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不是拜金,我只是习惯了金钱带来的快乐

在希望和失望间起起伏伏,明明没做什么很累的事,整个人还是很疲惫,像每日长途跋涉,披星戴月,在山谷和荒径穿行,以为走到了终点,摸摸索索又是另一条路。

人的大部分痛苦源于不甘心。想起老吴的表姐Jessie,说自己激流勇退,就是因为当你赚过二十万一个月,还怎么回来过两万一个月的日子。其实从两万五退到两万,都是无法忍受的,相当于每个月减掉五千块的任性。

我不是拜金,我只是习惯了金钱带来的快乐。

一只小小的镀银泡茶器,所费不多,但是每次把茶叶装在这样的器皿里,听到咔嗒一声,心里就觉得好满足。连里面装的茶叶,也有好坏之分。好的玫瑰红茶,喝起来像刚刚洗完澡柔滑的肌肤,坏的味道就会涩,溢出拙劣香精味。

以前不会这样,小女生会图样子好看,颜色鲜艳,只要看起来热烈奔放,像那么回事就满足了,不会在小小的东西上找什么诗意,因为未来就是一整片的诗意啊。

只是到了三十岁,坐了七八年办公室才惊觉,人生没有多少诗意,日常生活是一张琐碎的网,你得在各种细碎的东西上编织想象。比如一件四位数的衬衫,我不是不能买便宜的,可是便宜的太缺乏想象。当价格到了两千以上,可以看见一片邃蓝夜空,上面一排又一排黑色仙鹤飞过;或者在另一件连真丝都不是、只是棉的衣服上,看到自己一直在找的、冷酷里藏了一点点温柔的小格子灰。

所以后退让人心灰意冷。

这些矫情抱怨给谁听都不合适,又不是什么非用不可的花费。我还想起一种很有趣味的葡萄,在一家有机商店里售卖,明明是葡萄,非叫桃太郎,个很大,黄黄的,吃起来才知道为什么,的确能品出一点点桃子的清甜软糯。

一小盒葡萄四十八,在城里过有趣的生活,其实是很贵的。

绝对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意我这个观点,想起工作后曾经认识一个女生,复旦毕业,却着了梭罗的魔,不过没去乡下也没选择放飞自我,她只觉得,人的很多花费没有任何益处,工作更加摧残人心。她在我脑中的标记是基本款女孩。每样东西都用最基础的,这样就不用为了一些无用的消遣,逼着自己干不喜欢的事。

为了不做不想干的工作,缩减日常开支?

我万万做不到。

因为普通人吧,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徜徉在精神生活里。像周作人说的,是因为这些无用的东西,喝不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生活才觉得有意思,而且,还是愈精炼愈好,浅白地说,是越贵越好。

总之,赚钱没有错。

不用上班,夜晚空下来,又跟老吴散了两次步。

暑气散去,上海的街道又迷人起来,老吴自从我上次摔了一跤,现在走路经常冷不丁一声——“喂,旁边有车,这里有砖头”!非常敬业的护花使者。

有一回我们从淮海路走到成都北路,我猛然发现这条高架桥下的街道,完全脱离周围几条街遍地可见的租界气息。安福路五原路到处都是欧美人,英语比普通话更喧嚣。成都北路越走越有外来务工者风味,几家五金小铺全是衰败气息,门口脏兮兮的外地小孩跑来跑去,跟法租界那些白白净净,礼貌地跟自己亲爹妈说thank you的小朋友,完全不同。

走着走着,我对老吴说,看过乔治·奥威尔吗?

他点点头,看过《1984》。

我最喜欢的一本,其实是他的《巴黎伦敦落魄记》,一个上过伊顿公学的上等人,你说是不是再差,都是一个不停游向上流阶层的中产阶级?放着公务员不做,他去做了流浪汉,专门做贴近底层的考察,看看这些人到底受着什么样的苦。白天走十英里、十五英里的路,一路捡烟头、讨钱、找工作。晚上睡到满是臭虫、阴暗发臭的收容所去,然后他从收容所里出来,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明亮,空气是那么清新,和风吹起来那么舒服。

我啊,以前上班的时候埋头赚钱,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看这样的书,只要是穷作家,流浪,吃苦,都看得特别开心。这些人明明过得这么惨,可这个人却可以从阴沟一样的生活里,发现这么神奇的星光。

相比起来我真是俗透了,生活一有点什么变故,就怕得要死,唉,老吴,我居然会害怕自己以后吃不起四十八一盒的葡萄。

老吴哈哈一笑:“因为你是正常人嘛。我可不希望你在大街上流浪,也不希望你巴巴看着橱窗啥也买不起。”

“可是被物质拖累,真的显得很没用。”

“你要是进化到被精神拖累,恐怕我也看不到你了。”

我想起周作人那无用的享乐,又跟老吴瞎掰:“你说鲁迅跟他弟弟周作人感情一般,是不是就是看不得他弟弟没事老在琢磨吃茶吃点心还有故乡的野菜啥的?”

“鲁迅自己愤世嫉俗的时候,也没少吃点心嘛。”

在夏天晚上谈这些无聊的东西,走很急的路,有种得友如此、夫复何求的畅快。不是所有男人都该考虑拿来恋爱和交配,既然老吴心中有神明一样的前女友,我脑子里也有受荷尔蒙支配的小男生,我们凑在一块儿打发爱情之外的光阴,又有什么不好?

凑巧的是,每次老吴和我散完步,曾东都会发消息来,详细询问我刚才在干什么?

我答:“和朋友见面聊天。”

他也不再说什么,我们开始发一些含混不清的“爱你”“想你”。可既然现在淘宝上买个五块钱的抹布都有客服热情喊一声“亲爱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恋爱词汇,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和一个男人散步聊天,和另一个男人暧昧上床,有些人会觉得,没意思,爱一个人就该百分百啊。可实际上,我能力有限,只能从不同人身上获得不同的功能,拼拼凑凑,勉强算是,不缺男人。

我开始训练自己戒掉愧疚心,学学人家香奈儿女士嘛,对男人从来没有愧疚心,不也活得好好的?

关于工作的事,老吴问我:“你怎么不找找我的前姐夫,他多欣赏你。”

徐总,自从他去大理开客栈,有段时间每天发一张火烧云图片。我一气之下屏蔽了他的朋友圈,已经很久没这个人的消息了。

抱着问一句不会死的心态,我发了条毕恭毕敬的短信过去。

才半年工夫,希望他还没变成不问世事、潜心修佛的身心灵男子。

出乎意料,徐总隔日回复消息,表达一番慰问后,问我:“小陈,想不想自己单干?”

遥想数月前,徐总红光满面宣布提前退休,要去大理开客栈,当时我怀抱着满胸满捧的嫉妒,目送他变成逍遥世外的段王爷。

没想到仅仅几个月,风云突变,徐总说根据消息灵通人士线报,他刚刚花了一大笔钱装修好的客栈,可能在大理客栈整改之列。

即便没见到面,依然能想象出徐总那张脸上是怎样的垂头丧气。论投资理财,即便连隐居这种事上,他前妻Jessie都比他高了一筹,选的是风平浪静的泰国小乡村。

我替徐总感到心痛。

于是徐总说,自打上个月开始,他已经陆陆续续东山再起。

“小陈啊,我还在想怎么样才能挖到你,没想到,哈哈哈,将遇良才,说的就是咱俩吧?”

要不是我认识徐总多年,跟他老婆、老婆的弟弟都打过交道,怎么听徐总这股热乎劲都有点不同寻常。

在大理窝了几个月,徐总倒像是吸收了各地精华,跟我大谈特谈了一番现在做新媒体广告的思路:“小陈,你有极好的创意,我每次看都觉得,你个人的才能还没有发挥到百分百。以前公司架构太复杂,很多案子我们都没做好,这回你放心,创意部分,绝对是你说了算,不用我过目,只要甲方买单,你六我四,怎么样?”

我就知道徐总是个老狐狸,他介绍单子来,却要拿四成。多网罗几个,等于他成了包工头,直接扣成本。

可眼下,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说得我跃跃欲试。虽然单干没保障,我想了想,不如干脆接下另外一份工,工资少,但是保证不加班。

这样我等于有了一份闲职,再加一份兼职。

徐总听完后说:“不如你先做一个案子,我觉得你应该很难抽出空去正常上班。”

我不是没做过私活。总的来讲,私活赚钱不稳定,偶尔一个活不错,偶尔也碰到过逃了不买账的。徐总听过我的顾虑,说:“小陈,这样,我保证你一个月有四单生意,每一单,酬劳不低于一万。”

“你说税后?”

“对,我按税后给你。”

我在心中放了一个礼花,可想到之前的遭遇,还是复归宁静:“徐总,不如我们先合作两单再说?”

不行的话,好歹还能再回头。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过上周薪一万的生活,这也有点太意外了,如果是真的,拿到第一笔钱时,我就要出门挥霍一番。

徐总最后又说:“小陈,趁我客栈没关门,来大理玩玩。你跟吴奇谈得怎么样?他对你赞不绝口。”

“哈?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过经常见面。”

“哈哈,好的,你们可以一起来。”

我没再接茬,怕徐总误会太深。

没几天,徐总推了第一个案子来,一个针对女性群体的理财广告。广告市场最大的客户,永远是两类,小孩和女人。

“陈苏,你是独立女性,你包装任何一个产品前,是不是都这么想?到底是什么,说服你买下它?因为可爱,有趣,漂亮,实用?这都是产品自己的特点,不是广告的特点。广告是一种情绪,爱,恨,欲罢不能,恍然大悟……”

“嗯,”我接上徐总的话:“博尔赫斯说,联系我们的不是爱,是恐惧,正因如此,我才如此爱你。”

“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徐总在微信上说。

我撸起想象的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跟以前在公司工作不同,一个案子需要很多人来考核来推敲,有人负责这部分边角料,有人负责另外一部分,其实明明一个人能做完的事,总是需要一个小组来工作。

这回我一个人,干了一个组的活,我又找到了那种彻夜工作的兴奋感。

不是非要熬夜,而是夜深无人时,灵感四处迸出来,摁都摁不住,明明已经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马上爬起来,赶紧在笔记上记一笔。我试过有一次让自己别太累,凌晨两点直接倒在床上,心里想了好几个活蹦乱跳的有趣点子。可第二天早上起来,脑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昨晚那些灵光乍现的想法都藏哪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脑袋拎出来,放在水龙头下好好冲一冲,或许它们藏在某个褶皱里,顽皮不肯献身。

自由职业和正常上班最大的区别是,我开始变得晨昏颠倒,不再有朝九晚五的秩序感。

你让一个抓耳挠腮的人,去坐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哪天我在家里什么都写不出来,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才会跑出去点一杯冰咖啡。

这才发现,几天里,时节已经进入立秋,需要喝点热热的茶,去去燥气。

方案终于交给徐总那天,我如约跟胡容去了附近的一家私人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