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死啦死啦站在一层的楼梯口猛吹着哨子,已经有部分人聚集在他身边,更多的人从一层和二层的各个门口里冲出来。惨叫声和枪声爆炸已经少很多了,主堡已经被我们如狼似虎清理得差不多了。

死啦死啦大叫:“堵门!堵门!”

“堵什么?”我刚张嘴问,一个黑漆漆的玩意儿从洞开的钢骨水泥大门外边甩了进来,大得可以,是个集束手榴弹,轰然一下子。还好,一层的人差不多都被死啦死啦聚在一个死角了,被冲击得东倒西歪的,可没多大伤亡。他们还没爬起来,仓促集结的日军已经从外边的雾气里蜂拥而进。

一层那帮家伙,一半是炸晕了一半是给血激的,但最大一个问题是他们来自第一梯队——也就是说,热血有余可还没来得及变得油滑,爬起来便往日本人堆里扎。

我们二层的老油条立马调低了枪口封门,从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射击。死啦死啦在大叫:“别冲!不要冲!冲到这里,哪条命都是别人几条命垫出来的!”

枪声轰轰,爆炸隆隆,连我这二层的都还在耳鸣,谁听得见他呢?我们只好猛烈地射击着,一边看那帮嫩玩意儿在一个大眼瞪小眼的距离上和日军做一对一的射杀和刺杀。泥蛋窝在那人堆里,狂乱地挥舞一把景颇人的刀子。

死啦死啦掉过头来,向我们这帮窝在死角的老油条鬼叫:“给我上啊!他们的命跟你们一样,几条命扛上来的!”然后他吼叫着就扑上去了,狗肉刚扑倒一个,他又给狗肉爪下的补了一枪托。我们愣了一下,也哇哇地往上冲。迷龙卸掉了背上的机枪,捡了条带刺刀的日式步枪以便拼杀,这已经让他落后了,于是怨天咒地地从二层把自己砸了下去。

并没多宽敞的门口很快就塞满了,我们好像在死人堆里做刀刀着肉的厮杀。日军有点儿气馁,他们现在还没搞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而恐怕除了我们这帮子,没多少人习惯这种两眼一抹瞎的玩儿命。

新兵不要命地往上扑。他们是炮灰中的炮灰,是我们平时不当人的新兵,是还没死的豆饼。他们沉默、愤怒、憋屈,天真地认为全都是鬼子带来了这多么的不幸。

我并不确定。

日军中开始有人跑,一跑就带走整串。新丁们追,我们老家伙也晕头晕脑地追。死啦死啦把一梭子弹打在我们头上,大叫:“固防!固防!别来给老子偷懒!别再搞这种一命换一命!”

我们茫然地从一场属于几百年前的血肉相搏回归了现代,趴在尸堆里,坐在尸堆里,看着他。那家伙跟血糊的差不多,我们更好不到哪儿去。他又重复了一遍:“固防!他妈的!”

门已经关上,迷龙正在别人的帮助下支上他的马克沁。他的枪位设在二层,枪口对着封闭的大门。那些死沉的枪的附件在他的第二位副射手死后被我背过了甬道,冲进主堡前我把它们扔在了一边,现在它们被安置上了,成为应对日军冲击焦点的火力屏障。

我随着死啦死啦在走动。就这么大个空间,可结构和射角实在有点儿复杂到冒泡,巡防固垒也就成了件得打醒精神做的事情。

不辣在收集死人的手榴弹,他又把自己挂得像棵葡萄藤。麦师傅被我们给塞在死角了,倒腾着他的电台。蛇屁股几个人发现个好玩意儿:一门支在一层炮位上的九二山炮,蜂巢里不缺轻重机枪,可一门炮对我们来说总是稀罕玩意儿。丧门星带人在加固紧闭的大门,我很想告诉他别搞那种意思账了,门是很结实,可世界上还绝没造出能禁得住火炮直射的门销子。何书光在拾掇他的喷火器,还是落落寡合的,看来他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受歧视还是受重视。

我半真半假地帮着不辣把他的投掷物挂个更安全的位置,而湖南乡巴佬瞧着这树堡的钢架铁骨,发出对机械的感慨:“他妈的个妖怪树。”

我纠正他:“是碉堡。”

他坚持自己的看法:“是树。”

死啦死啦转过来,说:“是个迷滇边迷疯了的挖洞狂造出来的,炸倒它再建个碉堡轻松多了,他偏得使出吃奶的劲儿造这么一个。”

“你个粗人不懂我们知识分子。”我说,“得留着,这个叫象征,征服的象征。”

“老子管他牛症马症,现在可以骑着它撒尿。”死啦死啦说。

“撒尿之前你先告诉我主力啥时候开始进攻。现在已经过气四十分钟了。”说完这话,我立刻看到了他惯常的闪烁其词和顾左右而言他——他向上下左右的所有人大叫:“收集弹药!收集弹药!吃的,药,水!所有能用的!——你!”帮迷龙架枪的人倒霉,被他指到了——“做他的副射手!”

那家伙一捂眼:“我的妈呀。”

我们嘿嘿地窃笑。死啦死啦看过来时我们就把头都低了,别惹那事儿了,从半山石到这儿,迷龙的两个副射手都挂了。

张立宪从一层的某个门里走出来,他是被派去统计一下我们到底打劫到多少的。他一脸止水般的成熟,但经过在小醉家门前那幕后,谁要说他成熟我只会以响屁回应。

他找到日本人的弹药库了,轻重机枪、二〇小炮、手炮都有,弹药多得够派发一个营。

死啦死啦学美国人跷大拇指:“古德古德。卖瑞古德。”

作为捡来的副官,我又一次提醒死啦死啦:“照你们吵了几百架吵出来的计划,四十二分钟前我们的炮群该对自半山石至山顶防线进行覆盖射击,以阻断日军为应变而做的调动,并把日军注意力重新吸回东岸。第二梯队,也就是咱们的督导该从南天门侧翼发动佯攻,与渡江主力会合后佯攻将转为真正攻击了。”

张立宪小声地嘀咕:“永远在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问题。”看来他也是心焦如焚,只是我们都得压着。

死啦死啦说:“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太多,所以别废话了。”

张立宪刚才的战果还没有汇报完,让我们跟着他去储藏室看看,我们就跟着他,但我直觉没好事。

果然,何书光刚才照着储藏室负隅顽抗的日军往里喷了两下。凝固汽油烧起来,根本灭不了,张立宪把门关了指望能把空气烧尽,结果里面烧得毛都不剩。

张立宪苦着苦瓜似的脸。

我们站在主堡的二层,这鬼地方的内部构造已经不会再引起我们的惊诧了,我们瞧着我们这些也许要在其中生存下去的人。

我没法不去瞧那个放火精何书光。他光着膀子时是最事儿的,现在他不光膀子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耐火材料的连体裤,耐火材料的大手套,还好摘了耐火材料的面具。这一套衣服让他窝在我们中间时就像只欠揍的黑熊。不过即使穿得这么严实的时候,他还是最事儿的。

那小子对别人的目光总是敏感,因为他一向在意别人的目光,于是他站了起来,瞧着我们。

不辣叫他:“玩火的,歇一下啦,也不怕尿床。”

何书光不解地问:“什么什么?什么尿床?”

不辣解释道:“小伢子玩火玩很哒,晚上睡觉就尿床。”

“……你们说话怎么都像从屁股里蹦出来的?”

不辣就转头:“屁股,有人喊你。”

蛇屁股回应道:“噗。”

何书光很不释然,他看了看张立宪,张立宪摇头。何书光便练忍功,一屁股坐下,打算用面具再把自己罩上。可他遭遇上的是不辣,无耻厚皮到连我也要汗颜的人。

不辣把一块压缩饼干捅了过来,何书光诧异地看着,说不饿那是假的。半癫狂一般地冲将上来,我都觉得饿。

不辣说:“不呷?我晓得你们,乌七八糟地背了一大堆,身上是连葵花子也放不得一粒哒。”

何书光愣一会儿,拿过来,嚼一口:“谢谢。”

不辣又说:“不过你蛮厉害。呼地一下,呼地又一下,搞死的比哪个都多。”

这是赞誉,而且是何书光最希望听到的那种赞誉,便点点头:“好说,好说。”

“不过你要离我们远一点儿,免得剁脑壳的背时鬼嘭地一下。”

“什么嘭地一下?”何书光不太明白。

不辣便双臂从怀里伸展开来,十指向天做了一个燃烧的表意:“嘭地一下。”

何书光还咬着饼干就大骂起来:“你他妈才嘭地一下!”

于是一个跳脚大骂,几个嘿嘿窃笑。衣冠遇见了禽兽,不在话下。

这时候我们都听见一种声音。我不知道我居然这么想听见这个声音,我震了一下,瞪着死啦死啦,眼泪几乎快奔流了起来。其他的家伙比我强也有限,比我强是因为他们对这件事并没那么了解,有限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深入虎穴在日军也许就叫关门打狗。

日军现在对我们没动静了,他们转向他顾了,我们活下来了。我肯定就连张立宪这门子精锐先想的也是我们活下来了,然后才是——我们胜利了。

虞啸卿猛地拉开了车上重机枪的枪栓,然后把枪甩给了他的亲随。他跳下车,他的一千近卫们跟着哗哗地跳车,荷枪实弹。虞啸卿还不忘对着把着机枪的家伙嚷嚷:“我指哪儿,你打哪儿!”

把枪的连应声都没有,只是把枪口调整一下,以便副射手给他托弹链带。

雾气里的炮位上,曾经打开的炮架已经合上,牵引车正打算把它们拖曳回巢。

虞啸卿大步走向他瞄准的人——那个炮群的指挥官,他身后也有那么些护卫,可在虞啸卿一帮的剑拔弩张之下,虽还未跑却已经有了些遁的意思。当虞啸卿一行拿枪口把他们对了时,他们甚至没勇气把枪口回指。

虞啸卿是这帮暴躁家伙中唯一一个没拿枪的,也许是对方的软弱和煞白脸色让他觉得没必要掏枪。他只是用一根手指指了人家的鼻子,说:“开炮。”

指挥官只好勉强地惨笑:“虞……虞师座……”

“开炮。”

指挥官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那个军里,这个钧座有令……”

虞啸卿就把手指在那位的脚下划拉了一下。车上的重机枪轰轰地响了,贴着那位的脚尖在地上犁了一条小沟。然后虞啸卿拿手指头贴着那位炮兵指挥官的额骨慢慢划了过去。

什么都不用说了,那位指挥官猛背了身,几乎是张牙舞爪地叫了起来:“开炮!开炮!”

“覆盖射击。最大基数。”虞啸卿还拿手指头在人脑袋上划拉,“别让我看见你留一发炮弹。”

“……打哪儿?”指挥官问。

“南天门所有标定的目标!——如果你连这个都没标出来,也就不用废话了。”

指挥官赶紧结结巴巴地下着命令:“标……标定的!——就位!就位!”

炮兵们开始纷忙,那些笨重的玩意儿要回复射击位置不是一会儿的事,就是上机关枪也解决不了。虞啸卿向他一脸死相——或说视死如归之相——的部下看了看,浮出些苦涩的笑意。“盯着让他们把炮弹打完。下辈子就别跟我了。”他说。

他的部下哑然,然后开始嘟囔:“要跟的。一定跟的。”

“我得过江,我是去还债。你们在这儿给我盯住,你们没欠债。什么军事法庭我是省得去啦,你们得去,为自己好,说句软话。说被虞啸卿裹挟,说虞啸卿死前已经悔罪。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有负父老养育党国栽培……”虞啸卿毫无诚意地说着这种话,也不管他的近卫们已经快哭了出来。他脸上倒出现与死啦死啦颇相似的涎笑,但那个笑容没维持多久,因为雾里急刹了一辆车,影影绰绰的雾影里李冰冲了过来:“师座!”他是从江边直追到这里的。

虞啸卿冷冷看着他:“唐基又派了你来?如果你是个风筝,我就剪了线,摔死还是高飞,由你自己。”

李冰的表情着实有些发苦,可没办法,要在墙头便得受两面挤:“……师座,西岸左翼交上火了。虽也没回音过来,可打得很激烈。”

“佯攻部队教人发现了,主攻迟迟不上,佯攻可不是送死?”虞啸卿说。他并非一个发马后炮的人,默然了一会儿,便瞧着那位一直走不是留不是的军属炮群指挥官,忽然把人搂过来拍了拍,那位被他的前倨而后恭搞得干嘿嘿了两下。

“有什么能让你笑的?我不过试试像我的朋友一样做事……可我做不来他。”虞啸卿有点儿嫌恶地又把那位军官推开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死啦死啦那样把人搂在臂弯里说话的,“前令收回。现在集中火力打击西岸左翼日军第一防线。这是救命。赶快。”

那位瞧了眼李冰,竟把他也当作了救星。李冰只顾看着虞啸卿发呆。虞啸卿谁也不想看,只冲他没背叛的近卫们挥了挥手,叹口气,颇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你们好自为之。我去我该去的地方了。”他转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李冰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师座!”

虞啸卿猛回了身,一个耳刮子抽在李冰脸上:“你真要后悔,就告诉我,唐基这卵蛋躲在哪个裤裆里边!——我不用试了,他要躲起来搞鬼,就鬼也找不到,事也做绝!你要做个你想做的人,就拿条枪对他那个快生不出头发来的脑壳来上一下!你做得来的!”

李冰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但绝不是惭愧:“唐副师座他……”他往身后看了眼,载他来的车就停在雾里,车上还坐着几个人,一个人正下车走过来,于是虞啸卿便瞧见了唐基。该急死的虞啸卿没瞧出急来,他倒是一脸急形于色。

虞啸卿拔了枪便大步迎过去,一边打开了保险。唐基站住了,他并不是个被枪指着面不改色的人,也不想装,他说:“这是做什么?虞侄,这又是做什么?……我就到处找,你就到处跑。我就到处补漏,你就到处闯祸……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长出双长腿来就遛短腿老头子嘛。”

虞啸卿不为所动地说:“你腿不短,手也很长,准备了两年的进攻几十分钟被你拆了个干净。”

“拆?这个拆字是从何说起?先是虞家,后是虞师,从黑头发到白头发,我唐基碰到虞字又几时有个拆的时候?”他就摘了帽子让虞啸卿看他的白头,那并不用看,虞啸卿对他的每一条褶子几乎像对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

虞啸卿说:“我三十五,认识你三十五年了。”

唐基戴上帽子:“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你去哪里了?”

“去跟军部通话呀。违令不从,这么大的事,我这个专收后梢的能不跟军部通话吗?”唐基说,但虞啸卿瞪着他,没有丝毫的信任。唐基悻悻得几乎有些愤怒了,“你们虞家的人都好惹祸,永远是我姓唐的来挽回!我两条老腿扛一张老脸,力求挽此局于狂澜啊!”

虞啸卿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枪收了,他打不下手,要打得下手一早已把李冰崩了。然后他掉头就走,是要离开这里的架势。

唐基就跟着:“走慢一点儿。要不要脱了鞋子让你看我脚上的泡?”

虞啸卿并不放慢脚步:“没杀你是因为杀也没用了,我杀光了我父亲的儿子,不想再杀他唯一的朋友。我知道你是怎么挽你的狂澜,你也不用挽了,雾很快就要散了。也别跟着我,现在杀头也不够时间把两团兵力送过怒江,我闯不出祸来了。”

“就够时间把你自己弄过江去送死?”

“我在乎的人都在对岸,就要死了。活着的人我已经得罪光了,不用再在他们眼前丢人。”

唐基紧紧跟在虞啸卿背后,说:“这又是说什么话?上峰对师座此次渡江做火力侦察的奇着险着大为激赏,钧座都说要破一下酒戒,携众为你举杯遥祝……”

虞啸卿愣了一下,站住了,诧异兼愤怒地问:“什么什么?什么火力侦察?”

“这次火力侦察啊。”唐基说,“钧座称你为东方之巴顿,而且这滇西山地可不是他那北非沙漠可以比的。钧座说早该有此一仗,以一次强火力侦察拔敌军入我心腑之刃,得兵家必争之险,居伟功而至谦……”

虞啸卿打断他:“什么侦察?你们又在搞什么鬼?这样大规模的进攻,虞师前锋,两师殿后!光送军部的报告都能堆个屋子……我恨不得连下辈子的力气也拿出来用了——侦察?!”

“以我几百万袍泽,几万万同胞,它就是侦察。”唐基肯定地说。

虞啸卿眼瞪得什么也似,那并非发傻,他从没用过这种逻辑,但屡见人用过这种逻辑,他也迅速明白了唐基在用一种什么方式力挽狂澜。最后他只好苦笑着说:“侦察……往下你就要告诉我,我是个女的。你们有能耐,整个团的生死也能当粉笔字擦掉写上新的。我告诉你山上面打得很惨,我推演过几百次我知道会打得多惨。这样惨烈的打法说成发之偶然的渡江侦察,这样大家就有面子了,说给外人,外人也只恨没生根更大的大拇指。而且你把我救了,必死之过立成军功,谁也别开罪谁,大家凑合过。哈哈。”

唐基绷着脸,他能立刻把脸绷得再没一丝笑纹:“开罪就不要谈。不要以为上峰会记你的仇,没度量能用你这样的下属?”

“我感激死了。再见。鬼门关里再见。”虞啸卿拔腿就走。

唐基拦住他:“站住——就去寻死啦?愧对一个人就要死,愧对了几万万人也不外乎是个死,所以你不用急。你拿的主意是不是就是上了南天门,被那个天灵骨都长反了的家伙一问,然后抹脖子就死?哈,我都死啦,你们白死就白死吧,我管不到啦。”

那自然是虞啸卿明白不过的心思,可被人说出来——而且是这样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虞啸卿恨恨地瞪着他,唐基也不吭气,倒是那个炮兵指挥官跑过来探头探脑地问:“唐副师座,那个炮……”

唐基冲他喝道:“打呀!调你们来做什么?虞师长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军里还要调重炮来,狠狠地打!”

虞啸卿有点儿愣了,一个一个的讶然,每一个都到了让他失惊的地步。唐基向一脑雾水的指挥官拍胸脯子:“你要不信只管军里去问!可十秒钟之内炮弹得按虞师座要求的打出去!”

那边匆匆去了,虞啸卿仍在那里发愣。那帮家伙要真没得一折二扣时效率还是蛮高的,几声号令首发炮弹已经出膛。

虞啸卿茫然看了眼被射流冲开的雾气,舍了命来抢的东西居然就如此轻易,轻易得简直让他觉得一直的气壮都有些发虚。唐基在旁边背着手看着,他现在已经完全回复成他自己了,一个平静的、每一句都想好了的、一味把事情引向自己方向的铁嘴子师爷。

他提醒虞啸卿:“你从来就很受器重,现在就加倍地受器重。现在连最想看你倒的人也只好说你是真要打的,那等到真要打的时候上边也知道该谁领兵。记住,领的可不是区区一个虞师。”

虞啸卿苦笑:“真要打?原来上边做出的样子一直是假要打。”

唐基说:“你用兵的人,真变假假变真的事会搞不清?谈判桌上谈着,桌子下边总也得有个动静。那时候想的是这滇缅要做主战场,现在被斯大林给抢走了,那还有不保存实力的?酒囊饭袋都明白的事,你偏就从不想。只能说赶了个巧,你又太当了个真……我说你也不听。”

“……你就说了些两可的话。”

“是你烦了被老爷们来定你这今世岳飞的命。”唐基冷冷地笑笑,“我就看着,我知道劝你不会听。你知道怎么劝上吊的人?别管他,让他吊,等他吊上去了再解下来劝——怎么样?吊上去的滋味好不好受?”

虞啸卿闷闷地说:“我没打算被你解下来。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点儿。”

“那就去死。”唐基倒也干脆,“有的人死是死期到了,你死只不过是你觉得丢了他妈的面子。你不外乎是觉得没脸见那个炮灰团的团长,别人管下属是拿命令管,你是拿魂在跟他照,这倒好,你以为是在演三国呢?你就想跟他刘关张。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鸟初飞怨天低。你死了就对得住白死的官兵了?他们可是你一力哄上去的。我是一直持反论。”

虞啸卿说:“我再说一次,你说的全是两可的话!”

“我说了太行险着。”

“这叫哪门子架得住的反论?兵无不险!”

“对打仗我是完全的不通,完全的不通。”唐基简直有些笑吟吟的,因为事情越来越往他要去的方向,因为虞啸卿越发的痛苦,这不是在江边的哭泣,是真正无处可去的茫然和痛苦,越痛苦,越软弱。

炮群开始齐射,轰轰地撞入雾气,一些重炮弹的爆炸声在这里都隐隐听得见,很壮观,但这虞啸卿期待已久的壮观,现在在虞啸卿眼里却一点儿也不壮观。他喃喃地说:“除了一死……我还有什么办法对得起他?”

“往回撤呀!”唐基说。

如果几分钟前唐基说这话准要被崩掉了脑壳,可虞啸卿甚至无心去理其中所含的嘲讽:“不可能的。都已经不够时间把人送过江,更不要说把人撤下来。”

唐基叹道:“虞侄啊,跟你父亲年轻时一样,总是把事情想绝的。”

虞啸卿瞪着他:“绝?你哪怕告诉我一分的转机。”

“军里都已经在为你举杯了,难道还会晾你不成?桌子上的也还在谈,主战场是争不到了,可物资军备上还是有得讨有得还。也就是几天的事。你这里枕戈待旦着,军里的增援也没断,说声要打不是随时的事?”

“几天?”虞啸卿问。

唐基含混地说:“三两天吧。”

“三天还是两天?”

唐基就冷面笑样地说:“三天加两天就是五天。”

虞啸卿顿时又快爆了:“我把你……”

“两天,两天,只是两天。两天,你现在要打也来不及了,两天正好重整攻势,所幸虞师实力未损,你的刘关张兄也是把人物,两天绝守得住。两天,你要不要跟你活了三十五年的地方闹翻?你要闹翻了,那上了山的才叫死无葬身之地呢。”

虞啸卿看着唐基的眼神几乎有点儿可怜巴巴。

唐基伸了两根手指头,如两个金不换的保证:“两天。”

“两天内必须给他们提供持续的炮火甚至是航空支援。”

“我是打仗的外行,这个要你自己对军长去说。”

虞啸卿像对着自己的梦境在做一个炮打不动的保证:“两天。”

我们站在被狗肉攻占的楼梯间上,这回换我们守了,我们越过阿译和全民协助的脑袋把手榴弹往下扔。阿译和柯林斯一帮十几个人是被坑道里的日军追击着跑上来的,他们狼狈得不行,其中多一半都负了伤。

我们把枪下垂到一个快到九十度的角度开枪,下边的子弹也垂直地飞上来。对岸打过来的重炮弹隔着山体在爆响,但总也响不过我们耳朵根前的爆炸——死啦死啦在大叫:“炸塌掉!炸塌!”

丧门星举着个冒烟突火的炸药包冲了过来,猛扔了下去。它在梯级上滚落,往下的爆炸快把我们给掀下去了,土块崩落和钢架倒塌的声音在爆炸声中几乎听不见。我们爬起来往下看的时候,刚才的梯级已经不复存在了。

死啦死啦毫无间隙地拖起了只顾倒在地上喘气的阿译,问:“你的人呢?”

阿译说:“都在这儿啦!”

“你把他们都扔在那里!”死啦死啦开始揍阿译,沉默地揍。阿译不吭声,被打倒了便爬起来,沉默地挨。我们沉默地看,全民协助上一个惊魂未定又接上了这个惊魂未定,沉默地看。

他冤枉了阿译。既无攻击压力,竹内便扔下我们这群瓮中的王八向外围搜索,阿译奋发了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英勇,开始主动攻击。我想换成谁也不可能打赢这样一战。结果和死啦死啦的第一次南天门之战一样,趁着迟来的炮火他带残部钻进了坑道,而我们的退路被完全截断。

死啦死啦冲着阿译大叫:“说话!”

阿译也大声说:“我让能动的弟兄渡江回去啦!我只想上来看看你们!”

“那又能活得几个?!”死啦死啦又一脚踹了过去,“说话!”

“没有进攻!没有援兵!”

死啦死啦继续揍他,直到我们终于把他拉开。

我们用炮队观察镜,从顶层的瞭望哨里观望这一场大雾后改变了的世界。这是树堡的第三层,一个不怎么宽敞的空间,但是有也许是禅达方圆最好的视野。这里甚至有一台保养良好的留声机,连接着日军南天门阵地的各线喇叭,以往我们听飘了满山满谷的日本歌时都很想砸了它,但现在没人去管,因为我们在看山下。

未散尽的雾气和日军一防前还未冷却的尸体从滩涂零散地铺到了日军阵前。看来阿译着实发挥了我没能亲见的悍勇,他结结实实冲进了日军的第一防线,这也是我们能安喘至今的主要原因。

死啦死啦调整着观察镜,把它调整向了东岸。没有动静,作为下水点的横澜山一如往昔,虞师也着实训练有素,雾未散尽便已经把一度剑拔弩张的渡江预备收拾得全无痕迹。

他脸色铁青地让出了镜子,我看了看,说:“没动过窝。”

他没回应,缓慢地就着竖梯爬去二层,我也跟着,把观察镜让给了后来的人。后来的人们一声不吭地轮换看着,没一个人发半个声。

死啦死啦的脚刚从竖梯踏上了地面,抢上来的便是麦师傅,他一副末日将临的表情,问:“我们在侦察?”

死啦死啦只是看着他,我也只是看着他。麦师傅会倒完的,他是个直筒子:“这是哪一种侦察?为谁侦察?要做什么?试验人类向老鼠进化的可能性吗?”我们还是看着,而麦师傅愤怒地挥舞他手上草译的电码明文,“我的头儿问我们在侦察什么!我怎么回答他?不,去他妈的回答!我先要搞清楚的是,我们疯子一样难道不是为了占领这个像你一样见鬼的地方?”

“你在……这是侦察?”我狐疑起来。

我想我的狐疑一定让死啦死啦比面对麦师傅的愤怒更加难堪,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不过他一向扭曲——他扭曲地看着我:“我又骗你们啦?”

“我不知道。”我说,“跟你在一起,正常人和正常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死啦死啦最后决定苦笑:“骗人骗多啦。报应也。”

“这算哪门子答案?”我说。麦师傅也等着要给他的答案。

没得回答,只有得张立宪又拿过来的一张译码,他脸色难堪得很,因为他们这一拨永远是当自己与虞啸卿同命运的。

死啦死啦说:“说吧。听你口说出来,我会有条理些。”

我小心地看了看他,我知道冷静只是表面,他已经混乱到了极点——其实一向就混乱到了极点,我们就跟着这么个团长。

张立宪念电文:“两天,定当攻上山头。其间将矢力提供一切援助。愿与你等共守南天门。虞。”

死啦死啦便吁了口气,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们:“答案,到了。”

我们还在发木。

“……幸好,留多了几天。”他说,可从他脸上我瞧不出半点儿“幸好”的意思来。他终于觉得有点儿拙劣了,但他继续下着命令,“麦师傅,你的电台该挪个稳当地方,你觉得竹内的房间怎么样?还有你好像得重新部署支援火力。张立宪,你带人把下边的坑道再炸一次,我要你保证日本人拿炸药也炸不开你炸塌的地方。烦啦,点点咱们过这两天的家当,弹药发下去,可让他们省着用。吃的收上来,还有,想想水怎么办,空气潮出霉来还靠着江,咱要是渴着了,死于枪下的鬼们要笑话啦。”

我们愣着,麦师傅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了中指,可死啦死啦给他又扳上来一个指头,扳成了个V字,然后他苦涩地笑了笑。又能怎么样呢?美国佬也要和我们一起体会一种叫作“认命”的心情了。

死啦死啦派我去收缴食物和下发弹药,是因为知道我的促狭一定能派上用场的。我精细地没漏过一个人,没放过一个包甚至是一个衣袋,最后我总能拿着一包饼干、一个罐头或者随便什么能入得嘴的东西,在别人的威胁甚至半真半假的打骂下逃开。

两天,是个乍一听活得下去的数字。我们开始清理能让我们活下去的物资。还活着,并且把自己关在这鬼地方的林林总总一百多人,拥有成堆可以爆炸和穿透血肉的东西,奇缺可以送进嘴里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迷龙又翻腾几桶日军用来发电的汽油,全民协助表示可以改成喷火手用的燃剂,并且他还能用一堆垃圾玩意儿制造出喷射剂,只是发射时他必须离喷火手远点儿。

我在那儿搜罗着迷龙的包,这小子吃的没少带,而迷龙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了,他连比带画地在问他的美国佬朋友:“What?……远,很远?……为什么?”

全民协助苦着个脸,比画出一个不辣曾经比画过的从自己身上开始燃烧的姿势:“这样。会这样。嘭!”

迷龙就看着何书光哈哈大笑:“输光的,你到底是输光还是烧光呀?”他们俩不对付,很久前就不对付。

何书光又很想急,但迷龙架着全民协助做盾牌:“来华洋人全民协助!打不得啊乖乖!”

我们又一次听见了那个恐怖的声音。我们曾在第一次南天门之战时听过,我们从没想第二次听来它更加恐怖:日军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从左从右从前从后,甚至从地底传来,最后让你产生一种错觉——它也在我们的头顶上,来自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而我们完全被包裹在其中了。

一个看不见而听得着的东西实在比真枪实弹的面对更让人恐惧。我蹿到了二层,从炮眼边抢走了张立宪正拿着的望远镜。他也有点儿木了,在恐惧中不发一声。我从炮眼里往外看着,什么也看不见,最要命的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声音和就将完全散尽的雾气。

消灭了佯攻兵力,也没等来真正的进攻,稍作休整,竹内开始转身对付我们。我们是扎在他眼睛上的钉子,瘫痪了半个南天门,占着他的指挥部和卧室——现在十万个妖怪要从地下钻出来掀翻我们抽筋扒皮。

我回身看着我们的人,鸦雀无声。泥蛋把枪给掉在地上,尽管他曾经是挥着把景颇刀堵在门前乱砍的人。我找我的团长,我看见了每一个面色灰败的人,除了我的团长。

这时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响起,是一段日本曲子,咿咿呀呀地从我们头上,也通过遍布了南天门的所有扩音喇叭传了出来。那是死啦死啦那缺德之极的损腔损调。“哈漏漏漏漏漏!”他混杂着残渣一样的英语日语还有汉语,拉着个他认为介乎日本腔和美国腔之间的外国腔,还要人为地制造在山谷里才有的回声,“我的靶子们。早饭吃饱了没?我是你们的饲养员。我有一个好听的日本名字,我叫死啦死啦。”他完全是歇斯底里把那四字从嗓子里扯出来的,连话筒都起了金属噪音,吵得我们都只好捂耳朵,“索锐索锐,但要这样说才够意思。”

我们又一次听见他的吸气声,便聪明地掩上了耳朵,但外边等待进攻的日军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一次在噪音中把那四个字又来了一遍。

“你死啦,或者我死啦,总得见分晓的事情。哦哦,竹内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他们跟我说你听得懂中国话。哦哦,我忘了我占着你的喇叭。哦哦,我还躺了你的床,床很硬,我副官收拾出来的猪窝都比你那儿软和。你这孩子很想装个男人,可是你的狗很胆小,狗随人相是雷打不动的道理……哎哎,我忽然有个很天才的想法,咱们让狗儿咬一架如何?我的狗输了我抹脖子,你的狗输了我借把刀给你割肚子……唉,哥们儿,你再不出声小心憋死。”他幽怨地叹着气,而我们中间已经有人笑得坐在地上捶自己的肚子。恐惧?那好像是上辈子再加上上辈子的事情。我在一片哄笑声中爬上通往三层的竖梯,觉得自己像是笑岔了气的猴子。

我爬进了瞭望哨,那家伙正在枪眼边,端着一挺日式机枪,这并没妨碍他另一只手拿着话筒。我爬上来时他瞧了一眼,尽管在声音上他拿腔拿调地做足了功夫,但表情上却是种拿枪瞄着人也被人瞄着的严肃。我很少见他这样严肃过。

“我找见个留声机。”他这话是对我说的,殊无滑稽之意,而他再对着他的话筒时又回复了气死人的油滑,“你真没劲,你太没劲,娘儿们被人强暴时都会出个声,你就只好是个装娘儿们都装不来的男人。我替你不值,我替你指挥好了——进攻!哦,对不起,你手下听不懂。杀该厉厉!空尼西哇!哇哇哇哇!啊该你妈撕,乌哉乌哉,谁来谁栽……”

我就站在那儿,看着他做惹翻几千日军来把我们砸成肉泥的努力。那家伙转了半边脑袋向我,说:“张嘴忘词,来两句骂人话。”

“八格牙鲁。”我说。

“八格……”他不用磨嘴皮子了,隐藏的重机枪已经开始舔出火舌,炮弹在树堡周围和主体上落下。死啦死啦对着刚冒头的几个日军打完了一匣子弹。几个愤怒之极的日军倒下,更多抓了狂的日军冲出。

日军的子弹打在枪眼周遭,死啦死啦扔掉机枪,打着我去爬那竖梯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我们守在堡里,借着竹内为我们造就的空间,设起上下几层的立体防线,而且我们把能用的东西全给垒上了,像是在堡垒内又搭出了街垒。

所幸距离太近,重炮派不上用场,但直接敲在堡体上的中小口径炮弹仍让我们体会着让人心悸的震动,再加上外边的金属弹丸密得像下雨一样——死啦死啦相当成功地把对方惹毛了。

我们分出了一部分人防守与东岸相对的正斜面,但主要是防御反斜面,那里是树堡的大门。无论如何,对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攻击的日军来说,它是最大的软肋。

枪弹当然也打在那钢骨水泥的门上,我们听着那撞击声。二层的迷龙几个已经就着枪眼在和外边交火,我们瞧不见外边的动静,只看见弹壳在迷龙和他的第三任副射手之间发狂地蹦跳。忽然一下全寂静了,我们居然听到了麦师傅在狂躁地敲打电台按键的声音,他正在请求火炮支援。

很难说死啦死啦向迷龙嚷嚷的时候是庆幸还是失望——“退啦?”

“趴下啦!——小心!”迷龙摁着他的副射手蹲下,一发近失弹就打在枪眼外边,倒是没伤他们分毫。这回来的炮弹像急雨一样,枪声已经根本无法听清。

全民协助在我右边发抖,丧门星在我左边庆幸。发完消息的麦师傅加入了我们,他倒是训练有素,相形之下我身边筛糠的全民协助就欠踹死。

“我把门封死啦,三道闩!”丧门星挥动着三根手指以示强调。我瞧着那处似乎在被人拿攻城槌撞击的门——没人撞它,是直射炮打在它的上边——说:“一点儿也……”

轰然一声,钢骨水泥的门被至少是一发七十五毫米以上的炮弹直接命中,它像纸页一样飘了起来,然后狠狠拍在地上,让我们这帮瞄着门的家伙眼前一片尘土飞扬。

我被震得都有些麻木了,但仍然惯性地说出下面几个字:“……不管用。”

然后我们就着门框给出的视野看出去——外边的草线下出没着黄潮。

射击,飞奔近前的人影翻倒,少了一个,然后又多了很多。就着一个门框射击倒是让人精力集中,可也让人有一种错觉,就是冲上来的人无穷无尽,好像全世界的日军都把自己填在一个门框里向你射击也被你射击。迷龙的马克沁轰轰地又响了起来,还加入了九二重机枪的发声,蛇屁股把那挺机枪设在一层的门洞里,在那个三面无忧的无耻位置上斜射。

日军并不是来做自杀攻击的,正面上吸引着我们的火力和注意,几个蹭着堡壁戴着面具的家伙溜到了门边,我们只能看得见他们晃动了一下的手,几个陶瓷体的罐形手榴弹砸在地上碎裂。

我大叫:“毒气!”

但不是的,我们加垒的工事上腾起了怪异的蓝白色火焰,几个沾上了的人跳起来拍打着身上无法扑灭的鬼火,日军簇射进来的枪弹和我们射出去的一样密集,他们立刻就倒下了。

张立宪明白过来了:“白磷弹!”

他说对了,那玩意儿沾上了就如再也无法摆脱的附骨之疽,燃烧时还释放着大量剧毒的黄烟。我们手忙脚乱地寻找着防毒面具。日军终于可以乘虚而入了,白磷弹仍从我们打不到的死角上投了进来,一发小口径直射炮弹把我们的工事一角都炸塌了。

蛇屁股玩儿命地打,虽然用弹夹板上弹的九二绝比不上马克沁那么无间歇的悠长,但头遭摸重机枪的人大概都会像他那么爽,他还要连哼哼带叫唤:“小东洋啊,吃点儿这呀!虞啸卿啊,吃点儿那呀!”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把虞啸卿给带上了,但对被坑得不轻的我们而言,也实在是顺理成章之事。

一个身影沉稳到有些缓慢地从我眼角晃过,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在炎热中穿着皮质护具的人,笨得像狗熊,背上背得鼓鼓囊囊——何书光。

张立宪一边越过他的头顶往外投弹,一边大叫着“小心”,但何书光也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当没听见,在一片烟雾中他是最早戴上防毒面具的人,因为他喷火时都戴着面具。我们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在弹雨中漫步,干脆就踩着了地上燃烧的白磷火焰——背着他的燃料瓶和压缩空气。

死啦死啦大叫:“小心!”

那不是对何书光喊的,是对我们喊的,那位要炸起来是谁也拦不住了。我们呼啦啦地扑在工事后,把自己贴成了锅底上的煎饼,还要随时等着爆炸和上千度的热流袭来——尽管对活人来说过百度和上千度也没什么区别。迷龙趴在他的枪后嚷嚷着“何烧光”——我也不知道他是在骂人还是在惋惜。

但那家伙没爆,他庄重地开始喷射,火龙炽烧了从门外探进来正要投弹的手,让白磷在投弹手身边炸开,于是我们瞧见了一场凝固汽油与白磷的决战。何书光持续地喷射着,让汽油的燃烧完全压倒了鬼火,也把已经冲到门前的日军给卷进了火焰。

“回来!小何!”张立宪在后面叫他,但他没听见一样,一步就迈出了大门,移动着他手上杀人又杀己的利器,开始做一个扇面喷射。从我们的角度看,他把天空和地面都烧成了一片赤红,席卷着在热流中升腾直上的黑烟。日军从原本的藏身之处奔窜了出来,带着一身的火焰和溅在身上的凝固汽油。

我们抢出了大门,占领了主堡门外的壕沟和工事。现在我们没死角了,我们猛烈地射击着,进攻受挫的日军一时没能组织还击,而何书光还在持续的喷射变成了几滴燃烧着往地上滴答的火焰——他没燃料了。

张立宪猛把何书光扑进了沟,摔在我们身边,大骂:“你发什么疯啊?你脱光了找女人去显好了,跑这儿来发什么疯啊?”他都快哭了,扯掉了何书光的面具,露出一张愤怒得青筋暴露的脸。何书光甩开了张立宪,对着我们,他愤怒得有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虞师座……万岁!”

我惊得把一个正要换上的弹匣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你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要不打折扣地崇拜他的师长,单纯到有些暴烈。

死啦死啦也在看着他,似是羡慕,像是悲伤:“我也很想活个上万年,瞧尽人间。”

何书光不屈不挠并加倍愤怒地喊:“虞师座万岁!”

其他人还在砰砰啪啪地放着枪,我们这里瞠目结舌。张立宪强力想把何莽子拉开,可何书光撑着不走,瞪着,倒似死啦死啦是他刚发现的仇人。

死啦死啦吩咐我:“孟副官,打完了传话给还没死的,谁再对师座出言不逊,就照那啥论处。”

“可是那啥到底是啥呀?”

他也知道我存心搞乱,报之以脚。我们投入了战斗,而何书光解下已经空空如也的喷火器坐了下来,我偷眼发现他在发抖,想必是想起了刚才自己那疯子一般的勇猛。你笑话他吗?不,我羡慕他心中有神。

我们听见了我们头顶远程炮火的破空之声,虞啸卿在这事上总算还对得住我们,在炮弹上他是毫无保留的。爆炸的硝烟淹没了日军、南天门的山顶,和我们视野中的一切。

我们把主要的力量集中在树堡对着正斜面的二层,用枪眼和自己的肉眼监视着外边的陡坡。日军的万岁声仍从草线下传来,但他们受挫过了,黔之驴的头几招已经不管用了。

我们死死地抓着就手抓到的任何武器,我们的表情有点儿风声鹤唳。

一个战争油子不会干出逐步投入兵力的蠢事,团长不会,竹内连山不会,虞啸卿不想。反正从日军的第一次冲击我们就知道他们要在任何时间出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的任何薄弱环节了。

狗肉开始吠叫,狗肉瘸了,可还在出力。

我们把枪口转了向。树堡附近的草丛下忽然冒出了许多洞,这附近成了地蜂窝,日军像源源不断的地蜂一样冒出来。亏了狗肉,疑兵之计失效了,我们猛烈地射击。日军不顾死活地冒出来,抢在被射倒之前尽量多开几枪。他们掩护着那些挑着竹竿的家伙,竹竿头上绑着炸药包,是的,他们没法炸倒自己修筑的堡垒,但他们可以借此把那玩意儿塞进我们的枪眼。

火力太猛烈了,冲锋的家伙也太强悍了,很多家伙连钢盔也没戴,额头上扎着布条,赤着臂膊,仅仅叫嚣了几声就被击中了,加入了顺着陡坡下滚的血肉泥石流,但他们也没什么觉得不值得,接着往上冲。

死啦死啦捶着我们让我们将枪口转向:“死角!死角!”

刚才叫万岁的那里现在又冒头了,打的仍是声东击西的主意,一个没留神,便被他们欺进堡下了。我们把各种爆炸物从枪眼里塞出去,中间最惊人的是堡垒里存着的集束手榴弹和用炮弹改的巨型手榴弹。我们像在沙盘上对付虞啸卿一样对付他们,但他们也像虞啸卿一样对付我们——下边的家伙好像炸不死的,竹竿挑着的炸药包仍颤巍巍地靠近我们的枪眼。

直射的战防炮弹在他们中间开花了,被炸断的竹竿连着炸药包在我们眼前飞了出去。那不是我们打的,我们没这个角度。

死啦死啦怪叫:“死胖子,再来一万炮!”每次一开火他就成了个半癫狂状态,想来他也知道除了这个没别的激励我们。

我把拿着望远镜的他从枪眼边拉开,免得被太近的炮弹炸到。

克虏伯在他隐蔽良好的炮窝里挑了一发上边写着“我整死你”的炮弹装进了炮膛,他身边的炮弹上写满了我们每个人骂人的口头禅。死胖子一边装炮弹一边还要念叨:“打你个猪蹄髈。下边是我五花肉老人家的。”

视线外的阵地早已喧哗起来:“谁放炮?”“哪个剁脑壳的擅自开炮?”

克虏伯也嚷嚷着混淆视听:“要死啦?乱打炮?”然后他又轰了一炮。

可在一个阵地上找个连轰带炸的还不容易吗?值星官已经出现在他的炮窝外边了:“胖子,死出来!”

克虏伯没理,撅着个大屁股在炮窝里翻寻他那发炮弹,找到了,是写着“我饿了”的那发,他只管把炮弹填进炮膛。

外边的值星官也不会说话了,他拉开枪栓。可是他身外也响了一下枪栓,比他那支卡宾枪响多了,人家那是挺车载的重机枪。

“三倌儿,你滚开点儿好吗?碍着人家做正事。”余治的坦克车就停在炮窝之外,他半个身子探在舱口外,手上的机枪已经掉了过来。值星官便把枪扔了,跟这么几个东西玩儿命气并不壮。他说:“余连长,这事要你自己扛。”

“那我就再扛多点儿。”余治踢车里车手的肩膀,那是个讯号,坦克震动了一下,把早瞄好的炮弹打向克虏伯瞄着的同一方向。

我们努力地射击着,现在我们没死角了,一切事情就好办了许多。暴露过头的家伙还在被日军的冷枪手射杀,但日军已经不大可能攻上他们自找的缺德地形了。我们现在在点射着眼见无望想钻回地下的家伙。

蛇屁股的机枪声停了。迷龙猛射了一气,然后也停了,他从他那位置向我们一边大划拉一边鬼叫:“屁股!屁股!”

我抓着急救包向他的屁股扔去:“你也有今天!”

可他的屁股并没有问题,迷龙意识到自己也太简约了一点儿,指着个方向加以明确:“屁股!蛇屁股!”

我从他的枪眼里望去,刚好看见了蛇屁股被日军拿绳勒着脖子,束手扎脚抬进堑壕里的一瞬。

我们抢进了堑壕,那挺九二机枪歪在一边,其他人已经死了。大多数人死于背后扔来的一个炸弹,活着的被袭来的日军解决。几具日军的尸体是迷龙用马克沁在有限的角度内解决的,但他总不能对着绑走了蛇屁股的一堆人开枪,他的子弹能打穿一串人。

我们在硝烟弥漫中猫着腰,追寻着堑壕里的血迹,终于找到了。一堆被推开的空弹药箱后,又是一个汽油桶黑森森的口。不辣紧了紧手上的枪就要钻。

“炸塌掉。”死啦死啦瞧着那没头的洞口说,“一个人能防住一个连。”

不辣没说话,但死啦死啦从他身上拽出两个手榴弹,把火帽拉开了,火绳拧在一起。

阿译大叫:“我去呀,我进去!”死啦死啦只是瞧了他一眼。

这时我们听见爆炸声从地底传来,爆炸的尘烟也从洞口冲击出来。在暴露于双方火力的空地上,血肉和硝烟气浪一起激荡,那是一个人引爆身上所有的爆炸物才做得到的。甬道已经在那里塌落,我们省了两个手榴弹。

阿译愣了一下,猛地爬出了堑壕,爬向那里。

死啦死啦把枪口瞄向了他:“我毙了你!”

阿译没反应,手足并用难看地爬着。我看阿译也用不着毙了,林子里的日军机枪在他周围翻腾土地,死啦死啦开枪了,是在压制日军的射击,我们也和加入合唱的迷龙一起压制。

阿译爬近那个从地下腾出来的弹坑,往里边瞧了一眼,便开始把脸在炸出的散土上蹭,好像要蹭掉自己的脸。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再爬回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人样了,即使整个二梯队葬送在一防上他也没这样,虽然我们谁都知道这只是那时的积压。

他忽然说:“是马大志。”

我们愣了一下。

不辣问:“马大志是谁?”

阿译说:“就是蛇屁股。他搭进去五六个日本人。”

“……废话。”我说。

阿译瘫了,开始哭泣,他总要这样,真烦人。我们拉着他的手脚往回拖,像日本人拖蛇屁股一样。他一边嘟囔着:“碎了。都碎了。”

死啦死啦吩咐:“再搜一次,哪怕老鼠洞也给我填上。把那些用不上的地雷全部埋上。”

“都碎了。碎了呀。”阿译还在念叨,但我们不理他。

阿译很烦,真烦,爆炸声响起时我们已经把蛇屁股从心里抹掉了,现在他又唤魂给唤回来了。他只知道内疚、内疚、内疚。

炮弹零星地在响,阻滞着已经停止攻击但仍蠢蠢欲动的日军。我们都在忙,有很多事情要忙,要重新调整刚才已经暴露出火力盲区的远程火炮部署,要把重火力移形换位以免日军过于有备而战,要为何书光调配已经用完的燃料,要加固工事,连被炸脱了榫头的门都被我们拖来做成在门前竖起的斜坡,斜坡到头就是我们垂直的掩体。一切仅仅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我们使用着龙门架、吊索、沙包、断砖碎石,以及这树堡里能找到的一切,把战死者抬进统一的房间密封,不仅是尊重,也为了让活人不要在死人气息里生存。我们沉默地忙碌,甚至不是为了保命,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我时时会想起阿译在那个我们都没看见的弹坑边蹭着自己的脸。阿译真不该过去的。

现在我只好记得这些,我知道蛇屁股其实不在乎捎上那些日本人,他只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像所有广东人一样,他很多话,他努力说很多比广东话还广东话的国语,有时候好像他说对了,但你更疑心你听错了。我们曾刨个坑让他对坑说,并且要他说完了把坑埋上。现在他把坑炸开了,他要在我们耳边絮叨到我们死。

我没法不想起他和不辣,很亲热,又很疏远,当一个靠上另一个,另一个便生疏远和厌离。

不辣会很愧疚,因为他没记住蛇屁股的名字,尽管蛇屁股曾要求他记住。我尽量不愧疚,因为我就在旁边,我也没能记住。我想着这些,后来我觉得我有病了,想着这些不让我伤心,倒让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