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整个阵地都在向烟火弥漫的南天门上射击。余治的坦克用沙袋垒护着底盘,他和他旁边的克虏伯打得最勇最猛,坦克上的火炮和机枪没有一个是停歇的。

坦克没有这样用的,它不是炮台。西岸的一发炮弹飞来,余治的宝贝在爆炸中几乎看不见了。

克虏伯扔下自己的炮对着那团硝烟大叫:“死了没?!死了没?!”

烟散尽了,克虏伯呆呆看着那辆已经没有了炮塔的坦克。

炮弹在外边炸,不是我们的,而是日军的,情景和麦师傅死那天很像,只是已经没了麦师傅。我们拖进来的箱子也小了一些,而且日军不像上回那样无动于衷,从我们垒在堡门口的工事看出去,他们正在大举进攻。

几个人把箱子拖回堡里,另外的人就冲去压制日军的进击。我们用对着门口的九二步炮对外轰击。

我是个疏懒的人,阿译的日记记在本上,我记在心里。南天门,第二十九天,我们终于又得到补给,竹内因此而愤怒,他一直期待我们饿死。愤怒导致了多少天没有过的大规模攻势。

这也许是自上南天门以来最大的一场攻防战,东岸的炮弹在日军也在我们中间爆炸,日军的炮弹在我们也在日军中间爆炸。战斗早已不局限于堡内和堡外的争夺,我们是在和日军逐寸逐分地抢夺着堡外的战壕。对反斜面来说,只要被他们抢到外壕,这堡垒也就丢掉一半了。

何书光又在到处放火,全民协助凑合出来的燃料和空气瓶总算还堪用,虽说射程、威力都不是差了一星半点儿,而且他很快就又剩下只够从喷嘴往地上滴答的汽油——又烧光了。

迷龙的马克沁子弹早就用光了,端着支日本枪在战壕里跟着我们打冲锋。他猛力地挥着手让何书光退回来。何书光也知道,当他这个人肉燃烧弹不再具杀伤力时,挺在前沿就是大家的祸害。他从那个壕沟转角退了一步,连同着他的喷火器、全套的耐温服,笨得像狗熊一样退回来。

我们听见机枪扫射的声音,打在他的背上,叮叮当当的又清脆又好听,可那也无疑意味着两个字——穿透。何书光在受弹的同时就怔住了,不仅是痛苦,而且被吓住了。那只橡胶裹的狗熊猛力向我们挥舞着手:“趴下!”

不用他说,我们早趴下了。我一边趴还一边抓住张立宪的脚,他正不顾死活地冲向那个即将成为人形火炬的家伙。我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

更多的子弹打在何书光的背上。日本人至少消耗了整个弹夹,他们可算逮着了,何书光这些天着实烧得他们好苦。后来何书光终于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上,背上的喷火器被打得像蜂窝一样。

我们等待着爆炸。何书光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身上还冒着自己烘出来和子弹摩擦出来的焦烟,但是没有爆炸,因为他早就在用我们现配的劣质玩意儿,而且死前他已经用光了所有的燃料和压缩空气。

我们身上的土都是焦黑的。我们缩在我们的堡垒里,刚才的攻击又被打退了。张立宪抱着枪,失神地坐在我的身边,看着几个人把何书光抬进了停尸间。被脱去那身耐温服的何书光看起来很小,再没往常那份不近人情——让我意外的是他没过去帮手。

何书光的眼镜掉在地上,我爬过去,捡了起来,一个镜片已经碎了。我就着镜片看了看,晕得直摇头。

我坐回张立宪身边,把那副眼镜塞进张立宪的口袋:“跟我说说何书光。”我对他说。

他没反应。我捅了捅他:“喂,跟我说说何书光呀。”这样闷着要出事的,这样闷着,他往下对我们开枪也不用稀罕。

他终于出声了,出声就让我们放心了——“谁呀?”

“喷火手呀。”我说。

“谁呀?”

“你哥们儿何书光!”

“谁呀?”

我大叫:“输光的!烧光的!玩火的!输光又烧光的喷火的何书光!”

他还是以“谁呀”作答。

我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张立宪跳起来,推搡着我:“你妈拉个巴子!”

我们俩就像两个泼妇一样互相推搡着,大骂着“你妈拉个巴子”,直到别人瞧不过眼把我们扒拉开。

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起何书光。人死得太多,四川佬希望心里成为一个空洞。可这样的空洞,迟早你得拿整个人来还。

死啦死啦在炮眼边监视着林子里的动静。现在没动静,但通常没动静比有动静更加要命。

张立宪过来,表情淡漠地把一张纸条捅给他。南天门,第三十天,虞啸卿致电。死啦死啦又递给了我,那意思是让我念。

我说话声音很小,因为饿的:“因你孤军在敌群中已坚守一月,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钧座昨日会上未言先泪,举杯遥祝。”

死啦死啦闷了一会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张立宪沉默。

“虞师座万岁。”我说,然后向张立宪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儿想何书光了。”

张立宪甚至没看我。

“小醉。”我又说。

真难为他了,在那样的决心,那样的绝望之后,一边还有知觉的眼角居然仍抽搐了一下。

南天门,第三十二天。日军从我们脚下挖了洞,攻击未果,他们和我们齐心协力把已经坍塌的甬道再次炸塌。树堡里一半的地面已经是歪的,现在看出以树为堡的好处来了,它的根基是树基而不是地基,不会倒。

空投箱还在带着伞降下,而云层里引擎在凄厉地尖鸣,后来那架着了弹的运输机猛撞在西岸的山上,炸成了浓黑的烟柱,混进了白色的雾气中。

日本人开始欢呼。

我们跌跌撞撞把那个箱子拖进来。子弹用不着管了,没有躲它的力气了,被子弹打中了,躺下就躺下吧。

南天门,第三十三天。我们又得到一点儿补给。

大多数人已经在爬向那个箱子了,一个兵哆哆嗦嗦地拿起撬棍,顶在锁眼上,然后他倒下了——我们只是毫不惊诧地看着。

打开补给箱前就倒下一个,饿死的。现在饿死的比活人还多了,饿死三十个,还剩二十五个,连不辣这样一条腿的都叫有战斗力的。

我们躺着靠着,迷龙的没弹机枪歪得枪口都向了天,放在炮眼边只是做一种威慑工具。我把分到的一点儿食物放进嘴里,用唾沫润泽着,让它一点点化进自己心里。我一边斜眼研究着不辣的腿:“它早完了,你还拖着干吗?”

“好啊。一条腿子好要饭嘞。”不辣呵呵笑,后来开始瞎哼哼,“梳子鱼啊,月牙肉啊,剩饭剩菜来一口。”

我呸呸呸。

“见过千,见过万,没见过花子要早饭。”他接着哼。

我就止不住乐:“梳子鱼,月牙肉——你再说我就掐死你。”

“梳子鱼就是鱼骨头啦,月牙肉……”

我恍然。“咬剩个边的肥肉片片啦。”我一边说一边咽唾沫。真是的,现在说这个,连对不辣的同情都不是纯粹的。

我扶着被炸得东倒西歪的扶栏向二层挪动,死啦死啦和全民协助在二层,他有气无力地向我招着手:“翻译官……”

那我也快不起来,一个饿得半死的瘸子去爬一道被炸得缺三少四的楼梯,容易吗?一个个饿死鬼的影子从我打晃的眼神里飘过。我们都是未来的饿死鬼。

全民协助也瘦得像鬼一样,大颧骨愈显突出了,他用一种作揖的姿势在向死啦死啦说着什么。

今天最惨的事是一架运输机被日军给干了下来,我们即将意识到它的后果。

死啦死啦问我:“说什么?”

我听了会儿全民协助说的话,翻译道:“空投要停了。他的长官说这样的补给损失太大,而且完全是在补给日军。”

死啦死啦打了个半死不活的干哈哈,我也哈哈了一声。全民协助那样子真可怜,简直是连跪下磕头的心都快有了,最后他只好抄着生硬的中文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很大的对不起。”

死啦死啦摇头:“No,No。Thank you,很大的,很大很大的Thank you。”

我转而瞧着我们这群东倒西歪的人,这地方已经像我们一样东倒西歪,说实在的,它已经完全是一片废墟。

曾经还能站着的,现在基本都躺着了。我们倒是都还拿着枪,并且倒也尽量倒在自己防守的位置上。

我和死啦死啦倒在二层去三层的竖梯旁,从这个位置我们可以尽速向冲进来的日军开枪。我在研究自己的头发,发现它可以很轻松地从我的头上扯下来,一扯就是一大把。我们说话都很费劲,说几个字要喘好久。

南天门,第三十五天。吃完了最后一次空投的粮食。现在我们像死了多少天的尸体,我相信尸臭浸入了我们的骨头,并将终生不去。

整个树堡忽然猛震了一下,一定是一发重型炮弹,一五〇以上的大家伙直接命中了堡体,好死不死它砸在一个支着我们最后一挺九二机枪的炮眼附近。气浪从炮眼里撞进来,倒霉的机枪手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一头栽在地上。

我们拼命地拉那门从第三十二天就歪在一边的九二炮,竭力想把它的炮口正对了大门。这炮两个人就拉得动的,现在我们几乎要用上所有还能挤出来的人力。

南天门,第三十七天。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猛烈的炮击。小口径炮钻开空气,中口径炮撕裂空气,大口径炮像在开火车。也许真要进攻了,可现在竹内派一个人来就能把我们都解决了,我们等着他的解决。

我们后来都累倒在那门炮前,它陷在第三十二天上炸出来的坑里,我们就是没法撼动它分毫。我们躺在地上,靠在一起,拿着残破的枪。大门和炮眼外放射着我们不看就会后悔死的烟花。可上得南天门来的人都知道,死法多种多样,我们绝不会是后悔死的。

天崩地裂,但我们这里很安谧——就像是我已经找了二十五年的安谧。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炮击未止,轰炸机加入。我们听见山呼海啸,听见山的呼号,海的咆哮。我们听不见的更多,我们饿得就剩山呼海啸。

死啦死啦抱着狗肉,呆呆地望着外边那火光和爆尘,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样地望着老天爷开恩赏给我们的几小块夜空;迷龙睡在一地弹壳里,肯定是没死,因为没人能死得那么舒服;不辣拿着支没托的枪,在一地弹壳里找着子弹,可我保证他不要想找到一发,因为每个人都找过了;丧门星在膝上架着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欢被砸死。

我们听见日军的叫喊,近得就在外边。好吧,终于来了。

死啦死啦一支一支检查自己的三支枪,把没弹的全扔在一边,最后他就拿了一支柯尔特。

爆炸,炸得我们觉得堡垒外的世界已经毁灭。狗肉从外边的爆尘里冲了进来,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后它猛地刹住了,看着我们,哆嗦着,然后死了。

我连滚带爬地抢过来,大叫:“狗肉!狗肉!”但是又觉得不对——狗肉干净得很,也没受伤,这条懦夫狗怕是被炮击和轰炸活活吓死的。这不是狗肉。我回头看了眼,狗肉仍被死啦死啦抱在怀里。原来那是竹内连山的狗。

“……有狗肉吃了。”不辣呆滞地说,然后立刻向狗肉表白,“我不是讲你哦。”

狗肉哼唧了一声。

我躺在已经被炸得快翻过来的斜坡工事前,有一个声音在唤我:“孟烦了……孟烦了。”我看了眼叫我的张立宪,他靠在不远处,声音压得像做贼一般。我把自己拖过去,最后还要他拉一把。

他撩开了衣服,让我看一个手榴弹,然后把手榴弹拿了出来,抓着我的手,让我们两人的手一起紧握着那玩意儿。

我呆滞地反应着:“……你还有啊?”

张立宪小声地说:“最后一个。”

我呆滞地想要爬开:“叫更多人来。”

张立宪急切地阻拦我:“不要声张!”我奇怪地瞪着他,他有些赧然,但跟他的沉醉相比,那赧然也就是指甲尖那么多。“她叫小醉。”他说。

我傻呵呵地看着他,他又一回把我的手拉过去了。这回是我两只手,他两只手,我们一起拿着那个手榴弹。

他看着我,说:“一起……一起死。”

我恍然了一会儿,想也许这样真的不错。然后我挣脱开了,逃跑一样爬开:“有病啊?!……你自己去吧!”

那小子孤独地坐着,坐了一会儿,他把那个手榴弹捧在胸前,拉着环,流着眼泪。

外边日军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现在我们能听到的不光是爆炸,还有越来越激烈的枪声,还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们中还有子弹的幸运家伙开始举枪,可都举不动枪了。死啦死啦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举起他的枪,他占便宜的是拿了支轻很多的手枪,但晃得简直像在同时瞄准两个方向。

人影在我们眼里晃成五个六个地动着。一个人从斜坡工事上撞将进来。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枪口晃得像要从他手上飞脱了。他还有三发子弹,他开了三枪。

冲进来的人完整无损地看着我们,他站在我们那七拧八歪的斜坡工事尽头,发着呆。他在我们眼里逆着日光,高大得像神一样,但是他立刻就对我们跪了下来。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

我们像一帮会走路的尸体,被第一主力团的人们围着,接受着食物,接受着水。我们整瓶整瓶地给自己灌下盐水和葡萄糖,拿起食物连同它的包装纸一起嚼进嘴里。人的那点儿生理需求如此卑贱,缭绕我们三十八天的饥饿在十几分钟内就已经满足。

死啦死啦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并且很快就让自己适应了步行。他东倒西歪地走着,喝醉了酒一样地走向堡门。现在外边的硝烟已经渐渐散去了,天气非常亮丽。

我们几个恢复了一些的人也跟着,像是从地狱里被挖出来的一帮子游魂。这帮游魂木然地看着东岸那边正在爬升山巅的太阳,也不管就要被晃瞎眼睛。

海正冲追在死啦死啦的身后,急切着,倒是也真的感动着:“……用了两个师的工兵,江上边已经搭好了浮桥,师座正率队在桥那边等候,他希望你是第一个过桥的人……”

我们跟着死啦死啦往山下看,正斜面尽成焦土,大部分日军死在地下了,地面上倒颇为稀疏。一向天堑的怒江江面上现在是千舟竞发,来来往往,几万人和几千吨的物资正在争渡。

死啦死啦挣开了海正冲伸来搀扶的手,颠颠地往堡里走,一边卸掉身上的披挂。我们也颠颠地跟着,卸掉身上的披挂。现在他上哪儿我们都会这么跟着,哪怕在别人眼里被当作疯子。他捡起一个背包,倒空里边的零碎——实际上也没什么零碎了,我们连破布都使光了。我们也纷纷捡起了背包,依样画葫芦。

后来他颠去了我们放那一箱乒乓球的房间,大捧大捧地往包里塞着乒乓球。我们也跟着放,乒乓球在地上蹦跳。

迷龙一边放一边嘀咕:“这是干啥呀?”

海正冲站在门口,挠着头,很想问迷龙一样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管放。

我们终于走出了这尊我们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树堡,而之前这世界告诉我们,只需要四个小时。

不辣在冲着我们大叫:“带上我!带上我!”但他已经被安置在担架上了。对不起,不辣,我们带不动你。

我们在晨光下眯着快瞎了的眼睛,挪动着面条一样的腿;我们摔倒,但立刻推倒搀扶我们的人。我冲着茫茫然跟在我们身后的海正冲大骂:“杀鬼子去,别跟来讨好!否则我日你十八辈祖宗!我们全体!”

舍却不辣,我们全体也就那么十几条了,可是人有脸,树有皮,海正冲站住了。

我们是连叫花子看了也要捂鼻子的恶叫花子,从正上山的后援梯队中间晃过。我们走过日军的尸体,他们在死之前是被铐在或者把自己铐在阵地上的;我们走过中国人的尸体,中国人的尸体像箭头,一律是直指山顶的。

三十八天,我们共通的不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过,也有例外——

迷龙大叫:“干哈呀?干哈玩意儿啊?”

死啦死啦在江边站住了,江里漂浮着几具中国兵的尸体。虞师效率很高,只是从没用在我们头上,一座用浮舟、木筏做基脚的浮桥已经搭在我们目力的远处,工兵们正在做最后的加固。死啦死啦看着东岸桥头齐聚的人群,虞啸卿无疑在那里边等候着。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样倒进了江里,他背着的乒乓球让他浮了起来,他成了江面上浮着的一个脑袋和两只奋力划动的手。我们也这样做了。我们还有一点点愤怒的力气,这一点点愤怒还能让我们靠自己回去家里。

全民协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干这种玩儿命的事,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不懂这种恩怨。迷龙也看着我们下饺子一样,他在发愣,好容易活下来了还要去作这种冒险?“这找死啊!这他妈不是找死吗?”他看着我们载沉载浮,立刻被冲远了。“他妈的,我叫永远不死!”然后他把自己也砸进了江里。

全民协助喊道:“这是自杀!”

……用他说吗?

虞啸卿站在桥头,他身后有着整师甚至别师的高级军官。这回的攻击正像唐基说的那样,是以他为主,几个师一起发动的。虞啸卿看着江那边跳水的疯子们。死啦死啦说得对,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他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

他对李冰说:“工兵派船过去。死一个唯你是问。”

李冰应了一声立刻飞跑着去了——这耽误不得,说不定老虞早想治他一下了。

“我们走。”虞啸卿说完,跟一帮人上了车,在陆上和我们并行。

后来虞啸卿的小车队在江岸边停下,他和他的下属们下了车。真讨厌,这家伙也着实是个军才,他对怒江的水文熟悉到这种地步,他停下车的地方恰好就是我们将被冲到的地方。

我们在江里被冲刷着,激荡着,喝着水,还要忙着对追上来的船上工兵骂着娘,因为他们不断地把船篙子和绑着绳的救生圈扔下来烦我们。我们不是要自杀,死啦死啦挑的是水流最缓也是双方曾经防守最严密的一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横渡怒江。

我们半死不活地从滩涂里爬上来。我们倒是被冲洗得干净了很多,从饿死鬼变成了水鬼。死啦死啦第一个爬上滩,站起来,又摔倒,再能够起身的时候他跪着,又在给南天门磕头。

我们也跟着,舍去不辣后我们只剩十一个了——这还得加上张立宪。加上他吧,张立宪没去管他的师座,他也在给南天门磕头,而且磕得比谁都狠。

虞啸卿在我们身后沉默着,当我们再度爬起身来时他给我们敬礼,带得一整班子都要劳动双手给我们敬礼——谁在乎你的礼啊?如果连你背后的东西都不再让我们有丝毫尊敬。我们没瞧见一样从他们中间走过。虞啸卿的手有点儿发抖,他今天特意佩着死啦死啦送他的那支南部,而他现在看起来想用那支他很讨厌的枪自杀了。他叫张立宪的名字。

张立宪茫然了一会儿。他那样看着虞啸卿的时候,恐怕比我们所有人给虞啸卿的打击更大——陌生的,也是毫不谅解的。“小何死了。”他说。

虞啸卿微微有些发抖,不过还顶得住的,他既然来,便做好了被羞辱的准备。

但是张立宪又补了一句:“小何说,虞师座万岁。”

虞啸卿的手塌了架似的从盔檐边掉了下来。后来他就木头一样站在那儿看我们过身,如果不是唐基,他也许就要那样木到天黑。

“我认得你。”唐基说,他说的是迷龙。迷龙,完好无伤疤都没多一个的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队长,他他妈的副射手三十八天里倒了没九个也有八个,可他好像只是瘦了一点儿。他“啊哈”了一声,傻气呵呵地回过头来,当然,他没那么傻,傻到那地步是气人的。

“咋的啦?”他问唐基。

唐基对他说:“你是虞师的敢死队队长,迷龙。你是虞师的英雄。你这样的人,虞师欠你一份奖赏。”

迷龙还是傻气呵呵的:“赏别人去吧。坐地升三级,不如回家抱奶奶。”

“赏一千现大洋。”

迷龙愣了一下:“……啥玩意儿?”

“一千现大洋,现在就给。”唐基指着他的座车,他的兵正雷厉风行地从车后座上拿下整个分量惊人的袋子,“一千现大洋。”

我很恨迷龙,他做梦一样看那个正往他这里搬的袋子,又看我们。他犹豫,我们的长官们便有了下台的机会。我们无法扔下他就这样走,我们就这么些人了,于是我们也犹豫了,我们的长官便几乎成功了——和我们规规矩矩踏上了那座浮桥是一样的。我真怕唐基,他要扔在炮灰团里一定是个像死啦死啦一样改写乾坤的损货,甚至比我那团长更甚,原来在他这里伤痛和愤怒都可以改写属性。我不恨迷龙了,像他这样迷醉于生活的人怎么可能不热爱响当当的银元,他只会立刻把那些换算成真正的家、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块地、在任何他和他老婆喜欢的地方安家的权利——唐基拿一个帆布袋子就装下了他的未来。

但我还是悻悻地盯着迷龙,我们所有人都没法扔下他走开,所以我的悻悻代表所有人的悻悻。

“……叛徒。”我说。

迷龙嘀咕,嘀咕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儿啊?血肉一团,换点儿真金白银,叛啥?”

一袋子银元到他手上了,真他妈沉,那小子给坠得腆着肚子,连手带肚子地托着。他脸上现出的笑容是人在发春梦时才能有的,物我两忘,就欠流哈喇子。

丧门星提醒他:“你腾不出手拿重机枪啦,迷龙。”

“重机枪?打狠啦,打烂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儿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他颠颠地抱着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儿,乐晕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居然是颠颠地往怒江走——他抱着那玩意儿沉江倒正合适。

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地说:“总要跟师座道个谢吧。”

“哦,道谢……道谢。”他总算找着了虞啸卿,也没法敬礼了,茫茫然地鞠了个躬。虞啸卿有台阶下了,抬手回了个礼,蜻蜓点水般一沾即止。他脸上透着一股子鄙薄,比我们脸上的鄙薄多十倍几十倍的鄙薄。

然后我们听见空中的引擎轰鸣。耳熟能详的声音并不来自我们熟悉的方向,并不是从禅达方向一路轰轰地过来,然后在南天门顶上轰轰地开炸,而是从南天门的方向传来。我们还看不见它的时候南天门上的防空警报已经凄厉地拉响了,用的恐怕就是日军的装置。我们很快就看见了漫过南天门山顶的轰炸机群,日军的,老旧不堪,能清晰地听到它们的机械噪音。

“脑袋都拿来下注啦?——全军射击!”虞啸卿说,然后他抢过部下手上的枪,跳到个射界良好的高处开始射击。打是稳打不到的,但那就是戳在怒江之畔的一杆旗,横澜山和祭旗坡上的高炮开始在空中划拉火线,江边和江面的人停止了奔窜,上万支长短枪一起在空中编织着等飞机撞进去的火网,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子弹——这是虞啸卿做得来而我那团长做不来的奇迹。

我们也响应着虞啸卿的命令。你可以不理他,但这时候你不可能不响应这样的命令,而三十八天以来,向所有视野内的日形徽开枪也已经成为我们的本能。我们没有枪,就从那些打得三心二意的官员们手上抢了枪。死啦死啦躺在地上把自己做了支架,没虞啸卿那么雄壮却来得更加实效,我们有样学样。

轰炸机飞进我们的射程,飞出我们的射程,连一个小炸弹也没扔。有一架已经冒了烟,但仍勉强支撑着飞向它们原定的航向。

竹内连山逃了,扔下了南天门,召唤来了机群。他不炸南天门,山炸不掉的;不炸怒江,水更炸不掉的;它们直飞禅达——伤十指不如断一手,它们要炸这次攻击的大后方。

高炮嗵嗵地终于把敌机捅下来一架,它后来就撞在横澜山上。机群连磕巴都没打一个,依旧坚持着它们原定的航向。我们还在射击,但我已经跑了神——迷龙抱着他的整袋子财富,茫然地在我们中间走动着。他是第一个看出轰炸机要去炸哪里的,所以还在我们亢奋的时候,他就第一个慌乱起来。他抱着他的未来,笨得狗熊一样追在机群后边。后来他摔倒了,我看着他甩掉手上的满把血,亡命地奔向轰炸机飞去的方向。禅达的上空一片阴霾,轰炸机飞向那里就像一片阴霾会合另外一片阴霾,而迷龙就跑向那两块阴霾的接合之处。

我大叫:“迷龙!”

没理我,他扛着他的未来,居然跑得比空身还快。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没理我。只有我周围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枪。我扔了枪,跌撞着在这片混乱中寻找。

我忽然觉得不祥,非常非常的不祥。南天门上三十八天,我们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队长清减了些,可就没受过任何伤。我猛奔向最近的一辆吉普车,上边有个司机正不怎么关心地看着我们对机群做鞭长莫及的追射。“追他!”我对司机说。他用一种“你是谁呀”的表情看我一眼。

我真服了唐基,这样一片混乱中他仍在关注细节,“跟他走。——现在他要往油箱里扔根火柴你都认了。”

我几乎有点儿感激唐基了,我也明白了迷龙方才的心情。我茫然地跟唐基点了点头,他只管挥手让我赶紧去,而司机在迅速地发动汽车。

车在旷野上行驶着,追着前边那个扛着一袋子沉重的黄白之物猛奔的家伙。迷龙又摔倒了一次,然后爬起来七荤八素地找到他摔脱了手的银元。我觉得我像在追逐一个死鬼,我觉得我在追逐我那些已死的弟兄们。

我们已经抄到迷龙的身侧了,那家伙还在跑,一边回着头,给我挤出一个梦幻似的笑容。我对他说:“上车!你要扛挺重机枪跑到禅达吗?”

他明白了,车还在减速时他就把那一袋子砸了上来,把我砸了个人仰马翻,然后他自己翻了上来。

车又开始加速,我没好气地掀开那一袋子铜臭,但我甚至没心骂他。我瞧着他的手,上边划拉出个足两寸长的大口子,他的膝盖也摔破了,露着伤口。

“你挂花了!”我提醒他。他看看自己的手,随手把血甩在我的身上,“哦”了一声,然后便一直看着就快要合上的那两块阴霾。“快呀,快点儿啊。”他魂不守舍地说。

我们猛冲向禅达的时候日军已经开始投弹了,第一串纺锤形物体从机腹散落出来。

“快呀快呀快呀!”迷龙瞪着那里大叫着,后座上不知道哪个图舒服的军官把手枪连套挂在座上了,他便拔出那支枪挥舞着,“快呀快呀快呀!”

硝烟和爆炸已经落在了这里千年无战事的街道上,碎石和弹片飞舞,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像是忽然来到了一个巷战的战场——而这就是禅达,这让我做噩梦一般不习惯。

设在各处的高炮在嗵嗵地响,日机在头顶上凄厉地鬼啸,这一切都不值得我们去关注。我只是瞪着眼前的尘烟,迷龙拿枪指着玩儿命减速的司机头顶:“冲啊冲啊!冲啊!”

别信人能被枪指着脑袋去冲锋。司机刚减了速又猛加速,车猛撞在墙上熄了火。迷龙一秒都等不得了,翻身下了车,还没忘拎下他的袋子,一边骂:“笨蛋笨蛋!笨蛋啊笨蛋!”

那是说司机的,司机管他笨蛋聪明蛋,已经跳钻到车下给自己找了防空洞。迷龙在烟尘里跌跌地冲,我刚下车就丢失了他的踪迹。一个炸弹在我们旁边的屋边爆炸,这倒让我找着他了——我下意识地对着爆炸处转过头,迷龙站在炸尘里,我想他死定了。“迷龙!”我叫他。

那家伙木然地转过头来,我想他被炸晕了。一块鬼知道是弹片还是碎石从他肩头划过,又是个大口子,但性命无恙,他冲我麻木地笑了一笑。

我喊道:“别发疯啦!——我不想再见不着你!”

他笑了一笑,又冲进炸尘里找不见了。

我也发疯似的冲进了炸尘中。真的,我不想再见不着他,我不想再见不着我们任何人。

我又脏了,本来跟着死啦死啦那通玩儿命的泅渡已经把我洗干净了。我跌跌撞撞地在遥远的和贴近的爆炸中跑着,终于看见了迷龙的家。

谢天谢地,一个临时急设的高炮炮位就在他家门外嗵嗵地射击,牵引车停在一边。迷龙正抱着我妈,拖着我爹,把他们从院子里弄出来,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冲进去,迷龙老婆正用身子卫护着雷宝儿,好吧,迷龙救我家的,我便救他家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起雷宝儿,拽出迷龙老婆。

并没有更安全的地方,禅达没有防空洞,我们就把他们塞在墙角,这样他们就两面有保护了,第三面我们拿自己的身体保护着,把我们的家挤在一个三面不漏风的死三角里。刚开始像是卫护,但后来就像拥抱。轰炸并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迷龙的家完好无损,我们只是在轰炸和高炮的射击声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我真的很想哭泣,但我没哭,只是尽力张开了双臂,把他们四个人——不,五个,连同迷龙拥抱在一起。迷龙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想他有同样的感触,抱着所有人,同时还不忘一颗狗头在他老婆身上蹭。

他老婆就推着迷龙的头:“说了没事的,非得把我们弄出来做什么?”

迷龙欷歔着:“真以为见不着你们了。真以为完犊子了。”

他老婆就改推丫脑袋为拍丫脑袋:“好啦。乖啦。”

迷龙忽然大叫起来:“待这儿干啥?”

我瞪着他:“你说待这儿干啥?你拽出来的呀!”

“这屋里有墙,比咱们能扛炸弹皮啊!”

我说:“你拽的呀!”

他挠着头,看着盘旋于禅达上空的阴霾。它是死神也许没错,可是离我们很远。又有一架敌机冒了烟。迷龙家门外的高炮嗵嗵地打得滴水不漏——我也不知道高炮是怎么个打法,但至少让人看着很有信心。

迷龙的理性和记忆都恢复了:“我那一袋子呢?谁拿啦?真金白银的卖命价啊!”

我说:“我偷啦!”

迷龙老婆问:“你扔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迷龙也不说。“待这儿干吗呀待这儿干吗?回去回去。”他就把人又往屋里推。

我气了个半死,瞪着他。迷龙回头,我冲他比了个小手指头。

他说:“嘿嘿,嘿嘿。没事,没事啦。我去给他们垒个防空洞。”

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垒。我惊魂初定,都早跑岔气了。我累得要死,看着他们进了屋。累极了,也亢奋极了,我窝在原地没动,现在最值得一看的事是炮手们打飞机。“方位角37——00,距离1500,搜索!”“标正瞄点……瞄点正确!长点射!放!”诸如此类的口令在那个上尉指挥长的嘴里喊着,炮手们嗵嗵地放着,一切都很精专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现在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这一切都是很好的,都是很有值偿的。

我一边对老天爷感着恩,一边走过去。就我这外行能看出来的,这高炮的打法是需要大量地耗费炮弹,我就帮他们把炮弹从牵引车搬到炮位旁。他们忙于调整方位,响应口令,也没工夫答理我。我再从车上扛下一个弹箱,就被迷龙接过去了,他身上又是水又是沙土的,也不知道搞了什么玩意儿。

原来把一家四口子全塞大床下边了,压了足六床被子,泼了八桶水,盖了五担沙子。

我说:“你老婆回头洗被子非骂死你不行。”

“老婆都不骂了,做男人干啥呀?”

“我老婆不骂我。哈哈。搬了这一箱我就去瞧她。”

我搬着一箱,迷龙夹着两箱炮弹送去炮位上,这时候情势急转——一架在空中盘旋缠斗的日机转向了这边,它并不是要炸迷龙家的院子,那不是值得炸弹光顾的军事目标,它要炸的是这门一直在嗵嗵嗵的高炮。

呼啸忽然变得很近,伴之而来的爆炸也变得很近,第一枚炸弹落在旁边时炮手们还在坚持着射击,我们大声地叫好。

第二枚炸弹落得更近,给那个站在一边发令的指挥长溅了一身爆尘,啥伤也没有,他木了一下,口令也不发了,然后……掉头就往牵引车上扎去。几个炮手哄哄地全跟在他后边,一门高炮还扔在原地,没谁想去给它挂上,正好吸引了日机火力。我们把弹箱全扔地上了,我们愣了。

迷龙大叫:“喂!回来打呀!”

我也大叫:“你们至少把炮拉走呀!不是平日摸都不让我们摸的宝贝吗?”

没人理我们,只有人往车里扎。日本人本来要炸的就是高炮,一枚一枚的炸弹甩下来,没炸着,可是地动山摇的,家外边的墙角——就在我们刚才拥着全家人站身的地方就着了一个。

迷龙已经红了,我说的是眼睛。他也已经疯了,跟亡命往家跑的时候又一样了:“打回来呀!回来打呀!”

炸弹还在落,我拉开了门跟司机撕巴,迷龙扒拉开正往驾驶舱里钻的一个人,揪住了那个指挥长撕巴,一边骂:“周围人都要被你们害死的!”

我脸上挨了司机一拳,隔着驾驶舱我看见指挥长正拿枪柄敲迷龙的手。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指挥长倒在车座上。

迷龙拿着在师部的吉普上顺来的手枪,往后退了一步,安静了。周围还在炸,但我们这片安静了。司机揪着我的衣领,一只拳头举在我脸上;爬到车上的愣住了;正往车上爬的愣住了;被迷龙扒拉到地上的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们定着格,除了迷龙。

迷龙往后退了两步,把枪口划拉了一下,把所有人都划拉在里边:“回去打。”

我忽然想起来我那团长说的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让你知道,可它知道它会在哪块等着你。我一眼不落地盯着迷龙,可他仍然奔向他的不知道。

车上的人磨磨蹭蹭下了车,被枪口指着押去自己的炮位。飞机冲过去了,正盘旋回来,准备下一轮投弹。我没去看那所有的事情,我一直看着迷龙,迷龙很平静,平静得像李乌拉死后那样,平静得像豆饼没了后那样。

炮手们站在炮位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不如说看着他的枪口。

迷龙催促:“开炮呀!”

炮手说:“……没法打。炮长……被你打死了。”

“炮长有啥了不起的?老子一个人使一挺重机枪不一样打?!”迷龙说。

“高低方向都没人报……”

迷龙打断炮手:“开炮!”

那几个只好各自上位。迷龙看不耐烦,一家伙把射击的给挤开了,自己坐在射手位上。“上弹上弹!”他回头瞧着我,“烦啦,你不帮我?!”

“……我帮你,帮你。”我说。我茫然地挤到方向机位置前。帮他摇摇方向吧,我能怎么帮他?

炮手说:“这打不到的。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不一样,三度的……”

迷龙不理他:“扇你啊!我大耳刮子!开炮开炮,该你们开炮就开炮!”

三度和二度的区别我也明白,可我也是绝对的外行,我只是木木然地猛摇方向机,把迷龙和他的炮口一起朝向那架敌机飞来的方向。

我怎么帮他?防空部队都直属军部,迷龙刚杀了这门炮的灵魂,并且是一个张立宪们也要绕着走的军部精锐,一个官员,一个被列为技术人才的军部官员。

我疯狂地摇着炮,迷龙嗵嗵嗵地发着炮,一揽子炮手也甭管原来做什么的现在全错位了,高低手在装炮弹,射击手在运炮弹。迷龙哼着歌,唱着曲,跟他用重机枪用发了性子一样,连射击的节拍都和嘴上的调门一致,往常他这样时会有成片的日军倒在他的枪下,可现在……

炸弹又甩了下来,迷龙疯狂地开炮,呀呀地怪叫;我疯狂地摇着方向机,一声不吭。日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们转了东又转西,转了西又转东,飞迸的弹壳在我们周围堆积,但我们连敌机的毛都没有触到。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做一发一次性使用的炮弹——只要能打下一架敌机。不是为了打下敌机,是为了盖过迷龙的过失。可是……用二度空间的肉眼习惯打三度的目标,几万分之一的几率。

后来那架飞机开始冒烟,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迷龙哇哇地大叫:“老子行!就是行!”

行个屁——云层里翻出几架战斗机的身影,那是人家打的,日军终于开始遁向他们飞来的方向,而战斗机在身后穷追猛打。我们站在弹壳中,炮膛冒着烟,我们在发呆。

后来它们被全歼于西岸,但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有关的是迷龙的家最后也没被炸到,日军投弹手的水平和迷龙这高炮手一样差劲,还有就是……

我轻声地说:“迷龙,逃吧。”

迷龙没有反应过来:“啥?”

显然像往常一样,他又习惯性忘却自己干的蠢事了,而且他理直气壮地枪毙了一个逃兵……就算是逃官吧。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十几个也给毙了,但问题是没发生在我们身上。

几个宪兵已经出现在硝烟未尽的街头,炮手们过去了一个,轻轻地跟人附耳了什么——他们走向我们的时候摘下了肩上的枪。

迷龙眼皮子开始往脚下掸,他的枪在刚才那通狂乱中已经彻底地扔了,扔在一堆炮弹壳中间了。

我小声地说:“不要……迷龙,不要。逃。”

我敢发誓他绝没想到逃,他觉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旁边就是他的窝,迷龙是个恋窝兔子。我听见车声,吉普车停下,方向盘后坐着载我们的那个司机。死啦死啦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样地,我们都关注着还活着的我们每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慢了半拍。

那家伙站在宪兵和我们之间,扫视全场,尤其扫视了驾驶舱里歪出来的那具尸体——然后看着我们问:“谁干的?”

迷龙挤出个难看的笑容,他还死屁股地坐在炮位上。

死啦死啦走到那个死人身边——那离我们很有一段距离——毫无必要地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我们,然后向那几个宪兵招手:“弟兄们,过来一下。”

有点儿动静。动静是宪兵们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向了我们也向了他。废话,逃又不逃,现在调虎离山也没用了——而且像迷龙的理性现在正在复苏一样,禅达的军民们也在从爆炸中复苏,现场有了越来越多的人,现在已经不要想逃了。

死啦死啦瞧了迷龙半晌,苦笑了一下,迷龙也挤出个干巴巴的笑纹作为回应。

死啦死啦说:“下来。”

迷龙终于从炮位上下来了,还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被炮烟熏黑的脸。死啦死啦在周围寻觅了一下,老百姓家院墙外放了一小堆山木砍的劈柴,死啦死啦过去捡了一条。

迷龙辩解:“他逃兵。”

死啦死啦没有回应,抬头望着天,不,他也不是在望天,他闭着眼的,喃喃地念叨着鬼知道什么。然后他开始用那条劈柴殴打迷龙,迷龙沉默地挨着,声声入肉,后来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了,就只好用手护住自己的头——但死啦死啦也尽量不招呼他的头。

我呆呆地戳在那里,所有人都戳在那里,看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往死里打。

半截带血的劈柴从我眼前飞过,那是在迷龙身上活活砸断的。死啦死啦正笨拙地从往起爬的迷龙身边走开,去原处找另一段劈柴。

我是麻木的,麻木的是我的脸、手脚、血管和神经。我麻木地转开了头,迷龙的老婆和孩子在迷龙的家门前站着,两个人都那样冷冰冰地看着,大人甚至没有去捂小孩子的眼,眼睛里是不折不扣的……仇恨。

死啦死啦又找到一段劈柴,他走向迷龙。

迷龙实在是非常结实,我的团长用了四条劈柴才打断了他的腿。

我们又回到了祭旗坡。阵地不再属于我们,那儿现在是主力团的地方了,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用废墟里的材料给自己搭的那些很过意不去的营房。最像样的是我们为麦师傅和全民协助搭的一间总算还是四方的房子,后来却被死啦死啦鹊巢鸠占了。还有一个像样的是兽医留下的帐篷,那是我们的医院。

这里属于我们……哦,我并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属于我们。我们的阵仗很怪,九个人——死啦死啦扎师部去了,迷龙在帐篷里——帐篷外边就是九个人,九个炮灰团的幸存者,和三倍于我们的宪兵队成员对峙。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连树棍子都没有;那边,我想哪一个都够上对岸去杀得几个来回。我们四面八方地站着坐着,以免漏了任何一个可能让他们进入帐篷的方位——事实上他们一直不怀好意地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缝隙。

迷龙一直在帐篷里鬼叫,啊哟喂啊哟喂地倒像哼曲一样,这弄得我们在对峙中有时候就很跑神。

迷龙该从心里感激打断他腿的人,没那么做的话,他现在十有八九已经被铐牢在师部,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一次以上。迷龙一枪报销的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那边已经放出话风,迷龙的一双招子平升一级,一双腿子平升一级,一条命是坐地升三级,但他并不反对人轮着番凑个六级,说白了,他希望迷龙能零碎地被折腾死。

那些一心监守自盗的宪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盯牢了我们,而我们两步一岗四步一哨地盯牢了他们。后来我们看见从祭旗坡上下来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真对不起这个时代,瘦的那个教绷带裹得我们再认不出来。他们加入了我们,胖家伙是克虏伯,另一个是……

瘦子从绷带下幽幽地发声:“是余治。”

我们有点儿哑然了。

他的坦克中了一炮,炮塔都打飞掉了。他也经历过什么,但并不像他上了南天门的朋友们经历得那样多,所以跟我们仍保持着距离,只是捏了捏张立宪的肩膀:“小何没了?”

张立宪挤出个没有表情的表情,余治便木然地沉默了。克虏伯把一个长布包捅给我,一看就沉得要死,我聪明地没去接,只问他:“什么东西?”

克虏伯小声地:“我们都听说啦。余治就把坦克上的机枪拆下来了。”

这简直是救命,我猛拍了余治的肩,不拍还好,一拍便拍出了他在强忍着的眼泪,他迅速地坐到了我们身后去了。张立宪宝贝似的接了那挺勃朗宁机枪,仍是连布裹着,放在了身后——我们是从南天门上一颗石头子都没带得下来,如果真要火并或者械斗,它是要亮出来救命的。

克虏伯问:“团长呢?”

我瞪回那帮虎视眈眈的家伙,尽可能让自己也显得虎视眈眈的,说:“去师里讨情了。带着三千个死人和十几个活人的面子。”

胖子又问:“什么三千个死人?”

“就是炮灰团的面子。”

后来我们就坐下了,对着那帮有心没胆,要做坏事又要守军法的孬种们。

仍然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我们仍然被包围着。可是迷龙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们不能再死哪怕一个人。我们守在那儿,看着先属于竹内连山,现在属于虞啸卿的南天门,看着暮成了夜,渡江的友军都不会抬一眼,就投入西岸纵深去追歼日军。而我们坐在这儿,我们剩下的全部。

余治后来缓过气来了,张立宪还在好意地拍打着他:“团长会有办法的。”

阿译点头:“对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如果还有办法便不用打断迷龙的腿了,余治不过是在失去虞啸卿这个偶像后再给自己找个崇拜的人。

张立宪就不像——至少再像余治那样来得天真。“只有坏的和更坏的。”他说。

丧门星喃喃地说:“……我怎么觉得仗还没有打完呢?”

老实人说了个我们全体的想法,我们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没有打完,因为我们还在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