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我失业了,你能不能养我?

我叫陈苏,今年刚满三十,年前被升职为一家广告公司的内容总监。在三十岁的第一个月,一个阳光正好的周末,睡在我床上的男人,要求我回答一个假设性问题:如果你的下属,不小心摸了实习生大腿,然后上报给你,你会怎么样?

我努力装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吹了吹刚泡好的Lady Grey经典红茶,心想如果有两块英国产的小饼干来配该多好。森茉莉说的那种正宗英国饼干,又硬又脆,并且要适当薄一点。嚼饼干的时候,饼干要有口感,云母状的细粉末要散落在胸前或者膝上。饼干要有优质面粉的味道,还要有一点牛奶和黄油的香气……

蒋南只睡了一小时,醒来时发型和脸都皱了,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他说老板约他两点见面,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谈。我先换了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个时代,没人在乎作风问题,我想你老板更伤脑筋的是,三十岁的你,怎么还能搞出这种事情?他的工作量因为你伸出去的咸猪手,一下子增大了。他要思考,这事到底该往大了处理还是往小了处理,如果他压下去,那个不知趣的小姑娘会再上报领导吗?如果他处理你,不就证明当初他培养你是个失误?”

这时候他反而不以为然,开始说:“嗨,我们单位里多的是狗血,大老板每个月都换女朋友。我一同事上个月出轨了,老婆刚来闹过,他吓得最近都没来上班,我这个应该不算什么吧?”

我附和他:“是啊,应该没什么。”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有这样一个下属,老板怎么会开心得起来?你连摸个女孩大腿都要上面给你擦屁股,如果这个人是我的下属,我一定会想:这是一块无法拯救的废物点心,不仅没什么用,还碍手碍脚。谁会跟这种麻烦的人做同事,这是私企做法,但是蒋南在的事业单位不一样,为了证明自己选的人没错,老板只好帮忙先兜兜风。

找了一通理由后,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我脸色有点难看,他忽然又发起誓来。像小学生一样,说着以后绝对不会了,这回不过是因为今年的春风,吹得实在太早了一些。

话锋一转,他忽然说道:“喂,我要是被辞退了怎么办?阿苏,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刚过完年,到哪儿去找工作?”

三十岁另一个铁律,如果过了三十,还没猎头找上门,需要自己找工作,那无非证明,上一份工作是这辈子做过的最佳工作。

面对正在经历着人生磨难的男友,我脑海中忽然涌出一股英雄气概:“怎么办,我先养你呗。”

“阿苏,你这么好。”蒋南好像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要给我一个拥抱。我摆摆手,示意不用了:“先说好,只包你三餐。走吧,我们先出去吃顿好的,你看你吓得这副样子。”

蒋南对吃很讲究,他人生所有的热情大概都浪费在食欲和性欲上。一个别无所求、只追求自己开心的闲人,倒也不错。他常跟我说:“阿苏,你就是对自己太凶,该享受还是享受,别整天只吃那种干巴巴的三明治。”

我永远无法理解,一个人花上一小时去排队吃一顿美食,或者花两个小时做一顿二十分钟吃完的饭。食物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简单的满足。工作日午餐,我一般只买一份鸡蛋培根三明治;在需要减重的日子里,只吃一份蔬菜沙拉。跟蒋南交往半年,他无数次提过,这种沙拉,不如我从家里做了带给你。

当然,一次都没有。暖男分两种,一种什么都会做,但是因为长相不佳或者收入不高,永远放在备胎选项。一种什么都会说,但是因为说说就可以哄女人开心,所以说的大部分都不会做。

他说他婚后一定会是个好男人,绝不会出去乱玩。“哔——”对不起先生,你婚前就乱摸小姑娘大腿,婚后就能变成坐怀不乱的“太监”?

他说其实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待在家里收拾东西,喝茶看电影。“哔——”一般喜欢表明自己清心寡欲的,一定是因为做不到才频频说起。

以三十岁的理智,我从没把蒋南放在正式男友这个选项。当然有时候情感压倒理智时,又忍不住想想,何必这么认真呢,人生这么短,找个看得过去的、顺眼的男人,一起吃吃饭做做爱不就够了。男女之间无非三件事:吃、聊、睡。三件中有两件可以统一,已经是压倒性的胜利。

可惜我跟蒋南,至今为止,只有睡这一件事,最合拍。

在五百米范围内能找到的一家最好的日料馆,蒋南毫不客气地点了一个刺身拼盘。他当然知道,我不吃生食,但他会说:“哎呀,你可以尝尝嘛,这个海胆对身体很好的。”

吃着吃着他忽然说:“唉,我出了这种事,你居然还对我这么好。阿苏你真是个好女人。”

我有种忽然清醒过来的不可思议。是啊,我到底怎么了,一个一直不停说爱我的男人,去摸了别人的大腿,照道理,是该打他一个耳光的吧?

为什么就是下不了手呢?是不是真的跟男人看到美女的脸一样,忽然心就酥了,信用卡拿出来,说:“随便你刷嘛,宝贝。”

我发现只要我转头不去看蒋南的脸,智商就能恢复正常。再回想一下整个事件,为什么小姑娘本来聊得好好的,忽然隔两天后要去上报领导性骚扰?我的视线停在眼前的鸡肉烤串上,立刻有了一个饱满多汁的真实答案。

“你知道为什么小姑娘聊得好好的,要去举报你吗?”我把头转向蒋南,他刚跟人结束一通电话,像祥林嫂一样,描述了自己受的这番委屈:忽然被中断的团建,有可能面临的处分,更有可能失去的工作,只因为他一个小小的失误。蒋南对着电话那头强调:“啊呀,我最近肯定是走背运。”

“不是背运,肯定是因为你今天跟人家聊得好好的,好像第二天就会约她吃饭聊天,然后进一步确定男女关系。结果,你肯定什么都没做吧?你非但什么都没做,甚至第二天就把她忘到一边。第一第二天,她还在做梦以为你只是忙;到第三第四天,她终于明白,你只是完美地调戏了一下她,根本不是爱情。她这么年轻又漂亮,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当然索性告你一下得个痛快。”

蒋南吞完嘴里的三文鱼:“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我再次盯着那串鸡肉烤串:“我又不傻,我还知道,你不联系她,是因为你最近在跟别人交往。那个我每次跟你分手,你都可以为之hold住,不来找我的女人,对不对?还是那个你出了这种事,不敢去告诉她的女人。小姑娘对你来说,就是二月春风里的一条大腿,摸到了任务就完成了。我对你来说,是绝对没结果的一个女人,你愿意什么都告诉我,因为你既不怕失去我也不怕得罪我。”

蒋南以一副看着福尔摩斯的样子看着我,说:“阿苏,三十岁的女人果然厉害啊。自从跟你交往后,我觉得那些二十岁的姑娘真的好蠢,什么都没你好。没你有气质,没你有品位,最重要的是,没你聪明。”

他妄图以甜言蜜语来说服我,但我并没忘了那个没出现的女人。把烤串吃完,我平心静气地说:“好了,说说吧,那个你在乎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对手?我还能赢吗?”

有一种母亲是这么做的,小孩做错事后,她不发火也不打人。她摆出绝佳的慈母面孔,变成小孩最好的朋友,试图了解到孩子内心最隐秘的世界,就像打入犯罪团伙的卧底,随时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低,以卑贱的样子向男友打听情敌的状况。可那一刻,就是想知道啊,拼命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他这么重视,值得他拿出不一般的待遇。

女人贱起来,分分钟就回到清朝。忽然,我这个一直以独立女性自居,骄傲自负的三十岁成年女性,变成后宫里一个因为失宠而丧失理智、想着要去哪儿弄点鹤顶红的女人:妈的,那女人是谁,奸夫淫妇,看我不毒死你们。

蒋南这样的暖男,最会看人脸色。他温柔地抱住我的肩膀,又轻吻我一下,才说:“宝贝,我现在心里只有你。我才明白,只有你对我最好,以前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吧。”

吃完饭目送他消失在去单位的路口,我直接打车,去梅龙镇广场一层祖马龙专柜,买了一瓶海盐鼠尾草香水。然后拍照发消息给好朋友胡容:“我输了,什么时候来拿你的香水?”

不到一小时,胡容穿着她的驼色大衣,伴随着二月的一阵妖风,直接出现在南京西路最热闹的一家星巴克。我递给她一杯咖啡,手握属于自己的一杯,两个人一起戴上墨镜,又一起走出咖啡馆。去星巴克买不加奶大杯美式是一个成熟女人的基本动作,但坐下来聊八卦,可就跟那些借着咖啡馆暖气织毛衣的中年女人没什么不一样了。

胡容一路接受着周围男人瞻仰的眼神,趾高气扬走得飞快。她的名言是:男人这种生物,你越看不起他,越能引发他的斗志。

上个月正式三十岁生日时,我采访胡容:“三十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胡老师很刻薄地说:“三十岁啊,你自己的感觉不重要,但是,赢很重要。中年就是个势利鬼横行的世界,除非你赢,不然做什么都可笑。”

胡容想要赢,所以从头发根到脚尖都打扮得很妥帖。蒋南见过胡容后,偷偷跟我说:“这女人看起来好厉害啊。”胡容见过蒋南后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人间绝色,就这种江浙沪包邮区平均长相,也值得你要死要活、一见倾心?”

在胡容眼里,蒋南就是个鸡贼的小男生。他第一次跟我和闺密们吃饭时,忽然用那种小男孩的口吻说:“姐姐们,我先干一杯。”胡容使劲儿跟我翻白眼,暗地里说:“真会占你便宜,就比你小两个月,姐姐姐姐喊着,还不是想你照顾他。”

在一家商场里,一边逛街,我一边跟胡容讲了上午发生的这件可笑的事。她跟我的反应一样:“如果自己手下有这么个会来事的哥们儿,总要想办法斩草除根。”

“可是做男朋友又不一样了。”我说,“你知道的,有些男人虽然渣,可是基础设施好啊,嘴甜,床上很棒,每天都能哄得我很开心。”

胡容打了下我的头,问:“你刚才真的很高兴?”

“当然不。”

胡容说:“对啊,这种男人,你当炮友就好了,我拜托你不要真的去养他好吗?那是富婆干的事,不是你这种连房子都买不起的女人该干的事。”

说完,她招呼服务员说:“哎,这双靴子我要了,今天有折扣吗?”

胡容有一个多功能线程处理大脑,任何事情,在她看来都有条不紊,任何阻挡她开心快乐活下去的事情,她都要第一个消灭。她就是那种口口声声“老娘活到三十岁,难道要为了你难过,为了你不开心,为了你睡不着”的女人。

我其实有点想不通:“三十岁,有那么重要吗?”

胡容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这意味着你已经彻底告别自己懵懂的青春期,从此只能一路高歌猛进。”

我更想不通:“可是《BJ单身日记》里的女主角三十二岁,《欲望都市》里所有女主角都超过三十岁,她们也经常伤心流泪的好吗?”

胡容翻个白眼,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一边用信用卡刷了一双三千多的靴子,一边说:“那是电影,电影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罗伯特·麦基说,首先不要让你的主人公过上好日子。必须悲惨,必须惹人同情,必须叫你觉得原来这个人这么惨都能找到白马王子啊。现实生活是什么,是小姐你现在过了三十岁,只要分手、单身,人家都会觉得,你这个女人,好失败啊,连个男人都搞不定。”

胡容是一家影视公司的项目经理,每天工作是看各类剧本大纲,其中80%跟爱情有关。客气点讲,她熟悉有关爱情的所有套路;不客气点讲,恐怕工作摧残了她做梦的权利,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比胡容更现实的女人。

血拼结束后,我们走到一家因为到了饭点而冷冷清清的咖啡馆。三十岁女人都有这样的默契,丰盛的富有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晚餐,只能牺牲给最值得的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应该有这样的自觉,为了明天早上的腰身,晚饭务必清减再清减。

点完一份田园沙拉、一壶热茶后,我毕恭毕敬地从包里拿出鼠尾草香水,相当困惑地问道:“不太像你的风格,这款香水闻起来这么没女人味呢?”

胡容拆开包装,在手腕处喷了两下,不以为然地说:“这款是单身狗必备,号称喷上就有男朋友的味道。我啊,忽然觉得谈恋爱真是没意思,男人也没什么意思,想清净几个月。”

我也拿来喷了两下,是一股完全不甜腻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坚硬之风,于是戏谑地回道:“我懂,就像武侠片里的大侠,有一天打遍天下无敌手,只因觉得寂寞,突然想要退隐江湖对不对?”

胡容吃着碗里的“草”,点头说:“大概是吧,看到一个男人的第一招,已经能够想到他的下一招,真的太没劲。”她拿出手机,点出一个对话框,指着里面那条“在你楼下吃消夜”说:“你看,无聊吗?是不是想要我像女大学生一样扑出去,欣喜地回答‘你怎么会来这里’。我,一个吃沙拉都不蘸酱的女人,居然想用吃消夜这种招数骗我出门,他以为他是谁?王思聪?可以拉着网红吃路边摊?”

我拜了“武林高手”一拜,继续忧愁:“蒋南这种男人,是不是跟高热量的垃圾食品一样,在一起的时候好开心,吃完了才发现害处多多。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吃啊,越想控制自己就越想他。这跟减肥的时候特别想吃巧克力蛋糕一样吧?”

胡容点头:“是啊,如果你不停地吃下去,最后除了肥胖和容貌尽毁外,一无所有。你现在说要养他,就等于《BJ单身日记》里的她在家酗酒吃比萨,刚开始没什么,喝到一半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原来你是这么惨的女人。如果能拿花花公子当成人生偶尔的放肆,那是好事,拿来当共度人生的对象,那是脑子坏了。”

花花公子发消息来,说他得到处理意见,停薪留职一周,他先回家休息休息。

我拿给胡容看,让她分析一下,胡容轻蔑地摇头:“像他这么缺乏安全感的男人,恐慌的时候,一定会死死抓住一个女人,既然抓住的不是你,那应该是另一个女人吧。”

“什么样的女人?”

胡容再次以戳我一刀的姿态说:“我想,应该是个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小姑娘背不了这么大的锅。但是,这个女人,应该比你有钱。你知道依我对男人的见解,如果长相是他唯一的优势,他最想找的,一定是一位实力雄厚的女性。”

我当然不甘心,决定跟胡容提一个无理要求:“喂,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