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被那挺机枪收拾得在壕沟里盲目地爬行,被封入一个死角,我确定我下一步就是成为一个漏勺。轰然的爆炸声后,火线移开了,那感觉就像一条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时候转身他向。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弹的迷龙,他并不是为了救我。他正甩手飞出第二颗手榴弹,但这对地堡里的日军全无杀伤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烟尘。

迷龙和豆饼两个家伙不知道打了什么商量,豆饼跃出了壕沟,在烟尘中蹲下,他身上的负荷压得他一趔趄。最后他坐在地上,尽量坐直了,好承接迷龙抬起来往他肩膀上压下的马克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后果。

迷龙已经开火了,豆饼扶不住——那可是轻装甲都能穿透的马克沁,他抖得像踩了电门一样,第一个连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

我扑了过去,想制止这个疯狂的尝试:“疯啦?!这不是捷克式!”

迷龙只管鬼叫:“帮忙!帮忙!”

我帮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饼拖将下来,第一个短点射他就晕菜了。那个晕乎乎的家伙流着眼泪,但并不是出于悲壮或者激昂,因为他还流着鼻涕——那都是被震出来的。我毫不怀疑他同时也尿了裤子。

豆饼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在号叫,也像在求救:“帮忙!帮忙!”

我能说什么呢?爆炸的烟尘正在散去,暗堡里的火舌向这边卷了过来。我帮他们托着弹链,以便迷龙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枪架的持续射击。迷龙开火,震颤的弹着点偏到了暗堡右边,他气得大骂豆饼:“你他妈的太不稳当!”

豆饼在粗得像炮的枪筒子底下哭号,一点儿也不壮烈,你把一个叫花子打急了也会这样。他挥洒着眼泪和鼻涕,抱着枪筒上的两只手玩儿命地往下拉,把后坐和震动完全作用于自己身上。

我们三人在九二重机枪的火舌已经舔到豆饼身边时恢复了射击。帆布弹链在我手上跳跃着,弹壳冰雹般地迸飞。豆饼不再叫了,每分钟六百五十发送出去的强装药子弹让他抖得像风中的残草。他迅速被枪烟熏成了一个活鬼,但烟熏对他绝非最要命的伤害,我肯定至少他这辈子再也不要想听见任何东西了。我们也不再叫了,这样全无间隙的射击让身边的土层都在震颤,我们现在的心跳频率和机枪声同步。

弹雨终于钻进了那处阴险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机枪迅速哑然,但我们仍在射击,那里边不管有多少人一定都被打成了筛子。暗堡里爆炸了,它想必堆积了小山一样的弹药,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的节日烟花。

一个短点射从我们头上削过,那是死啦死啦干的,他只好用这种办法来让我们注意省点儿用子弹。

我们终于停止了射击。迷龙把那挺冒着蒸气和余烟的玩意儿从豆饼肩上掀下来。我想去帮豆饼,但他自己缓慢而稳当地从壕沟沿爬了下来。他转过身,那张脸如同刚从灶眼里爬出的小鬼,烟熏火燎,露着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几条烫伤炽伤外没有更多的伤痕。这真让我高兴,以后我会试着相信奇迹。

可我不该摸他脸的。我摸了他的脸,血从他的口鼻和耳孔里一齐奔流了出来。我哑住了,哑了很久。“豆饼……豆饼?”我听着自己毫无底气的声音。迷龙在我身后哑然着,审度地看着这一切。我真恨他。

那孩子并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和我们的变化,他大概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要歇歇。”他迟缓而茫然地告诉我们,并试图从我们身边走过。

“歇歇——歇歇!”迷龙总算醒过来了,大刀阔斧地帮着豆饼从身上卸他背的东西,我也帮着卸。那几乎坠死人的分量真让人心碎,光十几斤重的弹链他就背了四条,他背着的东西一定远远超过了他的体重。他在我们从没有正眼瞧他的情况下背了这么多。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他念叨着。

卸掉了重负之后他反倒打晃,像个被卸了压舱物就要飘走的热气球。我们集体误会了他的意思,殷勤地给他让开道。

我一边对他说“歇歇歇歇”,一边大叫救护兵。师部派的救护兵一定忙死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有这么多人来耗他的医药箱,但他还是从雾气和硝烟中向我们跑过来。我掉过头去找我们的伤员,看见他正吃力地爬过沟沿,然后站在沟沿上看着一片雾气茫茫。虽然我们知道那个方向就是怒江和禅达,可我们看不见。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见的表情,向那里迈开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样。

“豆……豆……豆饼?!”我呆了。这时我被人粗暴地猛搡了一下,摔在壕沟里。一双大脚从我身上跃了过去——迷龙打的是先抓住再说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饼迈开步子,一步、两步,然后便翻滚直下,向没底的雾气里掉落。他迅速消失于我们的视野,而他滚落的地方便是雷区,雾气里传来的爆炸声让迷龙打消了跳出去追的念头。

翻滚直下时他全无动静,掉进雷区时他也全无动静,最后他消失于雾中。找尸时他被列为失踪人员,但我们确定他是一直滚进了怒江。上次怒江没有把他带走的,现在把他带走了——他说他要回去。

我跑到迷龙身边,看了看那个失魂的家伙。他也看了看我,在他眼里我也一定同样是个失魂的家伙。我转过身,雾气中硝烟和流弹仍在蔓延,突击队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胁后开始构筑临时阵地。蛇屁股他们在往挖出的炸眼里装进炸药。少一个暗堡并不会让日军放弃随雾而来的攻势,失去一个豆饼也不会扰乱我们什么。我和迷龙加入了他们。喷火手何书光已经钻出了甬道。

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日军来袭。我们用机枪、火箭筒、喷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稳固我们的方寸之地。

我麻木地忙碌着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刚才过于粗暴的射击震傻了。

他是我们在收容站捡到的没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孙子,靠我们偶发的怜悯混迹于我团。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龙,迷龙很顾他,可迷龙揍他比顾他还多。

迷龙闷头整理那挺马克沁,马克沁上还吊着要了豆饼命的那条弹链。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啸卿说的没错,能持续射击的自动武器是我们命之所倚。他现在也有了支开枪架的时间,打理好的马克沁对着雾的那头。

我叫迷龙,他不抬头,说:“啥玩意儿?”我喃喃地说没事儿,他就又嘟囔了一声:“啥玩意儿嘛。”

吞掉了豆饼又吐出很多日军的雾在我们面前翻滚。雾里闪现出叵测的人影,壕沟那端传来异响,是某个想偷偷摸近我们的家伙踢到铁器皿的声音。

死啦死啦用一种平淡到几近厌倦的腔调说:“攻击。”但我们早已开始攻击。也许他瞎了聋了,根本没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工兵营的家伙们浸在江滩齐腰的水里,打下木桩。卡车驶来,把他们需要的器材卸在江滩上。江滩上还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们的操作者戳在旁边,而将乘坐它们的人是在堑壕里守候的两个主力团。

虞啸卿在江滩之上,他的位置甚至还在那些抢渡工具之前。周围的人在忙碌,第一批抢渡船只已经试水。日军的炮弹落在江水里溅着水柱,那样的盲射并没有杀伤力,但至少预示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训练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块安静之地,那里放着一个马扎。周围经过的军官们多少有点儿讶然,传言中从未坐过的虞啸卿竟然拄一支卡宾枪坐在那里,旁边架着他半点儿用不上的炮队镜。

当豆饼落进怒江,我们的师座正在日军火力范围内安坐。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因为对岸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为他不能跻身敢死队的遗憾。对面山峦里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因雾气显得遥远又失真,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那是他的心神所系和他的享受。

后来他向他身边的海正冲发问:“他们还没发信号吗?”

对上司过于热情的发问,海正冲只好机械地回答:“前方联络官来讯,突击队已悉数抵达南天门二防,一梯队正沿甬道抵近二防。”

虞啸卿就有些不高兴:“没见发信号吗?”

海正冲解释说:“这样的雾什么信号也看不见。我方炮兵也得等过了江的电台提供坐标。”

虞啸卿听着雾气里传来的爆炸:“那不是炮弹爆炸,是他们在拿炸药炸开坑道——那就是信号了。”

“计划不是这样的。”

“这么大的雾也不是计划——渡江。”虞啸卿下了命令。

海正冲试图阻止他,但无效。虞啸卿只是简单地重复道:“渡江。”

于是旌旗招展,主力团的第一批兵力冲过滩涂,将扛抬的抢渡工具泛水。

刚受过委屈的海正冲不放心地看着他这位好冲动的师长:“师座若想渡江,请至少在我团立足西岸之后。”

“知道,知道啦。我会坐着。”虞啸卿也真就坐着,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不是坐视。我坐着,因为今天会很耗脑子和体力,我得为我的千军万马做些节省。”他瞧了瞧他所处身的这个板正的世界,这世界是他造就的,但他现在有些不太满意了。他打发海正冲去料理自己的部队,然后便一个人坐在那里。雾气里的枪声和爆炸愈发频繁了,他并没听错,最响亮的爆炸声来自我们为掘进坑道而进行的一次次爆破。

虞啸卿开始吟诗,并非卖弄风骚而纯是为了他自身的志趣,所以他用湖南话咏哦他挚爱的屈原的《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雾气里轰鸣了一声,响彻两岸,正在渡江的人都为之稍顿。

虞啸卿开始微笑:“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这时唐基过来,把一封电文折成条子捅到他的手上。电文只有很短的一句话,但虞啸卿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把唐基看了一眼又一眼——尽管唐基没有任何可以说明是非的表情。

克虏伯在他的炮位上。他现在是个孤独的胖子,这并不是说他周围没有人,而是他周围没有炮灰团的人。他整日从终于装上了的光瞄中研究着遮掉了一切的雾气,雾气中不可能瞄准,他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却无从着手。于是他继续在他终于备份充足了的炮弹上写字,写的是“我饿了”。

余治路过,他像一个又想说话又怕丧失了骄傲的小孩子,但让克虏伯落寞的东西同样让他落寞。在炮位周围转了几个小圈后他终于决定凑过来,说:“我坦克上有吃的。”

克虏伯摸着他的炮:“是它饿了。”

灰头土脸的——说灰头土脸有点儿轻了,实际上是在头破血流后又结上了灰与土的垢——蛇屁股向着所有人叫喊:“躲啊!”

满汉在他身后跳踉:“要爆啦!要爆啦!”

那些又一次埋设了炸药的家伙们连滚带爬地开始逃跑,但又能逃多远呢?出不了我们可以控制的这小小区域。我们一边向雾气里冲来的日军射击一边卧倒。流弹不值得一躲,可自己制造的爆炸不是一般的要命。我们立足的土地成了一头拱动着脊背想要飞走的怪兽,天崩地裂加上了飞沙走石,中间还夹着从日军控制点飞来的枪弹和炮弹。蛇屁股被气浪推得狠撞在死啦死啦身边,满汉在地上趴成一个平面。在这狭小的区域里每个人都承担着同样的冲击,没人比他们好受。

死啦死啦大叫:“炸开没有?”

蛇屁股那一伙人又扎回了爆尘,从空中落下的土石打在他们身上也打在我们身上。过了一会儿从那团灰雾里传来让人沮丧的叫喊:“炸药!”

死啦死啦开始狠捶自己的脑袋。我抹了下鼻子,让他看我的鼻血——被震出来的。一颗日制九一式手榴弹摔了过来,在我们眼前的战壕沿上打转。我们卧倒,它在我们的头顶上爆炸。

死啦死啦大叫:“又来了!”这回是从下方来的,我们掉转了枪口,自动和半自动武器在这时候还是占足了便宜,在雾里跳窜的那些日军一定比我们伤亡更大。就这样,一个日军绑着拉开弦的手榴弹仍然几乎冲进了我们的壕堑,他近到死啦死啦出动了霰弹枪。人倒下,人爆炸。

消停了?才不,蛇屁股他们又开始在壕堑里逃窜和警告:“要炸啦!”

这样的全无间隙真是快要让人发疯了。一个设炸点的家伙跟在蛇屁股后边,他想逃远一点儿,结果从战壕那头削过来的机枪打在他背上,一点儿血也没有,尘土飞扬跟打中个土人一样——他们一伙人已经被泥土盖上好几层了——当然他还是肉做的。他死了。

何书光挣扎着,嚷嚷:“让我上!让我上!”泥蛋强把他塞回那个炸不到的角落,说:“你要被炸到了全都死!”

然后又一次地动山摇。实在是过于疯狂了,这样的重复爆炸人躲出几百米也不过分,我们却簇拥在连一个小队也装不下的预备战壕里。泥蛋被冲击得与何书光抱了个满怀,何书光倒找着了空子端着他的家伙就往上顶。

过路的丧门星一刀把子把他给干蜷了:“怎么说你才会听?”然后他赶过去堵漏——这回日军是从战壕里掩过来的。

死啦死啦又一次对着蛇屁股大叫:“开了没有?”

蛇屁股的回答从烟尘里传出来:“再装!”这真让人想对着自己的脑袋搂火。

人们都麻木了,几个人拿着炸药包爆破筒又钻了过去。

张立宪从藏身处蹦了出来,扛着他早装填完毕的巴祖卡。他莽得都没招呼一声,他身后的人靠着眼疾手快才能趴下避开那炽热的尾流。怪异的声响是这种武器诨名的来源。一发火箭弹穿飞堑壕,在雾气尽头的日军群落中爆炸。安静多了。我们快发疯了,日军也被他们过于惨烈的伤亡弄得快要发疯了。

死啦死啦低下了头,枪握在手上随时待击。他看地图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我知道他其实也已经无奈得快疯了。

我冲他嚷嚷:“你蒙错地方了!”

“没有的事!”他说,但那是强撑和色厉内荏。

雾气和硝烟飘过我们中间。张立宪抱着巴祖卡在发抖和啜泣,迷龙和他的新助手给马克沁装上又一条弹链,丧门星用枪瞄着此时并无目标的壕沟尽头,把刀插在身边以便子弹告竭时可以上去砍他娘。他不放心地回头瞅了眼何书光,还好,这回何书光听话地在个子弹打不到的角落里没动。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更多的呻吟与哭叫是从日军那厢传来的。

又是谎言,偷袭已变成了决一死战。四川佬在哭,死亡对他们是很壮烈的事情,只是没想过会这样排着队去死。我们也很快对豆饼的死麻木了,日后谈起来,我们说,他是第一个被点了名的。

不辣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瞧了眼他,那家伙永远脏得像土猴,比较不像猴子的地方是他左右开弓地拿着两个手榴弹。“笑你个鸟。”我说。

不辣拿手榴弹比画了一下:“小东洋在哭。”

我愣了一会儿,在他的脑袋上弹了个崩。我手上有块破布,我递给他,让他擦掉他那脏脸上永远去不掉的脏污。

蛇屁股又从那个已经炸进去的死洞口爬出来,交叉地挥舞着双手:“要炸啦!要炸啦!”

我们再做缩头龟鸟兽散开。蛇屁股猫着腰跑向我们,满汉跪在洞口拉着引出来的导火线想引爆,刚点燃的时候一个手炮弹落在他身后,于是他背上扎满了弹片趴在洞口,眼睁睁看着那条火线向洞里燃进。

又一次轰然的爆炸,只要不去想那烟尘里有一个人,它与别的爆炸也没什么两样。蛇屁股他们这回不用人喊便扎了回去,连铲子带手扒地在炸出来的浮土里掘进,迅速消失于烟尘弥漫的洞口。

我们瞪着那个鬼地方,已经不想再问也不想再说了。

不出所料,蛇屁股从里边瓮声瓮气地喊:“炸药!”

死啦死啦拿脑袋在壕壁上猛撞了一下,这是他迄今表现出来的最沮丧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枪声从土层里传来,依稀难辨,但可以确定是一支汤姆逊。

蛇屁股很快从那个半塌方的洞子里连滚带爬地撞出来,铲子扔掉了,手里抓着打空了的汤姆逊。他不是惊喜而是惊惶地大叫:“来啦来啦!”

那个洞子里日语的嘈杂声渐近。死啦死啦向何书光挥手,一直被我们强迫远离危险之地的何书光茫然瞪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不辣推他:“该你啦!当自己是委员长吗?”

何书光几乎是屁颠颠地跑了过来,扛着他的喷火器。他从极低的角度对着洞子里做了一个危险的发射,连人都被后坐推出了几步远。烈焰和浓烟从洞里倒卷了出来,连惨叫声都没有,安静了。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下,没想到这玩意儿竟具如此的威力,但我们同时也交换了眼神——我们对待何书光的方式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何书光满意地看了一下我们,调整了发射角度,毫无必要地摆出一副警戒待射的样子。

死啦死啦说:“回去!”

何书光没有反应过来,说:“……啊?”

我们已经动手了。

“回去回去!你就是委员长!”

“看起来。快把他看起来!”

何书光晕头转向地被我们搡了回去,让几个人给裹在子弹打不着的地方。死啦死啦把长枪背了,霰弹枪和毛瑟二十响调整到便于上手的位置,将一个长电筒绑在自己胸前——看来他这回要打头了,我们没人提出异议。

“路是要大家闯的。我也说不清路,就是一条心地往上走。山顶。”他拍了拍电筒,“这不是拿来照路的。不要有别的光。我照到了什么,你们就一起开枪。”然后他拍了拍狗肉,跪在洞口,确定那里边炽烧已过可以进人时,他钻了进去。我们一个个钻了进去。一条找死的生路,唯一的一条。

一片漆黑,炽热、焦臭、火药臭、血腥、呛死人的硝烟,比起上回钻的老鼠洞,唯一的好处是它开阔得多。这是一个可以称为工事的坑道网络,我们居然能奢侈地直立行走,甚至可以并排两人或四人。坏处是它四通八达,每一条岔道都可能是不归路。在一片漆黑中,我们清晰地听见土层之上的枪炮声和来自岔道里的嘈杂。

一路上没人说话,心里再没着落也尽可能少说话是这趟黑暗之旅的起码要求,因为我们能借此分辨出日军,日军也能借此分辨出我们。我身后的一个家伙大概是紧张过了头,枪口杵到了我背上,他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拔出刺刀捅进了话音来源往下半尺的方向——他说的是日语。然后我被一个枪筒顶住了鼻子。

“我他妈是孟烦了。”我说。

枪筒子挪开了,粗大、双筒、切口像刀一样,只能是我那团长的。

“往上。往上。”那家伙焦躁地说。

我们蜂拥在一起往上走。这样挤在一堆怕是要扩大伤亡,但我们现在最怕的不是伤亡,而是走失。

前方的黑暗里传来声音,像我们一样,压抑着,嗡嗡的,那说明有很多人。我们完全沉寂下来,那边也沉寂了,没人愿意开口,不然会有一半的机会招来子弹。

电筒亮了——死啦死啦把电筒和他的霰弹枪一起瞄准着那个方向,光柱下一个抓着手榴弹的日军像暴露在阳光下的蟑螂,他后边还有一群像我们迟疑不定的人。但我们快了半秒,死啦死啦把两筒霰弹全轰了过去,同时熄灭了手电,他在黑暗里大叫:“开火!开火!”

我们发了狂地倾泻子弹,枪火映着射击的人和倒下的人,真他妈像十八层地狱里的某一层。

死啦死啦又大叫:“喷火手!喷火手!”

被我们簇拥在队伍中间的何书光笨手笨脚地就着枪火的映照冲了上来。我们自动给他让开条道,他开始发射,“轰——嘶”的一声。现在我们什么都看得见了,燃烧的人体和燃烧的洞壁都是我们的蜡烛。我们迅速拥上去,把何书光给淹没了。他喷火的样子很跩,可被我们当危险品包围起来时就显得比阿译还傻。

“照说好的干!”死啦死啦吩咐。

我们在火焰中穿行,杀死幸存者,砍断电线和电话线,炸塌岔道的洞壁,向亮起的光源开枪。我们好像要彻底把这里干塌了,然后再把自己活埋在里边。

我向着岔道开火,转过头来,张立宪扛在肩上的巴祖卡尾部正好冲着我的头,我恼火地把它推开。他却让我帮把手。我从他背上拿下一发火箭弹,帮他装弹,拍打他的头盔,那家伙向着正前方开火,崩落的土石像瀑布一样掩住了来援的日军——只希望我们待会儿还过得去。

死啦死啦在我身后大叫着喷火手,何书光又一次引燃了点火器,火焰钻进了我们身后的侧道,映亮我们这群顾头不顾腚的小鬼。

第一梯队的兵们从老鼠洞里钻出来,在穿行短距离的战壕后扎进那个我们生炸出来的洞口。战壕的拐角上,重火力仍在阻滞雾气里来袭的日军,因为我们在坑道里的突袭,他们承担的压力已经小了许多。

麦师傅和他的电台被人从老鼠洞里拽出来,他是被三四个人保护着的,三四个人一起簇拥着他穿过这段暴露于敌火之下的距离。他将是我们唯一的喉舌,关乎我们之后的炮火支援和兵力调度。

一切让我们发蒙的东西加倍让这个死美国佬发蒙,他猫着腰费力地跟着中国人穿行,然后他停住了。中国兵不确定这个忽然跪在地上的美国家伙是不是受伤了,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是焦土、血、难以名状的各种黏合物。

那个美国人跪在焦土和尸骸中哭泣着呻吟:“……你这疯子,你这疯子……哦,你这个发动这场战斗的疯子……我的上帝,你这个死啦死啦……”一边画着他混合着眼泪、鼻涕、血液和焦土的十字。

橡皮舟从人的肩膀上砸进水里,和日军打过来的炮弹一起溅起水花。雾大得人都不知道要去何方,但许久以来虞啸卿一直让他的部下干劲冲天,不乏征服的狂想。

滩涂上的虞啸卿还是坐着,拿着那张纸条子,他的表情很古怪,好像就要发作又好像就要笑。唐基表情也很古怪,像是说你发作吧,笑也行。总之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样子。

纸条上的意思很简单:攻击立止。

虞啸卿又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砾石发着呆。

雾气中所见有限,但舟在泛水,人在登舟,武器和辎重的洪流经过虞啸卿身边汇成一片茫茫中的箭头,这也是他这些年唯一的箭头。现在这些喧嚣都好像离他很远。

虞啸卿终于站了起来。我们的师座很彷徨和恼火,他本打算站起来就耗尽心血。这场仗他等了很久,从他成了虞啸卿就在等着。炮弹溅起的水花落在他身上,唐基巨细无遗地帮他擦净。虞啸卿耐着性子等待,像个坏脾气的脏小孩等着家长给他清理干净。

“给个解释。”虞啸卿看着副师座。

“解释?”唐基说,“解释就是蜘蛛网。解释多了,你我就都成了网上黏着的苍蝇。”

虞啸卿忍着气:“你无须给我解释解释。”

唐基甚至比虞啸卿更义愤填膺:“师座说得好,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解释,如果我们的解释能变成物资,我们准比美国人还富足。”

虞啸卿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

唐基,平时最玲珑的人,现在不识趣得像个卡住了的留声机:“令行禁止,就是行伍之人的解释。现在命令来了,明白无误写着攻击立止,这命令来自上峰,上峰的上峰……”

虞啸卿打断他:“你他妈的给我上到天上我要的还是解释!”

唐基平静地说:“家母你也是认识的。从小没少抱你,现在已经作古了。”

虞啸卿不知道该道歉还是该让自己的怒火再上一个台阶,他坚持地说:“解释!”

“虞侄。”

“叫我师座!”

唐基,一脸父辈的宽和,一副“你又做错事”的表情。

虞啸卿对这副表情非常熟悉:“一叫那俩字你就又是那个表情——‘你又做错事’。”

唐基说:“错是早就错了,早过界了,可怎么样呢?这是乱世,说的是为人之道,不是什么枪配什么子弹的准数。你是虞家的长子,虞家的长子就是要桀骜行事的,只有人错你对。我来这儿也不是要你听庸才的使唤,那我也成了庸才,我来这儿是要所有人觉得你对,那就先得搞明白一件事情:对错无关紧要。”

虞啸卿现在反倒平静些了:“千军万马就要去粉身碎骨——你挑这时候来教我做人,所以……我该毙了你吗?”

“虞侄,虞侄,”唐基叹道,“你要的又何尝是个解释呢?解释你自己心里早有,日军必败无疑,这仗又何尝要你我来决出胜负?想想上回的滇缅之战,是什么成就了你?”

“这是军人之耻,被一场败仗成就。”虞啸卿说。

“或者你愿意做你麾下的川军团团长?他的人叫他什么来着?死啦死啦。全无威严,倒被身边人看作活该去死的小丑。你愿意做他?”唐基问他。

虞啸卿点头:“我愿意做他啊,我做梦都想做他。我现在百倍千倍一万倍地想做他,因为他在上边。听见没有?你听见他没有?我在这里跟你扯皮。这个你听得见——我们都只听得见自己!”

唐基歪着头看着虞啸卿,几乎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是什么成就了你,虞侄?”

虞啸卿梗着,愤怒在雾气中也模糊了,只剩下失望。他说:“是利益成就了我。是的,解释我心里早有,利益让我们一败再败。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都败掉了,都死了,我们成了,成了,也连里子带面子、连骨带肉地全败掉了。我的攻击计划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竟得恩允,因为为了利益,那时候我们做出积极姿态只为成为主战场,成了,便有源源而来的物资,方便我们做任何事情。现在,这利益是不是已求之而不得,黄了?大局已定,便当保存实力,任仍重,道亦远之?”

“你瞧,我就知道用不着给你解释。”

虞啸卿叹道:“唐叔,唐叔,你来做什么?帮我分到虞家的那一瓢利益?”

唐基笑了笑。

“和我高山仰止的上峰们一样?想法不错,你去做着试试?——拿来试的是我手下的命哪!——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时大局未定,风向飘忽。幸甚至哉……”一发日军的迫击炮弹炸中了一条刚泛水的小船,打断了唐基的话。水花和船只的碎片一起在雾中飞舞,第三梯队出现的第一例伤亡就不小。

唐基看了一眼,仍坚持着幸甚至哉下去:“……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虞师还未动——只动了部分先头。”

救护兵冲向刚炸起的水花和雾气——对那船上的半数人来说,救护已纯属多余。虞啸卿看着这一切,说:“未晚?未动?晚不晚就看对谁说了,动不动就看怎么动了。”

对觉得用壮丁就能补足炮灰团的上峰犹未晚矣,但对正要过江的虞师是当头一棒,对正在地底和雾气里杀戮的我们是灭门一刀。虞啸卿曾经这么认为——上峰们现在还这么认为——炮灰团的存在只是为满足一师三团编制的数目字而已。

“虞侄,你一师之力撼不动怒江。”唐基劝道。

虞啸卿看着雾气,从他身边抬下去的死人也没能让他侧目:“你们撼动我的信仰。如果我冲到半山就死,那是气短而死。”

“你要搞将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没有后援。就算你能撞下南天门,也会在日军的轮番冲击下消耗殆尽。牛师马师,多少不堪的家伙等着渔你之利,虞家一向桀骜,桀骜之人失势便成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么都不剩。”唐基意味深长地说。

虞啸卿像能看穿雾气一样地瞪着江面与南天门。日军的盲射炮火打得有点儿谱了,簇集在江畔的人们的伤亡在增多。他转身对着唐基咆哮:“他说一天内虞师必须攻上南天门,否则他们必死无疑。我说四小时,四小时内我在竹内的尸体上摆好虞师的酒桌!他掉头跟他的渣子兵说四天,做好四天的准备——我很生气!我说军人不要搞这种讨价还价,尔虞我诈!他说——那时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说,你本来就姓虞。他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数的事情,他还是上去了!”

唐基劝慰他:“龙团长也算是号人物,若得生还,终成正果。”

“我明白他了。死啦死啦,我终于明白你了。这回我叫你兄长,可不是因为你就要死了。”虞啸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种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着,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唐基拿出他洁白的手绢,对一个正哭的人——一个软弱的人——总是好办一些。他一边把手绢递过去,一边说:“攻击立止。眼看不惑的人,哪儿能没个委屈呢?但是虞侄,攻击立止。”

“我已经站起来了!我坐下去的时候想的是,要么死,要么胜,可以倒下,不再坐下!”虞啸卿狂怒而暴躁地在滩头走动,偶尔要杀人一样地盯着唐基。唐基不说多余的话,有人抉择,他就等待。

“攻击……”虞啸卿抬起一只手,盯着唐基。唐基看着他,慈和地点着鼓励的头。

“攻击!攻击!攻击!”虞啸卿挥着手,在滩头的水柱和溅射的子弹中咆哮,“攻击!虞家军!你们都不姓虞,可是跟着我这个姓虞的!攻击!三小时!三小时我们吃下南天门!”

唐基慈和地看着他,点着头,然后优哉地走开。

我们还在用喷火器和冲锋枪扫射每一条坑道,把手榴弹扔进每一个拐角,用炸药块炸塌岔道,砸烂看见的任何通讯器材,切断所有电话线,连最原始的通话管都被我们砍断。

死啦死啦亢奋地喊着他根本称不上口号的战斗口号,发着根本不算命令的命令:“干光它!烧死它!炸塌它!”

迷龙现在是当之无愧的敢死队队长,他冲在最前边,马克沁的枪身缚在背上,使用着轻武器。这家伙怪怪的,用轻武器冲杀的时候就红了眼,用重机枪的时候又变得冷得瘆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过重的分量给压的。

日军从一条宽阔的岔道里嘈杂汹涌而来。

死啦死啦大叫:“烧死它!炸塌它!”

我们闪开身子,让我们一直用身体保护的汽油桶何书光出现。那家伙往里喷了一下,我们又把他护住了。一个兵狞笑着把炸药包扔进了那一甬道的火焰中,大叫:“要炸啦!要炸啦!”他提醒我们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脑袋上塌了下来。

死啦死啦说:“倒霉鬼!”他抹了把脸,把一张鬼脸抹得更加满脸花,他向前方的坑道挥舞着他的两支短枪,“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我们就疯子一样地往前拥,在枪焰和爆炸中搏杀自己的命运。

我的团长和我们的师长曾把现在的疯狂演示过无数次,演得快把对方真给劈了,这一切让我们迄今还在占着便宜。南天门现在耳目失聪了,是头瘫痪的巨兽,否则我们早被碾死。

前方的机枪爆响,那是坑道里用沙袋匆忙垒的一个工事,冲在前排的三个人一头栽倒,迷龙站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可还站着。一发子弹甚至打中了他缚在背上的马克沁,造就的一发跳弹直接命中他身边副射手的侧颅——可他他妈的还是完好无损地站着。

那个只能卧姿使用的简易工事后的日军轻机枪组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死啦死啦扒拉开迷龙,用两筒霰弹轰击了那个枪位,然后用另一只手上的毛瑟二十响过去收拾残局。他一脚把那挺冲锋时使不上的歪把子踢开了,拿空了的霰弹枪指着迷龙笑:“没天理啦!什么世道!”然后他毛瑟枪一挥,我们跟着往前拥。迷龙还在那儿挠头,我从副射手的尸骸上解着携行架——一挺老水冷机枪很管用,虞啸卿真没说错。

我边解边说:“我要离你远远的!妖怪!”

迷龙终于给自己找到了解释:“我老婆准在家烧香呢,这娘儿们。”

死啦死啦又在前边鬼叫:“炸他娘!”

张立宪冲上去了,扑在地上,这回是死啦死啦帮他装的弹。前方一群日军抓狂地试图用沙袋和能找到的一切封上坑道,他们干得颇有眉目也颇见声色,投入得忘了我们的存在。张立宪连轰了两发火箭弹。

然后死啦死啦指着那片硝烟,硝烟之后的坑道呈明显的上升趋势。

“南天门。”他说。

虞啸卿在滩涂的砾石中、浅水里和雾气中走动着,年轻的精锐们簇拥在他身边——但只有他们簇拥在他身边。“进攻啊!进攻!今天不是吃斋念佛的日子!……都怎么啦?!”他怒气冲天地对着滩涂和雾气叫喊,“你们怎么回事?!”

虞师呆呆地站在滩头和水里,融入雾气的同时也像飘忽的雾气。他们不可谓不勇敢,零星的炮弹就在他们一无遮掩时给他们制造伤亡;他们不可谓不内疚,内疚得只好站在那里发呆。

虞啸卿拔出了枪,开始在他鞭策的人群头上挥舞:“进攻!进攻!二十分钟前我们就该进攻!”

沉默。一个就差被他拿枪顶了头的兵终于嗫嗫嚅嚅地说:“……团长……”

“团长怎么啦?”虞啸卿明白过来后开始咆哮,“海正冲这个王八蛋呢?!”

一个小排长搭腔:“刚才他被唐副师座叫走了。”

“唐……”虞啸卿回过头想寻唐基的晦气,可原本站着唐基的地方,现在只余雾气。看着空白,虞啸卿的眼神也变得空白——他不是个傻子。

战争就像生产线,和所有琐事一样,靠着看库的、放给养的、写公文的、拉大车的、灌汽油的运转。虞啸卿想把自己当炮弹打出去,可他那只管琐碎的唐叔已经把炮拆成了零碎。

但他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总有寻死的办法。他转过头来便又挥着枪:“海正冲撤职查办,副团长指挥!各营营长集合听令!”

他枪口下的人吞吞吐吐地说:“……都一拨儿叫走了……”

虞啸卿又愣了,瞪着他的攻击部队。他的部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看着他,其中不乏像他一样落空的悲愤。

“你们的同袍正在雾那边给你们开出一条血路!你们可以不管,你们也从此死了!我有了一师行尸走肉的军队!”他悲愤地说。

李冰在他旁边附耳,虞啸卿愤怒地转回身来,说:“有话大声说!我还不用骗着弟兄们去打仗!”

“军部把所有辎重车都调扣了,说邻防区急用……”李冰吞吞吐吐地说。

虞啸卿冰冷彻骨地看了李冰一眼:“我要叫你带个手枪队,见到唐基杀无赦——做得来吗?”他没愤怒了,只是打心里凉了出来,凉得他只想热,哪怕自己点个火堆也要跳了进去。

李冰答得也算是不打折扣:“副师座的车好像走了好一会儿了,说是去军部。”

“好样的。我算没看错你,小张小何总说跟你隔着一层。”虞啸卿指了指雾气,“小张小何就在那山上。”然后他点了点头,在李冰的肩上拍了两下,又将他猛地推开了。他继续向他无能为力的军队下无能为力的命令:“……我指挥渡江攻击。……各连连长,集合,听我命令。”这种无能为力是无法掩饰的,每一个字里都是挫败。

他戳在江水里的部下乱了起来,在打架,很多人追打一个,打得水花飞溅。虞啸卿走过去,他踩着水,越来越冷,真是很冷。

“我们还要怎么个乱法?廉耻呢?”他冷冷地问。

打架的停了,为首的年轻军官回了头,愤怒地指着那个被殴倒在水里的人:“他破坏渡船。”

虞啸卿看了眼系浮在水面上的橡皮舟,一把刀插在舟上,咝咝地漏着气。“很好。”他说,“你们连长呢?”

打人的家伙再一次指着水里的家伙:“他就是。”

虞啸卿对着水里的人开了一枪,安静了,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也安静些了。他瞧着那个揍人的军官以及和他同样年轻或更加年轻的手下——总还有人想他所想。

“现在你是连长——准备渡江。”他对那个揍人的军官说。

年轻军官却说:“不行。我们过去了根本没有后援。”

“我马上就送过去一个营!一个团!整个师!”

年轻军官坚持着:“您不可能就这样把全军给送过江。”

虞啸卿把枪口狠狠戳上了那家伙的胸口,但那也是个不怕死的,他对虞啸卿说:“攻击立止,团长走时早把这道命令传得无人不知了。这样过去就是送死,死了还叫哗变,连名字都要除了,这辈子对别人对自个儿都像做梦一般。”他让虞啸卿看他袖口里的手,确切说是有肘无掌的手,“我已经一个巴掌拍不响了,我还有两米半的肠子留在江那边。”

“……你们他妈的正在哗变!”虞啸卿大叫,可他能对这么个人开枪吗?他只能咆哮,“那你就由得他毁船啊!鬼叫什么?!”

那军官又一次让他看自己不存在的手:“我总得留条路,给它拿回来。可不是今天,不是搭上全连。”

虞啸卿木了一会儿,怒冲冲地走回岸上,一路上推开那些试图搀扶他的亲卫们,用力极猛,几个人被推得翻倒在水里,倒像是打架一样。李冰在后面叫他:“师座,军部急电!”

“钧座还是唐基?!”

李冰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真话抑或假话?——但他还挡不住虞啸卿剐刀般的眼神,他离唐基还差得远,他嗫嚅道:“……您的父亲。”

虞啸卿倒笑了起来:“还不够吗?老子已经像个土匪一样拿枪逼着部下去死了,还要十二道金牌吗?”

他冲向那个马扎后的滩涂,那里的一个掩体里陈设着通讯设备,除了拉进去的电话线,还有无线电台。几个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为了虞师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讯部。通信兵向他敬了个礼,线早接好了在等着,通信兵把话筒递了给他。

虞啸卿根本没等那边发声,用他的家乡话对话筒里来了一句:“爷老子,你只当莫生我。啸卿……要翻天了。”然后他把话筒砸了,拔出他亲随背的刀,砍断了电话线。他走出掩体,看着他用不上的军队。他倒平静了,选择题他已经做完了。

“好吧,我现在就从名册中除名了——老子现在就哗变了!”他瞧着他的亲随们,一个个年轻、从无挫折的脸上写满沮丧愤怒和忍无可忍。

“要么势如破竹,否则粉身碎骨,做人是要拿命来换的——至少我们撞上了这么个年头。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上南天门?”他振臂高呼。

那帮孩子没让他失望,至少在这方面从不让他失望,十几几十个发出上千人的音量,但说到头他们也只是十几几十人。

“愿意!”

“做鬼去吧!愿意!”

“由头多得很,咱们现在是没理的!那就走,过了这奈何桥,去做我们没理的无名鬼!留他们在这里,做有理有名的人!”虞啸卿慷慨激昂地说。

在军队出现这种事便叫炸营,一师之长当先,领着一众血气方刚的少年,从滩涂冲向水里的渡船,分开人群就如船头分开水流。少年们自觉火力不足,一路抢掠着他们眼中退缩者的武器弹药,气壮得可以,也乱得可以。

虞啸卿当先上了船,他的人抢了桨,解开缆索,船头在混乱中掉向,还不断有人跳了上船。虞啸卿看着雾气里旋转的天地,听着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爆炸,这也许真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一事无成但终于自由,这让他有些晕眩。

“师座!师座!”李冰踩着水追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薄纸。

虞啸卿扫了眼被抛弃在水里的旧日亲信,说:“不看。”

“是南天门上刚传回来的!联络官发的电文!”

那就不得不看了,船止了,还在船下的亲随拿自己身体当着锚桩,虞啸卿从船上伸手接过,然后便开始皱着眉头。

那确是麦师傅发的电文,只是被唐基遥控着做了拉回他家虞侄的道具。麦师傅以他惯常的据理力争和宽容说道,他理解这样大的强攻不可能步步到位,但为什么十五分钟前就该展开的炮火支援还未来临。

虞啸卿愤怒地盯着他的下属,尽管那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甚至包括李冰——的错。“炮兵呢?”他问。

他的亲随惶恐地往东岸大雾的深远处指了指:“师炮兵和军里的重炮早在那里放列了,不知道怎么……”

还能怎么?虞啸卿重重地从船上又跳回水里,随手抄过了部下手上的长枪:“跟我去!老子至少亲眼看他们把炮弹打完!”

把自己填过去,只是个良心的交代,派的用场还不顶炮群一次齐射。偌大的炮群可不像唐基一样好藏,虞啸卿想,这是他至少还可以为他兄长争到的东西。他那么骄傲,在他心里,让他愧得以命相报的团长周围没有我们这帮小弟。

一个兵冲了上去,把枪举到九十度的仰角准备射击,那是不可能和上边的人比射击速度的。砰砰的几枪从我们瞧不见的上边盖了下来,最致命的一发从他颈窝穿入,肋下穿出。我们抓着他没撒手的枪把他拖出射界,子弹又打在他的脚后跟上。几个和他做过同样尝试的人已经躺在射界里,连救都不用救了。

这里的坑道几乎是垂直的,很陡的金属梯东一折西一折地折了上去。我们看不见的日军就在我们看不见的上头守着,火力并不强,但守这么个地方并不需要多强的火力。

上边扔下来的手榴弹在我们眼前爆炸,扰得我们一身土。我和不辣让那个伤兵靠洞壁坐着,也救不了他了,坐着吧。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捂着自己的颈窝。

死啦死啦处于半疯狂状态,吐着嘴里的土笑骂:“龙王爷爷庙奶奶!上边就是南天门!”

伤兵靠在从土里突兀出来的一截大树根上,我摸了摸那树根,拿枪轻砸了一下。

“石头做的?”不辣问。

丧门星告诉他:“树生得太久了,就长成了玉。”

“那老子还屙金条呢。——骗鬼。”虽然这么说,但不辣已经开始企图撬下一块来。

我懒得瞧他的洋相,而死啦死啦在出馊点子:“——干它?”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何书光,何书光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用噗的一声模仿他喷出的火焰,然后让那火焰落在自己头上:“我们都会烧死的。”

死啦死啦又瞧张立宪,张立宪只管摇头,屁都懒得放一个了。

我不想瞧这份一筹莫展了,转过头来。那个伤兵已经歪在墙上死了,神情倒是恬静得很。麦师傅在护送下到了我们身边,神情茫然,我们拍他的肩也没个反应。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抽羊角风,他对着狗肉大叫:“狗!狗!杀了它!”狗肉瞧着他如看一个习惯了的怪物,无动于衷。然后那家伙在狗肉脑袋上轻拍了一巴掌,声音也很轻——“狗肉,上!”

狗肉忽地就冲上了楼梯,我们瞧着它在阶梯上一闪而没,像枚会拐弯的炮弹。

死啦死啦还在鬼叫:“它咬人!小日本的狗!杀了它!”

叫归叫,他手上一点儿没耽搁,一支满弹的冲锋枪抓在手上,扶着护栏的手上还抓着霰弹枪,毛瑟二十响插在腰里一抓即得的位置。他开始随着狗肉往上冲。他刚起步时我们已经听见上边的咆哮与撕咬,以及日军的尖叫和枪声。

我们醒过神来,跟着他一拥而上。我眼前还是七拐八弯的阶梯时,已经听见上边冲锋枪的扫射,然后霰弹枪轰轰地响了两下。我爬了上去,眼前一片被狗肉咬过也被死啦死啦打过的尸体,狗肉正和拿着刀的最后一个日本兵在撕咬着,死啦死啦连换弹匣的工夫也没有,拔出他的毛瑟二十响,砰砰地一梭子。

这里有扇小门通往外边不知哪儿的地方,死啦死啦的枪口指向那里。何书光这回意会得快,听着日军奔来的嘈杂声就冲了出去,然后焰光和热流从外边卷了进来,更多的人冲出去填补他,响起一片爆炸和枪声。

门小得很,一窝蜂而上要卡住的。我们几个筋疲力尽地窝在那里候着。死啦死啦沉默地摸着狗肉的后腿——它也挂花了,腿上着了一枪,但那家伙一声不吭忍受着的德行真是叫我们汗颜。

我们一边排着队等着冲出去厮杀,一边每个人都摸了摸狗肉的头。

我知道竹内连山养了条狗,和狗肉生得像孪生兄弟。但我们肯定,全世界只有一条狗肉。我们的狗肉。

我们终于得窥了这座妖怪一样的树堡内部全貌,从外观看它狰狞扭曲得已经超乎了现实,像日军向我们伸着的一只巨掌。从内里看,它连同其下的根基和土石都被日军挖空了,又用钢筋和水泥加固过,一看就结实不过的金属楼梯连接着环内周筑造的二层环道,更高处的三层监视哨则用一个竖梯连往了树顶。从一层到二层都分布着层层叠叠参差不齐的枪眼炮眼,对外部想攻占它的人来说,那就是要命的三百六十度重叠射界。除去那些专用于杀人的构造,它的内部乍一看像工业化的机械生产车间,甚至还安装了用于吊运轻型装备的小龙门架,架子上密布着钢筋吊索、滑轮组、射灯,让我们这些来自农业世界的人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

很多的金属门连往我们还不知用途的各个房间,也连往和主堡一体的各子堡,那些错落层叠的子堡用于把主堡本已滴水不漏的火力再度加强。

但它所有的设计都不是用来对付像我们这样从它内部的地底下冒出来的人——我们摸上来的本只是一条用于把主堡和整个工事网络连接起来的应急甬道。我们从那道小门里蜂拥而出,在近距离上卖弄着自动武器所占的便宜,扫射那些正企图把重机枪和轻火炮掉头的日军,往每一个房间里扔进手榴弹,喷射火焰。惨叫从这个蜂巢结构的各个部分传来,迷龙几个已经悍不畏死地在向二层冲刺。

在这场杀戮中,一条巨大的狗站在主堡洞开的门边,向我们拼命吠叫着,那绝不是友好。我也很发愣:“狗肉?!”但我知道狗肉伤了,应该是还在我们上来的地方歇息的,死啦死啦给了我一个耳刮子。“是竹内的狗!”他说。

我认为我挨得活该,但那就没什么犹豫了,我抬枪就要打,死啦死啦却向着那条猛犬发出一阵比疯狗更像疯狗的咆哮,竹内的狗愣怔了一下,一溜烟儿跑没了。我回头瞪了眼死啦死啦,他拿着枪,却不射,向我笑了笑,耸了耸肩,然后把半夹子弹全打在二层一个正想向我们投弹的日军身上。

我也向二层突击。二层的家伙已经快被先冲出来的家伙清光了,迷龙正在猛撞一道金属门——这个白痴——我在他把自己撞傻之前对锁眼开了几枪。

迷龙检讨:“晕啦晕啦!”但他检讨时却永无检讨的样儿,往下他一头冲进那个房间。

我也跟着冲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迷龙过于暴烈的动作总让我有一种他将不久矣的感觉——尽管他动作一向这么暴烈。那家伙背上缚着他的重武器,端着他的轻武器在那儿发蒙。我像他一样扫视了这房间后也开始发蒙。这房间藏不下什么的,除非角落的衣柜里能藏人。它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幽静,用的是从中国人家里掠来的家具,却摆设出一股日本味。除了桌椅、衣柜和行军床之外,它几乎堪称家徒四壁,说几乎是因为它的墙壁上钉满了图:很少的地图和很多的设计图,桌上放满的也是绘图和测绘工具,没军刀,没武器——一句话,它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设计师的家,一个忙碌而大有可为的设计师、一个日本知识分子的家。

我看着衣柜,迷龙这个莽子一个短点射打了过去。我狠踹了他一脚,用枪筒挑开了柜门。

迷龙疑惑地问:“咋的啦?”

“你把竹内连山整死啦。”我说。

我把大喜过望的迷龙扔在那儿,让他去对着柜子里一套被打出几个洞来的大佐军装空欢喜去吧。竹内连山显然不是个奢华的人,他甚至是个简洁的人,柜子里没什么衣服,这房里也几乎没有非生活必需的奢侈品。我端详这屋里他唯一的情感所倚:很多的照片。照片贴在唯一没贴地图的一块空墙上,连相框子都没有,他够节约的。戴着安全盔在看施工图的、在收拾自己家小花圃的、年轻时穿着学生装的、带着老婆挽着孩子的,穿军装的不是没有,但是很少——最后一张和狗合摄于南天门某处的照片让我确认了竹内连山的身份。

迷龙就没怀疑过这点,他拿着个巨大的绘图规问我:“这是啥兵刃?”

“画图使的。别瞧着个尖玩意儿就只想拿来捅人。”我把图规拿了过来,看着那张男人与狗的合影,把图规的锐尖扎在那个男人头上。

迷龙笑:“傻北平佬,你跟麦师傅学会了下咒吗?”

我小时拿着父亲的绘图规就派这种用场。竹内的家让我有些错乱,因为父亲的屋子曾经像这里一样,纷乱、繁忙、大有作为——那时父亲还没把自己砌进书墙。爹,如果有张安静的书桌了,你又会怎样?

死啦死啦在外边尖厉地吹着哨子,那哨子是他从美国佬那里搜刮来的,能吹出与刮锅子同样的音效,但现在才用上。我掉头冲出去,迷龙在忙活,他把墙上的照片全塞进了自己口袋。

“要那个干什么?!”我问他。

“要赏钱啊!不赏我就拿黑市上卖,一张十块大洋!”

“不要脸!”我说。可我肯定我会买一张的,在满足了温饱之后,我会拿来贴在马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