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横越太平洋(I)

“康提基号”要出海那天,卡瑶港口起了一阵骚动。海军部长下令,要海军拖船“守护神里欧斯号”将我们拖离海湾,离开沿岸海运繁忙的区域,一直拖到古代印第安人驾着木筏钓鱼的区域为止。报纸用红、黑两色的标题报道这则新闻,因而四月二十八日那天,码头一大早就挤满了人。

我们这六个应该上船集合的人,却在最后一刻都有一点小事情要完成,所以当我到码头时,只有赫门一个人守在木筏上。我刻意在离码头很远的地方下车,沿着防波堤从头走到尾,好彻底伸展一下双腿的筋骨,因为接下来不知要多久再有机会这样走路。我跳上木筏,木筏上一团混乱,直到最后一刻才拖上船的一串串香蕉、水果篮和麻袋,还等着安置和捆绑呢。赫门听天由命地坐在这堆东西中,手里捧着一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绿鹦鹉,这是利马一位友善的朋友送的惜别礼物。

“帮我看一下鹦鹉,”赫门说,“我必须上岸去,再喝最后一杯啤酒,反正拖船还有几小时才会来。”

他的身影刚一消失,码头的人群就开始指指点点并挥手致意。顺着群众指指点点的方向看去,拖船“守护神里欧斯号”正全速驶来。由于前面一排排桅杆林立的帆船,挡住了通往“康提基号”的路,它于是抛下锚,再派出一艘汽船,将夹杂在数排帆船中间的我们拖过去。拖船上满是海军水手、军官和摄影师,当号令响彻码头,照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时,一条坚固的拖绳稳稳地套上了木筏的船头。

“等一下,”跟鹦鹉一起坐在木筏上的我绝望地喊出声,“现在太早了,我们还得等其他队员。”我手指着城市的方向。

但是没有人听懂。军官们只是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而船头上套着的绳结紧得要命,堪称绳结中的典范。我解下绳结,又是打信号又是比手势地作势要将其抛出船外。鹦鹉利用这个混乱的机会,把鸟喙伸出笼子转动门把,我回过头,看到它兴高采烈地在甲板上昂首阔步。我要捉它,它却粗鲁地用西班牙语尖叫,然后在香蕉堆上扑棱着翅膀准备飞走。我一面注意那些打算把绳索套在船头上的水手,一面与鹦鹉展开一阵疯狂的追逐。它一路尖叫着飞入船舱,我在后面把它逼到角落,就在它试图再次扇动翅膀时,我捉到它的一只脚。但是等到我再度走出船舱,将手上仍在扑棱翅膀的战利品塞进鸟笼时,岸上的水手已经解开系着木筏的绳索了,我们现在正随着大量涌进防波堤升起的浪涛,无助地上下漂动。在木筏即将撞向码头的木桩时,我在绝望中抓起桨橹,企图避开这猛烈的撞击,但结果并无必要,因为汽船发动了,它猛然一拉,“康提基号”自此开始了它长长的旅程。我唯一的同伴,就是这只说西班牙语的鹦鹉,它坐在鸟笼里闷闷不乐地瞪着我。岸上的人群又是欢呼又是挥手,汽船上黝黑的摄影师着急地几乎要跳下海来,只为了捕捉远征队在秘鲁戏剧性启航过程中的每个细节。我既绝望又孤单地站在木筏上,寻找我那些来不及赶来的同伴,可是没看到半个人影。现在我们已驶离原地,抵达拖船“守护神里欧斯号”的位置,“守护神里欧斯号”也已经开始冒蒸汽,准备收锚出发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绳梯,上去后尽全力大吵大闹,拖船总算没有立即出发,而是派出一艘船往码头方向驶去。过了好一会儿船才回来,船上载满了漂亮的小姐,却没有任何“康提基号”成员的影子。有妙龄女郎当然很好,但是并没有解决我的问题。接下来,把美女留在木筏上,而船又折返寻找其他远征队员。

就在这时候,艾瑞克和班特手里捧着一些读物和琐碎的东西,一路闲逛到码头。他们遇见大批往回走的人,最后才在警察管制站被一位好心的警官拦住,并告诉他们,现在码头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班特手指夹着雪茄,轻快地挥着手势,对这位警官说,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是要跟着木筏走的。

“别费心思了,”警官好脾气地说,“‘康提基号’一个小时前就出发了。”

“不可能!”艾瑞克举起手上的包裹,“提灯还在这里呢!”

“他是领航员,”班特说,“而我是伙夫。”

他们硬挤过去,但是木筏已经走了。他们绝望地在防波堤上来回踱步,其他三个人也赶来了,他们也在焦急地找寻消失的木筏。后来他们总算看见派回的船渐渐开近,于是我们六个才又聚在一起。拖船“守护神里欧斯号”将我们拖向大海,木筏四周布满了它溅起的泡沫。

等到我们正式出发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拖船“守护神里欧斯号”必须到第二天早上将我们完全拖离沿海航线密集的区域之后,才能离开木筏。我们才离开防波堤,就遇到一阵顶头浪,所有前来送别我们的小型船只都一一掉转回头,只剩下几艘大游艇陪我们一起航向海湾出口,看看外海的情况。

“康提基号”就像一只被绳索拉着的、愤怒的雄山羊,持续用船头撞击着那个顶头浪,使海水不断扑溅到木筏上。眼前的情况令我们对未来不太乐观,因为跟我们即将遭遇的大浪相比,今天这种还算是平静的状况。我们才来到海湾中间,拖绳就断裂了,挂在木筏上的这一截断绳平静地沉入海里,但拖船还是继续往前行驶。我们沿着木筏边缘趴下来,将手伸入水里捞那一截拖绳,两旁的游艇则继续前进,试图拦下拖船。洗脸盆般大小的水母,在木筏两旁随着海水上上下下地拍打着木筏,绳索上因此沾满了黏液。当木筏随着浪涛升起时,我们趴得平平的,跟挂在木筏边没两样。我们努力把手伸向水面,直到手指碰到滑溜的绳子。而当木筏又随着浪荡回来时,我们的头就全部栽进海里,这时盐水和巨大的水母就这样漫淹过我们的背,我们又吐口水又诅咒,把粘在头发上的水母纤维扯掉。当拖船回来时,我们已经将截断的绳头举起来,准备与套在拖船的那一段绳头接合,但是等到我们准备要把绳索丢上拖船时,木筏忽然漂到了拖船船尾,好像随时都有被拖船带起的大浪拍碎的危险。我们马上放下手上的东西,抓起竹竿和桨橹,顶住拖船,把我们的木筏推离它。但是我们在海浪的波谷处,根本碰不到如屋顶高的拖船。而一旦海浪再度升起,拖船“守护神里欧斯号”整个船尾又将被埋进水里,这时候如果我们被吸到船下,就有可能被压碎。拖船甲板上的人又跑又叫,直到螺旋桨在我们旁边开始转动,才及时帮助我们摆脱了将木筏带往拖船下的逆流。木筏前端因好几次猛烈撞击,捆绑的地方已经有点倾斜,但随着海面漂漂浮浮,木筏又渐渐地自己修正了回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赫门说,“如果拖船能放开我们就好了,否则我们的木筏就会荡来荡去荡到散掉。”

然而拖船继续缓慢地将木筏拖行了一整夜,其间只发生了一两个小状况。游艇则老早就跟我们道别了,海岸上的最后一丝灯光,也在我们的身后慢慢消失了,黑暗中,只有几艘轮船的灯光偶尔从我们身边扫过。这一夜,我们分了几个班,轮流守着拖绳,每个人都得以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天刚泛白,浓浓的雾气遮住了身后的秘鲁沿海,而我们前面西方的天空,却是一片亮丽的蔚蓝。大海静静地流动着,连绵的浪花顶端激起小小的白色泡沫,我们的衣服、原木及船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被露水浸湿了。天气寒冷,我们正身处南纬十二度的海域,周围的绿色海水却冷得出奇。这就是洪堡洋流,它从南极带来大量寒冷的海水,沿着秘鲁海岸往北横扫,然后掉转向西,沿着赤道流动,那里就是皮泽洛(1)、札拉特(2)和其他早期西班牙人首次见到印第安人的大木筏的地方,他们印第安人常常搭木筏航行到五六十海里外,好在洪堡洋流中捕捉鲔鱼和海豚。那里的风白天吹向海面,晚上则吹向陆地,如果木筏的回程遇到麻烦,正好可以借晚风的一臂之力。

晨曦中,拖船横卧在我们旁边,我们小心翼翼地让木筏离拖船的船头远一点,然后把充气橡皮艇放下水。充气橡皮艇载着艾瑞克、班特和我,像个足球般在波浪上漂浮、荡漾,最后,我们终于抓到“守护神里欧斯号”的绳梯,赶紧爬上拖船。这时候,有班特当翻译,才总算在航海图上找到了我们目前的确切位置:我们位于卡瑶港西北方向,已经离岸五十海里了,而且在刚开始的几个夜晚,我们还必须亮着灯光,以免被沿岸航行的轮船撞沉,等到再远一点就不必了,到时我们就不可能再与任何一艘船相撞了,因为太平洋的这块区域根本没有规划任何轮船航线。

我们终于正式与船上的所有人道别,很多人以难以言喻的神情目送我们从拖船上往下爬到橡皮艇,再随着海浪摇摇摆摆地回到“康提基号”。现在拖绳解开了,我们的木筏找回了它孤军作战的定位。

“守护神里欧斯号”上的三十五个人站在围栏后向我们招手,直到我们看不清楚他们的轮廓。木筏上的六个人则坐在箱子上,目光紧追着远去的拖船,直到再也看不见它,直到标志拖船所在的那股黑烟也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地平线,我们才摇摇头,彼此对看。

“再见,再见,”托尔斯坦说,“现在换我们发动引擎了,兄弟们!”

我们都被他逗笑了,同时也感觉到微风吹拂,由南风转为东南风。我们赶紧拉动竹制帆桁把巨大的四方形船帆升起来,但是船帆只是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帆上“康提基”的脸也变得皱巴巴的,一副不满的样子。

“这位老人家不喜欢这种微风,”艾瑞克说,“他年轻时候的风比较活泼有朝气。”

“看这样子我们好像要输了。”赫门一边说一边将一片轻木从船头丢入海里。

“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那片轻木还是静静地躺在木筏舷侧的水面上,几乎才漂了不到半个船身的距离。

“我们再多观察一会儿。”托尔斯坦乐观地说。

“希望我们不会被傍晚的微风吹得走上回头路,”班特说,“在卡瑶港跟大家说再见很好玩,但是如果又要他们欢迎我们回来就不好了!”

现在那一片木头已经漂到船尾了,我们高声欢呼,然后将最后扔上船的东西装好、绑紧。班特在一个空箱子的底部摆好普立姆斯炉,不一会儿,我们就用热可可和饼干来犒赏自己,并且在一个新鲜椰子上挖了一个洞,只可惜香蕉还没有成熟。

“从某方面来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挺富足的。”艾瑞克咯咯地笑着。他穿着一件肥大的羊皮裤子来回溜达,头上戴着一顶印第安式大草帽,鹦鹉就停在他肩膀上。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不好,”他继续说,“就是如果我们继续动也不动地待在这里,不知道哪股逆流就可能把我们甩到沿岸的石堆上。”

我们考虑了划桨的可能性,但最后还是决定等一等风。

风来了。它从东南方静静地、稳稳地吹过来。接着船帆立即鼓满,向前挺起了结实的胸膛,帆上“康提基”的脸庞显得斗志昂扬——“康提基号”开始移动了。我们朝着西方高声欢呼!然后我们拉起帆脚索(3),将操舵桨放入水中,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轮班值守了。我们在船头扔下纸团和木头块儿,然后拿着手表站在船尾等候。

“一、二、三……十八、十九——到了!”

纸团和木块流经操舵桨,立即就像一串丝线上的珍珠,随着船尾的浪花载浮载沉。我们一码(4)一码地前进,“康提基号”却不像用来竞速的尖头木筏般在大海中破浪前进,反而显得迟钝又宽广、笨重而结实,步步为营地驾浪前行。它看起来一点也不急,但是一上手就精力旺盛地勇往直前了。

此时此刻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操纵操舵桨。这艘木筏是完全按照西班牙人的描述建造成的,但是当今这个时代没有人能教我们驾驶一艘印第安木筏具体应如何操作。当我们还在岸上时,专家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却没得出任何结论,在这方面,他们的知识和我们一样匮乏。当东南风风力增强时,就必须及时调整方向保证让船尾承风,才能满帆前进。而如果木筏侧向承受了过多的风力,船帆就会被吹得突然旋转横扫,啪地撞上货物、人和竹制船舱,整艘木筏也会转向,变得如同之前说的那样船尾迎风。我还记得那一场苦战,三个人跟船帆缠斗得不可开交,另外三个人则拼命摇操舵桨,试图掉转船头,避开风势。虽然我们最后终于把木筏掉转过来了,但是掌舵的人一分钟都不能松懈,否则不敢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度发生。

这支十九英尺长的操舵桨,松松地摆在船尾大板子上的两个桨架栓中间,这正是我们的原住民朋友帮我们把木头运到厄瓜多尔的帕连奎港时用的那支桨。这支长长的红树林木杆坚硬如钢,但是因为太重了,一旦掉进海里,就会马上下沉。木杆的尾端则是一片用绳子绑在上面的枞木大桨叶。所以,当海浪拍打过来时,我们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握稳这支长长的操舵桨,还要转动这支长杆,好让桨叶在水中保持竖直,所以手指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到最后我们的手指几乎快废掉了。后来,我们想到一个办法,在操舵桨把手的地方横着绑上一根木头,就可以利用这支类似杠杆的东西来转动操舵桨,问题迎刃而解。但此时风也变大了。

到了午后,信风已经使出了十成功力,它迅速搅乱海洋,掀起怒吼的巨浪,自船尾向我们发起攻击。我们头一回清楚地意识到,大海要亲自来会一会我们了,这下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我们与外界的通信已经全断了,能否顺利过关,全看木筏的质量能否经受住汪洋大海的考验了。我们知道,从此刻起,再也不可能遇到吹向岸上的风,也没有任何一个回头的机会了。我们已经遇到了真正的信风,以后每一天它都将带我们逐渐深入海洋中心。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扬起船帆继续前进,而且就算我们掉转船头回家,结果也不过是船尾变船头,倒着漂得离家园越来越远。未来的航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让船头指向落日,跑在风的前面,毕竟这就是我们这趟旅程的目标——追随太阳的轨迹——因为我们认为,康提基和其他古老的太阳崇拜者,在被驱逐出秘鲁、逃向大海时,必然也是这样做的。

当第一波饱具威胁性的白浪向我们袭来时,我们看到木筏也随之升高翻过浪头,这使得我们既得意又安心。然而,对一个掌舵的人而言,当怒吼的狂涛向他席卷而来,操舵桨被推出桨架栓,他不仅无法握稳操舵桨,在桨橹被扫到另一端时,舵手还可能会像无助的特技表演者般抱着桨柄被支使得团团转。其实,当海浪袭击我们,海水从站在船尾的舵手头顶灌下来时,即使有两个人同时握桨,也没法握稳。所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桨叶上绑一条绳子,然后将绳子两端分别拉到木筏的两侧,借此将橹柄固定在桨架栓里,如此一来,这支桨就只在有限空间里活动,只要我们撑得下去,再乖戾的海浪也对付得了。

当海浪之间的浪谷逐渐变深时,我们明白,此时已经进入洪堡洋流最急的部分了。在这里,海浪显然不仅是风力造成的,更主要的是洋流的威力。我们四周的海水碧绿、冰冷,回头看去,秘鲁起伏的高山已经消失在船尾歇脚的浓厚云层中了。这时黑暗笼罩了大海,我们与大自然的第一场决斗才正要开始,毕竟我们对大海仍然不了解,我们仍然不确定在我们身边的它,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当我们被黑暗吞没时,周围原本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被逐渐逼近的巨浪发出的咝咝声掩盖。然后,我们看见一波与船舱屋顶齐高的白色浪头,悄悄地朝我们冲过来,我们紧抓木筏,忐忑不安地等待大量海水猛烈地打在木筏上以及我们的身上。

然而,每一次都只是虚惊一场。尽管汹涌的海水在“康提基号”的两侧翻腾,却没有漫淹上来,船身保持得很稳定,船尾随着浪涛往上摇摆波动,仿佛要延伸至天际,接着我们再度跌入巨浪间的浪谷,等待下一波大浪的来临。最猛烈的巨浪往往不单独出战,而是接二连三地来,中间还夹带着一长串较小的浪涛。当一波大浪紧接着另一波而来,中间完全没有空隙时,往往我们的船头仍被第一波大浪顶在空中,第二波就从船尾冲上船来。我们的木筏上没有舷墙,所以无论何时都必须遵守的铁律是:掌舵的人必须将绳索一端绑在腰部,另一端紧紧绑在木筏上。掌舵者也必须始终让船尾迎向风浪,好使船帆保持鼓满的状态。

我们做了一个老式的罗盘,绑在后面的一个箱子上,如此一来,艾瑞克就可以检查我们的航线、计算我们的位置和速度。然而,我们一时间还不确定自己在什么位置,因为天空中尽是厚厚的云层,地平线上则是巨浪翻滚、一片混沌。我们始终保证同时有两个人掌舵,轮流值守,掌舵的两个人必须通力合作,使出全部力量对付这支胡乱跳动的桨,而其他人则可以在无门的船舱内小睡片刻。

因为桨上已经系紧了绳索,所以当真正的巨浪来临,大量海水轰隆隆地自后方淹没过来时,握着舵柄的两个人就会放开手,跳起来,扒在船舱屋顶伸长的竹竿上,等到大水从原木间的空隙或木筏两侧流走时,再迅速握住桨柄,奋力摇桨,调整方向,不然木筏就会打转、船帆也会猛烈地乱摆,因为如果海浪刚好以某一个角度扑向木筏,海水很容易直接灌进船舱里,但是如果浪潮自后方涌上船,它却会立即自船尾突出的原木间消失,很少会冲到船舱的墙面。水从木筏后端的原木间流出,仿佛穿过叉子的叉尖部分。什么样的木筏才算是一只好木筏呢?漏洞越多越好,因为水会从地板上的空隙流出去,却不会从那里涌进来。

大约半夜十二点时,我们看到一盏灯火,那是一艘北去的轮船。三点时,又看到一盏,朝同一个方向而去。我们挥动着小小的煤油灯,对着他们闪动手电筒的灯光,和他们打招呼,但是他们没看见我们,他们的灯光慢慢往北移动,隐没在黑暗中,然后消失。轮船上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身边有一艘真正的印第安木筏在海浪中颠簸着。同样地,我们这木筏上的六个人也不知道,在我们到达海洋的另一边前,这是最后一艘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船,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人类的踪迹。

黑暗中,我们像苍蝇一般,两只两只轮流粘在操舵桨上,感觉新鲜的海水从头发上灌下来。另外,桨橹不停地打在我们身上,令我们整个身体都感到又酸又软,只有手指因为使尽力气控制桨橹变得僵硬。一开始的几天几夜里,我们可说是上了很好的一课,经过这一课,所有的旱鸭子都变成水手了。刚开始的二十四小时,我们每个人操舵两个小时、休息三个小时,循环接续,根据我们的安排,每小时都有人来替换值班已满两小时的那个人。在值班掌舵的过程中,我们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极点。当我们推桨推累了,就到另一边用手拉,当前胸和手臂推桨推到酸痛时,就转身用背来推,结果桨橹把我们硌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直到有人来换班时,我们才有点儿茫茫然地爬进船舱,在腿上绑了绳子,还来不及钻进睡袋,也顾不得满身的盐味,就和衣呼呼睡着了。然而几乎刚合眼,腿上的绳子就被粗鲁地拉了一下,原来,三个小时已经过去,又必须出去换班了。

第二晚更糟!海浪不但没有消退,还越涨越高。与操舵桨持续搏斗两个小时实在太漫长了,头一个小时,大家都还撑得住,到了第二个小时就都只剩下苦挨了,海浪的力量远远超过我们,经常拖着我们旋转,或是把我们甩到一旁,然后海水就直灌上木筏。于是我们把值班时间改了一下,换成掌舵一小时,休息一个半小时。我们持续不断地奋力抵抗着一波接一波瞬息万变的巨浪。这六十个小时里,我们见识了高浪、低浪、尖浪、圆浪、斜浪,还有相叠的浪。六个人当中,诺特的情况最糟糕:他晕船。所以我们决定他暂时不必轮班掌舵,但是作为补偿,他必须祭祀海神尼普顿,而且又要待在船舱角落里默默承受晕船的痛苦。鹦鹉闷闷不乐地待在笼子里,每次木筏来个突然的颠簸,海水从后方溅到船舱墙壁上时,它就用嘴咬着杆子,然后拍打着翅膀。“康提基号”摇晃得并不算严重,它比同体积的其他船更稳,问题在于我们无法预测甲板接下来会倾向哪一边,毕竟我们掌控木筏的技术还很生疏呢,所以木筏只要一晃就必定倾斜。

第三个晚上,海浪稍微平息一点,但是风力还是很强。大约四点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激流从黑暗中冲过来,海水被它搅得白浪喷涌,等舵手明白过来之后,木筏已经被冲得转了向。船帆猛烈地拍打着竹制船舱,仿佛要与船舱同归于尽。所有人都跑到甲板上抢救货物、拉帆脚索,衷心希望将木筏拉回正轨,好让船帆平静地向前鼓起。偏偏木筏自有主张,它非要船尾在前、船头在后。我们又拉又推又划的唯一结果是,其中两个人在黑暗中被船帆绊倒,差点跌落到海里。海浪最后明显地恢复平静,而我们则是全身僵硬、酸痛,手掌心脱皮、睡眼惺忪,整个人精疲力竭。我们现在只想好好储备力气,免得天气再度召唤我们,来一场更激烈的交锋,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海浪从侧面向“康提基号”涌来,现在它应付得还挺轻松的。最后我们卷起船帆,捆在竹制帆桁周围,然后绑紧甲板上的每一件东西,六个人爬进小小的竹编船舱里,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全部挤在一起休息。

我们万万没想到,旅程中最困难的状况已经撑过去了。一直到深入大洋之后,我们才领悟了印加人是如何轻松又巧妙地操纵这样的木筏的。

第二天我们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鹦鹉早已开始吹口哨、道哈喽,并在它的栖木上来来回回地跳舞。外面的海浪仍然卷得很高,但已经是平稳推进的一条长线,而不像前一晚那样狂野又混乱。走出船舱,我们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太阳照在黄色的竹制甲板上,周围的大海被装点得仿佛明亮又友善。其实,只要海浪不来骚扰我们,它卷得多高、激起多少泡沫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知道木筏马上就能翻过浪头,然后像蒸汽压路机一般把海泡沫堆成的棱纹熨平,高大的浪头最多也只能将我们高高举起,然后在我们的木筏底下怒吼、翻腾,就算浪头蹿到我们鼻子那么高又能怎么样呢?古代的秘鲁大师心中有数,不然他们为何不选择舱体很深的船呢,因为船舱越深,风浪中涌进来的水就越多;又为何不选择很长的船呢,因为会一直处于还没应付完这个浪,船头就又遇上下一个浪的境况。软木质蒸汽压路机,就是轻木木筏的最佳定义。

中午十二点,艾瑞克测算出了我们的位置,他发现尽管用上了帆,我们的航线还是发生了偏移,顺着海岸线向北走了一大段,离岸不过一百海里,仍处在洪堡洋流的势力范围之内。我们当前的问题是,会不会被这股洋流带入科隆群岛南部危险的漩涡里,如果答案是“是”,后果可能是致命的,因为不知道流向中美洲沿海的强烈洋流会把我们冲到哪里。但是如果我们的计算无误,我们不会一直往北漂流,在到达科隆群岛之前,应该就随着主要洋流向西继续漂洋过海了。风仍然从东南方直吹过来,我们拉起船帆,回转木筏,然后继续我们的轮班掌舵。

诺特已经从晕船的折磨中恢复过来,现在他与托尔斯坦爬上摇晃的桅顶,用气球和风筝升起神奇的无线电天线进行实验。突然,船舱里装设无线电装备的角落传来一声尖叫,他们听见利马的海军广播电台在呼叫我们。他们告诉我们美国大使正由沿海地区搭机前来和我们道别,并看看我们在汪洋大海中的情形如何。过了不久,我们直接与飞机上的通信员连上线,万万没想到,远征队的顾问葛得·瓦尔德也在飞机上,于是我们跟她闲聊一番。我们尽可能精确地告知我们所在的位置,并连续数小时发出测向信号。他们从无线电传来的信号时强时弱,这是“一一九”军机在空中绕着圈子寻找我们,但我们并没有听见一丝引擎的嗡鸣,也没有看见飞机的踪影。其实,从空中要看见位于滔滔海浪间的木筏并不容易,而我们在木筏上所能看到的范围也相当有限。最后,飞机放弃寻找我们,掉头朝沿海地区飞去。这是最后一次有人试图寻找我们。

接下来的几天,浪都很高,但由于是从东南方席卷过来,又一波一波不疾不徐,倒使我们的操舵工作变得较为容易。我们选择让左舷尾迎向袭来的风浪,这样海浪不会动不动就直接扑向掌舵的人,而木筏也能航行得更平稳,不会胡乱转弯,难以驾驭。然后,我们焦虑地发现,东南信风与洪堡洋流正一天一天将我们直直地送往通向科隆群岛附近的逆流,我们正以每天五十到六十海里的速度飞快地朝正西北方前进,有一天甚至创下了七十一海里的纪录。

“万一真的到科隆群岛会不会也不错?”有一天诺特看着航海图,小心翼翼地问道。每次测算好位置,我们都会标记在海图上,现在上面的点连起来看有如一长串珍珠,又像一根不怀好意的手指,指向该死的科隆群岛。

“不太好,”我说,“据说在哥伦布之前,印加的图帕克·尤潘奎(5)就曾经驾船从厄瓜多尔去往科隆群岛,但不只是他,甚至连其他的土著都没有在那里落地生根,因为那里没有淡水。”

“好,”诺特说,“那我们坚决不去那里,总之,希望我们不会去那里。”

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海浪在周围摆荡,所以也不怎么把这当一回事。其实只要我们和木筏一直浮在水面上,即使脚下是几千英寻的水,摆荡一下又如何呢?于是这又引出了下一个问题——我们能持续浮在水面上多久呢?很显然,轻木会吸水,现在,木筏后面的横梁状况最糟,可以说是湿透了,若伸出手指向下按,非但整个指尖都会陷下去,甚至木头还会嘭一下冒出水来。我一言不发,敲下一块浸满水的木头,扔进海里,很快,那块木头就沉到水面下,而且继续往下沉,直到消失不见。后来,我又看见其他两三个同伴也在自以为没人注意的情况下,做了相同的动作,而且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浸水的木头,静静地消失在海水里。在我们刚启航时,还看得到木筏的吃水线,但是在这汹涌的大海里,根本不可能看出木筏的吃水位置,因为原木这一刻还浮在水面上,下一刻就浸入水面之下了。但是,我们后来用刀片插入木头,发现离木头表面一英寸左右的地方就是干的了,这使得我们欢欣鼓舞。我们计算了一下:如果水继续以这种速度入浸木头,那么在我们即将抵达陆地之时,木筏大概还能躺在水面下漂。我们只有希望木头内部的树液是饱和的,如此一来,才有可能抑制它继续吸水。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还有另一件令我们有点担心的事——绳索。白天由于忙,所以很少想到这个问题,但是当夜幕低垂,我们爬进船舱准备就寝时,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感觉、聆听。我们躺在各自的草席上,感觉到身体下面的席子跟着木头有规则地律动着,而且除了木筏整体的移动以外,构成木筏的九根原木彼此间也相互移动着:一根上来一点,另一根就相应下去一点,微妙地此起彼伏。虽然它们都动得不多,却让人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只正在呼吸的巨型动物的背上,而我们比较偏好选一根原木,顺着树干躺在上面。前两个晚上的感觉尤其糟,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由于过度疲累,我们就懒得搭理它了。之后,绳索在水中稍微泡胀了一些,九根木头被箍得更紧,也就安静多了。

但其实还是一样,船面不曾平坦舒适过,周遭环境也不容许它安静不动,只要木筏有一个接缝处上下左右移动,其他每个地方都会跟着移动,像竹制甲板、双桅杆、船舱四面编织的墙,以及上面盖着叶子的条板舱顶——这些先前全都用绳索绑紧了,如今因为海浪的拍打,居然朝反方向拧转、松脱,表面上看不出绳索有什么不同,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的微妙变化:假如有一角往上升,另一角就往下降;假如一半的屋顶将所有木片往前拉,另一半就会往后拉。当我们从船舱开放无门的那一面望出去时,仍可看到更多生命的脉动——天空正静静地移动,大海则朝着它腾跃上去。

由于绳索承担所有压力,我们整夜都听到绳子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好像是黑暗中有一个“抱怨合唱团”在我们四周唱着歌:每一根绳子仿佛随着粗细、松紧的不同,而有着属于自己的“微词”。

于是,每天早上我们都得彻底检查所有的绳子,甚至由两个人紧紧抓住一个人的脚踝,让他把头伸进水里,检查木筏底部的绳子是否都完好。岸上那些专业水手说,绳子只能维持两个星期,之后就会开始磨损了,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磨损的迹象。而且直到出海很远后,我们才发现原因:轻木的木质很软,尽管滑动摩擦,绳子不但不会被木头磨破,反而会逐渐嵌进木头里,受到木头的保护。

大约一个星期后,大海转趋平静,海水也由绿色转成蓝色。我们不再往正西北方前进,开始朝着西北偏西的方向航行,由此,我们第一次有种已经脱离沿海洋流的感觉,也升起了航向大海的微渺希望。

这一天是巨浪第一次没来骚扰我们,我们甚至还注意到木筏周围有鱼,但是因为在全心全意掌舵,根本没想到要钓鱼。第二天我们无意间撞到一大群沙丁鱼,过了不久,一只八英尺长的蓝鲨游了过来,它摩擦船尾,翻身现出白白的鱼肚,当时赫门和班特正赤脚站在那里掌舵,它在我们周围玩了一会儿,然而等到我们拿出鱼叉准备行动时,它却不见了。第二天则是鲔鱼、鲣鱼和海豚来拜访我们。还有一条飞鱼“砰”的一声跌在甲板上,于是我们将它拿来当饵,马上就拉上来两条二十磅到三十五磅重的大海豚(旗鱼),我们吃了好几天。在轮流掌舵时,经常可以看见很多不认识的鱼,有一天还来了一大群鼠海豚,浩浩荡荡地朝我们游过来,我们就在桅顶上观赏它们黑色的鱼背在水中上下翻滚,一整群地撞击木筏的侧面,还四处跳上跳下。此外,我们越接近赤道,离海岸越远,飞鱼就越常见。等我们终于进入了蔚蓝的水域,四周大海静静地流动着,阳光闪耀、平静无波,只见阵阵微风吹皱了海面,突然,这些飞鱼就像下飞弹雨一样,闪耀着光芒,从水里弹射出来,呈直线飞行,直到力气耗尽了,才消失在水面下。

入夜后,如果我们在外面摆上煤油灯,就会吸引大大小小的飞鱼飞射上木筏来。它们经常撞上船舱或船帆,然后无助地在甲板上翻滚,因为它们不在水里就无法起飞,所以只好像长着胸鳍的大眼鲱鱼般,无助地躺在原地乱蹦。有时候,甲板上会有人突然爆出一连串骂人的狠话,那就是冷不防被冰冷的飞鱼狠狠打到脸了。由于它们常是鱼嘴在前,以极快的速度飞射过来,所以如果你的脸被打个正着,绝对又辣又痛。但是作为受伤的一方,我们很快就不再计较这场无谓的攻击,不论海上有多少不便,它神奇的魔力都足以令我们臣服,居然能从天而降一道美味!通常,我们都把这些飞鱼煎了当早餐吃,不知是鱼本身味道好,还是厨师手艺好,抑或是我们当时的食欲好,一旦剥除了鱼鳞,它就像小鳟鱼一样美味。

厨子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到甲板上,捡前一天晚上摔落的飞鱼。通常都会有十几条,有一次,木筏上居然躺了二十六条肥大的飞鱼。有一天早上,诺特非常不高兴,因为他站在那里手握煎锅爆香时,一条飞鱼用力撞击了他的手,而不是乖乖地跳到煎锅里。

不过,我们是直到有一天早上,托尔斯坦醒来,发现有一条沙丁鱼躺在他的枕头上,才终于深刻体会出我们与大海的关系究竟有多亲密。因为船舱的空间很小,托尔斯坦躺下时,头正好在船舱门口的位置,假如有人夜里走出船舱,不小心踩到他的脸时,他还会咬那个人的腿。当时,他抓起沙丁鱼的尾巴,有点感同身受地对它说,他完全理解所有沙丁鱼在罐头里受的是什么罪。于是第二天夜里,我们终于良心发现,自动将腿收进来一点,让托尔斯坦有更多空间。不过接着却发生了一件事情,害得托尔斯坦挪到放无线电装备的角落,躺在厨房用具箱子上睡觉。

那件事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当时天色阴暗漆黑,托尔斯坦照惯例将煤油灯放在他的脑袋旁边,如此一来,守夜的人从他的脑袋上方爬进爬出时,才看得到自己双脚落下的位置。

……大约凌晨四点,托尔斯坦被倒下来的煤油灯吵醒,他感觉有个又冷又湿的东西在他耳朵旁拍打着。“飞鱼。”他心想,于是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准备抓到后把它扔掉。结果,他却抓到一条长长的、湿湿的、像蛇一样蠕动的生物,仿佛被火烫到似的,他立即放手。就在托尔斯坦捡起煤油灯试着点亮之际,这个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的访客扭动着逃到了赫门那里,赫门也跳起来,把我也吵醒了,还以为是章鱼半夜爬上船呢!

结果,当我们拿灯来照时,赫门正一脸胜利地坐起来,手上捏着那条长长细细的鱼的脖子,鱼在他手上像鳗鱼般扭动着。这条鱼超过三英尺长,身体像蛇一样细,有浑浊的黑眼睛及长长的嘴,看起来贪婪的下颚上长满了一长排尖利的牙齿。奇怪的是,它的牙齿像刀子一样尖锐,却能够往后折起藏在上颚处,以便腾出空间来吞食东西。也许是赫门捏得太紧,突然从它的嘴里吐出一尾八英寸长的大眼白鱼,接着又吐出另一条类似的鱼——这两条显然是深海鱼,是它之前吞掉的,已经被它的牙齿撕得伤痕累累。蛇鱼的背部是带点蓝色调的紫罗兰色,腹部呈铁青色,当我们抓着它时,它的鱼鳞已经自动脱落。

由于太吵了,班特终于醒了,我们把灯和这条鱼送到他面前,他从睡袋里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严肃地说:

“不,不可能有这种鱼。”

说完静静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班特说得也不算错,因为后来才知道,当时在船舱里围着煤油灯坐成一圈的我们,是第一批看到这种鱼活着的样子的人。在南美洲沿海地区,以及科隆群岛上曾发现过这种鱼的骨架,鱼类学家称这种鱼为鲭皮勒丝(Gempylus)或蛇鲭鱼(Snake Mackerel),认为这种鱼应该是生活在很深的海底,因为不曾有人见到过活的蛇鲭。如果它真的生活在深海底,那一定是只有在白天的时候,这时阳光太强,它的大眼睛会被刺伤,所以只能待在海底;到夜里,鲭皮勒丝就会游上水面,然后爬上船,我们不就在木筏上亲身经历了吗?

一个星期后,又来了一尾同样的鱼。当时也是凌晨四点,虽然星星仍然闪耀着,但是月亮落下了,所以天色很暗。木筏航行得很顺利,当我值班结束时,我沿着木筏的边缘绕了一圈,看看是否事事都井然有序,好让下一个人接班。照惯例,我在腰际绑了一条绳子,手上提着煤油灯,小心翼翼地避开桅杆,沿着最外围的原木前进。原木又湿又滑,却突然有人出其不意地从我身后拉住绳子,还不停地扯动,害得我差点失去平衡!我气极了,但是等我提着灯转过身,却没看见半个人影。这时,绳子又被扯了一下,我这才看见有个亮闪闪的东西在甲板上扭动——又是一条活生生的鲭皮勒丝!这回它的牙齿咬入绳子太深,所以即使我后来把绳子拿出来了,它的牙齿还是断了好几颗。也许是提灯的光映在弯曲绳子上的反光,吸引了我们海底来的访客,它满心希望,跳上来就能吃到一条美味的鱼鲜了,却没想到自己的结局会是浸在福尔马林的罐子里。

对脚下就是大海、缓慢而沉静漂流着的我们来说,大海里有很多奇珍异兽。一个运动员跑步穿过森林,回来时也许会说在森林里没看见什么野生动物,但是其他人如果在森林里的一棵残株上坐下来等待,经常就会听见窸窸窣窣、噼噼啪啪的声音,眼睛就会忍不住好奇地搜寻了。在海上也是一样。我们通常是搭那种引擎与火花塞会轰隆轰隆碰撞、船头还会激起一堆泡沫的大船,在海上破浪前进。于是,我们回来之后,就说海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而现在,我们在大海的表面漂浮,却发现各色好奇的访客,没有任何一天缺席,它们总是扭扭摆摆地来到我们身边,其中有些生物和我们混熟后,譬如海豚和领航鱼(6),就日日夜夜跟在我们身边,陪伴着木筏横渡大海。

夜晚来临,热带黑暗的天空里繁星闪烁,我们周围的磷光也跟着闪动,与星光遥相呼应。单薄的浮游生物看起来好像着了火的煤炭球,简直可以乱真!所以,当这些发亮的小弹丸随着海水从船尾冲往我们的双脚时,我们会不自觉地将赤裸的双脚缩起来,等到捞起这些浮游生物,才发现它们原来是闪闪发光的小虾。在这样的夜晚,我们有时会感到害怕,因为海里会突然升起一对闪着幽光的圆眼睛,守在木筏旁边,眨也不眨、催眠似的瞪着我们——搞不好是海洋老人(7)来访。其实,通常只是大乌贼游上来,在水面上漂浮,这时它们恶魔似的眼睛浮到水面上瞪视这些人类。有几次大海平静无波时,木筏周围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宛如磷光;有时候,是深水鱼闪亮的眼睛,它们在夜晚游上来,对眼前摇曳的灯光感到疑惑,于是,水里会突然地冒出好几个直径两三英尺的圆脑袋,动也不动地浮在水面上,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我们。还有几次,我们清楚地看见水里有直径超过三英尺的光球,不定时地闪动着,就跟电灯时开时关一样。

我们渐渐习惯了木筏下出现一些长年生活在洞穴或深海底的生物,不过,一有新种类出现,我们的惊讶还是一分不减。在一个多云的夜晚,大约凌晨两点钟(黑色水面和黑色天际在此时总是很难分辨清楚),当时轮班掌舵的人突然看见水里有点隐约的光亮,渐渐地,他发现应该是一只巨型动物。虽然完全无法分辨出是浮游生物贴在这只动物身上才产生光亮,还是这只动物体表本身就具有磷光,但是在黑水里的这点闪烁光亮,却让他隐约瞧出这个阴森的东西模糊、摇摆的轮廓。这个大动物的形状不太固定,有时看起来有点圆,有时又呈椭圆或三角形;然后,它突然间一分为二,各自在木筏下游来游去,最后变成三条闪闪发亮的巨型幽灵,缓慢地在木筏底下转圈圈——它们是真正的怪兽,因为光看得见的部分就有五英寻长。我们赶快在甲板上集合,看着这些怪兽舞动着。时间慢慢地过去,这个局势还是维持不变,木筏也继续循着原来的航向前进。这几位仁兄神秘兮兮、静悄悄的,保持与水面恰到好处的距离游着,而且大多时候都待在木筏的右舷附近,那里正是灯光所在。不过有时候,它们也会出现在木筏正下方,或是左舷的位置。从它们背上摇曳的光看来,这几只野兽比大象还大,但又不是鲸鱼,因为它们不曾浮上水面来呼吸,难道是巨型海鳐鱼吗,所以才会一翻身轮廓就看起来不一样?我们把灯提到水面上,想引诱它们浮出水面,好看清楚它们是哪一种鱼,但是它们并没有理会我们,而且,就像真正的妖精和鬼魅一样,天一破晓它们就沉入深海里了。

对于这三尾夜间到访的闪亮怪兽,我们完全摸不着头绪,一直到一天半之后,在中午的艳阳下,它们再度造访。那天是五月二十四日,我们悠闲地躺着在浪涛中漂浮,当时的位置是西经九十五度、南纬七度,时间大约是中午十二点,我们刚把清晨捉到的两条大海豚的内脏扔到水里。我从船头的位置跳入海里,好让自己清爽一下。我仰躺在水面上,但始终留意着周围的情况,手里拉着绳子。这时,在清澈的水里,我看见一条六英尺长、长得粗粗壮壮的棕色鱼好奇地朝我游过来。我连忙翻身上船,坐在炽热的太阳下,看着那条鱼静静地游过去,这时我听到坐在船舱后的诺特发出狂乱的尖叫,他不断地大喊“鲨鱼!”他叫得都走了音。其实,鲨鱼在木筏边游来游去早已是家常便饭,已经无法激起我们任何兴奋的情绪,所以当我们听到诺特的叫声时,立刻意识到那会是个非比寻常的生物,于是全都聚集到船尾,想帮诺特的忙。

诺特本来是蹲在那里,在海水中洗裤子,但是就在他抬头的那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正盯着我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丑的一张鱼脸——那是一只真正的海怪,巨大而可怕,就算亲眼看到海洋老人现身,也不会给我们留下比这更深刻的印象了。它的头宽而扁,就像青蛙头,两只小眼睛长在两侧,酷似癞蛤蟆的下颚有四五英尺宽,还从嘴角垂下长长的须,头后面则是巨大的身体以及细长的尾巴,尾巴上有竖起的尾鳍,于是我们知道这只海怪并不是鲸鱼。它的身体在水里看起来有点接近咖啡色,但是头和身体上却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小白点。海怪静静地、懒懒地跟在我们的木筏后面游动,它像牛头犬般咧起嘴来,轻轻抽打着尾巴,大而圆的背鳍露出水面,有时候连尾鳍也跟着露出来,而当这只动物处在浪潮间的浪谷时,海水冲过它宽广的背部,就好像冲刷着沉没在水里的暗礁似的。有一群斑马纹的领航鱼,排列成扇形,在它宽广的两颚前游着。此外,鱼和其他寄居生物也牢牢地附着在它的身体上,随着它在水中游来游去。它们整体看起来就像是古怪的动物集锦,聚集在一个形如浮动深水暗礁的圆形东西上。

我们用最大的六个鱼钩,将一条二十五磅重的海豚吊在船后当作鲨鱼饵。一群领航鱼直线冲过来,嗅嗅鱼钩上的海豚,但碰都没碰就迅速回到它们的主人——海中之王——的身边。这只海怪就像个机械怪兽般,朝着海豚的方向悠闲地滑行而来,海豚在它面前就像是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我们试着想把海豚拉近一点,但是这只海怪却慢慢跟着来到木筏边。它并没有张开嘴巴,只是轻轻顶了海豚一下,仿佛在宣告:这样一小片不起眼的食物不值得它张开嘴巴。当这只巨鱼游到木筏边时,它用背摩擦我们刚举离水面的高大操舵桨,我们刚好可以仔细研究这只怪物。进行这么近距离的观察,我想我们大概都疯了,眼前极致的奇幻景象,令我们傻笑出声,并且过分兴奋地大吼大叫——就算是迪士尼本人,穷尽想象力也无法创造出比这只突然出现在木筏旁的大嘴海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这只怪物是鲸鲨(8),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鲨鱼,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鱼类。它极为罕见,只在各地的热带海洋里偶尔出现过。根据动物学家的说法,这种鲸鲨平均有五十英尺长,十五吨重,据说大一点的,还可达六十英尺长。而一只被捕获的幼年鲸鲨,肝脏就重达六百磅。它们的上下颚分别有三千颗牙齿。

这只海怪实在太大了,当它开始围着木筏绕圈圈时,如果它刚好钻到木筏下面,你可以在木筏的一边看到它的头,在另一边看到它的尾。而且,它看起来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怪诞、迟钝、愚蠢。虽然我们明白,如果它想攻击我们,光是它尾巴的力量就可以把木筏连同绳子砸得稀烂,但当我们看到它整张大脸时,还是忍不住爆笑出来。它在木筏底下绕着圈子,一次又一次越绕越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等待,静观其变。它出现在木筏的另一边,好脾气地从操舵桨下面滑过,操舵桨被它顶出水面,而桨叶则沿着它的背滑下来。我们手拿鱼叉聚集在木筏上准备行动,但是面对这只巨兽,我们的鱼叉相形之下成了牙签。这条鲸鲨看起来一点都不想离开,它绕着我们游,并紧紧跟着木筏,像只忠犬一般。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碰到过或想过会碰到这种状况。对我们而言,这段海怪在木筏后面和下方游来游去的冒险,显得如此超现实,我们实在没办法一本正经起来。

事实上,这条鲸鲨只绕着我们游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对我们而言,却像是持续了一整天。终于,艾瑞克按捺不住兴奋了,他站在木筏角落,拿着八英寸长的鱼叉,由于听到我们没经过大脑地叫嚣起哄,他将鱼叉举过头顶。鲸鲨缓缓向他游来,它宽广的头正好来到木筏下面时,艾瑞克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鱼叉从分开的两脚间插下去,深深戳入鲸鲨头上的软骨。这只海怪愣了一两秒钟后,才领悟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着,这个和气的傻瓜,瞬间转变成巨大的肌肉钢铁山峰。只听“咻”的一声,鱼叉带着绳索飞出木筏,这只巨怪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向深处游去,掀起大量的海水,如同瀑布般直直落下。站在最前面的三个人被掀翻在地,其中两个人还被鱼叉线甩到而擦伤破皮。系在木筏边缘的鱼叉绳索,粗到可以系住一艘船,现在却像麻绳一样“啪”的一声断了,几秒钟后,断裂的鱼叉才在两百码外的水面上浮起来。水中一群受到惊吓的领航鱼倏地溜走,拼命想追上它们的老主人,我们则在原处等了很久,等待这只海怪像被激怒的潜水艇般冲回来,然而我们再也没看见这条鲸鲨。

我们现在处于南赤道洋流之中,位置在科隆群岛以南四百海里处,正朝着西方前进。再没有漂到加拉巴哥洋流中的危险了,我们与科隆群岛的唯一联系,是来自大海龟的问候,这些大海龟无疑是离开群岛后迷失了方向。有一天,我们看见一只大得惊人的海龟躺在水面上,它的头和一扇大鳍就在那儿乱拱乱动。当海浪上涨时,我们看见海龟下方的水里闪烁着绿色、蓝色和金黄色的微光,这才发现,它正在和海豚殊死搏斗。这场战争显然是不公平的:有十二至十五条大头、颜色鲜艳的海豚正在攻击这只海龟的颈与鳍,而且显然是想让它疲累而死,因为海龟是没办法连续几天都把头与脚收进龟壳里的。

海龟一看到木筏,便潜入水里,朝着我们径直游来,后面一群闪闪发光的鱼正在追逐它。它游近木筏边,一副想爬上木头的样子,却看见我们已经站在那里了。如果我们更有经验的话,就能在它背着巨大的壳沿着木筏边静静划着蹼时轻易地用绳子抓住它。然而在关键时刻,我们却光顾了看热闹,等到我们准备好套索时,大海龟已经游过船头了。我们把小橡皮艇扔入水中,赫门、班特和托尔斯坦跳上橡皮艇,开始追捕这只顶着硬壳的海龟,虽然橡皮艇比游在前面的海龟也大不了多少。厨子班特开始在心里盘算着一只龟可以烧出多少盘肉,以及怎么做一道鲜美的海龟汤。然而,他们划得越快,水面下的海龟也游得越快,在距离木筏不到一百码的地方,海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无论如何,他们也算做了件好事。因为橡皮艇一路在海上摇摆着回来时,后面跟着一整群亮闪闪的海豚,它们围绕着这只“新海龟”,并且最大胆的一条还一口咬住浸在水里像鳍一般的桨叶。于是,那只爱好和平的海龟渔翁得利,成功地从这群卑劣的迫害者手中逃脱了。

(1)皮泽洛:全名法兰西斯克·皮泽洛(Francisco Pizarro,一四七六年至一五四一年),西班牙冒险家、秘鲁印加帝国的征服者,曾参加西班牙探险家巴尔沃亚(Balboa,一四七五年至一五一九年)的探险队(一五一三年),发现太平洋,率远征队征服秘鲁(一五三一年),擒获并处死印加皇帝(一五三三年)。

(2)札拉特(Zarate):秘鲁的西班牙征服者。美国历史学家普雷斯科特(William Hickling Prescott,一七九六年至一八五九年)写于一八五五年的古典著作《秘鲁征服史》(History of the Conquest of Peru),记录了这整个不可置信的故事,其中包括札拉特和其他西班牙人的事迹。

(3)帆脚索:指控制帆与风之间角度的绳索或铁链。

(4)码:计量单位,1码等于0.9144米。

(5)在印加统治者帕查库特克(Pachacutiq,一四三八年至一四七一年)和他的儿子图帕克·尤潘奎(Tupac Yupanqui,一四七一年至一四九三年)统治时期,秘鲁王国到达极盛之世,马丘比丘(Machu Pichu)等繁华的城市就是这时发展起来的。

(6)领航鱼(Pilot Fish):又称舟。栖息于热带和暖温带外海,常追随鲨鱼等大型鱼或船只。

(7)海洋老人:民间传说中的妖怪。海洋老人是维京人的迷信,在后面也会提到。

(8)鲸鲨:虽然鲸鱼是哺乳动物,而不是鱼,但这种动物在这里被描述为“截至目前发现的最大鱼类”。书里面还提到了“蓝鲸”。在漂洋过海的旅程中,“康提基号”的成员们看到了许多罕见的海里物种。同时,这趟探险也为许多海洋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及其他科学家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特征描绘。后面提到的海洋生物学家巴杰可夫博士(Dr. A.D. Bajkov)是从他们这趟旅行中获益的许多科学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