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日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重机枪,仅有的一门迫击炮,调到了最大射程、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弹药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种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来便把重机枪手从枪位上扒拉开,顺手把捷克式往人家怀里一扔:“换着打!”

重机枪手着急地说:“你这破枪也打不着呀!啥也打不着呀!”

但迷龙不管,他早已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了。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而我们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了。

那天我们和日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弹药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弹道在头上飞逸,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的手心里穿行。我和迷龙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的南天门上去炸了,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又像个做法事的。”我说,“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做饭,顺便当仵作。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儿……”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不过,到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让我闭嘴,我不闭嘴,还接着说:“好了。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

迷龙吹牛:“握我的。”

我说:“拿来。”

迷龙把手伸给了我,我握着。他撑了五秒钟,然后甩开了,宣布:“我鸡皮疙瘩都掉了。”

我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瞧,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呻吟:“闭嘴呀,闭嘴。”

我闭嘴了,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的炮声。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间唯一的老人。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峭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的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缒下,幽深的凉气从我们刚踏足的江岸滩涂侵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的山谷间零星地响着。

后来我找到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的手,不敢把他翻过来,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喃喃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着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儿的脚面蹭到了迷龙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要我一起看,我也仰了头看着。

兽医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升天啦!”迷龙叫道,他看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呆了。我看着老头儿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同到了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号啕。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儿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快沤烂了的糖果、哈喇了的油,诸如此类匪夷所思的东西。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捡破烂为生的人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儿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儿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在郝兽医的破烂中有一封信,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问:“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一个孩子的照片,这个孩子长大了的军装照片,郝兽医亡妻的照片,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都发黄了,照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这些。这些要带走的。”我说。

不辣拿了这些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的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握住了他的手,深鞠了一个躬:“对不起,迷龙。”

迷龙一愣:“干啥玩意儿?”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处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我说:“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也是一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他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我说:“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儿,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说:“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了我避风的巢穴,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死啦死啦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他们拿眼睛跟我说话,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他说。

“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说,“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儿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终归虚妄。”他喃喃地说。

我看着他:“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他不为所动:“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儿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的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有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拄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足斤足两,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虞啸卿已经到了近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儿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看着死啦死啦:“又给你团送来一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了。”

死啦死啦说:“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个地方。“你告诉我怎么打。”他说。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木雕泥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问:“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不回来。”

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他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一床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了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儿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

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看着那个白色的躯体。

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儿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撒,他不撒还好,他一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也哭不出来。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儿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

郝老头儿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丧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可最后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

丧门星说:“人来了。”他的意思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

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

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

我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

克虏伯咂嘴:“三个多钟头哎。乖乖隆里个咚。”

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花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但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的副驾驶座上。

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师座!”他大叫。

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

死啦死啦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挥了一下,他手里的玩意儿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

那是一枚MKII破片杀伤型手榴弹,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里下的那枚。

准得要命。当的一声,那玩意儿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里,从椅背上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在他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哄地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坐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到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

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随手把张立宪甩开,说:“别出洋相。”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甩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

虞啸卿问:“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说:“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

“不敢。”死啦死啦嘴上这么说,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走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上哪儿?”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嫌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那玩意儿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儿松了。

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神。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

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

我并没有立刻进去,先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这玩意儿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了命运的回声。然后我进了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的分部。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来点儿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在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的人干瞪眼:“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

他看了一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我说。

“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听着。”死啦死啦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你自己不有吗?”

“我待会儿要用的。”我的团长说。

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他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儿,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套两个马刺做什么?”

虞啸卿气结:“……我愿意。”

“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死啦死啦哪壶不开提哪壶。

虞啸卿的脸上就有点儿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套你管得着吗?”

死啦死啦还不依不饶:“也提太前了吧?而且……套来踢坦克?”

“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虞啸卿一根手指头快戳到了正忙着的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根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

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

“进攻啊,师座。”

虞啸卿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

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

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儿可爱。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他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的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说:“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一支铅笔戳在地图上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那支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然后那支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我们曾往复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用过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最多也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的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个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虞啸卿问。

“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死啦死啦说得很平静,但也有点儿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的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是虞啸卿也不例外。

“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这样的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他说。

“那是好的,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儿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虽说是无可奈何的便宜。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死啦死啦说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还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辨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死啦死啦强调说总之这件事必须保密,要绝密,甚至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

虞啸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

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他,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

死啦死啦摇头:“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

虞啸卿要死啦死啦接着说,因为这些计划对于攻打南天门来说还不够。

死啦死啦接着说:“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

虞啸卿可以提供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可是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他问死啦死啦那该怎么办。

死啦死啦没犹豫:“后边人炸开。”他当然早已想过。

“但是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那又该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

死啦死啦说:“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

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致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

虞啸卿问死啦死啦:“谁会这么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

虞啸卿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然后又问:“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

死啦死啦摊摊手:“只好打了。”

虞啸卿难以置信地说:“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

“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儿只有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

“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说:“要不疯个什么劲儿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边便开始渡江总攻。”他兴奋着。

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犹豫:“……怎么样?”

虞啸卿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

死啦死啦说:“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的,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

“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虞啸卿慷慨地说。

可死啦死啦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啸卿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

死啦死啦解释说虞啸卿的那些人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他的。

虞啸卿说:“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

死啦死啦坦率地说:“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没固执到把死啦死啦的话当作胡柴,但这也离他一开始的预想相差太远。然后他说:“……那就全无胜算了。你的人一无用处,可我也无心让他们去送死。”

死啦死啦喝道:“孟烦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是没承想他和虞啸卿顶着还有隙给我来一枪:“……啥事呀?”

虞啸卿倒笑了:“这种神憎鬼厌的调门回过来,你还指望带这种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对我说:“孟烦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别有用心的。谁都没叫,叫了你来,听这本不该你听的事情,是要派用场的。”

我知道,而且我并不想听。

“你现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场了。你很烦,烦啦,先别烦,你看着南天门长成妖怪,也在妖怪脚底下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现在,我们要去打妖怪。对,又是我们,不是别人,不是那些你觉得亏了欠了你的人,还是我们这些九条命打死八条穷剩半条的野猫野狗。别说怎么又是我们,就是我们,怎么着吧?这仗没谱,败就是日军把我们的尸体扔进怒江,我们追着康丫走,南天门还在他们手上;胜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些同僚踩着我们的尸骨,他们上了南天门。生也有时,死也有日,每个人造的孽,每个人欠的债,每个人自己还。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我和你们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们去打这场仗,用我的办法,能不能赢?”他问我。

我说:“别问我……问我干吗呀?”

“没问你。想想你的袍泽弟兄,无分你我,同一块泥巴,掘出来,被造化烧成了砖,哪里还分得开?我只在扪心自问,你也要摸着心问一问。”

“我不想说。……你带我们去死好了!你有这权力!上峰给你的!我们也把命交给你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死啦死啦摇头:“我没有了。以前我做梦都想有,现在我唯恐我有。老头儿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没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啦,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儿崩了,因为那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

我大叫起来,简直是尖叫:“能赢!能赢!你不就是要我说这个吗?!我说啦,放过我好不好?不是你带我们去,是我们一起去,还你说的债!错不了,我们能赢!赢死了!杀光他们,我们赌自己的命!这么疯怎么可能不赢?!”是的,这就是他步步紧逼的目的。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转了身,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一直在旁观,并不冷眼,而是观察。死啦死啦开始说话,背着我,却是对我说的:“出去吧,孟烦了,找你见着觉得轻松的人。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你已经把最不想说的话说过了,你派了用场,对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谢谢他,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我觉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着的骨架子那样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时,虞啸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团长对视。

虞啸卿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他不要脸地追着死啦死啦问该怎么打,死啦死啦都不说,但现在说了。他也不相信死啦死啦告诉他的原因——“因为师座也是个不怕死的。”

我站在门口,打算离开,但又回头看了看他们俩,一个佝偻,一个笔挺,那个佝偻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经驼成习惯了。

“我投降了,师座,再也顶不住了。谁都信你,把命交给你,谁都是。我交给谁?我信什么?空心人,再一压就破了。我不胡思乱想了,投降了。就这样,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说。

虞啸卿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把事情做了就好,有个交代就好。管他真的假的。”

“……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跟我说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恼火。我们这些年誓发得太多了,我不想发了,我只能说尽力,好对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过。”虞啸卿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为我的团长现在看起来很茫然。他笑了笑,又说,“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

我觉得他好像很想拥抱一下他永远不驯的对手,但他一定会讨厌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抢在他瞪过来之前离开了这里。

我在空地上深深浅浅地晃荡,狗肉颠了过来,用它的方式给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觉得自己需要拥抱点儿什么,后来它就跟在我身边晃荡。

真还是假,富足到写个名字要费半砚台墨水的虞啸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死啦死啦早顶不住了,这老骗子最羡慕的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红脑壳。红脑壳已死在西岸,像我们的答案一样,我们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张立宪、何书光们瘸着,但仍试图让自己像他们的信仰一样笔直。他们也知道师座大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就在他们停车的地方燃了篝火,顺便烘热一下带来的干粮以打发今天的晚饭。

唐基不知去了哪儿,据我猜测一定是又拉了阿译去了解我团劣迹。没个把稳的,那些家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来就没扣好的军装拽了一下,拽做披风,让他们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头,以让他们明白这回我并不那么弱。

不辣从我身边经过,他的步子很怪,僵硬笔直得像两腿间夹着什么似的。我拿脚绊了他一下,他居然没扑过来,而是庄严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问他:“你发什么嗔啊?”

“军装不是这样穿的。”说完他伸了只手过来,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让我们本来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块破布。

我真的诧异起来了:“淋雨多啦,脑袋里进水否?”

“有外人在。不能输给那帮小鸡雏。”他瞄一眼永远笔挺的张立宪们,并且还用力地挺一下单薄的胸脯,让自己更像个破布架子。我哑然了,也无心再去解开被他扣上的扣子。

但不辣还有闲散的兴趣,晃着他的巴掌:“团长今天挨了几下五百个?”

我答非所问地说:“我们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了一声:“他们看得起我们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离我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远点儿。把自己堆得像就要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儿拔胸脯亮相,丧门星武教头似的戳那儿站着,刀柄上的红布在脑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数,豆饼像个类人猿或猿人类一样在大翻筋斗。

丧门星声大如号地说:“虞师还有没有人能这样翻的?”

蛇屁股接话:“没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饼摔了个嘴啃泥,喘着气说:“……翻……翻不动啦。”

蛇屁股、丧门星一起捂了他的嘴,小声急切嘱咐:“再翻,再翻。”

虞啸卿在屋里叫:“纸!笔!六号地图!张立宪!进来!——余治,把美国人叫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虞啸卿又回屋了。和什物并列的张立宪再不瞪我们发狠,并且不捂屁股就跑了进去,何书光余治们开始忙着找虞啸卿所要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怎么捂被打烂的屁股。

炮灰团今晚过得不好,因为精锐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从虚空中抓住从没有过的尊严——可那不是我们。

虞啸卿立刻就把指挥部搬到了这里,精锐们像杂役一样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么睡得着——有人正在计划我们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