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想你的最佳表达

“想你。”

“哦。”

“你想我吗?”

“就这样咯。”

如果一个女人用这种口气回复,她一定正很不高兴。像小朋友故意躲起来让大人寻找,女人用故意冷漠来让男人花时间哄她。

当然,也不是对谁都有效,这就是男欢女爱最讨人厌的一点,一个人长久没出现时,你总是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变心了?

而距离让这一点毫无办法改善。曾东在三亚出差,他在朋友圈罕见地发了一张碧海蓝天图,透露出一股山高皇帝远的气息。

他用语音撒娇:“最近在看什么书?我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你听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吗?国王每天都要娶一个少女,第二天早上起来杀掉,后来有个勇敢的少女,每天晚上讲故事给国王听,讲到精彩处下回分解,国王就没舍得杀她。大哥你当自己是国王吗?每次都要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像很有道理。今天的故事是什么,快点讲,朕赦免你的死罪。”

“有个女作家叫阿加莎·克里斯蒂,鼎鼎大名的阿婆,原来她丈夫比她小十四岁,是个考古学家,她四十岁兴高采烈跟着丈夫挖沙子去了,专门在沙漠煮不熟的鸡蛋给老公吃,有意思吗?”

“没有,不过我现在很害怕,你能不能借我身份证看一下?”

“要来干吗?”我很警惕。

“主要看看你有没有欺骗我年龄,刚才那个大十四岁的姐弟恋真的吓了我一跳。”

我当即拍照一张,刻意遮住头像。几年前的证件照,丑得尤其过分。

几分钟后,手机短信一个接一个。

一连串的机票酒店确认信息: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直奔三亚。

这大概是我想你的最佳表达,不过还是心存疑虑:“你就这么百分百肯定我没事,而且一定能去?”

那头回答:“像你这么热爱上班的人,要是上班早就昭告天下了。”

这件事情唯一不完美的一点是,登机前,我接到了徐总的第二个案子,顺便还有第一个案子的尾款。

想为自由职业大唱一首赞歌,虽然干的时候灰天暗地飞沙走石,可一完工就拿钱的感觉,真的很不赖。一种职业自豪感油然而生,连飞机上的三小时,都在噼里啪啦打字中度过。

三亚的热跟上海不一样,一出机场,马上闻到空气中海风的咸味。曾东没来接我,他告诉我在机场直接叫车过去,到了酒店直接入住即可。这一天全天他都要跟人开workshop。

酒店根本不在三亚,要驱车去隔壁某个叫陵水的县城,出租车司机放了一个多小时《香水有毒》,热辣阳光下,我看着不停倒退的棕榈树扑面而来,温热的空气腾出一种不真实感。

酒店大得离谱,从前台离开,穿行过好几个长长的走廊,才到房间。一间八十平方米的超大房间,有个大阳台,摆了一张沙发椅,专叫人坐着,好好看看眼前这片海。海虽然并不蔚蓝,但辽阔的海平面无边无际,忍不住发出一声,啊。在这种地方,唯一的想法就是,带工作来真傻。

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像老外一样,懒洋洋地往沙滩上躺一天,隔十分钟,叫旁边的男友抹一次防晒油,然后按捺不住,两个人飞奔回房间。

不过我这样的东方女人,对海岛只有叶公好龙般的喜爱,平时嚷着要去要去,真的来了,恨不得全副武装打好阳伞穿长袖长裤,然后像蟑螂一样挑着各种树影墙角畏畏缩缩走路。

我没出门,一心一意等着曾东来,这次他一定会来,有了这样的安定感,索性拿出笔记本开工。

傍晚时,海平线飞起几片红色落霞,才想到已经很久没看过日落。走到阳台上,看远处海上有人玩白色帆板,从房间看不到夕阳,只见天边越来越红,这种时候,是该有个男人从身后抱着自己,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支冰镇香槟,倒在细长酒杯里,轻轻碰一下杯子,画面荡出一行流金体:这一刻的美好,不是因为眼前的美景,是因为你,触手可及。

广告做得入魔就是这样,看到点什么就第一时间想着用在什么产品上合适。

“看到了吗?”手机震了下,曾东发来一条消息,还有一张照片,他从另一个角度拍到的海上夕阳。

“嗯。”

“那就好。”

好个头啊好,盯着再没响的手机,浑身都是不爽,只差直抒胸臆发一句:我来不是为了看夕阳,是为了看你。

有些话太肉麻,只能自己过过瘾,不能发出去。世界什么都是新的好,唯有一点从前的人占便宜:那时的车马慢书信远,一点点喜欢会慢慢发酵成很重的感情;现在是再重的感情,以一秒都不用的时间送过去,即刻变得轻飘飘不足为重。

感情是需要留白的,需要大片大片的留白。手忙脚乱的是活着,但想起一个人,是周围的世界忽然停滞,白流苏点了一盘蚊香,看那小小的光亮流转,诗人细细看着自己的手,想起来了,那是个很会接吻的女人。

傍晚我在浴缸里放了足够的热水,躺在里面,头枕着浴缸一头凹下的枕位,积累许久的疲惫,从每一个毛孔里逃出来,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是出租屋永远没有浴缸这个设定。

他一直没有来。

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印着大片芭蕉叶的白色百褶裙,堪称完美度假裙,再搭一件白色细吊带,打算去沙滩走一圈。

海滩黑漆漆的,跟以前去过的亚龙湾完全不一样,那儿挤挤挨挨全是人,这里走了好久,见不到什么人,一直走出酒店的私人沙滩,再往深处走,黑得有点吓人。于是折回,光脚拎裙子在水边走,踩在粗粝的沙子上。

风从海面吹来,我的裙子飘起来,鼓胀得像一面帆。远处另一个白色的影子走过来,白色T恤,米白短裤,隔很远,我都知道是他。

时间太久了吧,两周没见面,两人并排走在一起,没有一丝亲热,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牵,说刚才去房间找我没人应门,就猜我在海边。

本来准备了很多话想说,真的见到了,却不知道该从哪谈起。

海边很静,走了一会儿他说:“刚才看你在水里走,特别害怕你忽然去跳海。”

我白他一眼:“可能么?倒是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在游泳池以外的地方游过泳,还真的蛮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会喝到很咸的海水,脚会被海底的石头割破。不过在游泳池叫锻炼,在海里才叫游泳。”

“现在,去吗?”我作势往海里走。

曾东一把拉住我:“姐,别考验我。”

“有一部电视剧,你肯定没看过,是我们80后小时候看的。李亚鹏你知道吧,他当时拿着手机在海边给徐静蕾打电话,然后边跑边说:‘文慧,别挂,听,大海的声音!’”

我把手机举起来,拉着曾东往海里跑:“听,大海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80后的浪漫吗?”

“不,是70后的浪漫。你们90后的浪漫是什么?”

“不要在电话里听,想跟你看同一片海。”

交换了一个很长的吻,后来他说晚上还要开会,我们在海边告别。

我一个人,睡在一张漫无边际的大床上,听着海浪翻滚的声音,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我和曾东一起躺在床上,然后我收到邮件说,快,出个大纲。

我坐在曾东的肚子上,拿着笔记本飞快地打字,他一直笑着看我,说从来没有人在我肚子上工作过,然后我放下笔记本,继续坐在他身上看书,一边看一边读给他听,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说能不能每天晚上都这样,我说好的,只要你不杀我。

做着很美的梦,根本不愿意醒,也或许是床太软,人像在浮岛上,醒不过来。

隔天起床时,已经过了早餐时间。我这才意识到,从前一天的飞机餐之后,其实还没吃过东西。饿得一片心慌。

打开地图发现附近没有便利店,没有超市,二十公里外有个免税店,再远,就要去五十公里外的三亚市区,果然是一片逼得人只能去吃酒店餐厅的僻静之处。

我做人最大的底线,是不吃房间里的方便面。

男孩说:“在你房间门口放了水果,记得吃。”

像一桩悬案,打开门果然有一个黑色塑胶袋,里面是两个大得离谱的木瓜,黄灿灿的杧果,还有几只百香果。

拿餐刀把木瓜一切二,掏出里面成熟的黑色籽,用银色的咖啡勺挖出厚厚一勺红色果肉,像高更画的塔希提妇女,热带赤裸又甜蜜的气息。

“还想要什么,我给你送。”

“你。”

只能用这种最明白的信息了,飞两千多公里过来,你以为我是想在酒店房间吃木瓜吗?上海也有,跟这里的一模一样!

他说:“陪人在市区吃饭,想不想吃螃蟹,我带回来给你。”

“不要。我不是千里迢迢来吃外卖的,我想坐在你对面吃。”

“乖,陪客户呢。”

我的无理取闹只维持了半分钟,是啊,各侍其主,说什么傻话,据说男人其实最痴迷作女,作到山穷水尽,让他们又恨又痛,恨你占时间,又痛你走了后时间大片空余没有一点意义,最后赢的总是作女,因为女人千缠百绕,把男人锁得死死的。

我也有工作,而且一干起来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像一个木匠,可以从白天干到黑夜。这一天空口吃了很多热带水果,胃里一阵发腻发酸。

等到天黑时,我想无论如何,他来与不来,我都要出门去吃个饭,不管打车也好步行也好,吃一顿有大量蔬菜海鲜的海边晚餐,最好还有那种细长的泰国米、大颗虾仁、腰果,一起做菠萝炒饭。

要大吃一顿。

在前台问服务员哪里有餐馆。导航上只跳出来两家东北人开的饺子餐厅,可我确定附近有当地人开的海鲜大排档。服务员以不太确定的语气问别人,前面那个阿青大排档还有没有开?

好像有吧。

于是按照指示,穿着人字拖一路找过去,去的时候没走海滩,在路灯下的行车道走了好久,一无所获。回到海边,饥肠辘辘,徒然生出一种荒野生存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快靠近酒店时,听到一阵电子乐声,海边竟然有人在办派对,小型烟花一个接一个放起来,一阵阵的欢呼声,像在庆祝什么。

好美。

我用手机拍下来,想问问曾东:“我们是否在看同一处烟花?”

是酒店的一个VIP游泳池派对,近处有保安把守,只能在某个位置远远看一眼,好几个跟我差不多闲的酒店住客在台阶上望野眼,路过时我忍不住凝神看了下,果然高级,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有钱人派对。穿着十公分高跟鞋和紧身小礼服的女孩们在泳池边拿着酒杯,微笑面对着同样穿着清凉的男士。

其中一个身影尤为熟悉,他旁边站了穿着樱桃图案背心裙的女孩,两人聊得相当欢畅。打碟DJ吼了几嗓子,音乐更加沸腾,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距离愈发接近。

别的女人会怎么做?当即拨通电话,或者直接闯进去要求雨露均沾?

如果我小五岁,大概就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谁还没进过几次夜店,不就是站在那里狂魔乱舞像夏蝉高鸣一样求交配吗?可时过境迁,三十岁的女人站在夜场外,竟然只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这怎么生生跑进去?就身上这套短裤T恤运动鞋?

跟里面这群姑娘比起来,真是乞丐一样的服装,太像韩剧了,寒酸的女主角站在会场外,看着王子和公主翩翩起舞。不过这些女人过于纤细的身形和过于突出的胸部,又让我觉得有点奇怪。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外围吗?

我再次折返海滩,明明在同一个地方,却像身处两个世界,那边是花花世界衣香鬓影,这边是空无一人的沙滩,黑漆漆的海面,风吹过来有点凉,坐在沙滩上给曾东发了个消息:玩得开心吗?

他当然没有回,谁会在夜场盯着自己的手机看。

很奇怪的,男人一旦和女人有了一种确定的关系后,他回复消息的速度就会日趋缓慢,逐日递增。以前是上厕所都迫不及待要聊天,现在是看到消息像收到录取通知书,只要最后一天去报到就好了。

想打个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人类特别需要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男人狂奔到海里,举着手机给女人听海浪声,喂,不管在哪里,我都想着你。

你千里迢迢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烟花又放起来了,轰隆隆的音乐夹杂着欢声笑语,零零散散送到海滩上,像是盛宴残留的残羹冷炙,映衬得沙滩上坐着的独身女人更加孤单备至,可怜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