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世界上哪有白占的便宜?

上海比三亚似乎还热了三分,没有什么又悲又静凉凉的故都的秋,九月空气里只少了十个百分点的湿气。

桂花要开了吧,马上就能在街头闻到浓郁的香味了,淮海路上照旧很多人排队买鲜肉月饼,一年来一年去,人好像永远不厌倦这股滋味似的。

我像咏叹调一样,跟胡容回忆了一番三亚的奇妙故事,我是怎样空等了一夜,又怎样在第二夜迎来一个深夜醉酒的男人,两个人怎么在沙滩和海水里消耗了后半夜。

“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

胡容给了另一个方向的思考:“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慌里慌张神出鬼没,是因为他要应付别的女人?”

“我不太能相信,他都已经坦白要去复婚了,没必要这样吧?”

胡容喝了一口热可可(她竟然开始喝这种让人发胖至极的热饮了),说:“不然我想不出一个女人在他开的房里等他,他却不去的理由。”

她这番猜测,就像海面上忽然来了暴风雨,把我在三亚最后的那一点清晨的浪漫,摧毁得一干二净。

她看我不说话,大概也觉得没必要这么残忍:“啊,不想再说了,太没意思了,怪不得女人最终都要去生小孩,你想想,有那么几年时间,你全身心爱着一个小孩,小孩也全身心百分百需要你。”

“你真的要生下来?”

“我再考虑考虑,最近在办美国签证,你也去办一下吧,没准我们可以一起去纽约。”

“那我更要努力赚钱。”

虽然白天还有三十多度,我却开始不再开空调,改用房东那只老式上海牌电扇,从白天到黑夜,每天工作十二小时。

几乎不出家门,早上睡觉,下午工作,做一杯热咖啡,风扇吹着,让人想起很多年前中学开学的日子,一切充满希望,少女低头疯狂做着功课,风扇在头顶不停旋转,老师永远声嘶力竭,同学们,抓住最后一年,时间不多了!

徐总信守承诺,每周一个项目,甚至两个项目,一开始我收到他打来的汇款时,总有冲动要出去大额消费一笔。

后来一想,这么累才赚到钱,怎么可能奉献给奢侈品行业。有的人轻飘飘地豪掷千金,是相当于有两万块的小学生买根两块钱的冰棍;我只有两块钱,就算买了冰棍,也只会空余一毛钱都不剩的悔恨。

一天之中我最闲适的时光,永远是深夜,一天工作完成后,伸个懒腰,下楼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一只饭团,店员总是问,要加热吗?

不要,冷饭团更像苦行僧的生活。

我赚的钱越多,就越不在乎那些什么日常的小确幸,平庸的小幸福。镀银泡茶器和茶叶早就收起来,换廉价茶包;因为不用出门见客,一天二十四小时穿着黑白两色T恤。赚钱是件很快乐的事,特别是看到那些逐渐攀升的数字,一点点都不舍得毁坏它,想赚到一个很厉害的数字,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次性花掉。

嗯,还要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这么积极向上的生活,会被房东一个电话打断。他开门见山地说:“陈小姐,对不起,我打算卖掉房子,下个月前,麻烦你搬走好吗?”

房东早就搬到国外了,之前我交房租时,他信誓旦旦说:“陈小姐你放心,这房子我绝不会卖的,租给别人也麻烦,我不会涨你房租,你安心住在里面。”

咔嚓一下被判死刑,还是要象征性求饶:“嗯,可是我刚交了半年的房租啊,而且半个月哪里够找房子?”

房东收回以前所有的熟稔,客客套套地说:“这个月房租我就不算了好?主要是买家急着要买,而且人家一次性付清,我也是懒得再费周折了。以前还想着叶落归根,其实不可能搬回来住了。”

就最后这一句话,让我动了恻隐之情,好吧。

跟房东关系再好,也抵不过现实利益,挣扎又有什么用?原本有闲暇舒舒服服喝个下午茶,忽然间又变成要拼命求生的困兽了。

找房子,找工作,找另一半,永远是大城市生活的三大难题。解决这三个问题的任何一个,都意味着可以在城市好好作为一番,若是全部解决,意味着你和这座城市已经密不可分。可若是每一个都出了问题,城市就难免要露出绝情的一面。

它会一直在每一个或人潮汹涌,或高贵冷艳的地方,质问你:干吗非在这里不可?你可以回老家,可以去别的地方,干吗死赖在这里不肯走?

我的预算是五千,最高出价能力是六千,不接受合租。

那种几个女孩合租一套公寓,叽叽喳喳排队上厕所的生活,光想想都要浑身发抖,而且所有正经上班族都不欢迎自由职业者,你整天都待在家里,也太占便宜了,是不是该多出点水电费?

绝对不想去跟人计较这些。而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想跟室友培养感情。如果每天进出家门都要跟别人打招呼,出房门要惦记是不是该穿好内衣,走出浴室没办法包着浴巾进房间,忧愁室友带男人回家过夜,带朋友回家聚餐……

杀了我吧。

家就是一个人为所欲为的地方。

所有我略微心仪、有欲望占有的公寓,都在七千以上,四五千的问题是装修太差,差到住进去像在逃难,这就意味着至少要花两三万好好整修一番,好像花五千以下在上海租房的人,全都在过着一种暂时性的生活,几个星期之内就要走,所以连一个坏掉的莲蓬头都不舍得修。

中介陪我看了半天后,建议:“陈小姐,要不你去郊区看看。”

也对,反正我不用上班了。

有一天我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去看一套很新的房子。

八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精装修,房东配好全部宜家家具,没有任何大红大绿的热闹颜色,清爽浅木地板,空调水电网络应有尽有,只需要四千块。

差点就要订了,可从小区出来,走在荒凉的什么都没有的马路上,还是觉得算了。

这里像一个火星基地,只是把人当实验动物一样归置着。

如果住在这种连鸟都不愿意飞过的地方,下楼五分钟的街角没有便利店,附近也没有好喝的咖啡,朋友听到地址纷纷表示有空会来,其实直到死去都不会来见一面,有什么意思?

再次回到我的公寓,我才发现自己爱它有多深。

怎么会这么倒霉,连房子都没了?

张小菲听说我在找房子,啊呀一声说:“可惜我新买那套,刚刚租出去。”

我说:“你不如不要说给我听,不过你的房子附近有房源吗?”

“有是有,但很多人都是买了小的当学区房,然后租大的陪小孩读书,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全是已婚妇女和孩子。”

“那,如果我暂时把东西放你家,行不行?”

“多少东西?你知道我婆婆的脸色。”

“算了。”

已婚妇女很奇怪,一天到晚要证明自己很独立很优秀,但一有什么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婆婆怎么看,丈夫怎么看,小孩怎么想。

胡容正在两套房子之间办一系列手续,还有她肚子里的不得了的东西,够她操心了。其实我没什么东西,上次做过大清理,这次唯一不舍得的,是一个书柜和里面上百本书,还有我的真丝衬衫,尖头高跟鞋,胶囊咖啡机,Maxmara大衣,高级蕾丝内衣……

不是不可以扔,是扔完整个人要大哭一场,伤心至极,无法挽回。

找房子让我心神不宁,时间越来越少,我已经没办法在家好好做夜行动物,每天急得像秋天的蟋蟀,跳来跳去,怎么办怎么办,欢快歌唱过了一个夏天,秋天该怎么办?

这种情绪在一天中介带我去看了一套房子后彻底爆发,一个穿着破洞白汗衫的老头站在门口,看着我说:“小姐,这是这条马路上最好的一套房子。”

一间储藏室一样的开间里,老头用旧被单蒙住一大片东西,告诉我:这些都是他的传家宝,人可以搬进来,但这些东西不能动。

我绝望了。

看着中介,一个二十出头看起来一脸蠢相的小胖子,我发脾气甩话:“你以后别打电话给我!”

方案有几种。一,顶着张小菲婆婆猪肝一样的脸色,把两个柜子搬进她家车库。二,该扔的扔,该卖的卖,留下最贵的,放胡容家,反正她也有一堆东西。三,寄回老家。

可有一个问题,在我家那种地方,不管是一千五一件的蕾丝内衣,还是一万二一件的羊绒大衣,都没有穿出来的必要,其实等于是做垃圾报废处理。

最后一个方案,先找一个便宜的合租房间,放东西用,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换。

我是计划了半天,才想到那个关键问题:我本人,去哪住?

徐总第一次连着催了我两次工作,我坦白相告,最近忙着找房子,对不起徐总,一时没主意。

他还是那种特别不在乎的闲云野鹤派。“也不是非要在上海啊,你可以来大理,去清迈,你现在是个自由职业者,要拓宽眼界呀。”

“正因为我是个自由职业者,有个稳定的居所才那么重要,我可不想每天花时间浪费在今天睡哪里的问题上。”

“小陈啊,找满意的房子最简单了,肯花钱就行。”徐总一语道破天机。

“问题就是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你只要肯卖命。算了,我把下两笔预付款提前拨给你。”

“谢老板救命之恩。”

因为房租是日常开支,所以从五千预算一下升到八千,会让我惶恐,每个月必须多挣三千,万一挣不到怎么办?

再多给我两周时间的话,我一定能找到满意的房子。

老吴问能不能帮忙的时候,我说不用,我知道他住哪里,那边我一定租不起。

他问我是不是一周后就要搬家?我说是的。

找到房子了吗?没有。

那你怎么办?等死。

不开玩笑,我有一间空房间,你要不要暂住?不要,我不喜欢合租。

我下周开始出差,去加拿大三周。怎么不早说?马上让我住!

人生啊,真的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样的好事在前面等着你,千万不可以死啊。

这件事情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但是携带所有东西去老吴家里还是让我觉得过分了,张小菲最后发了恻隐之心,念及我们的亲戚之情,也为了树立一下她在家里的权威,喊了个搬家公司来,搬走了我的两只柜子。

最多放一年吧。她知道生活要是漂泊起来,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好。

搬家那天下了一阵秋雨,我坐上卡车押着东西去表姐家,在楼下最后一次看这套平凡无奇的旧公寓,像人蜕了一层壳。

门口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里,还有老旧的电梯,1705室的门,都曾经,有过我动情的痕迹。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