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十岁女人的致命一击

我对流产的固有印象,还停留在某次妇科检查,乱糟糟的公立医院,走廊里全是一张张毫无生气的面孔,排在前面的姑娘忧心忡忡问:“这个星期能做掉吗?”

毫无隐私可言,因为如果我不卡住那个位置,总有一堆人插个队进去,扬着复诊结果开药处方,问个不停。医生连头都没抬冷冰冰回了一句:“你想做就做。”

轮到我时,那个姑娘又回来问:“医生我是未婚,到时候能开病假单吗?”

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回看清楚了正面,想起简·奥斯丁式经典刻薄:世上有很多女人,认识她们只会让自己吃惊,这世界上竟然有男人会喜欢她们,还会跟她们发生关系。

一张老鼠一样逼仄的脸,嘴唇上还长了一层胡子,而她的焦虑是,未婚流产,能不能开病假?

胡容选私立医院,应该就是想避开闲杂人等饶有趣味和探究的眼神吧。一家挂个号一千二人民币起的医院,门口站着和五星酒店一样配置的门童,从接待处到护士,每一个人都努力制造着一种和善的气氛:来,我们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大改公立医院之冷酷无情——治不治,不治滚,好多人等着呢。那里每一个检查的地方,都会出来一个好像刚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医生,不耐烦地呼喝病人:“叫你不要动,听见没有?”

心中又许下一个愿望,要赚多多的钱,将来来这里看病。许完立刻呸呸呸,我要一辈子健康长寿,绝对不把赚来的钱花在看病上。

等医生的间隙,胡容开启日常毒舌:“最近你到底在干吗?看起来憔悴得老了五岁。”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马上拿起手机,用反光照自己:“不会吧?我就是好几天没出过门,宅到深处自然丧,熬夜加班啦。”

她撇嘴:“好歹你擦个粉底啊,万一在这里碰到帅医生呢?你看我!”

我看了她的脸,连眼影带高光一丝不苟都画上了,可歌可泣。“你都怀孕了,你还……?”

她昂起头:“因为要重新开始嘛。”

其实我知道她是害怕。胡容不像我,情绪全带在脸上,她是习惯了格外失望时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越害怕越装得无所畏惧。

“唉,其实要不咱俩凑一块儿过算了,你看你有房有车有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但是你的孩子我一定会当成自己的,我们一起抚养他长大吧,怎么样?”

她一边笑一边说:“这倒是蛮好的,而且你也不介意我出去乱搞对不对?”

嗯嗯,我们就是最好的战略伙伴夫妻,平常各玩各的,一到有困难的时候,瞬间切换成一致对外的完美伉俪,越想越美哎。

胡容笑了一会儿,上扬的嘴角又回落:“阿苏,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喝酒说,要把自己扮成妖精,要把男人都当成消遣,要佛挡杀佛人挡杀人,要扬眉吐气快快活活过一生,现在呢,我被人弄大了肚子,你被人弄飞了工作,输了还得自己爬起来,说没事啊。”

我有点想哭:“的确没事啊,我们还年轻,要是五十岁碰到这种事情才糟糕好不好?”

她又笑起来。护士来休息区,微笑打招呼:“胡小姐,到你了。”

没多久她出来,说:“走,陪我一起去做B超。”

“我吗?”我有点兴奋又有点意外,“你说人家会不会真的当我们是一对?”

胡容懒得理我,她穿着高跟鞋,趾高气扬走在我前面。

我想她如果不流产,可能是那种怀孕三十五周还有马甲线的准妈妈。

在私立医院做B超,恍惚有点置身美剧的感觉。画淡妆的医生动作轻柔,不急不慢,一边转着操作头,一边轻声说:“看到了吗?这个小黄豆,就是你的宝宝哦。”

我惊讶地看着B超机屏幕上那个模糊的点,什么啊,这就是小孩吗?

胡容竟然哭了。

女医生见怪不怪,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继续说:“现在身体应该已经开始有怀孕的感觉了吧?小宝宝虽然就这么一点点大,可是已经开始非常努力地长大了哦。”

胡容擦着眼泪,边哭边问:“现在它能听到我说话了吗?”

医生笑眯眯说:“我相信它能感受到的,而且宝宝是最能感知到你情绪的人,这就是一种奇妙的科学无法解释的感应,所以一定要开心哦。”

我很想拉开门,走出去,给传说中的W打一个电话:刚才这一幕你错过了,我替你感到可惜,你错过了一个跟自己有关的,小小的奇迹。

经常听张小菲抱怨当母亲是件多么焦头烂额的事,可看到眼前这种场景,我对成为一个母亲,竟然会产生一种小小的冲动。

胡容从B超室出来时,完全没了原来的斗志昂扬,她身上无限滋长着一种柔软,如果我是男人,这时候极其想搂住她。

坐在空无一人的楼道,她对我露出惨然一笑,一如当时她露出眼部乌青时的脆弱:“怎么办,阿苏,我完全做不到。”

我一直把她当成那种对自己规划严谨的女超人,每一步都按着计划走。意外怀孕?这种打乱计划的操作,没几天就会去干净利落地处理好,然后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多来了一场大姨妈一样回来工作。因为世人有种很固定的成见,觉得小女孩二十岁去流产最多是天真,但是三十岁单身还做流产,蠢得活该被渣男骗。

可你是胡容啊,一直把我骂得跟猪头一样的胡容,怎么会走到意外怀孕这一步?

像蒋南这种人,情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不敢冒险一试。胡容和W,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情?

耐人寻味。

她在一楼结完账,顺手给我看了账单,原来一次十分钟不到的B超检查,索价八百人民币,怪不得医生态度好得像天使。

从医院出来,我提议胡容去附近一家西式简餐厅坐坐,那家杂粮面包很不错。胡容不屑地说:“我现在对流浪生活没兴趣,那种马才吃的食物,我拒绝。”

“好好好,你是老大,你说去哪就去哪。”

最后坐在唐宫,她拿着菜单点一煲花胶响螺片海底椰鸡汤、龙虾泡饭、几笼细点心,俨然是一位养胎的阔太。

我怕胖,本想叫杯黑咖啡,后来想想已经熬夜过多,扬手叫了一壶菊花普洱。震惊,我们叱咤上海滩,最后沦为养生二人组。

“你跟那谁,现在怎么样?”胡容小口喝着汤,再次转化到伟大导师身份。

“有一腿没一腿呗。我不想多谈,这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再说工作日的唐宫,周围都是大谈IPO、公司上市的金融男女。你得努力啊,你还沉浸在无聊的情爱中,迟早要被时代的轮子甩飞。

“你打算怎么办?”

胡容双眼望天,随后夹了一粒金牌虾饺,边吃边扔出一句粤语:“行一步,睇一步。”

Good lu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