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继点

过了好几个星期,我们没看见一艘船只的影子,也找不到任何漂浮的残骸,向我们证明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人存在。整片大海都是我们的,地平线大门敞开,真正的平静与自由就这么从天而降。

空气中新鲜的盐味,还有我们周围纯粹的蔚蓝,仿佛已经冲刷、洗涤了我们的身体与心灵。对木筏上的我们而言,文明世界的重大问题显得既虚幻又不真实。我们只在乎大自然,而伟大的自然界,似乎完全忽略了我们这艘小小的木筏;或者,它根本把木筏当作了自己的一部分,认定木筏不会破坏大海的和谐,而是跟鱼和鸟一样,适应了洋流。大自然已经不会再像个可怕的敌人般猛冲过来。相反,它还成了帮助我们继续安全前进的忠实朋友。上面的风浪推着,下面的洋流则拉着我们的木筏往目的地前进。

随便哪一天,如果刚好有一艘船在外海巡逻,和我们的航线有了交集,船上的人就会发现:我们正静静地随着一长排卷起的白色浪峰,上上下下、忽高忽低地漂荡着。信风鼓起我们橘色的船帆,帮助我们驶向波利尼西亚。

船上的人一定会看到木筏船尾上那个赤裸着上身、全身已经变成咖啡色的“大胡子”——他不是拉扯着乱七八糟的绳索,与一根长长的操舵桨死命对抗,就是在炽热的太阳下,坐在木箱上打盹儿,懒洋洋地把脚趾搭在操舵桨上控制方向。

假如这个人恰好不在船尾,你一定会在船舱门口发现他,手里拿着七十三本社会学书籍中的一本,趴在那里认真地读着。班特担任管家的工作,要负责日常食物的配给安排。而赫门则是无所不在——他可能正拿着气象仪器站在桅顶上;也可能戴着潜水蛙镜潜在木筏下,检查活动船板;或是坐在橡皮艇里让木筏拖着走,忙碌地使用气球和各种古怪的仪器进行测量。他是我们的技术主管,负责气象与水文观测。

诺特和托尔斯坦总是与他们的湿、干电池以及焊接铁和电路为伍。他们拿出所有在战争时期学会的本领,努力让小小的无线电收发站在离水面仅一英尺高且饱受浪花与露水骚扰的情况下,维持正常运作。他们每晚轮流将我们的报告和天气观测结果传送到空中,然后再经由碰巧接收到信号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将报告传到华盛顿的气象局,或者其他目的地。

艾瑞克通常在缝补船帆和接合绳索,或是在木头上雕刻和素描这些满脸胡须的男人和奇怪的鱼儿。此外,他每天中午都会拿着六分仪,爬到一个木箱上观看太阳,以便清楚地了解我们前一天航行了多远距离。而我则忙于写航海日志与报告,并采集一些浮游生物,还得钓鱼和照相。每个人都有他该负责的领域,因此谁也不去干涉别人的工作,除非是那些比较辛苦的工作,像是值班掌舵或烧饭等,都采取平均分配制——每个人必须在白天和晚上值班掌舵两小时。而烧饭也是轮流值班,每人一天,六天一轮。木筏上没有什么律法或规定,唯独夜晚值班的人必须在腰间系上一条绳子,救生绳索也必须摆在固定位置,吃饭则一定要在船舱墙面外。当然,要“方便”必须去木筏的最尾端。每逢要做任何重要决定时,我们都会举行印第安人所称的“袍佤乌”(1),先把事情好好地讨论一番,再做决定。

在“康提基号”上,普通的一天是这样的:每天早晨,刚值完夜班的人摇醒当天负责煮饭的人,于是当班的厨子睡眼惺忪地爬出船舱,在沾满露水的甲板上,伴着晨光捡拾飞鱼。我们没有依照波利尼西亚人和秘鲁人的饮食习惯吃生鱼,而是把鱼煎了吃。所以我们在船舱门外的甲板上绑了一个木箱,箱内就放了一个小小的普立姆斯炉,然后在炉上煎鱼。这个木箱就是我们的厨房。由于船舱的遮挡,相较于木筏的其他位置,这里最少受到东南信风的吹袭。只有当风浪大到让普立姆斯炉的火焰摇曳太严重时,木箱才有可能着火,有一次,值班厨子刚好睡着了,整个木箱就变成一团火球,火苗甚至蹿到竹制船舱的墙面。然而烟雾钻进了船舱,我们一闻到就立即把烧到墙面上的火扑灭了,毕竟在“康提基号”取水太方便了。

煎鱼的味道还没有香到能让船舱中呼呼大睡的人每次一闻到就马上醒来,所以厨子通常得用叉子叉他们,或者高喊:“吃早餐了!”那声音尖锐得让人不敢再继续睡了。而如果一早起来,没有在木筏周围看到鲨鱼的鳍,我们就会跳进太平洋里先游一会儿,再爬上木筏,在木筏边缘吃露天早餐。

船上的食物还算差强人意,不至于让人挑剔。根据实验需要,我们分了两套食谱:一种是二十世纪舵手们吃的料理;另一种是五世纪康提基的料理。托尔斯坦和班特刚好吃不惯鱼和海里的食物,所以成为第一种料理的实验对象,他们的食物仅限于扁扁小小的特殊供应包,我们将这些特殊的供应包存放在原木与甲板之间的洞里。每隔几星期我们就松开扎在甲板上的绳子,拿出绑在船舱前面的供应包。事实证明,牢牢涂在纸箱厚纸板外面的那层沥青,真的有防水效果,反而是旁边密封的罐头食品,已经被不断冲刷过来的海水侵蚀毁坏了。

当初,在康提基带领族人横渡大海的旅程中,既没有沥青也没有罐头食物,他们也没有发生严重的食物短缺问题。康提基的时代跟现在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食物有从陆地带上船的,也有从航行途中猎取的。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当康提基在的的喀喀湖被击溃,而从秘鲁沿海开始航行时,他们应该会在两个可能的目的地中择一而行。第一种可能是,康提基以太阳作为精神象征,所以很可能会追随太阳的脚步,远航到海外冒险,希望发现一个更和平的新国度;第二种可能就是,他们驾着木筏沿着南美洲海岸线航行,到达迫害者势力不能及的地方后,重新建国。远离了危险的岩岸,也远离了沿海地区的敌对部族之后,他可能也像我们一样,被东南信风和洪堡洋流捕获,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划出完全相同的半圆航线,朝着日落的方向漂去。

无论这些太阳崇拜者的计划是什么,他们逃离家乡时,肯定为远航准备了给养。在他们的原始饮食中,干肉、鱼和甘薯是最重要的部分。在那个时代,木筏水手在荒芜的秘鲁沿岸出海时,会带着大量水上船。一般而言,他们不使用泥土做的容器,而使用巨型葫芦瓶,因为这种容器不怕碰撞,事实上,更适合木筏使用的是粗壮的竹管。他们把所有竹节的中心都钻开一个小洞,然后从尾端的小洞把水灌进去,再用塞子或沥青或树脂把小洞封起来。将三四十支这种竹管绑在木筏甲板下面,既晒不到太阳又有海水冲凉——海水在赤道洋流中的温度约为七十九华氏度(2)。这种方法,可以储备的水量相当于我们整个旅程用水量的两倍,而且可携带的竹管还不止这么多,只需要将更多的竹管绑在木筏下,既不会超重也不占空间。

两个月后,我们发现带来的饮用水变质了,味道很不好。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安全地通过了第一个海洋区域,也就是雨量极少的那段。进入雨量丰沛的区域,足以维持饮水供应。倒也不是说,我们每个人平均每天要饮用的一夸脱(3)水都是这么来的。

即使我们的先驱者没有从岸上携带足够的给养,但是只要随着渔产丰富的洋流横渡海洋,他们仍然可以过得很好。我们现在也一样,在整个航程中,没有一天木筏旁边不围绕着鱼,也没有哪一天渔获出现困难,几乎每天都会有飞鱼自动飞上木筏。甚至大量海水从船尾涌上来的时候,还有很大而且美味的鲣鱼随之游上船,然后海水从原木间漏下去,而鱼却躺在木筏上乱挺乱跳。总之,在航程中饿死是不可能的。

当地土著老人有一个救命的法门,在战争时期被遭遇船难的人偶然发现了——就是嚼食生鱼以获取水分。你也可以用布包住鱼,然后挤压出水分。如果鱼个头很大,只要简单地在鱼的侧面切几个洞,马上就会从淋巴腺流出很多水分了。跟其他饮料比起来,它的味道的确不好,但盐分很低,足以解渴。

如果我们经常洗澡,并且时时躺在船舱阴凉潮湿的地方,需要喝的水就会减少很多。如果有鲨鱼围在木筏周围逡巡回游,我们就没办法从木筏侧面跳入海水中,只能躺在木筏尾的原木上,手指和脚趾紧抓住绳索,这样每隔几秒钟都会有相当于几浴盆水量的清澈的太平洋海水漫到身上。

当一个人在高温下饱受口渴折磨时,他通常会认为是身体需要水分,这种情况会使得饮用水过度消耗,但没有什么益处。在热带地区极端炎热的天气里,你可以把微温的水倒进喉咙里,直灌得水满到喉咙口,还是会觉得渴。令人惊讶的是,身体需要的其实不是水分,而是盐分,因为流汗所消耗的就是盐分。所以,我们带上船的特殊补充品,还包括在热天定期服用的盐锭。我们曾遇到有些天完全没有风,太阳像火焰般炙烤着木筏,而且丝毫没有削弱的迹象。我们舀水倒进嘴巴里,直到一扭腰,胃里都哗啦啦响,喉咙却依然叫嚣着要更多的水。于是,我们把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四十比例的苦涩带盐的海水加进饮用水里,惊讶地发现,这种带盐味的水竟然能够解渴。喝了这种水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嘴巴里一直有盐水的味道,不过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舒服,因此我们的饮用水也就大大增加了。

有一天早上,我们坐着吃早餐时,突然有一波海浪溅进我们的稀饭里,结果免费教授了我们一课——燕麦可以去除绝大部分恶心的海水味。

老波利尼西亚人保留了一些古怪的传统,这些传统是从他们的始祖那里传承下来的。他们在大海中航行时,会带着某种植物的叶子,放到嘴巴里嚼,就不会口渴了。这种植物还有另一个功效,就是能让他们在不得已喝了海水的时候也不会生病。在南太平洋群岛没有生长这种植物,显然是来自他们祖先的家乡。研究波利尼西亚的历史学家确定,现代科学家观察到的这种具有生津解渴功效的植物,是古柯植物,只生长在秘鲁。而且在前印加时期的墓穴里的发现也表明,在史前的秘鲁,这种含有古柯碱的古柯植物,是印加人及他们早已消失的先驱者长期爱用的东西。在令人筋疲力尽的高山之旅和海洋之旅中,他们会带很多这种叶子,每天嚼一嚼,既可以止渴也可以消除疲劳。此外,嚼古柯叶甚至可以使人在饮用海水时增强免疫力。

我们没有在“康提基号”上尝过古柯叶,但是在前甲板上的大藤篮里,装满了其他植物,其中有一些在南太平洋群岛留下的印记比古柯叶可要深厚得多。篮子紧紧绑在船舱墙面背风处,渐渐地,黄芽和绿叶就从篮子里长出来,越长越高,活像一个长在木筏上的热带小菜园。当第一批欧洲人来到太平洋群岛时,他们在复活节岛、夏威夷和新西兰发现了大型甘薯。此外,其他的岛屿上也耕种过这种植物,不过都只限于波利尼西亚区域。在更远的西方世界,对这种食物还一无所知。这些偏远的岛屿,除了以鱼类当主食外,甘薯也是最重要的农作物之一,甚至很多波利尼西亚的传奇故事还以这种植物当主角呢!根据传统的说法,甘薯这种植物是由康提基本人和他的妻子潘妮从他们祖先的家乡带到岛上来的,在他们祖先的家乡,甘薯一直是很重要的食物。新西兰的传说则宣称甘薯是由某种船运来的,这种船并不是独木舟,而只是“用绳索将木头捆起来”而已。

如今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在欧洲人将马铃薯带向世界之前,只有美洲才有这种作物。而这种由康提基带到群岛上的甘薯(Ipomoea batatas)与印第安人从远古时代就在秘鲁栽种的一模一样。晒干的甘薯是旅行最重要的口粮,无论是对波利尼西亚的水手,或是对秘鲁的老土著而言都是如此。在南太平洋群岛,甘薯必须在人类的细心照料下才能生长,而且这种植物不能碰到海水,因此,甘薯是从秘鲁跟着洋流漂流四千海里,来到南太平洋群岛上落地生根的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而且试图以这种说法掩盖如此重要的线索根本是徒劳,文献学者也指出,在南太平洋散列的那些岛屿上,甘薯的名称是库马拉,而库马拉刚好就是秘鲁古印第安人称为甘薯的东西。甘薯的名称跟着它一起漂洋过海了。

我们带上“康提基号”的另一种波利尼西亚人栽种的重要植物是葫芦,也就是瓠。葫芦的果实和果皮一样重要,波利尼西亚人会将葫芦皮放在火上烤干,然后用来盛水。这种典型的菜园植物也不是只要漂洋过海,就可以在野地上随意繁殖成功。这是又一个老波利尼西亚人与秘鲁原始人之间的共同点。这些摇身一变成为装水容器的葫芦,不但在秘鲁沿海的史前沙漠墓穴中被发现,而且那里的渔民早就开始使用,比第一批来到太平洋群岛的人要早上好几个世纪。葫芦的波利尼西亚名字是基米,在秘鲁文明的根源地——中美洲上生活的印第安人也是这么称呼它的。

除了一些要趁新鲜吃掉的热带水果和甘薯之外,我们还带来了第三种植物——椰子,它在太平洋历史上扮演着最伟大的角色。我们有两百个椰子,一方面是为了让我们锻炼牙齿,另一方面也可以当提神醒脑的饮料。其中有几个椰子很快就开始发芽了,到了第十个星期时,已经有一半一英尺高的小椰子树发出新芽、长出浓密的绿叶。椰子树在哥伦布时代前就在巴拿马地峡和南美洲生长了。编年史作家奥维多写到,在西班牙人抵达之前,秘鲁的太平洋沿海就出产了大量椰子树,当时椰子树在太平洋所有岛屿上存在已久。植物学家仍然没有任何证据充分说明:究竟椰子树是由哪个方向传播到太平洋的?然而,现在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即使是外壳坚硬得要命的椰子,如果没有人类的帮忙,也没办法横渡海洋。在前往波利尼西亚的这趟航行中,我们放在篮子里的椰子,可以一直食用,而且也会发芽,但是另一半放在甲板下面的椰子,因为海浪不断冲刷,每一个都腐坏了。而且,没有任何一个椰子漂得比风推着前行的轻木木筏快。一来海水从椰眼渗透进去的,椰子坏掉了。二来漂浮在海上的任何东西,但凡可以吃,就绝不可能安然地从这个世界漂到另一个世界,却没有进到某位垃圾收集工的肚子里。

我们曾在离陆地几千海里的海上看见形单影只的海燕和其他能够就海面而眠的海鸟。偶尔宁静的日子里,我们在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中航行,能看见木筏边有漂浮的白色鸟羽。离漂浮的小羽毛越来越近,我们仔细地观察羽毛,发现上面还有两三只乘客,正轻松地任风吹着它们航行呢。当“康提基号”即将从它们身边经过时,这三只羽毛上的乘客发现了这艘更快、更宽敞的船只,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掠过水面,爬到“康提基号”上,留下羽毛独自在大海中漂流。结果,“康提基号”上开始载满偷渡客,都是些小小的远洋蟹,体形像指甲一般大小,有些还大很多。对我们而言,它们个头虽小,却也不失为一道美味的食物,前提是我们抓得到它们。不过这些小蟹是海面上的警察,它们在看到可吃的食物时,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如果有一天厨子刚好没发现原木间落下了一条飞鱼,那么第二天飞鱼身上准会爬满八至十只小海蟹,坐在鱼身上用钳子大快朵颐。但是几乎只要我们一出现,它们就会受到惊吓,迅速地仓皇逃开,躲了起来,不过在船尾掌舵区的一个小洞里,住着一只海蟹,我们给它取名约翰尼斯,它的性情相当温驯。除了大家的开心果鹦鹉之外,小海蟹约翰尼斯也成为我们在甲板上的同伴了。如果有哪一天,掌舵的人坐在甲板上,背对船舱墙面掌着舵,竟然没有约翰尼斯作陪,那他在面对这浩瀚的蓝色大海时,即使是天气晴朗,也会觉得寂寞。所以当其他小蟹像普通船上的蟑螂一样,偷偷地四处奔跑乱窜时,约翰尼斯却大咧咧地坐在它的洞口,睁大眼睛等待掌舵的人换班。每一个来掌舵的人,都会带一小块饼干或一点点鱼屑给约翰尼斯吃,我们只需要在它的洞口弯下身,等它走出门槛,就会伸出大钳,倏地抢走我们手上的食物,然后跑回洞里,坐在洞口像个小学生般将食物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海蟹像苍蝇般附着在泡水的椰子上,一有动静就四散逃跑,要不就是在捕食随着海浪冲上船的浮游生物。我们后来也学会如何一下捕捉到大量这种海里最小的有机体,于是得以大口享受美味。

显然这些随着洋流漂浮、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浮游生物,为海洋提供了相当丰富的食物。即使是那些不以浮游生物为食的鱼和海鸟,它们赖以为生的鱼和海鸟也是以浮游生物为主食。浮游生物只是一个总称,代表数千种肉眼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在接近海面的地方漂浮的小型有机体。其中有些是浮游植物(4),其他的是游离的鱼卵和微小的浮游动物(5)。浮游动物以浮游植物为食,而浮游植物则以浮游动物的尸体分解形成的氨质、亚硝酸盐和硝酸钾来延续生命。它们相互依存,同时也成为其他在海上出入的动物赖以维生的食物。它们的体积虽小,数量却很多。在浮游生物丰富的水域,一杯水里就有几千万个浮游生物。不止一次有人因为没能找到体积够大、能用鱼叉叉到、用渔网网获,或用鱼钩钩上的鱼而活活饿死。在这些案例中,他们通常都是在极度稀释的“鱼汤”中航行;假如他们除了鱼钩和渔网之外,还带着器具来过筛他们身处的“鱼汤”,他们就会发现营养丰富的食物——浮游生物。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人类会想到从海里捕获浮游生物当作主食,就像在很久以前,人类想到要在陆地上收割谷物作为主食一样:单单一粒稻谷也许没什么用处,但是数量一大就可以变成食物了。

海洋生物学家巴杰可夫博士告诉我们这则信息,并且送给我们一张适合捕捞这种生物的渔网。这张“网”是丝制的,每一平方英寸就有近三千个网孔,形状如漏斗,圆形网口缝在一只直径十八英寸的铁环上,挂在木筏后面拖着。跟捕鱼情况一样,捕捞浮游生物视时间和地点的不同,渔获量也不尽相同。位置越往西,海水越温暖,捕获量就会越少;而且晚上的收获量最大,似乎是因为白天太阳一晒,很多浮游生物就躲到深一些的水域去了。

如果我们在木筏上刚好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打发时间,那么将鼻子伸进抓捕浮游生物的网子里,就够好玩了。其实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闻那个味道,那味道根本不好闻;也不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可口,其实看起来还挺可怕的。而是因为如果我们把浮游生物倒在木筏上摊平,用肉眼观察每一种生物,会发现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各式各样奇妙的形状与颜色。

大部分都是小小的、跟小虾子一样的甲壳类动物(桡足类动物)或鱼卵,但是也有幼鱼和贝类动物,还有各种颜色的小蟹子、水母,以及千奇百怪、仿佛来自迪士尼电影《幻想曲》里的小生物。有些看起来像是用玻璃纸剪成的、触腕细细飘动的幽灵;有些则像长着红喙的小鸟,只不过它们身上是硬壳而不是羽毛罢了。在浮游生物的世界里,大自然的发明层出不穷,即使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在这里也只能低头认输。

当寒冷的洪堡洋流由赤道南方向西转时,我们每隔几小时就能从渔网中倒出几磅重的浮游生物。它们一堆又一堆,一层又一层,多彩多姿,依照我们所经过海域的不同,有棕色、红色、灰色和绿色等不同的颜色,宛若千层蛋糕。在夜晚有磷光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拖着一袋金光闪闪的珠宝。等到我们手里捧着这袋浮游生物时,这袋海盗的珠宝则摇身一变,成为上百万只闪闪发光的微小虾米,以及磷光耀眼的鱼卵。它们在夜里闪烁着,像是一堆燃烧着的木炭。当我们将浮游生物倒进桶里时,它们黏稠地流下去,像极了被施了魔法的萤火虫粥。我们在晚上捕获的这一批浮游生物,远观美丽,近看可怕,闻起来恶心,吃起来却相当美味,只要你能鼓起勇气,将一汤匙的荧光体送进嘴里。如果这一汤匙里有丰富的小虾,那尝起来就像虾酱、龙虾或蟹子;如果大部分是深海鱼卵,尝起来则像鱼子酱,或者有时候会像牡蛎。至于浮游生物中不可食用的植物,要么很小,可以随着海水自网孔中漏出去,要么够大,可以用手指挑出来。真正让人食不下咽的,只有一些看起来好像玻璃气球的果冻状腔肠动物,或是约半英尺长的水母。这些玩意儿尝起来苦苦的,必须扔掉,除此之外,其他生物都可以吃,生食或掺入汤里煮成粥或汤都可以,只是味道不同罢了。就木筏上的六个人而言,有两个人认为浮游生物很美味,另外两个人认为很不错,剩下两个人认为光看就饱了。从营养的角度来说,浮游生物足以媲美较大的贝类动物,如果加入一些调味料,适当地料理一番,对于喜欢吃海味的人而言,可说是一流的美食。

从蓝鲸身上就可以得知这种小小的有机体含有足够的热量,因为蓝鲸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靠浮游生物为食的。我们坐在木筏上,看着游过的鲸鱼喷出如小瀑布般的水柱,它那如筛网般的须能轻易地将海水滤走,只留下浮游生物。而我们自己捕捉浮游生物的小小渔网,常会被饥饿的鱼咬破。相形之下,我们的方法更显得原始笨拙。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连整张渔网都掉到海里了。

“为什么你们这些喜欢吃浮游生物的人不学它那样做呢?”托尔斯坦和班特指着喷水的鲸鱼,轻蔑地对我们说,“只要填满嘴巴,再把水从胡须吹出来就行了!”

我曾经从船上远远望着鲸鱼,也在博物馆看过鲸鱼标本,却不曾像触摸其他活生生的动物,如马或象之类实际用手摸过这种巨大、喷水如瀑布的鲸鱼。是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我承认鲸鱼是真正的哺乳动物,但本质上,它就是一条巨大又冰冷的鱼。然而,当巨大的鲸鱼朝我们冲过来,趋近木筏的侧面时,我们却有了不同的感受。有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木筏边缘用餐,身体稍往后倾,就能在水中清洗马克杯。突然我们后面有某种东西像游泳的马般使劲地喘息,接着一只大鲸鱼就冒出水来盯着我们瞧,距离近到我们能看见下面喷水孔里闪现一道光芒,宛如一只擦亮的皮鞋。在海里的生物都没有肺,只有鳃一翕一合,静静地扭动身体,在这里听到真正的呼吸声是多么不寻常,甚至有一股温馨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鲸鱼是我们的远亲,也和我们一样远离家园,如今,我们在海上重逢了。这位访客并不像冰冷、样貌如蟾蜍的鲸鲨那样,连将鼻子伸出水面来呼吸都不懂;相反,这位客人仿佛是来自某个动物园,跟园里吃得饱饱、心情很好的河马没两样。而且它真的会呼吸——在给我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之后,它沉入海底,然后消失了。

鲸鱼们来造访过很多次,大多是小鼠海豚和齿鲸,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上绕着我们嬉闹,但是偶尔也有巨大的抹香鲸和其他巨型鲸鱼或单独或小群小群地出现。有时它们像航行于地平线上的轮船,不时向空中喷出如小瀑布般的水柱,有时它们只是直直向我们游来。第一次看见一只大鲸鱼改变航道,一副故意径直朝木筏游过来的样子时,我们真的以为,等会儿可能会来个危险的对撞。它趋近我们,每次它把头抬离水面,我们就可以听见它一会儿吸一会儿喷,声音又大又长。那像是一只巨大、厚皮、笨重的陆上动物,在水中辛苦地行进,一点都不像鱼,就跟蝙蝠不像鸟一样。它朝着木筏左舷游来,我们也全部聚集在木筏边缘,只有一个坐在桅顶上喊着:“还有七八只鲸鱼往这里来了。”

第一只鲸鱼在它巨大闪亮的黑色前额离我们不到两码的地方,突然沉入水下,接着我们就看见巨大的蓝黑色鲸背在我们脚下静静地滑动。它暂时留在原地,乌黑的身体动也不动。我们低下头,发现这只哺乳动物巨大的弧形脊背比整艘木筏长得多,全都屏息惊叹。然后它慢慢沉入蓝色的海水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就在这时候,整个鲸群都游近了我们,却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认为,会使用蛮力用尾巴击沉捕鲸船的鲸鱼应该是先受到攻击,继而才还击的。因为整个早上,这群鲸鱼在我们周围所有你猜不到的地方又是喷水又是吹气,竟完全没有碰触到木筏或操舵桨。它们沐浴在阳光下,在浪花间自由自在地嬉闹,好不快乐。然而,到了大约中午,这一整群鲸鱼仿佛接到信号似的,沉入海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在木筏底下我们不仅能看见鲸鱼,如果我们把睡觉用的草席掀起来,可以透过原木间的缝隙,看到下面晶蓝的海水;而如果我们保持同样的姿势久一点儿,就会看见胸鳍和尾鳍摇摆着前进,经常也看得见整条鱼。如果原木间的缝隙再宽上几英寸,我们就可以舒服地躺着,旁边放一条钓线,边睡觉边钓草席下的鱼了。

最喜欢加入我们的是海豚和领航鱼。从我们在卡瑶港口外的洋流里,第一只海豚开始跟随我们的那一刻起,在整个航程中大海豚从不曾缺席,每天都在我们身边摇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吸引它们跟着木筏,如果不是在移动的屋顶庇荫下游泳具有神奇的吸引力,就是它们可以在我们的厨房花园吃到从原木和操舵桨垂挂下来的、像花环一样的海草和藤壶(6)。刚开始裹上一层薄薄的光滑的绿色,然后这群绿色海草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以至于当“康提基号”在海浪中颠簸前进时,看起来就像长满胡须的海神。而绿色海草丛里,则是小鱼苗和我们的偷渡客小蟹最爱的乐园。

有段时间,蚂蚁成了船上的老大。有的原木里本来就藏着蚂蚁,我们启程出海后,湿气开始渗透进木头,蚂蚁就成群结队地爬出来,钻进睡袋。它们在船上到处跑,到处咬,处处折磨我们,我们甚至觉得它们会将我们驱逐出这艘木筏。然而当木筏朝外海划进,整个环境越来越潮湿时,它们才逐渐了解这个居所并不适合它们,只有几只坚持跟我们一起抵达了彼岸。除了小蟹之外,在木筏上生存得最好的莫过于一英寸至一英寸半长的藤壶了。它们的数量达上百只,通常聚集在木筏上背风的位置,我们刚将老藤壶放入汤锅里,“小幼苗”就又长出来了。藤壶的味道很鲜美,我们还采了海草当作色拉,能吃,不过并不好吃。我们不曾真的看过海豚在我们的“植物园”里觅食,但是它们却时常将闪闪发亮的肚皮翻过来,还在原木下面游来游去。

海豚(旗鱼)是一种色彩亮丽的热带鱼,与那种通常被我们称为“海豚”的小齿鲸不同。通常海豚的长度从三英尺三英寸到四英尺六英寸不等,身体扁平,头部和颈部较躯干部宽得多。我们将一条长四英尺八英寸、头高十三英寸半的海豚拖上船。这条海豚有艳丽的色泽,在水中闪烁着蓝色和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只长着华丽金黄色鳍的青苍蝇。然而,一旦我们将它拖上船,有时却会呈现奇怪的景观。如果海豚死了,它会逐渐改变颜色,先是转变为银灰色带有黑点,最后就变成了均匀的银白色。这段转变的时间只有四五分钟,接着原来的颜色又会慢慢恢复。即使在水中,这种海豚偶尔也会像变色龙一样变颜色,所以我们经常会看见闪烁着光彩的“新品种”铜色鱼,但仔细一看却发现还是我们的老朋友海豚。

海豚的高额头令它从侧面看就像是被压平的牛头犬,这种掠食性鱼类像一枚射出的鱼雷般追在一群逃跑的飞鱼后面,总会用前额切入水面。当它高兴时,就会翻身侧躺在水里,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然后跃入高空,再像煎饼一样翻个身,“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道水柱,又立即往上一跳,再一跳,就这么翻过浪头;然而,当它心情不佳时,譬如当它被我们拖上木筏时,它就会咬人。托尔斯坦的脚趾就曾落入海豚的嘴里,结果海豚乘机把上下颚一合,比平常更用力地嚼了一下,害得他裹了布条,跛行了好一阵子。在我们结束探险、回到家后才听说,海豚会趁人类下海洗澡时攻击人,也会吃人。然而这对我们而言已经是马后炮了,因为我们每天都混在它们之中洗澡,它们却不曾显露出对我们有特别的兴趣。但对于被它们捕食的动物而言,它们应该是可怕的野兽,因为我们曾在它们的胃里发现了乌贼和一整尾飞鱼。

飞鱼是海豚最喜爱的食物。只要有任何东西在水面上溅起水花,它们就会盲目地冲过去,满心希望那是尾飞鱼。在很多清晨还迷迷糊糊的时间里,我们睡眼惺忪地爬出船舱,半梦半醒地将牙刷浸入海水中,突然,一条三十磅重的鱼就会从水里跳出来,宛如一道从木筏下面射出来的闪电,它嗅嗅我们的牙刷,再失望地离去,这下子我们顿时清醒得不得了。而当我们静静地坐在木筏边上吃早餐时,也可能会有一条海豚跃出水面,献上一次最有力的侧面落水,将溅起的海水漫上我们的背,灌进我们的早餐里。

有一天,我们正坐着吃晚餐,托尔斯坦亲自演绎了一下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钓鱼绝技:他突然放下手上的叉子,把手伸入海里,在我们都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时,海水开始沸腾起来,一只海豚就这么跌落到我们身边了。托尔斯坦抓住了一根静静滑过我们身边的钓线的一端,钓线的另一端挂着一只受惊吓的海豚,前几天艾瑞克钓鱼时,正是这只海豚挣断了鱼线。

几乎每天都有六七只海豚跟着我们,在我们身边绕圈圈,或在木筏下面游动。最少的时候也会有两三只,然而过两天就又多到三四十只,通常如果我们想在晚餐时吃到新鲜的鱼,只要提前二十分钟通知厨子即可。他会在短短的竹竿上系一条线,并在钓钩上挂半尾飞鱼,立刻就可以看见一只海豚的头划破水面,追着鱼钩,往往还有其他两三只,跟在它后面游过来。这种鱼不但是上佳的玩伴,而且刚捕获的鲜鱼,肉质吃起来又结实又美味,很有鳕鱼和鲑鱼的口感。捉到的海豚可以保存两天,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反正海里有足够的鱼。

我们以另一种方式逐渐熟悉了领航鱼。鲨鱼把它们带来,然后在它死后将领航鱼留给我们收养。我们才到海上不久,就有鲨鱼来拜访我们,不久鲨鱼就变成我们的常客,每天都来。有时候鲨鱼会游过来视察一下木筏,然后绕着我们游一两圈,就自顾自地追捕它的猎物去了。但是大多时候,它们会跟在木筏操舵桨的正后方,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地尾随,从右舷偷偷游到左舷,偶尔轻轻摆动尾巴,以跟上平稳前进的木筏速度。鲨鱼蓝灰色的身躯,从阳光照耀的水面下看起来带点棕色,而当它随着海浪上下移动时,背鳍会突出水面,显得不怀好意。如果刚好有高浪,鲨鱼可能会跟着浪升到和我们呈水平的位置,这时我们就可以看见它的侧身,就像看见水族箱里的鱼一样清楚。而当它貌似庄严地朝我们游来时,双颚前方会游着一群随行的小领航鱼。有几秒钟,鲨鱼和它的条纹同伴似乎打算直直游上船来,这时木筏轻轻地往背风的方向一倾,翻过浪脊,然后从浪的另一边滑下去。

刚开始我们对鲨鱼还存着相当的敬畏,只因为它们向来的名声和令人胆寒的长相。它流线型的身体,单单是一整束如钢筋般的肌肉,就释放出不羁的力量,宽广扁平的头配上绿色的小猫眼,以及足以吞下足球的庞大嘴巴,则流露出无情的贪婪。当掌舵的人喊出“有鲨鱼在右舷”或“有鲨鱼在左舷”时,我们总是会冲出来找线式鱼叉和杆式鱼叉,然后沿着木筏边就位。鲨鱼通常绕着我们滑行,背鳍靠近原木。杆式鱼叉扎在鲨鱼背上如砂纸般的皮肤上,叉杆弯得像意大利面一样;线式鱼叉的矛尖则干脆在与鲨鱼激烈的缠斗中折断了,亲眼所见的这个结果令我们对这只鲨鱼更是敬畏。其实,我们穿透鲨鱼皮,叉入软骨或肌肉,所得到的只有更激烈的挣扎,在这场挣扎中,我们周围的海水都翻腾起来,后来鲨鱼挣脱我们的攻击逃走了,只留下一些油浮上来,进而扩散在水面上。

为了省下最后一个鱼叉头,我们将手上一只最大的鱼钩紧紧捆绑在一起,再把它们藏在整只海豚尸体里面。鱼饵上缠上更多条钢绳,再绑在我们的一条救生索上,然后将鱼饵丢进海中。我们料定鲨鱼会来,它果真慢慢靠近我们,将鼻子伸出水面,张开新月形的双颚,让整只海豚顺着水滑进、吞下,就这样,鱼钩就卡住它了。鲨鱼在水里一阵挣扎,海水激起泡沫,但我们还是紧紧握住绳索,尽管它奋力地抵抗,我们还是把这个大家伙拉到船尾附近,它躺在那里,等着我们下一步动作,同时张着大嘴,仿佛想用它上、下两排平行如锯齿般的牙齿来恐吓我们。我们借着海浪和长满原木的滑溜溜的海草,把鲨鱼从原木较低的一端拖上了木筏。将绳索套上鲨鱼尾鳍后,我们就离它远远的,直到它不再乱扭乱跳。

我们在这样捕猎到的第一只鲨鱼的软骨里找到了我们的鱼叉头,起初我们以为是这个原因消磨了这只鲨鱼的斗志。然而,后来我们又用同样的方法捕捉到了一只接一只的鲨鱼,而且每一次都同样容易。即使鲨鱼又拉又扯,但我们只需要紧紧拉住绳索,不让它在这场拉锯战中得进一寸,最后它就会变得垂头丧气、温驯十足,完全无法施展它巨大的力气。我们拖上船的鲨鱼通常有六至十英尺长,有蓝鲨也有褐鲨。就算用尖锐的刀子,也不容易刺透褐鲨肌肉外面的皮肤,除非我们使尽全身的力气,但通常情况下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刺穿。它的肚皮和背部的皮一样难以穿透,只有头部两侧后方的五个鳃裂是唯一的薄弱环节。

当我们拖上一只鲨鱼,通常滑溜溜的黑色鱼会紧紧附着在它的身体上,跟着上来。它们的扁头顶端有个椭圆形吸吮盘,可以吸得很紧,就算我们拉它们的尾巴,也没办法使它们松开。不过转瞬间,它们自己就松开了,并马上附着在另一个地方。一旦它们发现老主人没有丝毫要回到海里的迹象,而它们也觉得累了,就会跳开,然后从木筏的裂口间消失、游开,去寻找另一只鲨鱼。但是如果这条鱼没能找到另一只鲨鱼,它会暂时附着在另一条鱼的皮肤上。鱼的长度通常介于一根手指到一只脚之间。我们尝试了一把当地人的老把戏,偶尔运气好捕到一条活鱼时就可以一试:在活鱼的尾巴上绑一条线,让它游走,它一遇到鱼就会吸住,并且紧紧吸附在上面,使得幸运的渔夫在拖起这条鱼时连带获得另一条鱼。但是我们没那么幸运。每次我们放走一条尾巴连着线的鱼,它只会跳起来,然后紧紧吸住木筏上的原木,误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只更大、更好的鲨鱼。它就这样挂在那里,无论我们多用力拉扯手上的线都是枉然。渐渐地,我们抓到了很多这种小鱼,它们顽固地与贝类动物一起吊在木筏边,陪我们一起横渡太平洋。

但是鱼又愚蠢又难看,远不像它活泼的同伴领航鱼那样可以当个讨人喜欢的宠物。领航鱼是一种小小的雪茄形状的鱼,身上有近似斑马的条纹,通常成群结队地在鲨鱼的鼻前迅速游着。人们认为它们能引领其半瞎的鲨鱼朋友在海上游走,所以赋予它们这个名字。事实上,它只是跟着鲨鱼游走,如果它离开鲨鱼单独行动,完全是因为它发现了食物,否则领航鱼总是陪伴它们的主人直到最后一秒钟。但因为它们不像鱼般可以紧紧依附在巨鱼的身上,当它们的主人突然凌空消失,没有再下来时,它们就完全不知所措了。于是这些领航鱼开始晕头转向,仓皇地逃来逃去,搜寻着,最后总是又回来,沿着木筏尾端徘徊不去,因为这里就是鲨鱼凌空消失的地方。然而,随着时间的消逝,鲨鱼并没有再回来,所以它们必须到别处找个新主人,但此时最近的,莫过于“康提基号”了。

如果我们从木筏侧边将头潜入光亮清澈的海水里,就会看见木筏的下面像是海怪的肚子,而操舵桨就像它的尾巴,挂在下面的活动船板就像钝鳍。而我们收养的领航鱼就在活动船板间肩并肩游着,完全没留意我们这些吐着泡泡的人头,只有一两条猛然游到旁边偷看了一下,却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于是又游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继续加入那些认真泳者的行列。

我们的领航鱼兵分两路地巡逻,大部分游在活动船板间,其余的展开成优雅的扇形,在船头前方游着。它们时常会倏地离队,迅速咬住沿途可以吃的小生物。当我们吃过饭,在水里洗餐具时,好像我们不只是倒掉残渣,也倒掉了一整个雪茄盒的领航鱼,只要不是植物类,任何一块残渣它们都要检查,等到确定是不可以吃的,那些东西才会继续往下沉。这些奇怪的小鱼,挤在我们保护的羽翼下,像孩子一样信任我们,让我们也像鲨鱼一样,对它们产生了父亲保护孩子的感觉。它们变成“康提基号”的海底宠物,在我们的船上绝不允许攻击领航鱼。

在随行的领航鱼中显然有幼仔,因为它们还不到一英寸长,而大部分领航鱼都有约六英寸长。当艾瑞克的带线鱼叉插进鲸鲨的头盖骨时,鲸鲨以闪电般的速度逃走了,附着在它身上的一些老领航鱼则会转移阵地,转而依附胜利的一方,就算是它们,也只有两英尺长。在一连串连续性的胜利后,“康提基号”很快就有了四五十条领航鱼随行,其中有很多还相当喜欢我们平稳的行进速度,以及我们每天吃剩的食物残渣,所以跟随我们前进了几千海里。

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变节者。有一天,我在掌舵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南方海面开始波涛汹涌,接着就看到一大群海豚,像银色的鱼雷般从海面上迅速游过。它们跟平常不一样,不是用平坦的侧身溅起水花,然后舒舒服服地前进,而是以疯狂的速度游过来,速度之快,几乎像是在空中飞而不是在水里游。陡然升起的蓝色海浪,在这群逃亡者制造的混乱中,被拍打得变成了白色泡沫,一只背部呈黑色的生物跟在海豚后面,以“Z”字形路线,像快艇般疾游而来。逃亡的海豚发射似的穿水而过,跃出水面,直朝木筏游来。它们在这里潜入水里,有上百条之多,拥挤的鱼群朝东边游开,使得船后的大海一片万紫千红、闪闪发光。海豚后面的那只生物亮闪闪的背半浮出水面,再以优雅的曲线潜入木筏之下,然后像鱼雷般迅速喷射到船尾,追逐那群海豚。那是一尾极大的蓝鲨,将近二十英尺长。到了它消失时,我们木筏下的领航鱼也不见了一大半。这会儿,它们八成是发现了一个更棒的海中英雄可以追随其麾下。

岸上的专家们叮嘱我们要特别留意的海中生物是章鱼,因为它们可以轻易地爬上木筏。华盛顿的美国国家地理学会让我们看过报告,我们还看过洪堡洋流的某个区域拍摄到的影片。那里是怪兽般的章鱼最爱的乐园,它们常在夜里浮出海面。它们非常贪婪,如果有一条吞下诱饵却被鱼钩钩住,另外一条就会过来开始吃它这条被捕的同胞。此外,它们的腕足可以用来终结大鲨鱼的生命,也能够在庞大的鲸鱼身上留下丑陋的痕迹,隐藏在它们腕足之下还有一个可怕的尖嘴。专家提醒我们,章鱼常会在黑暗中躺在水中漂浮,眼睛里露出闪烁的磷光,而且就算它们不打算爬上木筏,利用它们的长腕足就足以摸遍木筏上的每一个小角落了。当然,我们一想到在深夜里可能会有冷冷的腕足绕住我们的脖子,将我们拉出睡袋,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我们每人准备了一把类似军刀的弯刀,一旦有人半夜被腕足缠住而惊醒时就可以派上用场。启航后,这是最令我们感到不安的一件事。尤其是秘鲁的海事专家的讨论印证了之前的海洋专家的叮嘱,不过,他们在图上指出,最危险的海域就是在洪堡洋流内。

有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是在木筏上还是海里,我们没有看见任何乌贼的踪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们得到了第一次警告,知道它们一定就在附近。当太阳升起,我们在木筏上发现了一只章鱼的“后代”,跟一只猫咪差不多大小的乌贼出现在我们的木筏上。它可能是在夜晚独自爬上甲板,结果就死在那里,一对腕足就环绕在船舱门外的竹子上。浓浓的墨汁染黑了竹制甲板,而且在这只乌贼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小水坑。我们利用这只乌贼的墨汁写了一两页日志,然后把这只小乌贼扔出船外,犒赏海里的海豚。

从这件小事中,我们看见了较大型夜访客来临的前兆。如果这只小乌贼有能力爬上船,那么它饥饿的前辈也同样做得到。我们的前辈坐在维京船上,想着海洋老人时,心中必存有跟我们一样的感觉。然而,接下来的事却把我们彻底弄糊涂了。有一天早晨,我们发现在铺满棕榈叶的屋顶上,有一只小小的乌贼,这令我们极为困惑,它不太可能是爬过去的,因为只有屋顶中央它周围的一圈留有墨汁的痕迹;也不可能是海鸟叼过来的,因为这只乌贼的身体完好无损,没有啄痕。我们的结论是:它可能是被海浪抛上船舱屋顶的,但是那天晚上值班的所有人都不记得曾经出现这种级别的海浪。接着夜复一夜,木筏上经常出现更多小乌贼,其中最小的大概有中指大小。

清晨在甲板上的飞鱼堆中发现一两只乌贼,不久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事了,哪怕前一夜风平浪静。它们虽然还很幼小,但确实绝非善类:有八条长腕足,上面满覆吸盘。其中,有两条较长腕足的末端,有类似荆棘的倒钩。但是大乌贼从不曾上船,在黑漆漆的夜里,我们看见水面上漂浮着磷光闪闪的眼睛。有一次我们看见海浪汹涌起泡泡,海里有看起来像大轮子的东西升起,在空中挥舞着,而一些跟随我们的海豚也不断向空中跳跃,试图逃亡。然而,我们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小乌贼夜夜来访,而大乌贼却从没有爬上过木筏呢?这一直是个谜,直到两个月(经历丰富的两个月)后,我们离开了恶名昭彰的章鱼区,才找到答案。

每天晚上还是不断有小乌贼爬上船。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们看到一群金光闪闪的东西从水里射出来,宛如大雨滴般,划过天空。当时海面上因为有海豚在追逐而波涛汹涌。刚开始我们以为是一群飞鱼,因为木筏上已经有过三种不同的飞鱼了。但是当它们靠近我们时,有好几只跳了四五英尺高,越过木筏,其中还有一只直冲上班特的胸部,“砰”的一声摔在甲板上——竟然是一只小乌贼!真是令我们惊讶万分。在我们将它放入帆布做的桶里后,它还不断地试图跳起来,想跃出水桶,可是小水桶里的空间不够大,它没法发动足够的速度起跳,甚至跳不到半个水桶高。众所周知,乌贼游泳的原理和火箭推进一样。它透过身体两侧封闭的软管强力吸起海水,再猛地喷射出去以获取极高的速度,而脑袋下面的腕足在身后收成一束,流线般的形状跟鱼儿没两样。它的两侧分别有一片圆圆的皮肉卷褶,通常用来在水中控制方向及平稳地游泳。不过,根据我们的经验:毫无防御能力的小乌贼是许多大型鱼类的最爱,它们可以像飞鱼一样跃上空中,来摆脱追逐者。早在人类有火箭构想之前很久,乌贼就把火箭理论化为现实了。它们自行抽吸海水,直到蓄积了足够的马力,然后展开像翅膀一样的几片皮肉,从水面上的一个角度推上去!它们就像飞鱼般在波浪上滑翔飞行,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后来,每当我们注意观察,就会看见它们或单独一只,或两只,或三只,在海上航行五六十码远。乌贼能“滑翔”的事实,让所有我们认识的生物学家都啧啧称奇。

在太平洋土著家里做客时,我经常吃乌贼,它的味道像是龙虾和印第安橡胶的混合。不过,在“康提基号”上,它往往列在菜单上的最后一项。每次我们在甲板上拾获免费的乌贼时,我们就拿它来交换其他的鱼。我们通常把乌贼钩在钓钩上,等到再度拉起钓线时,上面已经有一条大鱼在拍打尾巴了。甚至,连鲔鱼和鲣鱼也都喜欢小乌贼,而它们则是我们菜单上的首选。

不过,我们躺在海面上漂浮时,撞见的可不全都是老朋友。日志上有很多这样的记录:

五月十一日:今晚当我们坐在木筏边缘用餐时,一只巨型海底动物两度在我们旁边浮出水面,溅起可怕的浪花,然后就消失了。我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六月六日:赫门看见一条粗粗壮壮的深色鱼,它有宽大的白色身体和纤细的尾尖,有刺,从木筏的右舷跳出水面好几次。

六月十六日:船头左舷发现了一些古怪的鱼。有六英尺长,最宽处达一英尺;有长而细的褐色尾部,接近头部的地方有一片大背鳍,在背部中间有一片小背鳍及镰刀状的巨大尾鳍。它不断趋近水面,同时偶尔像鳗鱼般蠕动身体。当我和赫门带着线式鱼叉跳上橡皮艇时,它就潜进水里。过一会儿就又浮上来,然后又潜进水里消失了。

六月十七日:中午十二点,艾瑞克坐在桅顶上,他看见三四十条跟昨天同样长而细的褐色鱼,正从左舷位置高速游过来,然后在船尾消失,就像海上大而平坦的褐色影子。

六月十八日:诺特看见一条像蛇一样的生物,两至三英尺长,身体细,在水面下直着身子,时而上、时而下,然后像蛇一样朝下蠕动身子,潜进水里。

曾经有好几次我们的木筏滑过水面,都看到水下有一大块颜色暗沉、动也不动的物体,看起来像隐藏的暗礁,面积有一间房子的地板大。我们假设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巨型鳐鱼,但它从不移动,我们也从不曾近得足以看清它的样子。

水里面有这么多同伴,所以我们从不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当我们必须亲自潜入水里,检查木筏下方的绳索时就更有趣了。有一天,一片活动船板松开了,滑到木筏下,被绳子卡住,可是我们捞不到。因为赫门和诺特在我们之中水性最好,所以我们派了赫门下去。他两次潜入木筏下方,夹在海豚和领航鱼之间,拉扯着船板。在他结束第二次下潜,刚攀上木筏、坐在船舷边缘喘口气时,一只八英尺长的鲨鱼就在离他的腿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从海底平稳地朝他的脚趾尖游上来。也许我们对鲨鱼的揣测不太公平,但是我们还是怀疑它不怀好意,于是把鱼叉用力戳向它的脑袋。这下子鲨鱼被激怒了,与我们展开了一阵激烈的搏斗,浪花四溅,结果鲨鱼离开了,只在水面上留下一层油。而那块活动船板还没有拔出来,依然卡在木筏下。

接着,艾瑞克有个构想,要做个潜水篮。我们没有太多材料可供使用,只有竹子和绳索,以及一个原来装椰子的旧篮子。我们用竹子和绳子将旧篮子加高,再将篮子绑在木筏边,然后我们坐进篮子,放到海里。我们充满诱惑力的腿便藏在了篮子里,其实上面用绳子编成的部分,对我们自己和鱼来说,都只是心理作用。但不管怎样,如果有任何对我们怀有敌意的生物朝我们疾游过来,我们就可以立刻缩进篮子里,而甲板上的人就会把我们拉出水面。

这个潜水篮不仅实用,也逐渐成为我们在木筏上的娱乐所在。它给了我们一流的机会,可以研究木筏下的活动水族馆。

当大海趋于平静时,我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轮流爬进篮子,进入海里,直到我们憋不住气再上来。在水底有一道奇怪的光束,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没有影子。只要我们把眼睛沉到水面下,就会看到那道光似乎不再有特定的方向,跟我们在水面上看到的有很大不同。光线的反射,不仅来自上面,也来自下面:有时候阳光明明已经不再照射,却到处亮闪闪的。我们在水底抬头看木筏的底部,它整个闪着银光,九根原木及绳索捆绑的网络,都笼罩在一片神奇的光线里,木筏的四周以及整根操舵桨上,还有海草摇曳着。领航鱼排列整齐地游着,像是披着鱼皮的斑马,而海豚则精力充沛、提高警觉,忽而一扭,就这么绕着圈子寻找起猎物来。活动船板从一处裂口向下凸出,阳光洒满这片红色的松木板上。而我们的殖民者——白色藤壶则静静地坐在船板上,黄色的垂鳃极富韵律地吸进氧气和食物,如果有人太靠近它们,它们就会迅速合上红边、黄边的壳,关起门来,等到它们感觉危险已经过去了再张开。

对我们这些在甲板上已经习惯热带阳光的人而言,水下的光线相当明亮而且安定人心。甚至当我们低头探望深不见底、永远漆黑的海底时,由于太阳光的折射,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片明亮的淡蓝。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不过浅浅没入水面,却看得见远在清澈、干净的深海底的鱼——也许,是鲣鱼。此外,还有其他种类的鱼,它们游得那么深,我们都辨认不出来了。有时它们还一大群一大群地游来,我们经常纳闷,究竟整个洋流中都是鱼,抑或只是那些在海底深处的鱼特意聚集在“康提基号”下面,好陪我们几天?

我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带有金黄鱼鳍的鲔鱼来访时,潜下水去。偶尔鲔鱼会成群过来,但大多是两三条结伴,除非我们能引诱它们上钩,否则它们能连续好几天静静地绕着我们游。从木筏上观察,它们不过是大型棕色鱼,没有什么特别的。然而,如果我们潜到它们下方,就会发现它们的颜色和形体都自动改变了。这让人觉得相当困惑,我们甚至有几次必须浮出水面重新确定方位,确定我们在水面下看到的是同一条鱼。然而,这些大鱼根本不理会我们,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进行它们的活动。但在水里,它们天生优雅的外形,是我们见过的其他鱼类无法与之媲美的,它们的颜色变成了带有金属质感的淡紫罗兰色。整条鱼就像是闪着银和钢的光芒,强而有力的鱼雷,配上比例完美的流线型形体,只需要轻轻摆动一两片鳍,就能让它们重达一百五十至一百八十磅的身躯,以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在水中穿行。

我们与海及海里的一切接触越亲密,就越不觉得它奇怪,连同在海上也越感到自在。同时,由于我们学会了尊敬与太平洋毗邻而居的原始部族,因此能以全然不同于我们原来的观点来看待大海。的确,我们已经测算出海水的含盐量,还给鲔鱼和海豚取了拉丁名字,这些都是原始部族不会做的。然而,他们对海洋的认知恐怕比我们更真实。

大海里没有多少固定的标记,浪花、鱼、阳光和星星,来来去去。南太平洋群岛和秘鲁之间这片四千三百海里宽的大海里,应该是没有任何一块陆地的。因此,当我们接近西经一百度时,发现航海图上标着在我们航线正前方会遇到一处暗礁,着实令我们大吃一惊。航海图上是以小圈圈标示这块暗礁的,而这张航海图是当年新发行的,所以我们查了一下《南美洲航海指引》(Sailing Directions for South America),上面写着:“一九〇六年和一九二六年的两份报告均显示,在科隆群岛西南方六百英里,南纬六度四十二分、西经九十九度四十三分的位置发现碎浪。一九二七年,一艘轮船航经此位置西边一海里处,未发现碎浪。一九三四年,另一艘轮船经过这地方南边一海里处,同样没有发现碎浪。一九三五年,动力艇‘玛瑙号’(Cowrie)在这个位置测量到一百六十英寻的深度,还未见底。”

根据航海图,这个地方显然仍被列在不可行的航海路线中,但是如果前方真的有浅滩,我们这艘木筏的风险会比吃水深的船来得小。因此,我们决定直驶图上所标示的那一点,看看会发现什么。航海图上所标示的暗礁,比我们预定的方向要稍北,于是我们将操舵桨移向右舷,调整一下横帆,好让船头大致朝向北边,然后我们利用右边的风和浪帮助我们前进。结果,我们的睡袋溅进了比平常多一点点的太平洋海水,但我们也都对此习惯了,而且其实当时的天气开始明显变得清爽了。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很满意,因为只要信风风向不变,“康提基号”可以承风的角度就非常广,并不至于影响它稳定行进。若是风向变了,船帆又会横扫,我们就得像先前一样跟着疯狂打转,才能再度掌握木筏的航向。

我们驾着木筏,朝西北的方向航行了两天两夜。海浪卷高,而且信风风向有了变化,一下吹东风,一下又吹东南风,海况变幻莫测,我们随着推挤过来的海浪,一会儿升高一会儿下降。我们保证桅顶上持续有人瞭望:当木筏被波浪顶上去时,地平线也跟着开阔起来。浪头最高的时候,比船舱屋顶还要高上六英尺,假如有两股来势汹汹的海浪撞在一起,激起的浪头会更高!两股势力你争我斗越攀越高,仿佛一座用水堆起的塔台,不一会儿,这座塔轰然倒塌,飞溅到你意想不到的方向。入夜之后,我们用储藏箱挡在船舱门口,但还是过了湿漉漉的一夜。当第一波海浪撞击在竹制墙面上时,我们才刚刚睡着,上千股水柱像喷泉般从竹编的墙面喷进来,哗啦啦的白浪漫过储藏箱,朝我们身上进攻。

“给修水管的工人打电话。”当我们团起身子让水从地板上流走时,我听到有人在睡梦中这么说。那一夜修水管工人当然没有来,于是我们的床成了洗澡盆。在赫门掌舵时,倒是有一只海豚不小心上了船。

第二天,信风决定暂时只吹东风,海浪也就不那么嚣张了。我们一个紧接着一个上桅顶值班瞭望,因为我们估计当天傍晚就可以到达我们打算去的那个点。那一天我们在水里看到的生物比平时要多,也许是因为我们比平常观察得更仔细吧!

近午时分,我们看见水面之下,一条大剑鱼朝木筏方向游过来,它那两片尖锐的鱼鳍探出水面,彼此相隔有六英尺之遥,而它前面如剑一般的尖嘴,看起来几乎跟它的身体一样长。这条剑鱼在快到掌舵者跟前时轻轻画了道弧线,消失在了浪头后面。那天的午餐又湿又咸,我们正吃时,呼啸的海浪将一只大海龟举到我们的鼻尖前,甲壳、海龟头及匍匐的鳍都纤毫毕现。然后,海浪退去,海龟就消失了,跟它出现时同样突然。这次我们又看见海豚闪闪发亮、带点白绿色的肚子,在水里海龟的下方摇晃着。在这个区域里,一英寸长的小鱼多得令人咋舌,它们都成群结队,而且经常会游上船来。我们也注意到有单飞的贼鸥,还经常有军舰鸟来访,它们在木筏周围巡逻,后面叉形的尾巴好像巨型的燕子。军舰鸟的出现通常意味着陆地近了,船上的我们也就更乐观了。

“也许是一座暗礁或一片浅滩。”我们当中有人这么想。最乐观的人会说:“也许我们正要发现一座绿草如茵的小岛呢——谁知道呢?既然以前没什么人来过这里,那么我们也许要发现一块新的陆地了——就叫它康提基岛好了!”

自从中午过后,艾瑞克越来越频繁地爬上装厨具的木箱,站在上面眯着一只眼瞄着六分仪。下午六点二十分,他报告说我们现在的实际位置在南纬六度四十二分、西经九十九度四十二分。根据航海图,我们正在暗礁正东边一海里处。竹制的帆桁降下来,船帆在甲板上卷起来,海风往正西方吹拂,所以会慢慢将我们带到那个地方。太阳迅速下山,轮到月亮升起,明亮的月光照亮了整个海面,海面上光与影随着波浪起伏交替变幻,地平线仿佛也随之忽远忽近。从桅顶上观看海平面,可以一览无余,视野非常好。到处可见一长排的大浪,但是没有任何规律性的波浪,好让我们看出哪里有暗礁或浅滩。这时候,没有人愿意进船舱睡觉,我们都站在那里热切地望着大海,桅杆上能同时爬着两三个人。

当木筏漂流到标记区域的中心时,我们一直在测量水深。木筏上所有的铅锤都绑在由五十四条丝线缠成、超过五百英寻长的绳索一端,即使木筏的风压角致使绳子倾斜,铅锤也还能垂下四百英寻。而这里根本碰不着底,无论是东边、西边,还是中间。我们看了海面上最后一眼,这地方已经被我们勘察过了,勘察的结果是:没有任何浅滩。我们张起帆,将桨调回原位,好让风浪再度吹打到左舷尾端。于是,我们被解放出来,木筏又回到既定的路线继续航行了。海浪像以前一样,朝着船尾开放的原木间袭来又退去,我们又可以好好睡觉了。而且,可以吃干的食物,不会再有海水加料的情况了。即使四周海浪再度轰轰烈烈地卷起;即使信风风向不断变换,开始在东方与东南方之间游移也没有关系。

从这一趟勘察有无暗礁的小旅程中,我们收获了很多有关如何使用活动船板,令其发挥龙骨效用的心得。在后来的旅途中,赫门和诺特潜水到木筏底下,把第五块活动船板拔出来后,我们学到了更多关于运用这几片奇怪板子的窍门。自从印第安人放弃这种被遗忘了的知识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了。船板替代了龙骨的工作,木筏在顺风的情况下,与风向成一定角度移动——这是一种简单的航行方法。然而,老西班牙人声称:印第安人在海上“驾驶”轻木木筏,在极大程度上,是利用“他们塞进木材缝隙间的某种活动船板”来控制方向的。这个说法,曾让我们和其他努力思索过这个问题的人都感到难以理解。其实,所谓的活动船板是紧紧塞在一条窄缝中,它不能侧摆,自然也就不能当作舵来使用。

接下来的状况,让我们发现了一个秘诀。由于海风稳定,海浪再度平息,“康提基号”得以平稳地航行了几天,不需要挪动绑好的操舵桨。我们把修好的活动船板塞进船尾的一个缝隙,过了一会儿,“康提基号”就改变了航向,从西方向西北方移动了好几度,然后又稳定而平静地朝新航线驶去。如果我们将这片活动船板拔起来,木筏就会回到先前的路线;但是如果我们只将活动船板往上拉一半,木筏也只往回转一半。通过简单的升降活动船板,我们就能有效地改变航线,并且不必动用操舵桨就可以维持航向的稳定。

这就是印加人独创的系统。他们研究出一套简单的平衡系统,风加在帆上的压力,使桅杆成为杠杆的支点。以桅杆为分界点,木筏的前、后两部分则成为杠杆的两臂。如果船尾活动船板的总重量较重,船头就能随着风自由摇摆,但如果船头活动船板的总重量较重,就轮到船尾随着风摆动了。根据力与力臂的关系,最接近桅杆的活动船板作用最小。如果风直直吹向船尾,活动船板就失去功用,这时候如果不持续利用操舵桨,就无法让木筏保持平稳;而如果木筏直直地这样躺着,就有点太长了,不能在海上自由自在地航行。而且因为船舱门跟我们吃饭的地方都在右舷,所以我们以左舷尾承接风浪。

在接下来的航程中,我们完全可以改让舵手站着,将活动船板拉上拉下来掌控木筏的方向,而不再将操舵桨的绳索拉向一边来改变方向,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习惯了操舵桨,所以只是以活动船板设定个大致的航向,还是用桨掌舵。

我们航程中的第二个大阶段,就跟那个只存在于地图上的浅滩一样,根本没有任何见证者。

那是我们在海上的第四十五天:我们已经从经度七十八度行进到一百零八度了,刚好是在起点和前方第一座岛屿之间的中间点。我们与东边的南美洲之间隔着两千多海里,和西边的波利尼西亚隔着同样的距离。不考虑方向,距我们最近的岛屿就是东北偏东方向的科隆群岛和正南方的复活节岛,这两座岛屿和我们之间都隔着五百多海里的汪洋大海。我们没有看见任何一艘船,之后也没看见,因为我们已经脱离太平洋所有一般的船运航线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感觉到有这么长的距离,因为在我们移动之际,地平线也悄悄地跟着我们滑行,而我们自己的浮动世界总是维持不变,地平线围成的圆纵身一跃,在我们头顶围成穹庐一般的天幕,木筏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夜复一夜,同一片星空在我们头顶的天幕上转动着。

(1)袍佤乌(Pow-Wow):北美洲印第安人的仪式,专为祈祷病愈或庆祝战争得胜而举行,仪式包括念咒、舞蹈、酒宴等。

(2)用来计量温度的单位,符号℉,1华氏度约等于17摄氏度。

(3)计量单位,1夸脱等于1.1365升。

(4)浮游植物(Phyto-plankton):指漂浮在海水或淡水中的微小植物,即藻类,主要经由风力、水流及潮汐等移动而浮游。

(5)浮游动物(Zoo-plankton):浮游生物中的动物部分。悬浮水中,通常含有许多水分,体重轻,体扁平,有许多突起和纤毛。

(6)藤壶:聚集于岩石、水中木材及船底上,难以去除的甲壳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