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海水那么苦,为什么人人都爱大海?

人啊,再伤心的时候,肚子还是会饿。

海浪声都不能遮盖住我肚子的咕咕叫声。拍拍身上的沙子,再也不打算做什么专门用来被欺负的韩剧女主角了。

回房间拿起菜单,大大方方点个痛快。一瓶雷司令白葡萄酒,一只蒜泥小青龙,烤牛舌,黑松露煎蛋。

那种贫寒的到处都有的菠萝炒饭点来干吗?我直接点了一份鲍汁捞饭。下完单后,还是忍不住大致核算了一下金额,还好还好,如果曾东不认账,也就大半个月房租。

打完电话,又放了热水,准备一边泡澡一边喝酒吃饭,昨晚真的太傻了,竟然傻傻地怀抱着等一个男人来的心情,空着肚子睡了觉。

好不容易千里迢迢来度个假,何必把自己弄得像被抛弃的大房一样?人家歌舞升平,我就不能酒足饭饱?

计划是先吃个半饱,然后在很热的水里喝很冰的酒,酒店隔音真好,听不到一点室外的音乐声,我把手机插在床头的蓝牙音箱上,放大卫·鲍伊的Starman,是在海边看到星星的时候,想到这首歌的吧。

Let the children lose it, let the children use it, let all the children boogie……

啦啦啦,跟着歌一起哼,最重要的是要跳舞,轻轻在房间转圈,但是太饿了转不动,只能在床上趴着,等那一声服务员的门铃声。

比等待情人更漫长。

客房服务出了点差错,我的酒没配冰桶,菜看样子经过漫长的长途跋涉,已经处于温热状态。“能给我送一桶冰吗?”

服务员毕恭毕敬退出去前,我拉住他,先帮我开了再说,鬼知道他又要等多久才来。

门铃第二次响起时,我正在唏嘘,原来鲍汁捞饭好吃到嘴巴都要粘上,急需一点干白来解解腻,曾东站在门口,看起来像一个浪荡归来的浪子。

我更希望来的是一桶冰。

他大概没想到,我正在房间大快朵颐,看到我吃到一半的捞饭,也拿起来吃了两口,边吃边说:“这个不错,你今天还没吃饭?”

我坐到他对面,用大勺子挖起一整勺煎蛋送到嘴里:“当然,一天没吃,饿得跟鬼一样。”

黑松露煎蛋有股奇妙的功效,本来整个人明明很不开心,忽然一股奇妙的感觉在味蕾上绽放,像强大的满足,要不是曾东在面前坐着,我大概就要像台湾女人一样叫一声:“好好吃哦。”

他看着我露出困惑的表情:“你喜欢吃这个?我觉得闻起来像精液一样。”

我舍不得放下勺子和碗,拿脚踢了他一下。

他吃了几块龙虾后说,记不记得我们在牛肉面馆吃面,其实牛肉面比龙虾好吃。

“当然记得,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别说得好像我们几年没见了好不好。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富二代很爱吃路边摊?”

“因为,很家常吧,你在家,会杀一只龙虾来煮吗?”

我点点头,好像很有道理。跟我拼命要摆脱家常不一样,眼前的男生,就想要点家常味。

“你的workshop为什么会变成泳池派对?”

他露出翻白眼的表情:“你傻啊,一群人跑到三亚来谈合同,不就是为了这个泳池派对?”

“噢,所以那些女的呢?别告诉我是你的工作伙伴。”

“还能是什么?这家酒店你看着不眼熟吗?海天盛筵听过吧?”

我大彻大悟:“噢,原来是这里!那你干吗叫我来?把我当成外围?”

曾东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什么鬼,你看看你哪里像?别想那么多,那种场子你肯定不爱去,在房间吃吃东西看看书多好。”

“那你昨晚是去跟外围?”

“通宵会议啦。”

“那你女朋友呢?”

还没等他回答,门铃响起,我的冰到了。

曾东躺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我过去踢了他一脚:“起来,不要装睡。”

“你那个女朋友到底怎么回事,不要让我提心吊胆做第三者好不好?万一她来泼硫酸怎么办?”

没有回答。

我拎着酒杯,径自走去浴室,浴缸里的水温刚刚好,没耐心等酒一点点冰,干脆粗野地放了几块冰进酒杯,整个人泡进浴缸,心想这个问题并不是非问不可,可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答案?

几分钟后,曾东走进来,脱掉衣服,坐在了浴缸的另一端,这只浴缸太大了,即便坐进去两个人,我们之间依然像隔着一个太平洋。

他还是回答了那个问题:“我和薇薇,要复婚了。”

“哪个薇薇?你那个前妻?”

“对,我前妻。”

“所以她就是那个帮你签合同的人?”

曾东用坦白的语气说:“她没聪明到这一步,是她爸的一点关系吧。”

“那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像电视剧里面一样跟我说,我不能跟你结婚,但我们可以经常睡觉?”

“不行吗?第一次结婚是为了爱情,第二次结婚是为了利益。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妙,再也不会盲目冲昏头了。”

“那你老婆发现我的时候,是不是要说,哈哈哈,你居然跟个三十岁的老女人在一起?”

什么狗东西?我从浴缸里站起来,把手上的酒杯摔在地上。

曾东爬过来,把我按下去,他倒是一点不慌不忙,好像猜得到我的全部反应,只来了一句完全不郑重的提议:“如果你不愿意,这次就当最后一次吧。”

我发现自己的情绪也并不是那么激烈,摔了酒杯后,反而好了一点。

甚至替曾东高兴:真好,不是个五十岁的老女人包养了你。

“你是什么时候跟薇薇再续前缘的?”

“在她意识到她在英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忽然回国开始的。”

“你的公司,是她出钱的吗?”

“我公司没什么钱,签了合同才有钱。”

我被自己的文盲震惊。“那你是说,如果不是你岳父,你其实签不了合同?”

“不是签不了,是没有那么快那么顺利,他相当于我的一个人格担保,让别人相信,我不会卷款潜逃。”

“是为了尽快还清两千万?”

曾东越过太平洋拥抱我,说:“对,太怀念那种双脚在地上走路的感觉了。”

他曾经跟我形容过,失去财富的感觉,就像截肢一样。

也不是谁都可以靠拼命出头的,能靠的话,为什么不靠呢?让一个生来住惯五星酒店套房的人,去住快捷酒店,换了我,也要不择手段回到八十平方米的房间吧。

我们用剩下的另一个杯子,交换喝酒。

我终于明白了曾东为什么行踪闪烁,为什么他老是喜欢给我一点真爱的错觉,因为他有另一个女人,因为他又想有规则之外的爱情。

男人真没劲啊,90后怎么也跟四十岁的老男人一样?一个公事公办的老婆,一个闪闪烁烁的情人?

我们从浴缸里摇摇晃晃出来,打碎的酒杯看起来像小孩子过家家,得小心避开。跌跌撞撞走到床上,没有什么假装谈恋爱,也没有什么奉命去复婚,人所有一切的行动,不过是遵循内心最强烈的愿望。

想要爱的女人,想要钱的男人,能配成一对,善莫大焉天长地久。

而我这样只有爱的女人,和没有钱的男人,是无论如何,都只有苟且偷生四个字的。

我从床上站起来,拉开窗帘,发现天上挂了半个月亮,海水还是黑,但泛着一层光。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为什么不能为所欲为?

“喂,我想去海里游泳,你要不要陪我去?”

床上的男孩醉眼蒙眬,我去行李箱拿出此行唯一的一套装备,一身蓝色比基尼,外面裹上浴袍。

“从来没在海里游过,我们去试试吧。”

男孩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可以在岸边,帮你喊警卫。

海边空无一人,我和曾东像两只白毛怪兽。

他拿手机出来看,说:“现在是三点三十分,这里四点半开始天亮,你能不能再等一小时?”

“好,这一小时我们干什么?”

“散步吗?”

我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朝海的左边走去,右边我已经走过了,往前,再往前,都是乱七八糟的海滩,正在新建的新酒店,一片欣欣向荣又带着几许荒凉,好像生意人惶恐的内心,这里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聚宝盆?左边?左边很好,黑夜里只看到黄色的沙滩,隔着人字拖能感受到粗粝的石头。

曾东说:“有没有想起我们在上海的马路散步?”

我把他捉得更紧,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有啊,你搂住我肩膀说,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

他换了个从前的姿势,紧紧搂住我,凌晨的海风有点凉,但并不至于冷。

现代男女关系也太搞笑了,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居然像一对几十年的老年夫妇,在沙滩陷入往事追忆。

这中间我跟他除了那飘忽的一次两次三次见面和一晌贪欢外,根本什么也没有,这一次的失望甚至不如他拒绝我那次。

他拒绝我的时候,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我们像两粒阳光下闪亮的彩虹糖,不管愤怒还是高兴,都能堂堂正正反应出来。后来这种感情有了太多颜色,以至于我已经搞不清楚,我对这个男人,这个凌晨三点半陪我在海滩散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情?

明明应该生气,怎么反而觉得很解脱?

曾东没有看我,靠近我说:“其实为什么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你并没有那么需要我,我们还像原来一样,有空就在一起,不行吗?”

我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回答他:“可能我还不够老吧,如果我老到这辈子都没有结婚的希望,没有进入一次正常婚姻的可能,大概能心甘情愿做一个第三者,偷偷摸摸渴望别人的爱,总比没有好啊。可是我才三十岁,我会结婚的,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休假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来海滩,小孩在前面疯跑,我和老公在后面慢慢走。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他点点头。

我想起胡容,她做年轻的第三者时,无所畏惧,给钱也好给爱也好,能抓到什么是什么。我不是不想抓,但我想抓的时候有人打掉我的手,说“你有什么资格”。

曾东把手插在浴袍袋子里,忽然笑了,说:“还以为千里迢迢叫你飞过来,我们起码大战三百回合。”

我想起第一次,他冒着大雨走。坦率地问:“第一次你走,是怕我把你扣下来当男朋友吗?”

他站在清新潮湿的海风里,反问我:“你会扣吗?”

我骄傲地回答:“当然不会啊。”

他面无表情回答:“那我不走留着干吗?”

“当场求爱,跪着求我和你在一起?”我说完哈哈笑起来,该死,忽然觉得某一个瞬间,我对曾东所有的浓情厚爱,都已经消失了,不是因为没得到,也不是因为得到,是他不再是春天里那个神秘的年轻男人,仅仅一个夏天,他就好像变成了一个老灵魂,一个故作姿态的中年男人,一个乏味的已婚男人。

走得那么远,几乎走到海滩的尽头。剩下的路上,我们沉默不语,专心致志,等海上的光。

天微亮时,曾东在岸边发现了一艘准备下海捕鱼的船,他看着海岸说:“你要不要在真正的海里游?”

我点头,他上去跟黝黑的中年渔人商量,大概掏了一两百,渔人露出爽快的笑容,招呼我们上船,一只最传统的需要摇桨的小船,一摇一晃往海里出发。

离海岸线三四百米远,天空惨淡而又灰白,海面呈现出一种高级的雾霾蓝色,对面的男孩,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飘荡摇摆的小船,像一只被轻轻摇晃着的摇篮。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从四周蔓延开来,好像世间只剩下这一只船,一切问题和思考都被放置在遥远的陆地。

渔夫投下渔网,我准备好了,脱开白色袍子,跳入大海。

第一秒的感觉,是冷。冷到激骨,第二秒是咸,海水又咸又苦,颜色混浊,什么都看不清,但几秒钟后,我已经速度习惯了这股咸,像在游泳池里一样,悠然在海面划着水。海水深不见底,大概人类爱大海,就是爱它深不见底的深邃吧。

回头朝曾东招手。

几秒钟后,他也解开浴袍,跳了下来。

在大海里漂游时,脑袋一片空白,曾东指着海岸线一大片乌云,朝我喊:“你说今天会不会有日出?”

我说:“不会吧。”

“我们赌一下,如果看到日出,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不管你要我当情人也好,从眼前速度消失也好,什么都可以,我奋力游回渔船的时候,脑海里想着所有的可能。

然而这个奇妙的早晨,最终落了一阵没头没尾的细雨。

渔夫说,这是海边的常见情况。

嚯,像吃到海水的感觉,心里一苦,我们就坐着摇摆的、没什么收获的渔船,回去了。

日常生活给再多奇迹,也总是乏味和平庸的结尾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