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们睡眼惺忪地听着从头上穿越的炮弹破空之声。张立宪瞪着完好的那只眼,眨受伤的那只眼。我恼火地眯着两只眼。它是来打日军的不错,可能否炸到深埋工事中的目标是一回事,而且它实在太扰我们的睡眠。

张立宪嗓子嗄了,可嗄了后话倒多了,这和他把什么东西已经从心里剔除了有点儿关系。他现在嗄着嗓子给我们播报:“……基准打完。博福斯七十五,一炮三发放,一〇五,榴弹瞬发,引信瞬发,全营一炮两发放……”倒是内行,内行到像是他在指挥,只是侉气得可以。他放下了,很多坚挺了多少年的东西也放下了,包括腔调。

丧门星使劲把脑袋往铺盖里拱,迷龙掀了铺盖生气。他们还想睡,我们也想,可炮弹群打脑袋上飞过时你睡得着吗?嗖嗖呜呜地在空气中划出断裂,我们好像在火车轮子底下,咣咣咚咚地感觉着震动,没人说话了,说话也要被淹没在声浪里。

麦师傅出现在我们的门口,激动地用英语嚷嚷着,全民协助更激动地在他身后跳踉,挥舞着两只手。他们的喊叫全淹在爆炸声中了,然后他俩跑开了。

不辣问:“吵么子?”

我一边往起爬一边翻译:“来啦。救世主来啦。”

我们乌匝匝地往外抢。阿译激动地流着眼泪,也许是炮烟熏的,他念叨着:“救世主来啦。救世主。”

迷龙疑惑地问:“外国神仙?”

反正我们莫名其妙地激动着,唯恐落后一步被鬼知道长啥样的救世主抛弃。

从我们的炮眼里瞧出去,炮弹还在炸,只是已经不像刚才张立宪念念有词的全营全连一炮几发放那样有声势。江那边的火炮总是这样的,先猛一个压制,然后再阻断式射击,所以我们现在已经能听见永远压得很低的云层里传来一种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最激动的是我们的两个美国佬,为了从炮眼里能看到天空,全民协助已经把脖子拧了过来,差不多已经快到趴在地上,可这还是徒劳。麦师傅就更激动了,往视野更好的门外冲,我们又对疯子一样地把他抓了回来——否则他就只好一身窟窿地回来了。他大叫:“飞机!飞机!”

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原来那就是救世主。我们把全民协助从地上拽了起来,为了弯到一个能看到天空的角度他已经把自己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把麦师傅摁回了安全地带,说:“看得见啦。看……你瞧,声都听见啦。”

我不知道人怎么能瞧见声音,但听着实是听到了。低沉的声音隆隆地从云层里传来,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家伙。然后我们终于从炮眼里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里翻了天了,为了能多看会儿这些家伙,我们从一个炮眼跑到另一个炮眼。日军的防空警报凄厉地拉响了,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协助,往常最易激动的人现在坐在那儿喃喃自语:“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我拍着他:“不要太悲观嘛。”现在我也有点儿亢奋。

“就算他们把山炸平又怎么样呢?首先是山顶上的我们——噗。”他用那么灰飞烟灭的一声来表示我们的终结。

我大叫起来:“炸平?是轰炸机?不是运输机?!”

也别问了,天上已经开始投弹了。一连串的小炸弹,炸城市也许管用,但在这连个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全民协助从上了山后沉默的时候占绝大多数,而开口就像怨妇。他在爆炸中连声地嘀咕:“有什么用?在贝蒂欧礁头炮弹就打了三千吨,那是什么都没有的礁岸,只摧毁了三辆坦克……”

我也不知道贝蒂欧是哪儿,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着“翻译官”。我回了头,麦师傅正在那儿指手画脚地用英语大叫:“空投!空投!阿瑟·麦克鲁汉,是上帝派你来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问:“我该揍他吗?他忘了中国话怎么说了。”

我翻译道:“他说空投。”

死啦死啦瞧了瞧外边的动静。航空炸弹着实比炮弹来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围我们的日军,连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空投炸弹?那我真该揍他了。”他说。

我说:“不是的。既然能轰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脑袋表示开窍,而我却乐观不起来。炸弹投下来日军会躲,物资投下来他们就会和我们一块儿抢……但是我们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

我们看着远去的机群——或者我们更该叫它机组,因为就那么个小编队,卸货似的在一个安全高度上做了安全的水平投弹后扬长而去。硝烟未尽,我们的亢奋劲儿已经过去,也已经看见日军从自己的工事里完好无损地出来,十五吨炸弹起的作用也许还比不过迷龙的一挺马克沁。

这鬼地方。我们就得像膏药一样,贴在南天门上好死或者赖活下去了。

死啦死啦在通讯器材旁边,冷漠地回答着来自江那边的问话,看他那样冷漠可真是让人心痛:“是,师座……别说这,师座。”

我觉得我们更像被拍死了粘在肌肤上的蚊子尸体。

死啦死啦瞧着那门后来被蛇屁股挪过来挪过去的九二步炮,后来它就一直停在炮眼边了,对着正斜面——它还在随时准备为进攻的虞师提供支援。

“把它调过来。”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永远洞开的大门,“对那边。”

我后来就和他一起看着炮口转向,这门炮现在起只为我们的生存服务了。

我说:“我们没人要了。”

“我们没牵挂了。我们要无拘无束地为自己活着了。”他说。

那只是同一状态的两种说法,我苦笑。他问我要团旗,我装傻,跟他说一个炮灰团有屁团旗。他一脸叵测的表情看着我:“得啦。你在意的,一直都很在意的。拿出来拿出来,你一直是个好副官,真高兴有你这么个好副官。”

被他这么说,我忽然很想哭。我去抓我的背包。那东西很小,叠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块。我把那东西抽出来,摔在他的手上。死啦死啦把它展开了。

一块焦黑的破布,上边画着一个古拙的无头之人,向天空挥舞着手上的长戈。那来自至今已经不知道覆灭过多少次的川军团,来自一个已经为这场战争捐尽家财的老头儿捐出的最后一块寿布。

我们已经被抛弃,以后我们要爱惜被人抛弃的生命了。

那面旗——我还是干脆说那块破布好了——被我们用竹竿挑着从树堡里支了出去,它几乎立刻就成了那整个方向的日军的射击目标,步机枪和小炮弹齐下,立刻就被打断了。

我们换了铁杆子,支出去,又一阵子的枪炮齐鸣。得,杆子倒没断,可飞来的还有燃烧弹,旗立刻被烧了。

这回挑出去的是竹内连山的衣服,佩戴着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军衔和勋章,衣服上缝着块我们新找的白布,白布上的无头刑天是死啦死啦画的,跟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拙劣到不要脸的模仿,倒也有了自己家的大气。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哇啦哇啦地喊:“竹内,调皮伢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来妈妈这儿,给你把衣服换换。”这回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枪炮齐鸣,竹内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淘气!”死啦死啦说。

再挑出去的是裤子,裤裆给割成开裆了。裤子上缝的白布这回是我的手笔啦,我想就用几根线条来突出原画的写意,意倒是会了,心里没有的神可出不来,它更像一个支支棱棱的涂鸦,颇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说:“竹内,我的美国朋友给你推荐一项中国发明,开裆裤,他认为这玩意儿又卫生又科学,战后可以靠它大赚一笔。我觉得蛮有搞头,打完仗了也想给他打打长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过来乖乖地换……”沉默。沉默之后是枪炮齐鸣,又打断了。

“坏,坏,坏孩子。”死啦死啦用责备的语气说。

下一个东西还没挑出去我们就快笑疯了,这回是竹内的缠腰布,也不用缝白布了,它本来就是白的。阿译在旁边又满意又不满意地扎煞着黑迹淋漓的双手,这回是他画的,工笔得很,并且画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给加了上去——这已经不合适做旗了,它更像是街头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这孩子淘气了点儿,可倒还爱干净。柜子里存货多的是,我巴不得挨个儿给你展览。”

沉默。很久的沉默。竹内显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内裤,于是那杆旗一直飘摇到了最后。

轰隆的一声,我们以为竹内又开火了,然后才发现那是雷声。

我们开始聒噪起来:“下雨啦!”“下雨啦!”我们手忙脚乱在整个堡垒里找着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开始下了,浇淋着那杆后来再也没被动过的炮灰团团旗——它真是太合适我们了。下雨了,我们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爷帮我们比虞啸卿和美国空军加一起还帮得更多。我们要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里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为淅淅加沥沥的雨声,因为饥饿,因为无所事事的等待,因为阵发的血腥的搏杀——后者就是我们无聊岁月中能杀死人的神经痉挛。

我们抱着枪,连从一层到个二层都抱着枪,枪像是长在我们身上的皮癣、烂裆和臭虫虱子,因为谁都不知道你从二层到一层小个便的时候日军会不会也痉挛一下子,猛地打来。

阿译在写日记,他写日记的样子真讨厌,茫茫然地望着空,忽然咬咬笔头子,然后抽抽似的写下几个字。我一向认为咬笔头子这种事是某些写不出东西的家伙在相机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样在偷窃,只不过偷得远没有我们那位团长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饿挨渴,南天门上的日子真是很难打发。有时酷热饥渴恶臭和绝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爷爷再冲过来一次吧。你甚至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如果他们现在冲来,你就先向他们投降再决一死战,或者死了之后再投降,可他们永远不在你想他们来时来。

阿译不咬笔头子了,进入状态了,不做表演了。我们很羡慕阿译,因为他一直记日记,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没什么可记的,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远有别人会偷看他日记的疑心,于是尽记些别人只管看去的话。

阿译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扫视,没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里。后来他走开进了侧室,鬼知道他要去忙什么。不辣使了个眼色,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向阿译的包。

我们挤在一起,翻开阿译的日记,连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家伙也挤着,尊严不再。我们翻开阿译的日记如同翻开一幅春宫图,急切得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也是,平时这玩意儿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现在能做什么呢?

必须考虑到我们中间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当扁担的,我给众人念:“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一天。空投来了,但是大部分投给日本鬼子了。美国人说,空投场太小,可我们的命也就能换出那么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维持几分钟。”

张立宪文绉绉地说:“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八。我数过了,投下五十个箱子,我们才抢到一箱。”半张毁掉的脸让他的文绉绉有些狰狞。

我挥着手让他不要打岔,接着念:“……我们抢到一箱卡宾枪弹,可我们只有一支好用的卡宾枪。这下好啦,卡宾枪手有了一箱子弹——不辣,他眼红你了。”

不辣就在我们周遭蹦着,我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回事,腿上伤了后比以前蹦得更欢,难道他很喜欢一条腿的趣味?我让他坐下,做伤员也是要有涵养的。

丧门星问:“那个东西能吃吗?”他倒是越来越像克虏伯了。

我不理他,继续念:“柯林斯骂我们不保养我们的枪。我提醒他,是用得太狠,我们一直保养。柯林斯哭了……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二天。昨晚日军偷袭,死了六个。我们死一伤二。早上何杰自杀了,他们叫何杰作泥蛋,泥蛋就是何杰。”

何书光挠着头:“原来泥蛋跟我是本家啊。”

“……何杰自杀了,因为知道没有药。我们还是没有药。”念完我吁了口气。我沉默,我们都在沉默,想着何杰自杀的那个早上。

那天死啦死啦命令我们挨个儿去看泥蛋的尸体,每个人必须看足五秒。死啦死啦说这是迄今为止死得最一文不值的一个,我们守在这里,不是为了七姑四婆九姨六奶,而是为了自己。

他掀开了铺盖,离很近看着泥蛋的脸。铺盖下的泥蛋不好看,死了,没死时就已经溃烂了,这从死啦死啦强忍的表情上就看得出来。后来他猛地把铺盖给盖上了,重重地又说了一遍:“为自己!”然后就出去了,我们在屋里沉默。

虽然他没敬死者,但我肯定再也不会有伤兵自杀。

过了一会儿,我接茬儿念:“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四天。麦师傅——麦师傅,林督导也偷着叫你麦师傅哎!”

麦师傅是望穿秋水望飞机的一尊雕塑,雕塑回过头来:“麦你们的癞皮狗。”

我呵呵乐着:“麦你们的癞皮狗这回炮火指挥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轰炸机也很卓越——除了卓越他没别的词吗?……总之在我昨晚的祷告之后,今天是最幸运的一天——原来他也出力啦?”

“他祷告啥玩意儿?他信啥呀?黄大仙?”迷龙撇撇嘴。

丧门星问不辣:“他信什么?上帝?”

“不晓得不晓得。原来多亏了他啊?迷龙,你也祷一个吧。”不辣搡着迷龙。

迷龙恐吓他:“我捣死你啊。”

麦师傅下了判断:“无信仰者。”

我们又起哄他的评断,哄完了我接着念:“……后来分食物时迷龙哭了……迷龙,哭啦?”

迷龙不屑地说:“哭啥玩意儿啊,我是被那喝尿的机枪熏坏啦。”

何书光起哄:“哭啦,哭啦,哈哈,死东北佬。”

迷龙骂道:“哭你个毛驴犊子。”

我帮闲:“你哭个阉驴犊子。”

张立宪打圆场:“得啦得啦,哭的是阿译这个王八犊子。”

丧门星“嗯”了一声,迷龙就掉头看着他:“嗯,你嗯得我后脖颈子快炸了。‘嗯’这个词,豆饼常说。”

我拍打那颗莽脑袋,让他不要打岔,然后接着念:“……我们现在有了一些药,团座把口粮分了分,亏了我们十四天里又死了六十一个人,才能挣到现在。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祷告上苍,我知道的所有从没信过的神灵,耶和华、耶稣、三清、如来佛、真主、观音,尤其是我死在日军枪下的父亲,保佑他们,帮他们,他们每一个都死得比你伟大……”

其他人都沉默了,我还在那儿念念有词:“……降龙伏虎,关圣大帝,齐天大圣,五百阿罗,土地公公,茅厕婆婆……”

不辣问:“你装什么呀?”

丧门星问:“你哭什么?”

其实我不算哭,只是眼边有那么两行。

张立宪推了我一把:“你的嘴真是很欠。”

我就势用衣袖擦擦眼睛,念道:“……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六天。又很久没下雨了,我们又快渴死了……”我指着外边正在下的雨,它已经从大门外流了进来。所有人哈哈地大笑,时过境迁啊时过境迁。

我们偷看阿译的日记,以那小子拘谨不安的古怪眼神游历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天。他苍凉着,沉默不语,被置身事外,忐忑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力图在这个并没什么理性可循的地方理性地生存,力图把发生的荒诞事情整理成线。

他记录了我们永远在望却无法回去的东岸,记录了不辣的腿——因为缺药,不辣的腿已经烂掉,恐怕保不住了。

他记录下干渴,记录下死亡。他接了郝兽医的班,尽可能记下死者的名字,记录我们又濒临告竭的食物,记录空投的艰难和为了得到空投物再加十倍百倍的艰难,记录饥饿,永恒的饥饿,记录日军第一百次报废的攻击,记录只有我们才懂的苦涩和自豪。

山顶很静谧,唯一有战争迹象的也就是那个怪异的树堡和它周围的空地了。但那是怎样的一种怪异啊,被炸得像月球一样,弹片在树体甚至钢筋水泥的壁面上嵌了好几层,月球的表面上与其说是点缀着,不如说是堆积着人类的尸体;外壕早已塌了,但我们现在有的是弹坑。

往林子里细细地看,就能看到那些隐藏着的冷枪手。枝丛里探出的机枪和炮口,几个巨大的有轮子的铁制乌龟壳悄悄地移动,那是我们在沙盘上曾经拿出来让虞啸卿伤脑筋的长了腿的碉堡,比较小的是可以被人背在背上的微型碉堡。现在是轮到我们真实地面对它们了。

哇啦哇啦,死啦死啦又在喇叭里气人了:“……竹内竹内,我以几十人之众,击你数千人之寡,占了你的指挥部已经二十天之久。你要还有张脸的话,你说怎么着吧?”没动静,竹内选择沉默,只有阿译画的缠腰布在迎风飘扬。

我们都认为竹内还有脸的话,就该自杀。我们让他的指挥中枢陷入半瘫痪,我们俯瞰四面八方的射界让整个南天门的日军必须像老鼠一样生活——代价是我们更像老鼠,我想他们也快疯了。

死啦死啦哭腔哭调地开始吵吵:“东岸的弟兄们哪——”但是往下他就笑,“嘿嘿。”

那边当的打过来一炮,在日军的正斜面阵地上开花,是余治的坦克打的,作为回应。上得山来死啦死啦就没再向江那边说一句软话,该说的来前早已说尽,便不再说。

麦师傅忽然大叫起来:“空投!空投!”

死啦死啦也不知道从哪里扎出来的,他好像总能嗖地一下钻到需要他出现的地方。他大叫:“各就各位!布置火力!”

我们钻到了属于各自的枪眼前面,准备好了各自的武器。东岸的火炮已经开始弹幕射击了,那是在清理空投场。今天的弹幕射击打得非常准,它炸起的泥水把我们都溅得一脸泥。

云层里又是隆隆的四引擎大家伙在飞临,之后是炸弹落下,为空投场做最后一次清理,顺便完成了定份定量的轰炸。然后就会是运输机来临,投下我们生存所系的物资。最后将是我们冲上那也就百十多米方圆的空地,为每一个准确投中了靶心的箱子与周遭环伺的日军做一番搏杀。

日军了无动静。他们早学乖了,面临空地的双重打击时绝不露头,反正等我们去抢物资时射击和轰炸就都得停下来。

麦师傅大叫:“Good!Very good!很好!太好啦!”

我们被瀑布一样铺过来的泥水砸得很悻悻,他倒很高兴变成一个泥人,因为火力支援从没这么准过,空投的衔接从没这么紧过。以往总因松散让日军缓过气来,把空投场变成了射杀场。这归功于他为了修正火力和部署空投已经废掉了睡眠,他用来跟东岸所有两腿哺乳类生物磨嘴皮求情哭号骂人的时间比我们所有人加一块儿还多。我们预感到今天不会白过,阿译的日记会记上这么一笔:今天大有斩获。

我注意到了他又低着头,把双手在胸前抱成拳,闭着眼,亲着自己的拳头在念着成串的神仙。

箱子拖着降落伞,嗵嗵地落下来了。跟以往一样,大部分落进了空投场之上。在这样云雾缭绕的山峦,又是战争环境,把物资投入山尖的这点儿空投场不是易事,我们也司空见惯,只好希望那些便宜了日本人的箱子最好是直接落在他们头上。最大的一个,我们见所未见最大的一个,足有齐腰高,嗵的一声,不偏不倚砸在空投场的中间,泥水飞溅。

麦师傅已经激动得快哭了,反正泥和水糊一脸,哭没哭也没谁看得见,只是我们明确地肯定他已经哆嗦了。他在最激动时总把中文和英文一块儿混用,“My God my God my God my God上帝上帝上帝上帝上帝呀。”他毫无断句地嘀咕和叫喊着,已经完全失语了,泥巴和眼泪和水顺着他久没修剪的胡子一起下淌。

死啦死啦不激动,最值得激动的时候他总是不激动,他把两只手伸出去分切了一下,那表示我们该沿着外壕从两翼接近那个救命的箱子。“机枪!”他嚷嚷着。在他嚷嚷之前迷龙他们的几挺机枪已经对着林子里晃动的人影开始速射压制了。

我们冲了出去。我们现在倒默契了,倒杀气腾腾了,因为人已经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已经被枪林弹雨淘洗了一百遍的人。

雨淋在壕里,壕沟成了泥坑,二十四天来日军扔在壕沟里的尸体从没收过,我们双方都绝无能让对方收尸的信任,泥坑便成了尸坑。我们在泥水和尸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凭借一条壕沟尽可能接近空地中间的那个空投箱,只要滑倒便必然撞上某一具尸体。

林里射来的子弹打在壕沟边沿,但日军一时没有再大的动静。我们连汤带水地架好了武器,一通猛盖,日军对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似乎也有点儿心不在焉,并没有做太有力的反击,那就算被我们压住了。

死啦死啦把一个手榴弹投了出去,说:“抢吧。小心点儿。”

玩儿命的时候到了,我们跳出了壕沟,还得顺手把跟着我们跑出来的麦师傅推回沟里——最好不要尝试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对林子里多我们多少倍的敌军射击了,那叫找死。我们连枪都反背了,玩儿了命地冲向那口箱子。死啦死啦追着,往我们的侧面一个接一个地投弹,把泥浆炸溅得竖得和墙一样。堡里的几挺重机枪也打得一会儿不敢停,停一小下今天拿来换这箱子的也许就又要多几条人命。但真是走了好运,我们的手搭到箱子上时也没倒一个人。它硬硬的,硬得很结实,硬得在心里实在。

我们拖着箱子在泥水里逃回自己的窝。死啦死啦的手榴弹早扔光了,现在是靠着张立宪拿掷弹筒在堡门前速射掩护。迷龙的机枪射击稍稀疏了一下,林子里的机枪火力立刻在我们周围弹跳。

麦师傅拿着枪在壕沟里对着那个机枪点一通乱射,指望能够给它压下去一些。现在壕沟里就他一人了。我们永远得把他留在最安全的地方,这与他的国籍无关,他是我们获得火力支援到物资空投的唯一渠道。

麦师傅大喊大叫:“小心!放低你们的屁股!”他很安全,日军的机枪还没工夫关照一个严严实实捂在壕沟里的人。

我们拖着箱子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开枪这种琐碎事全交给迷龙和张立宪这帮子人了。带着东西逃命是我们现在的大事,我还一边忙着向麦师傅挥动拳头。

我们在这趟忙乱和狼狈中没能看到麦师傅身后的几具死尸爬了起来,他们和死人一样沾染着泥污和血污,但确确实实是活着的——那又是日军的设计了,派几个不要命的事先伏在战死的同伴身边,尸体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麦师傅还在当当地忙于射击时,一个刺刀柄猛击了他的后脑,然后他们把他翻过来好在心口补上一刀。

他们翻过来以后发现这并非一个中国人。

我们把箱子拖到树堡旁边时就瘫了,那样在枪林弹雨的泥浆地里拖一个半人高的家伙,真还不如一次拖八辆板车。那些做掩护射击的家伙立刻拥了进去。“太顺啦。今天刮顺风啦!”我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把那个箱子拥进了房子正中间放下。那是个金属玩意儿,一切为了防撞设计,连锁都是死头的,要用撬棍撬。我们瞪着那个大家伙,眼里闪着饥饿的光泽。

如果这里边是食物,我们就还能活个二十天,那就长得像一辈子;如果是药,也许连死人都能医活了;如果是子弹……唉,管他是什么吧,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

张立宪大叫:“棍子!撬棍子!”

“我来!洒家来!哈哈!”迷龙乐呵呵扛着根铁棍子就蹿过来,我们拍着打着他,给他让着道。

死啦死啦大声问:“麦师傅呢?麦师傅?”没人理他,他就索性蹦到了箱子上,“把麦师傅找来!这箱子要不是他开你们好意思?!”

是不好意思,我们消停了,如果蠢蠢欲动也算消停的话。死啦死啦从箱子上跳下来,说:“等着!不准开!——谁跟我去?”

没人跟他去,连刚才在外边打火力的家伙也蹭边溜缝地走,怕的不是死,是怕看不到开箱子。他冲我们竖了根小指头,连踢带拽地弄走了几个倒霉的。

我们围着箱子发着呆,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但欲望也从来是不讲道理的。我用英语告诉全民协助他也有开箱权,全民协助连连说No。我也不知道那帮傻子怎么就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大概是已经饿得通灵了,七嘴八舌嚷嚷起来,“Yes”“太有啦太有啦”“开吧开吧”不绝于耳。可怜的全民协助如被催眠了,撬棍子不知道怎么就塞到了他手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伸出了罪恶的毛手,把撬棍揳进了锁头的合缝处。

我们不用再推波助澜了,全民协助从伸出手的那一下就被魔鬼掌握了。我们眼光光地瞪着,看他犯罪。

“鬼子!上来了!”死啦死啦叫嚣着冲了进来,跑在他前边的是几个被他抓了差的倒霉蛋。地上本来就湿湿的打滑,全民协助又是最容易被这种动静惊吓到的人,一个出溜滑便压在了撬棍上,绷得箱盖轰然开启。

我们在抓起武器各就位置前还来得及看见箱子里盛的什么。张立宪甚至过去伸手抓了几只,又放开手。那些白乎乎的玩意儿在地上蹦跳,验证了我们的难以置信。

美国人的物资实在是太丰富,我们总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们都给他们的兵提供些什么。之前抢到的物资里离谱的东西不是没有,报纸、口香糖、避孕套、电影海报,诸如此类,但还从来没离谱到眼下这地步,满满一箱子……乒乓球。

“布防!”死啦死啦对我们这帮子木雕泥塑喊着,他的眼睛也从箱子里掠了一下,但跟没看见一样。

我们开始布防。每次面对未知的攻势时我们都很迷茫,但从来没像这次这样迷茫。

每次日军攻击时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过来,这回不一样,他们的几个活动碉堡先就了位开始移动,然后步炮和重机枪在后边跟着阵列移动,这样的进攻自然是比步行还要慢的速度。那一条线形就着森林边缘在雨雾中缓慢移动,后来收拢了,成了一个槌形。我们瞧着那个槌头,槌头是一辆推车,被两个活动碉堡保护着。那车没法不显眼,因为车上绑了一个原木钉的十字架,麦师傅被绑在架上。

死啦死啦看起来很沮丧,他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从他手上把望远镜拿了过来,看见了双腿已经被打断的麦师傅。他嘴里堵着一块布,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和我们一样是浑身泥水的落汤鸡,但我仍清晰地看见他涕泪横流。他痛苦得面部都已经扭曲,然后我发现他不是被绑着,而是被钉着。

他已经被拷问过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了。实际上一天数次的鏖战下来,我们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于是他被派了最后的用途——用来做攻破我们的撞城槌。

槌缓慢地向我们压近,慢得像在给我们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们在泥地里拔足时甚至不会溅湿自己的裤腿。枪拿在手上,但并没开,上着刺刀,向我们显示着他们有再来一次白进红出的勇气。

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我们也开始开枪。冲锋枪和机枪都放弃了,我们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枪,砰的又是一枪,连张立宪、何书光和迷龙也瞄很久,然后开一枪。尽管麦师傅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信号,但是我们绊住了,没人愿意用自动火力把他和日军一起送去他现在很想去的那个世界。

在这样的地方熬了这么久,瞎子也要熬成神枪手了。死啦死啦那一脸等死的冷静也让我们手稳了许多。一向是日军的枪准得要命,但这回拧转了,我们打得几乎是弹弹着肉。日军沉默地倒下,沉默地开枪,沉默地前行,我们沉默地射击,在对射中沉默地倒下,沉默地装上刺刀。

我们开始上刺刀的时候,每个人便没有望远镜也已经看得清麦师傅了。

全民协助开始急促地喘息和嘀咕起来。“No no no no……”他无意义地嘟囔着,把拳头塞在嘴里,脑袋完全扎在掩蔽物之下,投入了啜泣。我们不能像他那样恣意,我们上好了刺刀。死啦死啦在检查着他的几把短枪,没刺刀的人把砍刀、日本战刀、铁棍、钢筋甚至砖块放在自己的射击位置旁。我们是木然而非英勇地在我们将死的地方等待。“来吧,都死了吧。”我们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心里是一片空白。

槌头歇止了,停了下来,和我们对峙着的更像一条顾盼着自己尾巴的怪蛇。

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这群炮灰到底给南天门造成了多大冲击,后来打扫战场时才发现整小队建制的守军是被铐在战壕里的。我不知道这是竹内的强制还是所谓的武士精神,我只看见他们停滞了,犹豫了,蔫了,后退了,但没转身,枪口仍对着我们,像他们来时一样缓慢地撤退。

死啦死啦的声音在雨雾中飘浮,没愤怒,没激昂,全无他往日的叫嚣,只是在平平淡淡陈述一件事实:“好像以前的一百多次一样,这次你还是打不下来;我们拿喷火器和火箭筒,你打不下来;拿步枪,你打不下来;拿枪刺和砍刀,你打不下来;我们拿牙咬,你都打不下来。”

麦师傅离我们近了,麦师傅又离我们远了,麦师傅停下了——不是他要停下的,是日本人停下了,他们停在我们的步枪射程之外。两个活动的钢制碉堡拦在麦师傅身前,一张桌子搬了过来。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布卷被扔在桌上展开,砍的片的锯的剔的……我瞧着那整套也许庖丁用于解牛的刀具,不,没哪头牛要分割得这么精细的,它只能是刑具。

张立宪说:“……他们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剐了他。”

我推全民协助,他猛力地摇着头——他就没抬过头。

麦师傅眼泪汪汪地向着天,雨淋在他的脸上,看来日军是到死都不打算让他出一声了。

麦师傅像耶稣——他长得一点儿不像耶稣,可每个好人死时都像耶稣。麦师傅要死了,可即使他像耶稣一样被钉着,我们还在奢望他能被送进战俘营。谁都知道,战争快结束了,谁也不该在这时候死去——尤其麦师傅这样的好人。

“会操炮吗?”死啦死啦瞪着我问,我莫名其妙地摇头,然后明白是要我翻译。我向全民协助翻译。

全民协助只会摇头:“No……no……”

死啦死啦对他说:“帮帮我——帮帮他。”

我不确定全民协助是否听懂了他的话,但死啦死啦的表情里总是能同时放下强迫和安慰。全民协助又开始无助地啜泣。那门九二步炮本来就对着门口,现在已经被我们推了过来。

我对着全民协助的耳朵根吼:“帮你自己!”

全民协助哭泣,哆嗦,操炮装弹——我不知道人怎么能同时做到这三件事情,但他是个技能娴熟的军械士,尽管声称从不对人开枪。

日军已经在麦师傅身上下了第一刀,同时扯掉了他嘴里塞的布,那是为了让我们都听到他的惨叫。一句我们熟得连做梦都能说出来的骂人话从雨雾中传来——麦师傅大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如果不是全民协助,我们几乎就要想笑。全民协助在哭泣,在校炮,在抖得像外边雨水浇淋的草叶。

死啦死啦贴着全民协助的耳根子大叫:“好了没有?!”

第二刀已割下去了。第二刀会让日军满意的,麦师傅开始惨叫了。

全民协助捂着耳朵把自己团在炮轮子下了:“No!No!”

我从瞄准具里看了一眼:“好了!”

死啦死啦尽他最快的速度拉动了炮栓,轰的一声,炮的后坐把他都撞翻了。那发七十毫米炮弹穿飞了雨雾——全民协助哆嗦归哆嗦,瞄得是着实不含糊——什么都没有了,那辆车没有了,麦师傅没有了,一个钢铁的王八壳子在空中翻飞。

麦师傅的死是给我那团长的最大打击,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援,至少在全民协助能够接手之前。这些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真该好好看看狗肉,它穿行炮火为我们叼来野物时,就像瘸着的黑色闪电,子弹根本碰不到它,或许日军也热爱这样通灵的生物,刻意错开了枪口。

狗肉几乎是在用战术动作向树堡接近,而且它的战术动作远比我们标准。

我们待在主堡里,仍守着自己的枪,但已经都饿得没力气了。蹿进来的狗肉让守着门的张立宪挣扎起来,没有什么可惊喜的,他从狗肉嘴上拿下一只山鼠。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拍着狗肉,一边看着那只山鼠发呆。

大家都没力气说话。不辣过来,把山鼠拿了,比出个够放整个人进去洗澡的锅子:“要得。我给你们煮这么大的一锅汤。”他蹦着去了,他是我们中间唯一还能蹦的一个。也许是一条腿使劲反倒让他节省了力气?我胡思乱想着。在我饿得发晕的视野里,不辣模糊一团倒像是飘着的。

后来我飘着的视线一下落实了,我瞧见死啦死啦,他现在的表情严肃认真得有点儿像……阿译。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狗肉。他平时一心血来潮也跟狗肉亲热,不过那种亲热更像我们彼此间踢一脚踹一脚,但现在他温柔得不行。

张立宪嘴上也在那儿不干不净的,他们几个现在和我们越来越一样了:“团座,别麻我了,狗肉是公的。”

死啦死啦回答得很怪——主要是表情怪:“不是公的。和你们一样,男的。和你们一样,是汉子。”然后他把狗肉带走了。本来我是想在昏昏沉沉的饥饿中睡着的,现在我睡不着了。

死啦死啦进了冲上来当日便回不去的那个楼梯间,狗肉不用他带,自己进来了。死啦死啦坐下了,拔出了虞啸卿给的那支柯尔特,放在手边。他看着狗肉,没说话,狗肉走过来。狗肉是条明白人心情的狗,通常它置之不理,但它闻得到绝望的味道——比如说现在。

狗肉蹭着死啦死啦,他抚摸着狗肉脏污的皮毛,拿脑袋贴着狗肉的脑袋,后来他把狗肉的头搬开了,拿起枪,对着狗肉的额头。狗肉安静地看着他,好像在它和它的朋友之间并没有一个枪口存在。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死啦死啦放下了枪,拿手捂着嘴无声地啜泣了会儿,然后他拔出了刀,抱了抱狗肉,拿刀尖对准了狗肉的颈根。但一下子他又扔了刀,崩溃了:“……不行的。狗肉,谁给你起了这么个该死的名字?……你冲锋在前,可这不是你的地方……不行的……”

狗肉拿脑袋拱他,一个刀下的生物安慰着它的刽子手。

“……你自己挑?枪?不不,你不喜欢枪,你就是被枪伤到的……刀?好,就是刀……”死啦死啦又拿起了刀,刀柄上大概是有触动他泪腺的开关,他又哭了,“……刀……”

“王八蛋!”我站在门口,把小眼瞪成了豹眼,戳指着他大叫。我身后有整帮的人,迷龙、不辣、丧门星、阿译、张立宪、何书光,每一个人都一样的愤怒。

“削他个王八犊子!”迷龙叫了一声,然后我们蜂拥而上。饿没力气了,愤怒就是力气。那帮子玩意儿对我那团长拳脚交加,在杀戮中过了几十天的人手上哪儿还有什么轻重,只要不开枪就觉得什么都是轻的。我和阿译把狗肉从他那双罪恶之手上拉开,拥到一个我们觉得安全的地方。

张立宪、何书光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这通拳脚挥舞,和拳头脚跟下那个抱着头护住自己的团长——他们眼中的英雄,大概在想要是他们这样打虞啸卿,天已经塌下,水已经倒流了吧。

“住手!住手!”我大叫,动手的家伙停了一下子。我颠过去,看了眼那家伙的鼻青脸肿。他现在可怜巴巴,濒临崩溃,也许他在人背后已经崩溃过好多次,只是连我都没让看见。我很想说点儿什么,最后觉得诉诸行动比较好,于是我同情地看着他,在莫名其妙中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整死他!”

又一轮叮咣五四。他沉默地护着自己挨着拳脚。终于丧门星觉得不大好了,一边搪开我们,一边还给那家伙几脚,说:“算啦!算啦!好啦!”

我们悻悻地转身向了门口。每个人的悻悻和愤怒都不仅仅是为了这家伙居然异想天开到狗肉可能是我们盘子里的一道菜,而是积压已久的,我保证。

那家伙涕泪滂沱地发作,不壮烈,倒像个求老婆留在身边的没种贱人:“我错啦!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呀!”他爬起来,跪在我们面前,那真是贱得让我们头发要竖起来,我们从没想过要他向我们下跪。“能做不能做的,你们早做完了!我早就没脸让你们再做什么了!我说要让你们回家的!回家!回家!你们怎么喊的?现在拿什么回去?找个赶尸佬给赶回去吗?”他又号啕起来,“那也得先凑个整啊!”

迷龙哼哼:“揍得他还挺舒服的。”

我说:“照他的说法办呗,这样的人一定是欠揍了,该揍。”

迷龙就又吼一声:“再揍!”

我们哄哄地又揍。狗肉开始发作了,在它的狗眼里已经不大清楚这是善意抑或恶意了,而它发作时十个阿译怕也拉不住它。狗肉冲撞过来,一头便把个独木难支的不辣撞翻在地,然后夹在我们和它的朋友中间对我们吠叫着。狗肉咬人时是绝不叫的,但这回它边叫边咬了我。我甩着被咬了的手大骂着退开,众人也都退了,惹不起。

我说:“……别再动歪脑筋了。狗肉要是可以放在盘子里端上来,那我们……你我也都可以放在盘子里端上来。”

他什么也没说,抱着头,难看地啜泣。

我们安静地出去,把他和狗肉留在这里。

后来死啦死啦打着晃,不成人样,但仍然很人模狗样地在检查我们的武器、设防、除疫等诸如此类的一切。人不要脸也许是个好事,现在看不出来任何他方才如丧考妣的痕迹。他连吃我们打的肿痕都没有消,便又散散漫漫地威严着,叫我们这些心里没底的看了心里变得熨帖。

最重要的是狗肉还在他身边,跟着,瘸着,看着人世间的无聊事。这样好,这样就好。

他一如往昔去做他该做的事,设该设的防,分配其实已经接近于零的物资,打他必须打的气。我们装着不知道他已经崩溃了,装着不知道他从心里面已经开始碎裂了,一点点地成渣成片成屑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