上海的男人家里没有宽带。

老吴是这么解释的:“我每天都在办公室加班,家里没必要装宽带。”

“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了,没有一个现代人能忍受没有宽带的家。”

可惜我寄人篱下。我打开手机,立刻换了次日生效的升级套餐,把手机流量提升到7G。

当晚用热点连上电脑,发现不划算,没办法看电影。

联络徐总,说:“我在你小舅子家暂住,你知道吗,他家连宽带都没有!”

徐总很开心:“这样你不就能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了?”

一段很奇妙的生活展开了。我住在走几步路就可以到淮海路的公寓,我的邻居不是高鼻深目、穿着一身西服进进出出的外企高管,就是普通话夹生的港澳同胞,自然还有那种一张网红脸,身材纤瘦,牵着大狗穿着大T恤进进出出的女孩,和她们一定是戴着棒球帽、走嘻哈风格的男友。

跟我走差不多路线的,只有这栋楼一个里三十岁左右的白人女孩,穿着随便,快速进进出出。

真想住在这里啊,一个没有人随地乱吐痰的小区,虽然最小的七十平方米公寓租金高达一万五千,而吴奇这样的三室一厅,差不多是两万六左右。我打算象征性给老吴六千块,作为三周租住的费用。

胡容问我住的感觉如何?

其实在老吴家里绝对不会有任何舒服的感觉,因为太整齐太没有个人痕迹,这个地方很难让你产生归属的感觉,坐在书桌上环顾四周,像僧人在雪洞一般的房间里禅修,非常,非常,平静。

我开始一点点参悟,所谓断舍离,对我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合适,没有沙发的日子很想死,每天都只有几套衣服换来换去很想死,看着干净的桌面想文案很想死,没有人味、生活的趣味,老说什么断舍离是为了做更重要的事,可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要去做多么重要的事,才配得上这么清心寡欲的生活?

偏偏我的工作是极力歌颂生活的华美,让人乖乖掏出钱来买各种昂贵的东西。好比住在瓦尔登湖的梭罗一天到晚都在写市中心房地产广告,这叫怎么回事?

老吴写信来,说加拿大已经开始冷了,他感觉自己根本没出国,就跟去了趟北京一样,大街上到处都是普通话口音和华人面孔,外国人比例甚至还不如这个小区。

我回信,在那里找个华人姑娘吧,你的房子我会免费帮你看管,等你叶落归根。以及,住在这里为什么总觉得人生赚钱没意思,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老吴:“请坚强地活到我回来那天,请不要在我的房子里搞出任何命案。”

我还是添了一样东西,一只非常大的玻璃沙拉碗,每天去一家面包店买一种无花果杂粮面包,小小一个包在白色纸袋里,沉甸甸的,白色纸袋上还会压出一点点油渍。

然后在超市买大包沙拉,回来倒在大碗里,像动物一样咔嚓咔嚓吃着面包和沙拉。

这样下去,会出家吧?

自从三亚回来后,再也没喝过酒,自从辞职那天,再也没喝醉过。生活积极、主动、高尚、自律,如果再加上定期健身,我有一定理由相信,我陈苏,或许可能进入成功人士行列。

其实三十岁每个月赚四五万的人,上海滩也不多吧?

胡容说,当然了,我们公司招项目经理,最多开个一万五的薪水。问题你没有房子,你还是不如那些月入五千的本地人。还是你表姐张小菲厉害,早早嫁个本地老公,快速完成资本积累,她现在只剩下生二胎一件事了吧?

那就不知道了,自从我倒霉地失去工作、失去房子后,我一直保持跟张小菲的距离,瞒她说我跟胡容住在一起。

不要对自己人太亲近,如果你把消息告诉了风,就别怪风泄露给树听。如果张小菲告诉我妈,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会怎么样,只有一句话,你快点回家呀。

回家,继续努力赚钱,快快找个顺眼的男人结婚,快快生小孩,快快买更大的房生多一个小孩。我母亲能把这种规划像念经一样反复唱诵三百遍。如果我有个哥哥就好了,哪怕是那种拼命问我拿钱的哥哥,也总比亲妈问我拿命好一点。

总的来说,是极力想逃避现实。不想过什么真正的正经日子,不想吃一日三餐,不想每天关心菜市场和大米的价格,不想有一个需要考虑将来的人,不想和这个人在一起担心社会担心未来。

有种可怕的说法:如果一个女人拼命节食,等待她的一定是暴饮暴食。如果一个人被迫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只要有一个机会,她就会跑向纵情享乐。

说好最后一次的男人在某一天出现了,发消息来,问要不要见面。

我像忘了所有事情一样,轻快答应:“好啊。”

这一次我们直奔主题,酒店相见。曾东没问我为什么搬家,现在在哪里住,我也没问他最近好吗,前妻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复婚。

知道越少的人越快乐。

这样的约会还不止一次。

他会直接发给我酒店房间号码,我们在酒店大堂装作互不相识,在某个转角擦身而过,他塞给我一张房卡,这样我就不用去前台登记身份证。

如果说一开始我们配合不好,是因为我还抱有爱的期待的话,现在想到我们只是简单的合作运动关系,我已经没有了任何负担。

那种叫爱的期待呢,会让人不由自主被束缚,因为想结婚,所以尽量表现得像个淑女。现在,一丝一毫的可能都没有了。

曾东为什么在上海也要开房?我暗暗猜想,他应该跟人有同居关系。

可是我不也借住在男人家里吗?不,这样太侮辱老吴了,他是我的最佳友人。

所有酒店中,我最喜欢南西商业区那一家,房间很新,不是所谓老派格调装修,搞什么英式庄园风格,它就是坦荡又明亮的现代简约风,站在窗前望出去,整个上海西区尽收眼底,立刻产生我很好我很优秀的错觉。唯一的缺点是隔音不好,我和曾东趴在床上,竟然听到隔壁有人用一把粤语,跟女朋友聊电话,整整一个多小时。

后来我竭尽毕生所学,向隔壁住客展现了深夜聊天是多么无趣的一件事,娇喘连连持续不停,直到隔壁敲了一记墙壁,我们把头埋在枕头里一起爆笑。

或许是五星酒店的早餐处会泄露行踪,曾东从来不跟我一起下楼吃早餐。他每次不是早早离开,就是赖床到退房时。

我一个人自由自在边看报纸,边喝一杯热咖啡,是不是每一家酒店,都藏着这么多秘密?

我们不再谈论爱情、失落、动情,从三亚那个夜晚开始,我们在感情上坚壁清野,只在肉体上互相索取。

类似于,每周末约一场网球,越打越顺手,两人提高极快,如鱼得水共同进步,一路向着更高更快更强迈进。

“你说,这算不算完美偷情?”夜晚我们一起泡在浴缸里,看着落地窗外城市的点点星光,他深情一问。

不算吧,偷情但凡不出事就不够完美,应该有一个环节是我怀孕了,而你跪着求我一定要打掉。

“啊。”他哀叹一声,说,“请留下我的孩子。”

我把脚放在他脸上,上面刚刚做的趾甲像一粒粒血红色宝石,狞笑一声:“给我准备五千万,我立刻去手术。”

很多女人都是这样,一开始对男人充满期待,后来真相暴露,什么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虽然也想一走了之,给男人点颜色看看,留下一个高洁的背影,妄图做他心口的朱砂痣什么的。

结果还是快活地滚在了一起,能多睡几次,就多睡几次。

只有一次,我又略略伤了一点心。

曾东敲开酒店房间,手里捧着一束英文报纸包裹的荷花。没想到夏天要结束了,居然还有荷花。

他兴致勃勃说:“这回不土吧,记不记得一开始我送你花,你说土得要命。”荷花插在服务员送来的透明玻璃花樽里,像一个凝固住的夏天。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晚,他已经走了,再看放在卫生间的荷花,竟然一夜之间开了大半,美得让人说不出一句话。我转了下瓶子,像来了一阵微风,花瓣一阵轻轻颤抖。

转瞬,一片淡粉色花瓣掉落,原来是因为脆弱才这么漂亮。

可惜跟三亚那晚的夕阳一样,一个人独占一片美景,反而觉得,比不看更难过。

这种轻飘飘的生活,注定要迎来一记猛烈的震荡,一切都是套路。一个工作日上午九点半,我正躺在僧人一般的床上,用手机购物App刷出一片花花世界,享受自由职业最大的工作福利,一个电话打进来,清脆不带一点含糊的女声,直截了当问:“你是陈苏吧?我叫罗薇薇,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