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虞啸卿站在炮窝边和余治的坦克之间,瞪着克虏伯和那辆史都华坦克的全班车手,那几个人站了一排。

虞啸卿问:“谁先擅自开火?”

手就举了五条,值星官指向了克虏伯,但虞啸卿也没费神去扫一眼,说:“要重罚。不能不罚。”然后他从克虏伯开始,给他们别上一个低阶的、允许一个师长在阵前颁发的青天白日勋章。他拍了拍克虏伯的肩,闹出一阵小小的尘烟。

他用湖南话对克虏伯说:“要得。”

克虏伯并没有因此放松,而是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虞啸卿看了他一会儿,把剩下的四个勋章交给了他身后的唐基——他和唐基仍然站在一起,给所有人的印象仍是那么一对刚柔相济的组合。然后他向余治招了招手,让余治跟着,他仍然尽量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枪。

虞啸卿瞧了瞧这炮洞,他和死啦死啦曾长谈的地方。现在人搬走了,有东西走了,有东西留下来,新人又搬了东西进来,一切都物是人非。他往前走了两步,从炮眼里看着漆黑一片的对面。余治跟进来,但是保持着一个礼尚往来的距离。

虞啸卿吩咐他:“收拾一下。你和你的坦克回师部。”

余治却拒绝了:“这不合适。师座把我派给他们了。”

虞啸卿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他一手扶出来的家伙,余治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老成和严肃。

虞啸卿不可置信地说:“你前天还跟我说想回师部。”

余治并不否认。

虞啸卿问他:“你现在永远不要回去了?”

余治的回答跟克虏伯一样:“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虞啸卿便沉默,似乎回答这样的问题有损他的尊严。

余治又问:“我们是不是把人家卖了?”

虞啸卿很想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而余治嘴角抽动着,也在准备好承受这一下。后来虞啸卿把伸开的手掌合上了,背上了手,说:“好吧。你就留在这里。你也知道坦克是怎么用的,不是停在这里做个炮台。”

余治几乎是重复着虞啸卿最后一句话:“我知道坦克怎么用的,不是停在这里做炮台。”

虞啸卿背过了身子,那也就是“你走吧”的意思。余治看了看他的师座,也许他后悔了,也许冲动得想冲上去抱他的师座一下,但他最后单膝跪了,单膝很别扭,但他仍对着地面磕了个头,然后出去了。

唐基进来,他几乎是擦着余治的肩进来但没做任何表示,唐基看表情就明白什么叫无可挽回。

他们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虞啸卿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什么时候打过去还不在你?”唐基答道。

“怎么又在我了?!”虞啸卿冲冲大怒之后便立刻明白过来,“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就是等着我来问你!你不会打仗,可太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等着我问,拿虚的拍死实的,用实的搞垮虚的,拿设问搞乱肯定,拿肯定摧垮疑问!”

唐基不吭气,只是给那个心力交瘁的家伙踢过去一张凳子。虞啸卿在愤怒之后重重坐下,还在抱怨:“我该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去的。对你这种人,嘴就是为假话生的。”

“也没冲不是吗?天才总把自己想得多强多悍,到头来就上傻子的当。”

“我知道你要转守为攻了——没缝你是能给造出条缝来的!”

唐基就冲虞啸卿翻着白眼:“虞侄,仗没开打,你怎么倒坐啦?”

虞啸卿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坐着的,跳起来,猛地踢开了凳子。

“有转机啦。”唐基说,“虞侄你是心想事成的好命呢。”

虞啸卿又愣了会儿,但他能不问吗?“是谈判桌子上头喷云吐雾的转机吗?像山里头的风向。”

“打自然要打的,要不那轮船装的军火上哪里交代呢?不过是等个合适时候罢了。”唐基拿低声来肯定他的倍加肯定,“美国人说大后天有大雾。”

虞啸卿皱了皱眉,不吭气。

唐基又说:“你瞧见了,对面也被我们逼得不藏什么了。大晴天去打,你瞧瞧就把美国人调来直接支援你能不能打得下来。”

虞啸卿只是不吭气。

唐基又肯定地说:“大后天。”

虞啸卿仍不吭气。

于是转机还没来,我们在南天门上盼星星盼月亮的生还之日已经被挪到了大后天。

漆黑,然后猛地响起一阵金属铿锵声。

“谁?”我在黑暗中大叫着。我是守着开关的,我拉亮了开关,堡里一下子灯火通明,迷龙站在金属阶梯上,瞪着刚才还在他手上现在正在叮里当啷下落的水桶子,十几条枪对着他,一半的枪手倒是睡眼惺忪的。

“我我我我!是我是我!”他忙不迭地叫。

我们一帮惊弓之鸟,眼里都青幽幽的快放绿光了。迷龙被我们瞪着,做了个尿尿的姿势。

我骂他:“撒尿精!”

死啦死啦提醒道:“关灯!”

是啊,对黑暗里的日军来说,我们暴露在枪眼边的人就是明显不过的靶子。我伸手去关灯,砰的一枪已经打外边飞了进来,迷龙的第三任副射手一头扎倒在马克沁上。我赶紧关了灯,让我们回复了安全的黑暗,一边恨恨地骂:“你乱跑害死了他!”

迷龙忙乎着去找他的尿桶,一边回嘴:“你乱开灯害死了他!”

不辣幽幽地嘀咕:“什么世道!扛着个马克沁满天飞,头一个该死的就是他,可他连毛都伤不到。”

丧门星也叹道:“什么世道。”

死啦死啦问:“谁给他做副射手?”

没人吭气。谁要跟个你死他不死的家伙蹲一个坑呢?

但过了会儿有个家伙怯怯地站了起来,说:“我。”我们沉默着,那个毛遂自荐的家伙委委屈屈地去收拾机枪和尸体。总会有这种认命的家伙出来的,因为是人都知道那挺每分钟六百五十发的玩意儿确实一直在救我们的命。

迷龙倒开始自夸,谁让他有打天上到地下厚度的脸皮:“我他妈叫永远不死。”

“得了得了。”我说。

这家伙还没完:“烦啦就叫永远不死不活。”

“得啦得啦。”我让他住嘴。

不辣接得倒快:“老子就叫永远不饿……”

我忙去捂他的嘴,晚啦,我们迅速陷入一片死寂,然后听着自己肚子里和别人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声音。

我们尽可能背了四天份的干粮,可从四小时变成两天,死啦死啦就把吃的统一管制了。今天四个人吃了一餐份的黄豆,八个人一听罐头。我们怕的不是饿,而是就他这分派方式来看,我们到底要在这地方待多久。

黑黝黝的山顶上我们守着我们黑黝黝的树,喇叭开始起噪音,一个存心聒噪所有人耳朵的缺德声音先是毫无必要地咳嗽,清嗓子,然后毫无必要地一下起了个最高音,喇叭都开始呻吟起来——它的呻吟是尖厉的噪音:“起床啦,该干活啦,月亮晒屁股啦。嗯哼。咳咳。”然后死啦死啦开始学鸡叫,学得还真像,混合了公鸡叫春和母鸡打鸣。

“啊呀,原来是半夜三点吗?实在对不住啦,竹内先生,可是我太想和您聊聊啦。”然后他哭了起来,哭得又难听又伤心,连我们都几乎要以为是真的。他清嗓子,擤鼻涕,如此这般地又做作了一会儿。如果我是竹内,恐怕早已急死。“我错啦,现在是被关门打狗,不死不活,您大人大量,就当我们是瞎了眼闯错门,好不好就放条生路?当然,当然啦,我知道没这么好事的,要不打啥仗呀!要不您方个便,就收了我们这班降兵?”

南天门是一片死寂,他说得热闹之极,整个山顶却黑黝黝的鸦雀无声。死啦死啦忽然开始怪笑起来,这种怪声常让我们都想揍他。

“竹内先生现在是不是在跟你的手下说好好地听着,打枪的不要?是不是一点儿睡意也没啦?眼里的钉子自个儿要蹦出来,谁还睡得着啊。逗你玩的,逗你玩啦,你家床我睡得好舒服,是绝不会跟你到林子里去搭帐篷的。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唠嗑、摆龙门阵、扯淡、侃大山,交交心窝子。”

砰地响了一枪,不知道是哪个听得懂中文又愤怒之极的日军打的。

我们瞧着那家伙坐在话筒前发疯。他一手拿着自己的鞋子,一手拿着钢盔,在桌沿上叮当五四地敲打着,倒还颇合了某种侉里侉气的节拍。迷龙把衣服一撩,把肚皮当鼓拍着给他伴奏。不过我想最响亮的还是我们的哈哈大笑。

“听到你们的表示啦!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死啦死啦转头找了我,“副官,来两句有文采的?”

“去你的文采!”我说,不过我抢过了话筒,这么好玩的事不往上冲可真白瞎一辈子了,“南天门广播社现在开工啦,本的是我不睡了你们兔崽子也别消停的创办宗旨。我要特别地谢谢一下负担了全部工程设计、器材和经费提供的竹内连山先生和一把屎一把尿把戏台子给搭起来的竹内联队。你们不容易,真的不容易,离着家比我们还远,连滚带爬地赶来搭这台子,真正的国际精神啊。”

这真是太好玩儿了,听着自己的胡说八道沿着夜色里树梢上支出的电线一路传了开去,由四面八方支了整座南天门的喇叭又传了过来。黑暗里的日军听不听都只好听着。

“我也是有国际精神的人,为此特酬答一曲。请乌漆麻黑窝在土里想摸进来的朋友就不要起歪心思了,会唱的就乖乖地和我一起唱。”我特意地把嗓子拉得又沙又哑难听之极,“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迷龙迅速用屁股把我拱开了,发人来疯的机会他怎么能让给别人:“我来我来,捏死个小鸡似的,扯嗓子这事你可不灵。”

如果他抢到了那个南天门最具话语权的话筒,恐怕连死人也要被吵醒了,好在他刚拿到话筒就被死啦死啦踹了屁股。“去看着你的机枪!日本人随时发难!跑上来干什么?”死啦死啦说。

迷龙央告:“唱几句,就几句。”

死啦死啦不允:“滚下去!这话筒子要被你抢到了,好容易打死的鬼子也要被你吵起来啦!下去下去!”

“一句啊。”迷龙商量着。他刚拉个调,那已经吵得可以了。我们捂耳朵,死啦死啦把话筒抢回了手上,而东岸也凑趣,一道猛然亮起的探照灯灯光冲我们这里就射了过来,就在我们原守的祭旗坡上——那是新装的,我们原来可没有这个。

迷龙拿自己的嘴追着死啦死啦手上竭力逃开他的话筒:“我们前脚跟走,你们后脚尖就把灯装上啦?偏心玩意儿!”

探照灯便猛熄了,大概是个人被这么声震两岸地喊出来都会不好意思。

死啦死啦把迷龙推搡到我们手里,我们把他塞进了竖梯,不管他的抗议,连脑袋都摁了下去。死啦死啦拿着话筒,向阿译招手:“林督导,你来。”

阿译吓得快窒息了:“我?不行的,不行啦。”

死啦死啦对他说:“这是犒赏。”

“……犒赏什么?我……没一件事做像样的。”

“犒赏你尽了本分。”

阿译一下子像是要哭,然后又像被打了激素,脖子都像公鸡一样昂了起来,他又想起来抹了抹他的头发,而打上山他几乎没管过他的头发了。他上前的时候险些撞在死啦死啦身上,还好后者顺利地把话筒塞到他手上。阿译拿着那玩意儿忸怩着,身子都快拧得像话筒下吊着的那根粗线——真是十八辈子没有过的光宗耀祖。“我……唱什么好呢?”他问。

张立宪都快瞧不过去了:“是教小日本不好过,又不是搞唱歌会。你骂两句都可以,你娃娃个脑壳有点儿乔。”

那阿译绝听不进去,他觉得骄傲、安慰、终有值偿,已是九条牛拉不回:“我唱个我最喜欢的歌吧。”

我呻吟:“老天爷。”

阿译已经开始唱了,没得救,刚开始还做表情,后来都不用做了,真得很,真凄迷。还能是什么歌呢?他这辈子大概也就喜欢那首歌,我有时候怀疑那首歌是不是就为他写的。

“花落水流春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死啦死啦表情古怪地瞧着阿译,看来是有些后悔——这是我唯一的安慰。

他正忸怩,忽然迷龙的马克沁在我们脚下开始轰鸣。阿译愣在那儿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看起来还真是内心苦闷。

刚开始只是无数道从树堡四面八方汇向我们的弹道,后来我们就看见弹道那头连着的人。他们在树后、石头后以及壕沟里的草线后跃动和扑倒,向我们靠近。有时在闪烁的枪火后我能看见一张狰狞而愤怒的脸。我们有分布了三百六十度的枪眼,我从这个眼到那个眼观察外边的事态,从哪一个枪眼里我都能看到那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像气泡一样没有区别。

这回东岸的炮火很早就加入了合奏,不仅仅是远程的火炮砸在反斜面的山顶上,祭旗坡和横澜山阵地上的直射武器也射出了火线,轻武器是打不着,可正斜面是在直射重武器的射程之内。重机枪弹、战防炮弹震耳欲聋地在树堡旁边爆炸,照明弹也升了空,映照着草丛和壕沟里拱动的人体,再由那些射程上千米的武器把他们一排排砍倒。

我们发现我们很快就用不上了,东岸两个阵地的重火力全集中在树堡周围,没有活物能冲得过的,但日军还在冲。

后来连迷龙也不开枪了,我们目瞪口呆看着生于胡闹的辉煌,不知道虞啸卿已经默许了自由开火。厉兵秣马弹药充足的东岸管他看不看得见立刻开火。长期的禁忌已经打破,而受够了的不止是同困在南天门上的我们和日军。

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望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个意兴索然的表情,他从枪眼边走开:“孟烦了,跟我来。留你在这儿,到天亮还鸡嘴鸭舌。”

竹内连山曾经的工作台现在堆放着麦师傅的通讯器材,我想竹内连山如果能回到这里一定会生气,他整洁的居室现在已经被我们造得凌乱不堪。死啦死啦拉开竹内的衣柜,衣柜已经被清空了,里边放的是上山当日我从每个活人和死人身上收缴的粮食,以及水——它分作了四堆。

死啦死啦把它们收拢了,重新再分,尽可能分得仔细,从每一个小堆拿出来一点儿,再放进去一点儿。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标准在做计划,反正今晚应该不会再有进攻,他有时间。我观察着他的眼神,毫无疑问,那是冷到了极点的凄凉,与他在人前的跳踉与叫嚣纯粹两回事。

我问他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他没理我,只是在每一个小堆里放进去又拿出来,拿出来又放进去——七个小堆。

我抖了一下:“……七天……?”

死啦死啦问:“你抖什么?”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不是怕。可是七天……我们还能不能剩下他妈的一点儿渣?”

“渣有啦。人死了,成了肥,肥了草,牛羊吃了,变了屎,屙出来,肥了田,这也叫尽了本分,不过我时常想尽点儿更大的本分……”

我打断他:“别胡扯啦!——多久?七天?”

他给了我一个介乎亲切和轻蔑之间的眼神,说:“只能分成七份,因为这点儿东西分成八份就要出人命了。”

我觉得我快成了冰块:“多久?怎么样你都要给个期限啊,判枪毙还有个准日子,是不是?十天?两星期?给你小刀子把我们碎剐了如何?半个月?我们现在就死,好吗?你只管拿喷火器把我们烧了,省得被鬼子糟蹋尸体……三星期?”

“不知道。”他说。

我刚才愤怒得如临末日一般,现在又愣了。我瞪着他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如果他拿现在这张脸出去,我们也许天不亮就被日军攻克了。

我说:“……不知道你做出副吊死鬼二回上吊的表情干什么呀?吓鬼呀?你也等我们都做了鬼呀!”

他瞪着我,土灰的,不是脸色是土灰的,而是那个表情让我觉得就是土灰色的。“孟烦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他停顿的时候,那个永远在外面张牙舞爪的是另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我脸子不好看,因为没了个朋友,你明白的,因为你已经没了很多朋友,虽然你很吝啬,总要到他们死后才当他们朋友。”

我愣了一下:“……不会的。死了我也没当他们朋友。打出去的子弹剩个空弹壳,就是个空弹壳。就是这样。”

死啦死啦没理我的做作和我的掩饰,他说:“还有,你们叫永远不死永远不死不活什么的,我就叫永远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也就此知道了不知道。你也知道不知道的,你跟它熟得很,你天天跟它下跪,因为它从来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样子。你每天都输给它很多次。”

我盯着他,绝不偏转我的目光,这时候不能输给他,绝不能输给他:“你没了的朋友是虞啸卿吧?你还当他是你唯一的朋友,可就这样你最后也没成了他。”

“时过境迁啦,这是现在最不值当操心的事。我在说不知道。”他说。

他在说不知道,而我最不想说的就是不知道。他分好了我们那点儿可怜的粮食和水,又把柜门合上。我走开,从这屋唯一的枪眼——还不如说是透气孔里看见一个人,他坐在空地上,他让我毛发倒竖,但绝不是出自恐慌或者惊讶。

这样的景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这回是蛇屁股——蛇屁股坐在子弹和弹片横飞的草地上,研究着自己广东人的草鞋。我看着他,而他很快就高高兴兴地看着我,把躲在一个黑黝黝枪眼后的我看得纤毫毕现。我缩回来,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吸进了一口气。死啦死啦看着我。

“我看见蛇屁股的死鬼了……他想跟我说什么。”我说。

那家伙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就像他说他看见了死人,而我们头也不回一样。“如果你不是在吓我的话……什么也没说,他想你们了,就这么回事。其他的我全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往前,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还要熬多久。不知道不好,可要是等全知道了再去做,就只会超乎想象的坏。”说完他走了。

我靠在枪眼后,听着枪声,想着鬼魂,想着我们不知道的未来。

虞啸卿用树棍子划拉着眼前的地图,有点儿无聊,又很无奈。地图不用看了,背都背得下来了,在这并不宽广的南天门防区图上也耍不出什么花儿来了,能耍的都耍尽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弥漫了江面的大雾。

他是蹲着的。

雾很浓,浓得从雾气那边飘过来的枪声和火药味都是浮着的,很湿重,他的心情瞧上去也很湿重。马扎就放在不远处,他没去坐,万一这回又打不成呢?他坐下了,如何站得起来?

整师的兵马就在身后的堑壕里,这回没下水,而是准备好了抢渡工具在阵地上等候,也是,再来一次冲出去再缩回来,玩不起了。

海正冲匆匆地过来,做个唯命是从的人真好,对着他的师座他没有半分愧疚之色——反正他的师座就算有愧疚也没打算显露出来。

他对虞啸卿说:“师座,这美国佬报天气是顶得半个诸葛亮了,这雾比上回还大。”

虞啸卿闷闷地问:“还能顶多久?”

“一上午吧。这整上午。”

虞啸卿又问:“……唐基又跑到哪里去了?”

“副师座昨晚被急召去军部了,半夜三点便往回赶,快到了。都是山路,累得很,也险得很啊。”

虞啸卿也不看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了?大难还压在头上,你们就恢复正常了,有心思讲世故了。”

海正冲绷了面皮不说话。

虞啸卿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渡江、攻山,都是艰苦卓绝的仗,打这种仗最好先把自己当作死人。到现在还在迟疑不决,那就永远不用发动攻击了。”

回应他的是雾气里传来的声音:“师座,我赶回来啦。可算赶回来啦!”唐基累得半死,走路都打晃,要李冰扶着,却一副好心情。

虞啸卿下意识地又去摸他的枪套,还没摸到就放开了。又能怎么样呢?掏出枪来又不能开,不如就此大家弄根手指头遮遮脸。“第四天了。”他指了指身后,雾漫漫一片,“大雾。”

唐基说:“事出突然,突然得很。要不你去?你又不肯去。”

“我要去了,你连交代的话也省了。”虞啸卿实在难忍他的郁愤,现在连郁愤也被泡涨了,泡散了,“我看出来了,吊胡萝卜的竿子就是系在驴子头上的,驴子走一步,胡萝卜也走一步。”

“这是什么话呀!有转机,大有转机——这回有救了,师座!”唐基走近来又拍了下虞啸卿,把声音放低到亲切,“虞侄。”

虞啸卿悲愤地大声说:“有没有得救我不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什么转机!——刚才我跟那上边的通上话了,伤亡早已过半了!昨晚两个重伤员自杀了!张立宪拿着话机只跟我哭!龙团长只问我四个字:哪天能来?!——然后我就听见打枪,现在枪声都快响没了!”

唐基安抚似的说:“我跟你说。你跟我来。”

虞啸卿还在大叫:“川军团能退回江这边的只有几十个,加上那上边还有几十个!川军团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跟我来。听我一席话,你不会再对我发脾气。”唐基说完匆匆拔步就走,虞啸卿又能如何呢?——只能跟着。

唐基在滩涂上匆匆地走,找一处幽静的地方。雾大得很,他也不用担心被对面打到。虞啸卿没好气地跟着,他的眼神也许足够把前边那半老人精的魂也剔了出来,可他对着的只是个无知无觉,也不想有任何知觉的背影。

唐基,为虞师做了最多的人,他在虞啸卿火线升任时悄然到来,接手了他虞侄应接不暇的一切琐碎,从此虞师成为备受青睐的主力。他真诚得连真诚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额上永远写着四个字——解决问题,后脑上那四个字要叫人看见了就不寒而栗——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解决问题的人站住了,礁石、清水、晨雾,一切都很好,唐基回过头,看着他的虞侄时,笑得几乎有点儿烂漫:“我说有转机,它就是转机,而且是大转机。虞侄,要打了,不光要打,而且是立刻就打,不光立刻就打,而且要大打。”

虞啸卿那一下惊喜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这么寒的水你怎么就喝?我喝下去都要从牙关一直凉到肚里……”

唐基七十二变的脸便立刻又变了一变:“我这辈子是欠你虞家的债了,一生都拿来还了还在乎个胃寒?我说虞侄,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赶紧说:“……我立刻就去组织进攻,总还来得及把海正冲团送过去抢他的一防。”

唐基的脸又变了一变,变得那冰寒的江水似乎都上到了脸上:“你就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已经很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他在他的唐叔面前就恰似张立宪们在他面前:“要打。立刻打,大打……不是吗?”

“大打是一个虞师的事情吗?”唐基那张脸立刻又春暖解冻了,“虞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上边现在也是决心已定兵行险着了,险得就跟当日我们把个死刑犯捧作川军团似的,现在瞧可是走得对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虞啸卿还是夸自己,“虞家人,傲得很啊,从来就走险棋。”

“……我没明白。”

“你生平之志不外是振兴中华。你想就凭你这一个破烂师来振兴中华吗?今年贵庚?我知道,可你说来听听,我想瞧你说你年岁的表情。”

虞啸卿只好回答这明知故问的问题,那并不是愉悦的:“三十有五。”

唐基接着明知故问:“张学良在你这把年纪带多少兵?哦,你瞧不上趁父荫的,说你最敬佩的岳飞,岳飞在你这年岁带多少兵?”

虞啸卿答非所问:“岳爷爷三十九岁上便教人陷害了。”

“我瞧你也差不多了。之前呢?”

虞啸卿很是抓挠不着,抓挠不着便只好老实回答:“二十三岁升秉义郎,二十六任江淮宣抚使司右军统制,收建康后升任通泰镇抚使……”

唐基打断他:“统制相当个现在的什么?”

“跟个军长差不多吧。”

唐基便问:“明白了?”

虞啸卿摇头:“还是不明白。”

“你的脑筋又能否在南天门之外的地方使使?大打就是怒江防线的整个军甚至几个军大打,你禅达的一个师就只好叫小小扑腾。上峰现在有意以虞师为主,左右翼的友军师为辅,轰轰烈烈打他一场决胜之战。你觉得怎样?”

虞啸卿说:“那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现在……”

唐基接住话头儿:“山顶上的?你自己说了,伤亡过半,就剩得几十人了。龙文章是个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学好。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冲动了?为了几十人扰了全局,是个小连长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你堂堂一个师长倒就做了。”

虞啸卿愣了很长一会儿,开始苦笑。我想除了我们南天门上的人,每一个人都会同情那样的笑容。他说:“理都被你们占尽了。这是打一巴掌,再轻轻摸两下,是不是?谈判桌上的纠缠是真的完了,这碗羹要重新来分,唐叔你也真是手眼通天,这样的羹也能给我弄一瓢来饮。”

“今年贵庚?”

虞啸卿疑惑:“干吗再问一遍?”

唐基说:“你不愿意说,可见你也心焦得很。三十五啊,听说人三十五以前是活上辈子积的德,三十五往下就要靠这生这世了。三十五啊,岳爷爷二十六就已经是军长了。”

虞啸卿执拗地说:“我敬的是岳爷爷的一生为人。要说敬他升迁之快,那我更敬他的风波亭。”

“风波亭就在对岸山顶上。去吧。辜负你的一生才学和本来可做的事情。你比不上岳飞,不会有人记得你,因为你什么也没做过,只是个把岳飞挂在嘴上的短视之徒。”

虞啸卿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脚,但是迟疑,并且没再挪动。

唐基进一步劝说:“去了,你一败涂地,你虞家从此失势,不但于事无补,连给他们的支援也要断了。没去,整个军的攻势实则是由你调整部署,只要行动得快,山上的还有得救,而且这仗打完,你是副军长甚至军长。”

虞啸卿轻轻嘟囔了句什么,说的是什么怕是他自己也听不清。

“你三十五啦,说好听你雷厉风行,说难听你是热锅上的蚂蚁;说好听你是空负报国之志,说难听你是一事无成。你父亲送我出门时就让我跟你说,可我特地放到现在才跟你说。你父亲说中国这些年要靠枪杆子,也许我儿子是天才,可只带一个师的天才在我眼里就是个孙子。”说完他瞧着虞啸卿。虞啸卿已经不嘟囔了,他在沉默,而且沉默都难掩他的焦虑。

唐基又补了一句:“在我眼里也是个孙子。”

虞啸卿没说话。三十五岁仍没做过什么的他,在他自己眼里也是个孙子。

在和虞啸卿通上话的时候,我们又被日军攻击了一次。双方的尸体从我们用一切什物搭筑在大门前的那个斜坡形工事铺了进来,斜坡上有最密集的尸体,密集到迷龙搬来搬去的马克沁都被尸体包围着。张立宪在清点他的火箭弹,最后一发了,这个现实让他愁得都不想去拨开两只从工事上悬垂在他头上的死人手,最后是何书光放下了喷火器帮他把那个死人推开,死人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他们俩倒还真是好哥俩。

双方的尸体从斜坡上一直铺了开去,铺进雾里,再远就看不见了,全是雾。泥蛋这种乡下人倒比我们来得坚强一些,他和几个同僚正尽可能地把上边的尸体清入外边的沟壑,不仅为了防疫——子弹射在死尸上,那种声音实在让人宁可在噩梦中被吓死。

我拆开了我的枪在擦,全民协助没说错,这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唯一一道屏障。泥蛋站在斜板上看了看我,忽然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声,莫名其妙得让我有些毛骨悚然。他说:“好大的雾。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打上来?”

我看了眼外边的雾,雾是越发大了,正因为那样大的雾,我们全部得枕戈待旦。忽然泥蛋便瘫倒了,和他拖着的死尸一起滚落。

我意识到了什么——“毒气!毒气!”

第一次在南天门发过的噩梦这回好像又要发一次了,只是这回是致死的毒气。雾气和毒气混合着,从那一片白茫茫后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弹密集地射了过来。我们一边往脸上扣着防毒面具,一边尽可能密集地把子弹射了出去。何书光拖着他的喷火器直奔二层,土造的燃料喷得不远,但他至少还可以从那里封锁大门。第一批从雾气里冲出来的日军被淹没在斜刺喷出的火焰里了,但那孬玩意儿使得实在太频繁了,第二回火药信管没点着,一批同样戴着面具的日军便冲了进来。

“上刺刀!上刺刀!”死啦死啦的声音闷在面具里,但看他上刺刀的动作我们也都明白了。我们蜂拥而上,刀尖对着刀尖,如同两个古代的长枪方阵在互相用枪头戳来挤去。所有人都被熏得晕乎乎的,如喝醉了酒一般,拥出去又被挤回来,挤回来又再拥出去。

虞啸卿终于没能用上这场大雾,竹内连山可用上了,那是个剽窃大师,他的战术几乎是我们冲上南天门的重演,并且在厚重的雾气里加上了糜烂性毒气。它几乎改变了战局,如果攻克大门就算攻占,那我们这天被攻占了几十次。

不辣闷在面具里惨叫,我以为他死定了,但他只是被人用枪刺戳了大腿。那家伙掀掉了对手的头盔和面具,拿手榴弹当锤子,跳在人身上砸人的头——其实没必要,他掀开面具的时候,对方已经在捂着脸惨叫了。

死啦死啦顺梯子爬上了二层,指示着刚修好喷火器的何书光从二层的枪眼里喷出一条火焰。火焰没进了雾里,也把后续的日军给截断在火龙之后。

我们终于可以往外拥而不再被撞击回来了。死啦死啦在二层开着枪,发号施令:“迷龙!张立宪!”他拼命地将两只手分开往两边划拉,那意思是让他们占了门外的两侧外壕。

好吧好吧,这样的日子过着,唯一的好处是什么样的王八蛋也打出默契来了。我们拥出门外,落进壕沟。迷龙在别人帮助下连架子抬出了他的马克沁,他的副射手又被流弹打死一个……第几任了?不记得了。

落进壕沟里,踩在那些刚抬出去的死人身上,真是让人作呕。张立宪摔在我的身边,我把他拉起来,那家伙没好气地闷在面具里大叫着:“装弹!装弹!”

何书光的燃料又喷没了,雾里的日军还在冲上来。竹内连山这回还是势在必得,我知道张立宪要打的是救命弹。好吧好吧,装弹装弹,仅此一发的救命弹。我帮他把火箭弹推进发射筒,拍打他的头盔。

火箭弹并没打出去,只有迷龙的机枪单调地在响,在雾里并不太形成杀伤力。我窝在张立宪身边使劲地放着枪,我瞄了他一眼,那碍事的面具让他根本没法把火箭弹打出去。

那家伙没过大脑就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好吧,这回他可以瞄准了。一个从雾气那边发射过来的毒气弹就落在他身边喷射着油性烟雾,他没管,仍然瞄着日军的最密集处打出了那发火箭弹。

不辣瘸着蹦着往那里摔手榴弹以增强效果。日军发出强弩之末的叫嚣,然后退却了,像是随着雾气消散了,刚才的殊死之战也许是我们集体发的一个大梦。

但是张立宪在我脚下滚动,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脸。我也真服了这小子,这时候仍记着我的仇,至少记得我是谁,他在我面前把从喉咙里蹦出来的惨叫在嘴里咬住。

我跪下去,摁死了他,给他扣上了面具,顺便打他,这不厚道,可我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然后我尽力把他拖过那些死尸,拖进树堡。我身前身后站着的也是摇摇晃晃僵尸一样的人,伤亡惨重得很。我也管不得毒气散没散尽,摘下面具便开始干呕,也呕不出什么来,而且没呕两下我就栽倒了。

过了一会儿丧门星过来拖起我的两只脚。

“我没死。”我指了指张立宪,“他死了。”

张立宪一拳挥了过来,在面具下他还得忍受让他昏天黑地的痛楚,那拳落在我身上也像娘儿们一样没劲。

丧门星便改拖张立宪了。没死总不好用拖的,我爬起来将就着抬张立宪的脑袋,可我也没劲,几次抓不住,把他给磕在地上。何书光撞了过来,推得我摔在地上,他接手了他朋友的脑袋——只是又烦劳张立宪狠摔了一次。

“得,”我说,“这摔比上几回加一起还实。”

张立宪算是被人抬去治疗了——如果没药的治疗也算治疗的话。我就躺在地上不再起来。不辣从我身边蹦了过去,我叫他:“喂,拖我。”我虽然没死,可是动不了了。

不辣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拖。他真是用拖的,拖着我的两只脚,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能使上劲。

我叫唤:“哎哎,我又没死。”

“哦哦,搞忘了。臭大蒜味,熏得我脑壳都空了。”他说。

他总算是把我搀起来了,让我可以有个依靠。我们两个瘸子一起往伤员待的房间瘸,我一边跟他抱怨:“是毒气啊。臭你个大蒜。”

“那我怎么没死?”他问。

我懒得跟他去讲什么致死剂量,对文盲来说这每一个字都是要解释到沧海桑田的问题。“天天闻死人臭,你又吃那多么辣的,毒不死啦。”我随口胡说。

不辣就高兴了:“真的?”

“你最好别当真。”我指着他腿上的伤,“风水轮流转啦。”

“嗯,你书都白念啦,伤都跟我个粗人伤一个地方。”

“我先伤的。是你跟我伤一个地方。”我说。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为他没能占到嘴上的便宜。我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条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伤的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是我没看见扎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着刀锋直面,他在冲杀。不辣骄傲地涎笑,他可以骄傲。

何书光烧过的粮库现在放死人,放我们自己死的人,死了的日军清出去,而另一侧就是我们轮换休息的地方。我们去休息的地方。

伤员和非伤员住在一起,因为我们已经快没了非伤员,而且枪声一响,伤没伤的,只要还动得了的,都得爬起来去抡上剩半条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静,痛楚来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张立宪和泥蛋已经被我们放在地铺上——除却已死的,刚才这一战他们俩是伤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气中的泥蛋还没死算个奇迹,可我并不相信他能活下去,这类路易氏气和芥子气混装的毒气弹没有潜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后他身上将会大面积溃疡和坏死,连同他的内脏。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我们根本连用来清洗感染处的水也欠奉。张立宪只短暂地暴露,但气溶胶就在他身边挥发。他仍然戴着防毒面具,我们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他们两个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们实际上都不同程度受了伤,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烂性毒气,每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有瘙痒,过不久也许溃烂。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疗,索性便不要想了。

麦师傅在隔壁对着他的电台在作永恒的吵嘴,那已经快成我们堡垒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绝望得已经连密语都懒得用了:“我要这个要那个!要药品要食物要水要弹药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们说了一万次的进攻!我什么都要,因为你们什么都没给!”

我苦笑。不辣在屋里蹦来蹦去,试图用仅存的一卷绷带救下屋里所有被毒气伤害了的人。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迷龙问:“谁有尿啊?”

我们愣了一下,还笑得出来的人哄堂大笑。迷龙拎着一个铁桶,桶在膝边晃荡,他很难得地有点儿赧然。

不辣问:“迷龙,你的副射手呢?”

迷龙苦着脸:“又死球啦——谁有尿啊?”

我问在场的人:“谁想尿啊?有尿给他一口!”

迷龙骂道:“你个缺德玩意儿,你家尿才论口的呢!我是拿来灌枪筒子的,我那枪要烧坏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又问:“下雾天会不会有雨啊?”

迷龙嘟囔:“鬼知道。这里的天变得比虞啸卿还快。”

我们忙冲他嘘手指头,因为何书光正打外边进来,也拎着个桶。迷龙一看就眼直了——桶里明晃晃的有半桶液体。那家伙径直在张立宪身边跪下,去扯他哥们儿脸上的防毒面具。我们一直以为昏迷了的张立宪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何书光的手,原来他一直闷声忍着痛。

何书光求他让自己看一下,但张立宪摇头,何书光就劝他:“不过就是一张脸。”

张立宪开口了:“就是一张脸,让我们撑到今天。”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传说中吞炭毁容的人,一个不像来自人间的声音。

何书光说:“还要撑下去的,撑到回去,跟师座说我们没有丢脸。”

也许这对张立宪是种触动吧,他松开了手。我们从摘开的面具下看到他的脸,半边在溃烂,半边仍清秀。清秀的那半边仍然骄傲得很,那样明显的骄傲只能是强撑的。何书光用布从桶里浸了他盛来的液体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让他想起来看一眼我们,我们忙把脑袋转开。

迷龙问:“烧光的,你的水能匀给我的机枪用吗?”

何书光低了头擦张立宪的脸,说:“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会闻吗?”

迷龙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这东西还能使吗?它搁我脸上了,我也不知道干吗使的。”

张立宪和何书光那副德行忽然让我很不想贫嘴了。我伸出手指在桶里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尸臭硝烟和毒气中熏毁了——放嘴里尝了尝:“汽油。”

迷龙苦了苦脸:“有病。”他一定在想象他那机枪烧得像炸开的喷火器。

“别说,还挺对症。”我说,“没见肥皂洗不净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吗?”

何书光不看我们,只是细细地擦拭他朋友的脸。张立宪面无表情到像睡着了一样。我不知道汽油杀到溃烂的血肉里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着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对张立宪这种小白脸来说最大的痛楚是什么,是不是失去了他的小白脸?就算他自认很铁血很刚强。

何书光干巴巴地说:“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们各寻破布,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脸,后来从捂在脸上的指缝里打量着那两个我们中的异类。什么样的刚毅都用完了,张立宪呆呆瞪着天花板,而何书光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张他最熟悉的脸继续溃烂。后来何书光猛地把头低了下来,两颗眼泪落在张立宪的脸上,而张立宪信手把他推开了。

何书光再也不会喊虞师座万岁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么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们沉沉地让自己睡着,睡不着也得让自己睡着,外边零星的枪声已经扰不到我们了,有本事把这鬼树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张立宪在他的铺上挣扎、呻吟和呼叫,像个孩子一样不安分。何书光在外边轮值,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阵子,几下拳脚都着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来打算换个铺位。

他忽然叫道:“师座!”

我回了身,他在说梦话,连半张还完好的脸都扭曲了。对我这样一个多年群食群宿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而且这事好玩儿了——我躺回我的铺上,应道:“哎,我是师座。”

那小子便把铺的盖的全捂在自己脸上,也真难为一个人忍到这个地步,即使在睡梦里哭泣仍是把啜泣给压住。那帮家伙也被吵醒了,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拱起来的翻起来的兴高采烈地看着,连师里特务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漫长的死守中,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个男人在梦里哭真是很好玩儿的事情……我们窃笑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要窃笑,也许没那么好玩儿。

不辣也来凑趣:“乖乖,师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头捂在被子里大声地啜泣了一声,我忙活着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着的人搅醒的,没得玩儿了。

我对他说:“你师座自己都是找不着南北,骨头都是硬给自己看的。那你还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东西。”

迷龙诧异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梦里头给人开导?”

“我不欺负残废。”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张立宪在折腾中又用乡音发出另外一种声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个人做梦的逻辑吗?

他说的是“妈,姆妈”。

我们本来笑得不想笑了,但我们又笑了。

迷龙赶紧占便宜:“乖儿子。”

不辣不甘落后:“我是你妈。”

我也不甘人后,不欺是大处不欺,小处则不欺白不欺:“儿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头了,没人看见,敞开了尿吧。嘘嘘,嘘嘘。”

那几个家伙笑得快把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也不知道张立宪尿床了没有。我们着实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没事人似的抱着铺的盖的嘟囔,嘟囔啥也听不见。

不辣引导着:“尿吧尿吧。水声响啦,水都流出来啦。”迷龙就模拟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可张立宪那家伙又换了牵挂了,他忽然间口齿极为清晰地说:“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哥,你的弟弟,你的情人。”清晰得我们都以为他醒过来了,赶紧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铺上。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知道他在对谁说话。而他仍然没醒,随着溃烂而来的高烧让他处于半昏迷状态。迷龙们又试探着爬了起来。

我对张立宪说:“你做好一样就成啦。做完人,要累死的。”

“累死也要给你那个瘸子搬不动的幸福。”他应对道。

迷龙扑哧的一声,不辣涎笑着看我,这可好,我这叫引火烧身。

“那你会把她也拖累死的。”我接着进行我们的对话。

“不会。我只是和她煮饭来着。”

煮饭?我心里如被刀剜了一下,痛得我连表情都僵硬了。“我们也只是煮饭来着。”我刻毒地笑了笑,“煮饭。”

“你那是张什么鬼脸啊?死瘸子!我说煮饭就是煮饭!就是和她煮饭,什么也没做!”那家伙已经醒了,在冲我咆哮。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冲着他嚷嚷回去:“你那又是张什么丑脸啊?演《夜半歌声》啊!你点把火把自己烧了呀!”

张立宪醒了,一帮看热闹寻开心的货倒是倒头就睡了,反正我和他吵架的戏躺着也可以看。我和张立宪像两条被拴在一根链子上的疯狗。

他愤怒地说:“我想用强来着!她也没说什么,就是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哈,畜生好大的出息!”我冷言冷语。

“她就跟我说你!只跟我说你!我说我要死了,她说你不会死的。就跟我说你!”他大喊。

我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狰狞,互相瞪着。我该立刻就掐死他,他在报复,让我的痛苦乘以十倍二十倍,让我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又有了生的奢望。可我忽然发现我的血液好像都截流了,我使不出力气。了不起的是我的同伴们,他们仍能厚着脸皮装睡。

四川佬还在吼,还在叫:“她没钱吃饭!我去买的米和菜!我们做饭!她家烟囱坏的,熏得我们够呛!可我们还做饭!”

我在愤怒中难堪地挠了挠头,这么说我自以为把烟囱修好了可还没修好。

“我把饭烧煳了!她把菜做咸了!她说锅巴也很好吃,要是有很多的油,就可以做平地一声雷啦!”他这话完全是在控诉,但同时又在回味。

我瞠目结舌,我不知道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在控诉什么。不,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在控诉他的绝望,他失落的信仰和无望的爱情,如此而已。最后我挠了挠头,掏了掏被他吵得嗡嗡响的耳朵,问:“……什么平地一声雷?”

“就是炸锅巴啦!”这六个字有什么好哭的吗?可他说完就大哭起来,而且是一个男人倒掉了所有架子时的大哭,他干脆哭倒在我这个死敌的怀里。我很难堪,推开了也不是,抱紧了也不愿意。现在最瞠目结舌的不是我了,而是我们那些穷极无聊的观众。何书光猛冲了上来,看表情他冲上来时以为我们已经把他的死党砸成了肉饼,后来他也加入了瞠目结舌的行列。

我随手摸到了我铺上的水壶,我宝贵的水,每个人每天定份定量的水。我摇了摇壶,还有个底,问我怀里的人:“你发高烧呢。你不渴?”

张立宪没表示什么,我便把壶嘴塞到他嘴里。他现在的神志跟个婴儿也差不多,干裂烧炽的嘴唇接触到一点儿水便开始啜吸。

迷龙哑然很久,以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大惑:“伤着哪儿了?咋都成娘儿们了?”

何书光瞪着他,冲过去把他拽了起来。迷龙以为要打架,惊喜交集拉出个打架的架子——何书光结结实实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迷龙惨叫,砸回了他的铺上。

我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几近歇斯底里的胡闹,给张立宪喂着水。

人渣和精锐终于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