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今天不进老鼠洞,而是回禅达,这应该是战前我们最后一次回禅达了,最后放松一次不如说了却一下最后的心事。如果赢了,从南天门到禅达也就一个来小时的车程,但很多人注定回不来了。

车在禅达街头行驶,我们没法不注意到这座小城的临战感已经越来越强,在某些当街处都已经垒起了高射炮位。

车上的气氛很沉闷,因为死啦死啦造的孽,也因为我们总被路边的军与民表情古怪地看着。活该,炮灰团与师部精锐的组合,是禅达农人也能看出的差异。

死啦死啦偷来的那袋食物在我脚边晃荡,有时就碰到我的腿。大部分时间我不怎么去管它,我在做迷龙他们所做的事情,大家一声不吭地和张立宪们大眼对小眼,而张立宪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肯定即使在老鼠洞里厮打,我们也比现在的冷战来得融洽。

食物很多,除了给父母,还有可以给小醉的一份。我再没想这是偷来的还是我拿命换来的,人不能总想这样的事,我们只是看着他们想,可算摆脱王八蛋了,到地头就甩了你。他们也一样。

我瞪着张立宪,迷龙瞪着何书光,张三瞪着李四,某人又瞪着某人,有时候我们又交叉瞪着,并非要打架,而是没地儿可看又不想说话。

车停下了。

死啦死啦的吉普从我们的车边一驶而过,那家伙今天准是打药了,亢奋地大叫:“瞪!瞪死他!说出来——到地头就甩了你,可算摆脱王八蛋了!”然后他就从禅达的街头,也从我们的今天消失了。我们因他的鬼叫而迟疑了一下,眼神里是明摆着,但被叫穿了总是不自在。

“……下车。”张立宪向他的弟兄们说的,也觉得有必要跟我们表示一下,“你们不下车?”

“下。”迷龙说,这家伙脑子晕,毫无必要地又补了一句,“下他个王八。”

我们刚下的车开走了。我们呆呆地站在禅达的街头,像一群傻子或者难民,部分是因为被死啦死啦和虞啸卿联手给折腾得太狠,还有一部分是我们都不大清楚该怎么对付对方。大家的眼神都有些涣散,脏得要死,也累得要死,人渣像精锐,而精锐又像人渣,心里都想同一个问题,就是怎么甩开对方。

真甩了吗?我们被强拧在一个老鼠洞里,现在没人拧了,可是真甩了吗?没了洞的老鼠茫然戳在街头,看着没人折腾你的禅达,真甩了吗?

丧门星搂上了我的肩附耳,老实人也许办事情更直接一些:“说两句面子话走人不好吗?”

那倒也是。我清了清嗓子,那边的余治也在跟张立宪附耳,张立宪也清了清嗓子,可说真的,要消掉他那一脸倨傲,也许只好给他换张面皮。

他说着更似挑衅的场面话:“要不要上哥们儿那泡个茶什么的?”

不辣也挑衅似的说:“老子家没茶啊?还是就你家有桌子?”

何书光说:“就你们那破团还真没几张桌子。”

迷龙不满了:“啥意思啊?我们破,你们新?除了那几张嫩脸也没哪儿新啊?”

何书光瞪着他:“要打吗?”

迷龙打哈哈:“这小嫩孩是真不怕整死。”

张立宪说:“行了行了。行了!找铲啊?我说你们,没地方去就直说!”

不辣不嘴软:“有地方去啊!就是没地方打架!”

“打架要找什么地方啊?就这儿。这儿。”余治说。

迷龙爽快地说:“那就整呗。你个小老鼠脸子。”

余治气恼地说:“……王八再让你进我的坦克!”

蛇屁股起哄:“打呀打呀。不打也没事做。”

何书光说:“那就打!”

我开始叫嚣——不是想打,而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打!都打死算了!”

张立宪熬不住了,说:“你总算说出人话来了!”

我们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气势汹汹以拳相向,连豆饼都捏着个拳头滥竽充数。眼看是又要拳头见肉了。丧门星手比脑快,已经对冒失冲上来的余治给了一拳,迷龙跟何书光搂在了一起,看起来亲热得要命,我跟张立宪互相抓着对方的衣领子,举着拳头。我们彼此瞪着,像两条被链子拴着没法把牙齿咬到对方身上的恶狗。

但是我们真的已经打够了,不想打了。于是我们又瞪上了。我忙着把踊跃上前的不辣往后拉,说:“老大不小了。懂事的说话。”

懂事的张立宪犹豫了一会儿:“好吧。谁有地儿可去?谁去的地方想别人一起去?谁去的地方想自己一个去?”

迷龙建议大家掉头走两拨不就完了。我让他听张立宪说完。

张立宪说:“各人说话。你要去哪儿?”

我们互相看着,疲惫而警惕。余治摸着挨揍的部位,丧门星一脸抱歉地拍拍。

然后我们一脸古怪表情地分开,走向两头。再不是人渣和精锐这样齐刷刷的两拨,而是分出几茬子参差不齐:不辣、蛇屁股居然跟上了张立宪们,而余治跟着我们。

各人说话,便生惊诧。原来人渣并不想总跟着人渣混,不辣跟了精锐去看某精锐的相好,真是司马昭之心,希望回来后他不要还是老童子鸡;蛇屁股跟人去吃好的,尽管最近吃得不差;丧门星要去寺庙为他弟的骸骨祈祷,余治跟了去就不知要为谁祈祷;克虏伯希望去看师里的大炮;而豆饼哪儿都想去,除了跟着迷龙——他想得心乱如麻,根本安排不过来,于是向我们招着手:“迷龙哥,我走啦。转脸就回来。”

迷龙悻悻地说:“转脸干啥呀?别转别转。”

迷龙很悻悻,因为我们走得很孤独,实际上分完拨以后我们这一大群就剩了我和迷龙两个。还有两个更孤独的,张立宪和阿译都还站在原地发呆发木。

我向阿译叫唤:“你还没想好?”他苦恼加孤独地摇了摇头,让我觉得理他都是多余,那便留着他对着个张立宪想去,我和迷龙走开了。

阿译还没想好,既然最平常的一天对他都是左右为难的一天,那今天更该让他绞尽脑汁。张立宪去哪儿,谁也不告诉,何书光因此快跟他急了。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迷龙已经一头钻进路边店为他的儿子挑选零食和玩具。

“乖儿子耶!”迷龙大叫一声,像一只大笨熊一样对着雷宝儿拱过去了。雷宝儿灵巧地手足并用地推搡他硕大的头颅。没办法,这小子表示任何热情时都是没分没寸的,是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的儿子并不乖,拿他的脑袋当鼓敲,但这无关紧要,迷龙很快乐,他拱在雷宝儿怀里,雷宝儿大笑,迷龙就假哭:“儿子哎,爸爸难受,快来哄爸爸高兴。”

雷宝儿哄他:“龙爸爸!”

迷龙吸鼻子:“还难受。”

雷宝儿接着哄:“龙爸爸龙爸爸。”

迷龙干号啕。

雷宝儿只好被迫地在迷龙脸上亲了一下,真是委屈得很。迷龙不号啕了,但是皱一张苦瓜脸,说:“还是难受。”

雷宝儿忍无可忍连踢带踹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了,说:“不管了!”然后他一头扎上楼了。迷龙从我手上抢了为雷宝儿买的那些零散就追了上去。

我父母不在,还没起,或者没出屋。迷龙老婆已经干了很长时间家务了,我们刚才一直一起看着迷龙和儿子的浑闹。我把我那整袋子都递给她,说:“……过日子的零碎,用得上的。”我知道她一定能处理得当的,反倒是我会拿这些东西不知道该咋办。

她接了,拿进了伙房,再没出来,我不用再操心我从不擅长的部分了。我开始帮着做一些搬送的粗重活,有时候我停下来看这院子,炮灰团在禅达唯一的家。

迷龙的家,也是我父母的家,贫穷又富有,安静又嘈杂。我现在奢望活下来了,所以它也许是我的家。团长说本地东西你都吃得惯了,为什么还一定要回北平?

迷龙老婆出来,我拿来的食物已经被她分出来了,公公平平的,把一半给回我手上。她总是把事情做得那么好。我不怎么好意思地笑笑——死啦死啦也就罢了,被一个女人太知道你的心理总不是多好意思的事情。

她说:“你等一会儿再过去吧。他们快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迷龙和雷宝儿嘈杂着从楼上下来,这回是迷龙把雷宝儿从楼上扛了下来,而雷宝儿一直在连踢带打地抗议,迷龙一脸焦虑地陈述着他的理由:“你老子我回来不光为陪你玩的,你老子有大事要做的!”他也不管孩子要不要听。

大事是什么?大事就是迷龙下了楼,把一小堆吃的玩的塞给雷宝儿,然后就混到他老婆身边,扒拉着他老婆的肩膀,就那脸见不得人的表情孙子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雷宝儿在旁边没好气地踢着他的小腿肚子,他也知道大事是什么的。

我哼哼地冷笑。

迷龙把雷宝儿扒拉到我怀里,说:“我没工夫管你啦。老婆,咱们家有点儿要紧事。”然后拖着他老婆就又上楼了。我还算配合地抓着雷宝儿,雷宝儿愤怒地鼓起腮帮子冲着他不屑之父的背影吹过去一口大气。我赞同地拍着他的脑袋,寻思过一会儿又得听那鬼动静。

然后我和雷宝儿就大眼瞪小眼了,我们瞧着对方琢磨了一下今天该怎么对付对方。雷宝儿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迷龙塞给他的东西都塞给了我,然后竭力打算从我的手里挣开。

我揣测不出来他怎么个想法,问他:“你啥意思?都送给我了?”

雷宝儿玩儿命地挣扎:“要去啦。就要去。”

我嘿嘿地笑:“那可就不大成话。”

雷宝儿叫道:“爸爸。”然后就如对他老爹一样敷衍了事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这明摆着他在用他仅有的资本做一笔和成年人的交易。我有点儿发愣,而雷宝儿趁着我这发愣挣脱,连滚带爬地上楼,我连滚带爬地追在后边,还得闷着嗓子叫:“回来!回来!”

回来有鬼了,雷宝儿手脚并用爬那窄楼梯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幸好迷龙正从楼梯上下来,拎他那机枪似的一把手把雷宝儿拎了起来,一边说:“忙死了忙死了!忙忘了!”

我挤在一边给他让出道,一边诧异地看着跟他下来的迷龙老婆,迷龙老婆只是给我个模糊的笑脸。迷龙夹着雷宝儿从我身边挤过。

他下楼把雷宝儿放下,开始把一间屋里的东西往外折腾。我看着那些东西:做泥子的泥灰、钉子锤子钳子剪子、通常用来装弹药物资的铁皮军用箱子以及更多的这种箱子、一些敲了一半或者整根的铁槽铁管——连上边的军用绿漆也没有去掉。迷龙找了个地儿,开始敲敲打打那些玩意儿。雷宝儿倒乖觉了,自己坐下来玩他的玩具。

迷龙的要紧事,就是把水槽归拢一下,下雨的时候能让水往一处淌。今天他又有了在南天门山上一小时造一口八寸棺材的神采。而且他得抓紧赶完,赶完好那啥。

他色眯眯瞧了瞧他正在干活的老婆,很是得意,那也没辙,谁让他是我们中间唯一有老婆的一个。我瞧了会儿那个叮叮当当的背影,决定帮他敲打点儿什么,以便让他尽早得偿所愿,但看来要把这活儿结了是搭上整天也完不了的事情。

我父亲出现了,衣冠笔挺齐楚,显然起床已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但例行的下床之气还没过得去,一脸酸酸的气恼。这阵子敲打已经让他的气恼加深了,再看见我和迷龙,恼火便又平增了一倍:“敲敲敲!砸砸砸!如入菜市,尽遇莽夫!一大早就搞出这套拆房揭瓦的动静来,这地方还住得活人么?!”

迷龙嘿嘿地笑:“老爷子真精神得上了戏台子似的。这不才敲了五分钟不到吗?美国话说的,这气头把坦克都发动了。”

英语我父亲会说,却没听过这种美国话,不知己知彼,就只好瞪着眼生气。

我就硬着头皮,鞠了一个足够觉到腰痛的大躬:“爹。”

他早看见我了,却好像一副刚看见的样子,说:“回来了?你妈一天倒跟我念你七八十遍,还真能把个人念得回来,倒也不易。”

我只好又来一次腰痛式的大躬:“军务繁忙,劳您二老费心了。”

“我没费心,是你母亲费心。”他扁了扁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果然他连酸带寒地又要来了,“军务如此繁忙,那就是光复在望了?”

我能如何回答呢?迷龙一边叮叮当当的,没出声,可那个表情跟笑岔气了差不多。

我说:“孩儿与弟兄们一起,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

“哦,枕了多少年,后枕骨都枕塌了,这笔烂账也不要提了。我倒是有正事与你商量。”

我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忙把头又低了低,说:“了儿听着。”

“伤好得怎么样了?——这倒不是我要问的,是你母亲问的。”

“本来就是皮肉伤,没大碍了。”我想我的样子一定近乎讨好,“了儿这些年在外边,别的长进没有,倒是练了个皮糙肉厚。”

我父亲说:“照旧是随了我,臭皮囊包一副骨头架子。这倒也不用说了,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所有装的乖脸全飞散了:“啥?”

我父亲说:“我知道你和他们是桃园之义,可这样久居篱下,总也不是个事情吧?男儿于世,当有立锥之地,我跟你说的,也只是有个放得下一张书桌的地方,可无论如何,不是这个叮叮当当的打铁铺子。”

我只好茫然看了眼迷龙老婆,她苦笑。雷宝儿吹了个口水泡。我望了眼迷龙,他低着头在抡锤子,身子在发颤,我以为他替我难过的时候他喷出了笑声:“桃……桃……桃那啥的……”他笑到把锤子抡到了自己手上。

我只好又看着我的父亲。父亲很客观地看着我,摊了摊手让我说话。我知道他已经很耐心了,他居然能把这样一件事拿出来商量,我的弟兄们功不可没。只是我像在烈日下一样,有些发晕。后来我跪了下来。父亲明显地愣了愣,今天他并没在兴师问罪,就人而论他已算得上和蔼可亲了,我没必要下跪。

我说:“爹,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静的书桌。我这去给您打块儿放书桌的地方回来,只求您别再怨这世道太破。”

我的父亲忽然显出了一些虚弱,他很想急,但他也看出了我身上有某些不对,又不愿贸然就急:“这是……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我只想您真的能用上这张桌子,不要像我一样。”说完我站了起来。迷龙用一种又惊讶又好笑的神情看着我,迷龙老婆看我好像在说这小孩子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件错事。我父亲瞪着我,狼狈又茫然,那比什么都让我痛心。我很想逃走,也这样做了,冲到院门前我才想起来我忘了拿分给小醉的那份食物,只好又转回身。父亲还在那里,离了整整一个院子看着我。

我跪了下来,跪在我孟家已是家常便饭,但我心里很痛,痛得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一直就想知道,我到底让您觉得难堪,还是觉得骄傲?”

父亲嘴唇发着颤,瞪着我,不知道该维护他的尊严还是问出他的担心。我拿了那袋子食物出去,我知道这多半是我作为一个活人最后一次见他了。

离开院子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叫我:“了儿,回来!”

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出来追我的,事关我也深受其害的倨傲和某种所谓的尊严。我尽快地离开了。

那是我最大的奢望,但因此又说了蠢话。我做过什么可以让他骄傲?我去死了,给父母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难堪。

到小醉家门外时我已经恢复过来,不习惯也得这么无耻,我想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希望今天成为气恼或哀悼。

门关着,挂着牌子。天晓得,杀了我的头也想不通为什么以前来这里会让我觉得紧张,现在我走进这条败落的巷子都觉得轻松。我敲门,敲门的同时摘下了那块木牌,臭不要脸地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小醉应门时我自觉地就进了院,而她在我身后偷偷地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下了那牌子,至少是把它翻掉。我让她诧异了好一阵,然后拿出那块牌子在她眼前晃荡。于是我着了一拳加一脚,但是我敢打赌,这一切比藏着掖着要好多了。

我从袋子里掏出死啦死啦塞进去的那些宝贝,丰富得很,以致我怀疑迷龙老婆不是从里边掏出了什么,而是又塞进去了什么——罐头、面粉、咖啡、酒,甚至还有几条腊肉,正是这几条腊肉让我对迷龙老婆起了疑心。

我和小醉像两个叫花子,不,我们就是两个叫花子,每当我们从中掏出一件我们没想到的东西时就要讶然和赞叹一阵,尽管相比之下,我的赞叹显得做作。

这是快乐的,我拿给她那些丰盛的食物;这是快乐的,我的团长甚至在里边塞了瓶酒,我发誓他当时一定淫贱地想着我和小醉酒后的故事,他以为我们要玩一出醉生梦死。

我恨恨地瞪着那瓶酒,洋的,我又给自己找了个对立面。

我恨恨地说:“谁他妈的要喝酒啊?”

小醉顺着我:“不喝。”

我问她:“你不会喝酒吧?”

她又顺着我:“不会。”

我和小醉坐在她的屋里,酒瓶在桌上,已经空了一多半。我很没面子,不胜酒力到舌头已经有点儿发直。小醉酡红着脸瞪着我,最要命的是她还拿着杯子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们俩都没啥话。小醉一个劲儿冲着我挤眉弄眼,看得我眼睛有点儿发直,我问她:“……啥……啥?你说啥?”

“……我们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吗?”她说。

我疑惑地问:“……煮饭?刚弄了个酒饱,干吗还要煮饭?”

小醉也许该举桌子把我拍了,但她顺着我:“不煮。”

我想明白了煮的是啥饭时,就忙看了小醉一眼,好在她跟没事人一样。

“那个饭……也不煮。”我说。

“不煮。”她说。

我们开始不大好意思瞧对方,后来就对着傻笑,也许往我们中间扔个打死了郝老头儿的那种炮弹,我们还会一样傻笑。

这是快乐的,我们就不像我那不要脸的团长想的,就不那样度过今天。我知道我又在犯痴,但犯痴是快乐的。我不打算告诉她我要去做什么,不光为了保密,也因为每趟出门她都认为有一百条枪对着我,说也白说。

的有人在外边敲院门,让我联想到一个比我喝得更多的醉汉。小醉的表情就没有原来那样好看,原来那样只给我一个人看。

我呵呵地乐:“隔壁王大妈?”

她也咬着嘴唇乐:“搞不好是王大爷嘞。王大妈没把屋门钥匙留给他。”

“王大爷可以爬墙嘞。反正王大妈一不在他就偷鸡摸狗,蹿屋上梁,练得一副好身手。”

她就连嘴唇都咬不住了:“要不得。王大爷屋里的墙好高。”

“有好高嘞?”

“每回子王大爷跪完搓衣板,上床都得架梯子。”

我“哎呀”了一声,说:“床都跟齐天大圣一般高了,硬是要派他去打南天门。”

小醉已经岔气了好几回,但外边那个死敲门的就不停歇,我们终于有点儿撑不下去。

她说:“没得人在家嘛。哪里有打门打这么久的。”

我说:“有这个劲头子不派去前线真是亏了。”

“你们要去前线?”她警觉地问。

我就连忙大打哈哈:“问得奇怪。我们一直就在前线啊。”

外边那个混蛋终于开始鬼叫,我发誓我一听就知道他是谁,尽管他只在骂人时才用他的川音:“我晓得你在里头!我是军人,不光用眼睛看事情的!”

小醉也知道是谁了,有些难堪。我没给她任何鼓励,因为几秒钟内我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了很多。“我认得他。”我说。

她说:“我晓得你认得他。我不晓得是他,他一直礼貌彬彬的。”

“一直。你们还常来常往嘛。”

她辩解:“也没得。后头他来过三两次。”

我冷冷地说:“也没几天。三两次?三次还是两次?还是三次加两次?那就五次。”

小醉看了我一眼,我阴着脸,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忽然变得不好打交道了。我也知道,但永远控制情绪是我孟家遗风。

她仍辩解道:“他来也不做么子……是来找老乡讲话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有你信。他要找个四川人说话不用费这老劲的,直接让他的狐朋狗友小喽啰一绳子捆来就好了。”

小醉只好笑笑:“你讲得他好像个恶霸一样。”

“不用像了。就是。”我说。

而外边那个强抢民女的小恶霸在呻吟,尽管他用了叫嚣的力度:“讲啥子你都笑。我又不是个呆子,晓得你啥子意思——还不就当我是个呆子?就是嘛,我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要笑,别的男人讲他是个英雄,是个好汉,是个大官,是个财主,他什么都是,就不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会要,我晓得,我听到你在里边笑。”我都能想到张立宪那厮扒拉着门框子的丑态。

我忙看了小醉一眼,确定外边那个傻子是在幻听。小醉没笑,只是在听着。我宁可她笑。

我打了个哈哈,我肯定小醉并不喜欢我的干哈哈,因为她直接告诉我了不要这样。

“他干吗不爬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墙。”我说。

“他又不是小人。”小醉又替那家伙辩解。

我站起来,说:“那我受够了他这样的君子。我都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扒在女人门框上,贴着门缝看,鼻子都快挤平了,急得快要尿裤裆。君子。”

“我晓得,你也早讲得明明白白,你连命都交代把那条跛子。你不喜欢我叫他跛子,没法子,我就不想叫他名字。”张立宪咬牙切齿在门外接着说,“他是条鸡肠狗肚的小人。”

我一边恨恨地咬着牙,一边泛出一脸笑意。

小醉倒直接得多:“他脑壳乔得很。”

张立宪在外边拍着自己的胸脯,拍得山响,你只好当他在对老天爷讲:“他这里头有问题!你看他那个小三角眼,小老鼠头,三角眼看人,拿老鼠子脑壳想,能想出啥子好来?他看啥子都是黑黢黢的。这些子黑黢黢一辈子都搞死他。我不是要讲他坏话,真不想讲他坏话。他做老鼠子还是老虎跟我相干个锤子?我是看你着急,他着实害得死你——不讲了不讲了,再讲你要出来骂我,其实你不出来也好,隔着个门板子倒也安逸。”

我坐了下来,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泛着一脸笑意,但一直玩自己的手指,通常这样就表明我已经郁闷到了极点。我一个一个咔嚓着我的骨节,小醉使劲按摩着我的肩背,但即使她抽空亲上我一口也无法稍解。

她让我不要搞了,搞得人心里硬是凉飕飕的。我让自己成了一个斗鸡眼,然后把她拉过来看我的斗鸡眼:“三角眼。”

她强忍着笑,拼命地不要看——当她不笑时就变得很正经。“我出去赶走那个瓜兮兮的。”她说。

我摇着头,并且使劲拉紧自己的面皮,拉出一副鼠相:“老鼠头。”

小醉又一次忍笑,但她不笑的时候就极其紧张,因为很明显,当我放回自己的面皮时,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漠无表情的脸,一张憎恶的脸。我使劲揉着自己的脸,我从来没让她看到我这样的表情——实际上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见过我这样神憎鬼厌的表情。

那家伙壮怀激烈,入骨缠绵,他要养她,要娶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好。他要带她回他们的四川家乡,这事死跛子办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么都不要,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将来在十分钟内全部许诺掉。

门外的那个家伙已经是倚着门框,语无伦次地在哼哼:“我晓得,你不会要,你总讲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就差讲你喜欢没衣没食天天没着落,喜欢个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的男人,喜欢跛,不跛你还不要……你也没啥子好的嘛。还这么一意孤行,最后你就好跟个跛子扯蛋……看得老子着急……”

然后他扒拉着门前的野草与土砖,本来就如丧考妣的,现在终于开始哭号起来:“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的,可现在有个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让你看自己怎么死,我就没搞头了。我不能带你回四川了,我晓得你也没答应我去,我答应你的事都作不得数了,我晓得你也没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应。我们要去打仗了,打南天门,我一定是死的,我们打头先的都是死的……”那家伙一边哼唧,一边在身上摸索。

我听着来自那家伙的哭诉。小醉看着我,看着门外声音飘来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耸耸肩。

那个塌了架子的硬家伙就是一摊泥,那摊泥发出泥的哭诉:“……大后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点儿?大雾天,可你听得到南天门高头爆炸,那里头有我发的声。我是最早发声的,最早发声都要死的……”

我接着他的话说:“……再说你就要不发声地死掉了。”

小醉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骂张立宪小王八蛋,她也顺着我跟着骂小王八蛋,但那并不能让我快乐多少。我瞪着院墙,如果我的目光能高过院墙,就能看见院门外那个向来自命虞啸卿第二,现在却在一个土娼门外蜷作一团的家伙。如果再高一点儿,就能看见那个垮在院门外的家伙在浑身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所有:纸币、银元、钢笔、手表。他把抠出来的一块土砖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丢尽了面子。

我们没费太多的劲儿去说保密,因为知道这事的人都是冲在最前的人,哪怕只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挂三把锁,可有个贱人半个磕巴没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个干净。不奇怪,他的整个世界都当给了他奢望的一滴眼泪。

他得手了,小醉在哭。他赚翻了,赚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着小醉。小醉看着我。我尽量让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从那家伙一发声我便再难掩藏我的悻悻。

那家伙还在那里哭诉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听得到我发的声。我扛的是巴祖卡,哦,你不晓得它是啥子,你只要晓得它发的声。嘭——嗖——空通。蛮好认。”那家伙开始做一个忘却了台词的口技演员,“空——哧——轰通。搞不好是。轰——嘶——通空。也有可能……记不得了。那东西声音好大,每回我这个扛着它的人想听倒听不清。”

我没法不笑出来,而小醉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脸上还挂着那个恶毒的笑容。

她问我:“……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僵住了。两秒钟以后我发现我冲出了屋门,五秒钟以后我发现我正在打开那道上了闩的院门。

我打开了院门,而我们那位高傲的骄子正高撅着臀部,背着门弓着腰在做什么。我一脚飞了过去,他扑倒,用土砖压好的钱币和细软散了满地——那就是他刚才在忙活的鸟事。

我看了一眼散作一地的东西,确定那是我不可能留给小醉的——即使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这个发现让我更加怒火中烧,于是我迎对他甩上去的一个耳光也更加理直气壮:“是嘭!嘶!空通!孱蛋头!”

他迅速地反扑了上来,那是第一反应导致的勇气:“挨球的瓜娃子!”

“来呀来呀!到时候没空打了!”我说。

那家伙胸有成竹地把拳头捏得嘎巴响,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龙打平的能力:“铲你还用不到刮耳屎的时候!”

我喝道:“师座说泄露此次军机是什么处罚?!”

那家伙愣了,我正好冲着他送上来的脸一个大耳光甩了过去:“你把我们连骨头卖得干净,就为一个永远瞧不上你的女人!”

他张嘴辩解:“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着他心慌意乱,巴掌一挥就又赚到一个:“玩你个川猴子的罗曼蒂克!你当我们去干球毛?——去死!”

“罗什么……”

什么他也罗不出来了,因为我掐着他的脖子,把他顶在墙上:“去拿这条小命拼死,大人物!你当你死成骨架子还一表人才么?大家都是土坑下的烂肉!你拿堆隔几天就要烂完的仪表堂堂来这里卖?你的资本?小娃娃你没格来赚活人的眼泪!骗子!因为你跟我一样,都他妈的要去死!”

他没反抗,尽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没反抗,他只是伸出一根大拇指,往旁边指了指。我往旁边看了眼——真难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还注意到小醉已经出来了,站在院门里呆呆地看着我们。然后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开。我放开了,那家伙咳了两声,整理他的衣领,随着他一起恢复的除了他的喉管,还有他在一个心仪女子面前说死不倒的骄傲。

“一死以谢。带我去见师座。”他说。

我又一把掐住了他,存心把他刚整好的领口又撕烂了:“请!你和你的师座!”然后我猛地把他推进了小醉的院门。

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门重重关上,她惊恐欲绝也哀伤欲绝的脸随着猛撞上的院门刻进我的脑子里。我迅速地离开这里,如果上次做逃兵时我以这样的速度奔跑,也许已经做成了逃兵。

让我去死吧。老天,让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在遇见一只淡红色的小蚂蚁时濒临崩溃,我像那时候的他一样呻吟:他真年轻,哦,他妈的他真年轻。

我奔突过禅达的街巷,从后边看我是一个丑陋到活该自惭形秽的瘸子;从前边看,我是一个面目狰狞、未老先衰的年轻人。

虞师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大雾天,这样的雾即使在滇边也属罕见,雾与云已经完全接壤。每个人都感觉到孤独,我们的世界已经被缩减成极目难辨的一片茫茫白色。

余治和他的车手们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满基数的炮弹传递入炮塔。他们今天注定落寞,他们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克虏伯在拭擦他的炮弹,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弹,可他今天能瞄准的只有茫茫的雾气,也许还有他那颗胖心脏里的空落。

在他周围雾气中出没的兵军容整洁,是海正冲团长和第一主力团的士兵,祭旗坡阵地已由主力团接防。

在怒江之畔下水的我们如同湿重的鬼影,没下水就已经被雾气浸得又湿又重了,无声。缆绳是加固过的,两根,但它们无论如何不会保障这雾气中几百人的性命。我们分成了两列浸入水中,在没被冲走、没被冻死和没被身上的装备压死之前尽快到达西岸。

管你生气勃勃还是未老先衰,人渣或者精锐,最后总要像现在这样,靠一根怒江里的缆绳系住自己的小命。突击队六十人、第一梯队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团和特务营的老兵组成,阿译率领的第二梯队则集中了剔除老弱病残后的整个炮灰团,它很可能用不上,因为虞啸卿率领的第三梯队——整个虞师将会在接收到第一个信号时同时发起攻击。

我们把口浸在水里,鼻露在水上,装备被捆在事先扎制的小木排上,用绳索和我们每个人绑在一起。我们大气不敢喘,听着耳边湍急的水声和遥远的枪声,其实没必要紧张,那不过是大雾天里日军在打例行的盲射。

有人脱离了固定索,在江水中打个晃便不见了。我们没有反应,我们最大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你又能做什么?

我自私地感谢上苍,冲走的人中没有我的朋友。所有人都自私地感谢上苍,虽然这场大雾让所有飞机无法起飞,但也隐藏了连绵不绝顺流直下的尸体,否则日军早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火力网。

我们这批所谓的突击队已经登岸,跟土地结结实实地接触一下便算休息,然后沿着西岸的江沿线,把自己半浸在江水里爬行。

雾茫茫的,每个人都只能看清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再远的人成为像要随雾气发散一样的鬼影,再远则成为虚无。我只看得见身边的不辣、身边的蛇屁股,丧门星在我前边,再远的死啦死啦成为鬼影,再远的迷龙我无法看见。

爬行,爬行。枪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听得到它的出处。子弹从我们头上划过,落入江水里,你不可能看到它溅起的水柱和偶尔一个手炮弹溅起的更大水柱。有时一个照明弹暗淡无光地升空,迅速便被雾气吞没了。

我们看不见,全世界好像就剩下离你最近的几个人。我们没时间,人生出来就慢慢死去,雾出来就慢慢散去,迟早将稀薄到让我们无所遁形。第一梯队还在渡江,第二梯队还在东岸。我们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雾气,向南天门爬行。

死啦死啦爬行在前列,本着多条枪多个保险的暴发户逻辑,他带足了他这些年搜罗来的那些破烂——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和截短的霰弹枪,他只好尽量让自己不要像个叮当乱响的铁匠铺。迷龙这样的机枪手本不该太靠前,但作为虞啸卿的钦点,最后的折中便是他轻装地爬在前列。他只带了卡宾枪、手榴弹和刺刀,必死也得是杀几个再死。我拿了卡宾枪、刺刀和手枪,还算幸运,虽然光背包就有十几公斤,可我至少只比标准超了不多的负荷。不辣除了身上挂的,还在负荷之外背了整包的马克Ⅱ和马尾手榴弹,毕竟那是他保命的工具。丧门星在他的大刀外加了攮子,他是要和迷龙一起冲前头的。蛇屁股无论如何会带着他的菜刀,那把尖头玩意儿实际是把屠刀,他前些天刚用它给我们杀过猪,很锋利。

我们这些轻装的之后是悲惨的重火力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怪异的巨型蜗牛。张立宪的巴祖卡和何书光的喷火器也许平时能让他们显得很神气,但现在他们像长了腿的破铜烂铁。任何重武器在能展开之前都是破铜烂铁,他们在这之前将注定全无还手之力。但看到豆饼他们一定会觉得幸福的,豆饼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携行架上堆了几层的马克沁弹药箱、水箱和三脚架,他已经不可能再多带一根针了。

一个六十人的小队,偏劳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争吵咆哮几十次,最后争论出来的结果就在这儿了。克虏伯和余治只好在他们擅长的距离上望穿秋水,联络官麦师傅编在第一梯队,全民协助在第二梯队。据说张立宪那帮子是我们的重中之重,因为他们背负仅有的攻坚武器,可我们说好了离他们远点儿,因为他们炸开了可不是玩儿的。

雾气里的一挺日军机枪调低了射界,从来自特务营的一个倒霉蛋身上削过,那家伙在痉挛中死死抠住了江水里的礁石,他倒是到死都没出一声。子弹仍在往他身上攒射,我们尽量爬得离他远一点儿。

那家伙后来被授予忠勇勋章,我们异口同声——他是为了大家。可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误会。他以为不出声子弹就不会钻进肉里了。我的团长擅长造就这种误会。

罪魁祸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砾石上爬行,雾气中是我们造就的簌簌声。我们像被打湿了蹦不起来的蚂蚱,而冬天眼看就要来临。

死啦死啦已经到了我们曾藏身数天的那块石头之后,他亲手挑选的几个阵前风没让他失望,几乎和他同一时间到达:迷龙、丧门星、不辣,以及几个特务营里的主力打手。

他们看着淹没了山坡的那片雾气,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听得到日军在战壕里在雾气里的说话声。一发盲射的子弹砰地射中他们藏身的石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缩回了头。日本人在笑,对,今天飞机和大炮,连隔江的直射火力都无法攻击,今天没有战事,是个可以放松的日子。

死啦死啦挥了下手,他身边已经爬到了五个人,那就用这五个。

我是第六个。我还在奋力地爬到那块石头下,我前边的那五个在死啦死啦的挥手之下扑向雾气。

战壕里的日军抽着今天的第一支烟,剥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饭团,给机枪刷着酒,抱怨着这江边湿地给伤腿带来的疼痛。刚盲射完一仓子弹的家伙又装填了一仓,向雾气里又放了一枪,然后我们从雾气里冲了出来。

我们像塌陷的石方一样落进了战壕,拿着刺刀、砍刀、工兵铲和铁锹。

死啦死啦带领的人是第二批,他们跃进战壕并向纵深掩入时,迷龙们手头上的日军还在挣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顾地向纵深掩进,收拾那些不喜欢早起的倒霉蛋。

我从一具新鲜的尸体上抬起我的身体,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围很静,雾气之中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感觉很要命。雾气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现,为了让我们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挥动着手和手上的一个电筒——电筒的光暗淡之极,但意思明确得很:往这边来。

我向他的方向移动。更多的人从雾里冒出来,奔向他的方向。我终于可以把悬起的心放回嗓子里——我们还有很多人。

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战壕里的杂物和两具日军的尸体旁边。不用他指出来了,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圆形,以铁桶为壁——就是它了。

我们带了一盘绳子,死啦死啦从别人身上把那盘绳子拿了过来,开始在我们腰上打结。第一个要被打结的就是迷龙。迷龙有点儿退缩,我们都理解,我们都有点儿退缩。

迷龙说:“太小了。我哪儿进得去?”

死啦死啦边打结边说:“别胡扯,都一样。”

迷龙还在说:“哪一样了?你量好了再告诉我……”

死啦死啦不说话了,把绳子交到迷龙手上,拔出枪。

“得得得。”迷龙开始自己给自己打结,“回去的告诉我儿子别当兵,没理讲的。”

绳子事先处理过的,一根长绳上带着几十个结口。我们也给自己打着结,但我们的心思并不在绳头上,我们看。迷龙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装备,把刺刀叼在嘴上,长枪斜背了,短枪插在后腰,然后猫腰钻了进去。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动了一会儿,尽管听天由命地没再说什么,但就那个硕大的屁股我们亦能看出他的犹豫和愤怒。

死啦死啦小声吩咐:“绳子一拉直,下一个就上。”

每个绳结中间也就是隔着八米的距离。绳子随着迷龙在里边的拱动很快就拉直了,第二个人开始上。第二个是丧门星,第三个是不辣,然后是蛇屁股,我是第五个,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后边。他后边的豆饼是最难为的,我们早已验证过他不可能背负着那么多的负荷钻过油桶,所以他最后的方式是将携行架绑在身后拖行——他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分量。

我们每个人进入的方式都大同小异,很快就轮到了我。我瞧着蛇屁股屁股后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后我的钢盔被人拍打了一下。

“知道啦。知道。”我说,然后叹着气,趴下,钻进甬道。黑暗来临了,但那早已经不是我最害怕的了。

声音和气味都出不去,便在这黑暗里回荡:刀刺入肉的声音、把枪口顶在身体上开枪的闷响、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动脉被切开血流的奔放声都清晰可闻。这甬道里本来就有的恶臭味和忽然弥漫开来的血腥味混杂成一个难以言喻的世界。

当身后的微光也彻底消失时,我终于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蛇屁股的脚蹬在我的脸上,连蹬几脚,让我没法不想成一个人垂死时的抽搐。

“屁股?你没事吧?”我问他。

没回答,我听见那家伙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声,便把叼在嘴里的刺刀拿到了手上。

“没事……没事。你老母!”那家伙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如果不是在这么个环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来了:“什么事?”

“没事。你自己慢慢瞧来细细看。”他吁了一口气,然后便加速地爬走了。

我现在遇到他撞见的问题了:一双脚顶在我脸上,那却不是蛇屁股的脚,而是一双日式皮鞋,一具日军的尸体。我怀疑是不是我前边的王八蛋每人都捅过他几刀,以致血喷得这个狭小的圆形空间里到处都是。他已经不具危险了,除了我必须得从他身上挤过去——那表示我得脸对脸眼对眼地和他贴在一起,前边几个人就是这么做的。

我爬在他身上呕吐起来,死啦死啦用他的枪在后边捅我:“怎么啦?”

“死人,前边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场……”我说。

枪管子更粗暴地捅过来:“弄走。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如果我转得过身来一定就喊回去。我告诉他我卡住了。

他催我:“弄走弄走。你动动手,活的要被死的恶心死吗?……求你别吐啦,我也快吐啦。”

我抱着那具能让人发疯的尸体一起在管道里挪行。真该庆幸这一片漆黑,只要还有一点儿可以让我看见的微光,我一定已经疯了。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出口,那是个上行的开口,同样用汽油桶搭成。我拥抱着那具尸体挤了出来,即使是抱小醉也从未抱得这般紧过。死啦死啦在下边帮着我,但怀里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仍让我第一眼就想大叫起来。我转开头,把他的帽子下拉得遮住了半张脸,才有勇气把下边的活继续干完。

雾气茫茫,我不知道透过那片混沌的雾气之后有多少个枪口,但是外边的空气真是清新。

死啦死啦在我还没来得及吸进第二口空气时便开始猛拽绳索:“下来!下来!”

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待在上边便意味着其他人全体等待。我又钻回我的老鼠洞。

一切顺利,四个把守甬道的日军成了尸体,漆黑中永远便宜那些下死手的。我们没有损失,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我们中间的很多人完全丧失了嗅觉。

一个死去的日军被从甬道口推了出来,然后是血糊糊的迷龙。周围很静,迷龙靠在壕壁上喘息,丧门星比较敬业地把那具尸体拖开,好方便后来的人出入。

我们出现于半山石之下的战壕里,这一段无人防守。真正要命的工事在半山石之后,死啦死啦曾借此狠狠地收拾了沙盘上的虞师,这一段必须要打的。

先出来的人从洞口把后边的人拖将出来,也不管他在窒息、异味和漆黑中已经被弄了个半死,便把他推搡向半山石后搭筑阵地。我还立足未稳便被死啦死啦拿脑袋在后边顶开,他站了起来,嫌恶地在衣服上揩了一下手上的血污,看了眼这个他曾经来过的地段。那些正在搭架子支武器的家伙们是无须他管的,他要管更要紧的事情。“这位置。往里挖。”他说。

我拿出了地图开始确认。凭回忆画就的地图并不精确,但从我们现在所处的战壕挖下去,也许四五米、也许七八米之后会通上日军的主坑道。蛇屁股几个已经铲锹齐上往里掘进。甬道口还在往外吐人,豆饼和他沉重的负荷先后从甬道里被人拖了出来,那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重火力——只是还没展开。

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蹲在壕壁后,皱着眉,看着进度,也看着地图。他嫌太慢,让我再去叫几个人来帮忙。

甬道口还在往外拉人,刚出来的家伙大部分集中在那片,我跑过去时踩了甬道里刚伸出来的一只手。

那边连痛都没有叫,只是没好气地说:“卡住了——帮把手!”

我同情这种我也有过的遭遇,于是伸了手。那边卡得不轻,我先拉出了一只手,然后拉出了张立宪的脑袋。我愣了一下,张立宪比我反应更快,把他的手拽了回去,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挣命。他的境遇我可清楚得很,后边拖着一架火箭发射器和备用弹。不帮就不帮。

这时候一块石头滚落下来,掉进壕沟,落在我的脚下。我抬头,我们所有人都抬头,雾里边冒出来的那个家伙倒背着他的三八枪,在雾气打湿的山脊上打着出溜滑下来,也不知道是要去看他哪个已经成了我们刀下鬼的同僚,反正他心情好得很。我们在同一时间瞄见了彼此,他居高临下,惊诧地看着我们,我们仰着头,惊诧地看着他。

用刀已经没可能了,就算丧门星也没可能在这么个七十度角的山坡上追上再砍翻别人,还要对方不发一声。那家伙猛地转了身,把屁股着地变成了四肢着地,他开始猛力地想爬回雾里,连枪都摔得顺着山脊滑了下来,他也不要了,可即使这样他仍是一个爬三步滑下来两步的行情。

丧门星几个已经爬上了壕沿,我拿着卡宾枪,瞄准了却不敢开枪。我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不喊叫,但他倒是选择了一种比喊叫更有杀伤力的做法——他转过身来,手上抓着一枚已经拉开弦的手榴弹。

死啦死啦的枪响了。沉闷的一声,他用他那支霰弹枪把山脊上那家伙打得开了花一样。我和其他几个人的子弹只好命中一个从山脊上翻着往下滚的身影。短暂的寂静,雾仍在翻滚。然后我们听着壕沟那一头日军的喧哗和喊叫靠近。当快到近前时,他们没声了,他们不打算随时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所在。但我们能腾得出来的枪口都已经对准了壕沟那边,只要他们露头便猛扫过去。壕沟那端暂时安静了,偶尔传出几声呻吟,我们不知道他们在雾气里留下了多少死伤。

张立宪还在往外挣,甬道里的人帮着他推。我没工夫管他了,跑回死啦死啦的身边。我经过之处豆饼正在支上马克沁的架子,打算给战壕那边过来的日军准备一道每秒钟十发射弹的火网。

蛇屁股们挖掘的速度已经快得让人无法看清他们手上的工具,但死啦死啦还在他们背后猛捶着。“快挖!快挖!”忽然他猛挥了一下手,“停!”

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听到的,但我们现在也听到了——雾茫茫的一片静寂中,日军闷闷的喊叫与命令声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从我们头上传来——那不矛盾,我们头上是山脊的土层。

然后土层动了一下,土石的滚落并不起眼,但往下露出的东西起眼得很——一个黑黝黝的九二重机枪枪口。那个暗堡的位置与半山石正好平行,它的射界把我们完全笼罩在内,它近到了要命的地步,近到在这样的雾里我可以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我扑倒了死啦死啦,几个反应稍慢的家伙在喷吐的火舌中栽倒。我们都蹲伏了甚至趴下,但仍然很要命,它居高临下,身子抬得稍高就会被它的火线扫倒,而且它还能造成跳弹。

我们开始混乱。

那座暗堡就是为我们这种躲在巨石后的人设的,日军一定在后悔没设三个甚至六个堡,没放四挺甚至是十挺机枪,可这么一个暗堡一挺机枪已经够我们全军尽没了。

死啦死啦一边把蛇屁股抬得过高的脑袋压低了,一边猛敲他的头盔,用力之猛让人担心蛇屁股会得脑震荡。“炸开!”他大喊。

蛇屁股喊回来:“要死人的!”

死啦死啦没理他,组织反击去了。也许就在蛇屁股眼前天灵盖被开洞的一个兵是对他的最好说服,他和他的木土工们开始倒腾炸药。

死啦死啦大叫:“喷火手呢?!”

我告诉他还堵在洞里。

死啦死啦吼叫,不知道是为了压倒机枪声还是宣泄愤怒:“怎么还在洞里?!”

“谁敢让个汽油桶冲在前边?大家闷着烧吗?”我说。

那挺要了命的重机枪在我们中间来来去去地划拉,它造成的伤亡远大于那些盲射过来的手炮弹和枪弹。张立宪终于从甬道里挣出来,拖着他的巴祖卡和几发备用弹。他蹲踞在战壕里,靠自己一个人完成了装弹,然后起身欲射。

只是他用那么个平射玩意儿套准一个七十度角上的玩意儿实在需要点儿时间。机枪向他猛扫了过来,张立宪在移近的火线前想坚持到最后一刻,但在金属的铿锵声中被扫倒。

“一点儿用也没有!”迷龙骂道,然后他扑了过去,豆饼也扑了过去。张立宪从地上爬了起来,被打中的是他的火箭发射器而不是他。

迷龙和豆饼狂掘着土,想打好马克沁的枪架,但你如何在重机枪手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七十多度的陡坡上打好枪架?他们只好又蹲回壕沟里,败得比张立宪好看一点儿,但目的是照旧地没有达成。

“一点儿用也没有!”迷龙猛捶豆饼的脑袋。对他来说,没用的永远是别人。

那挺重机枪一点点削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