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精锐们燃的火堆已经成了冒着余烟的灰烬,那帮家伙仍在走马灯似的往屋里运送着又一份某号地图或者某清单之类的,虞啸卿车上的那些零碎几乎每一个都被他们掏过了。人渣们照例插不上手的,撑了一夜的架子也快要过去了,一脸无聊地打着哈欠望呆,蛇屁股终于又习惯性地去挠肋巴骨,被不辣阴着脸一手打掉。

我冷眼看着张立宪瘸得比我更狠,抓着又一份地图卷从我眼前蹦过。我说:“光听死命令——一次把地图囊都拿过去不好吗?”我确定他们没这么蠢的,而是对虞啸卿的崇敬着实有点儿过了头。张立宪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识的。

还有另一个更下意识的家伙,何书光建议:“他又欠捶了,老张。”但张立宪比较有脑子一些,拍了一下脑袋,蹦回车边拿了地图囊。

他拿着地图囊跑回屋里时几乎与正匆匆出来的虞啸卿撞了个满怀。整一晚上后他终于出屋了,我的团长紧追其后。虞啸卿不怎么像虞啸卿,死啦死啦也不怎么像死啦死啦,他们的脸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着墨水。两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现在是里倒外斜。虞啸卿的扣子终于解开了,连里边的白衬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挥着一个账本子,我的团座拿着一个算盘在追他——一句话,那两位像两个发怒的账房。

虞啸卿把手上的本子冲着死啦死啦就摔了过去,我的团座自从被虞啸卿揍过一次后,虞老大在时就从没忘过戴钢盔,他头一低,拿钢盔顶了。

虞啸卿指着他大喝:“你说你要那个干吗?”他指的位置低了点,指到的是死啦死啦腰间。死啦死啦低头瞧了瞧,他佩着虞啸卿给的那支柯尔特,于是他把枪摘了下来,说:“你要就拿回去好了。”

傻子都瞧得出来他在顾左右而言他,这种小伎俩在我们这儿已经气不到任何人——虞啸卿除外,他说:“……谁在说这支破枪?”

“不破啊。你说这支枪是你最喜欢的。”死啦死啦装傻。

“……我说的是那个!那个!——门儿都没有!”虞啸卿说完冲冲大怒地走向自己的车,一跃而上,然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上了车,所有人——包括他的部下,都在看着他发愣。虞师座一向严苛有之,像这般菜市场上吵翻了一样倒是第一次。

“走啊!在这儿晾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对谁喊的,但他的死忠们立刻响应,乌乌匝匝,瞬间便把昨晚不断从车上往屋里搬的什物收拾了再搬回车上,烟尘喧天。唐基也从某间屋里被扶了出来。那个小车队雷厉加风行地远去,倒似打了败仗一般。

我看看死啦死啦,他搓着手一脸涎笑,倒似刚捡到个几十斤重的钱包一样。

“你……又把他怎么啦?”我问。

“没怎么没怎么。人家财大气粗,打个喷嚏我当雷阵雨。能怎么着呀?”说完他跑向我们那辆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破吉普,那姿势颇有些屁颠颠的。我认为他又在学他一向羡慕的虞啸卿,因为他爬上车就冲我们所有人嚷嚷:“走啊走啊!我的人呢?都死脱了吗?我一脚一个给你们踹回队啊!懂事的朝前走,给我看张人样的脸!不懂事就往后退,把屁股给老子亮出来!”

我们愕然着——除我之外——这样的精气神已经很久不曾在我们的阵地见过了。

迷龙诧异地说:“他咋就活过来啦?”我不由看了眼迷龙,迷龙的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其他人,每一个的表情都很奇怪。迷龙在微笑,每个人都在微笑,从郝老头儿走后再没人这样笑过,是失而复得的快乐。他终于又活过来了。我看着我的团长,我看见苦涩和苍凉——知道要去哪儿吗,我的弟兄?

死啦死啦眼里难以言喻的伤痛也许只有我这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他开始大叫:“走啦走啦!铁拐李们,拐起来!”

我被人推了一下,几乎摔在地上。迷龙、克虏伯、丧门星之流根本不顾我是个瘸子,乌匝匝拥向那几辆破车,或者说车上那个他们很愿意盲从的家伙。

不辣在我身后嘀咕:“去哪里呀?”但他迅速做了踊跃争先的先——我日他先人。

我们喧嚣着吵闹着,像载了满车的鸭子和乌鸦。车迅速地发动了,炮灰团人渣们一路抛锚的破车追赶着师部精锐的烟尘。

我被挤得站立不稳,我的团长伸出一只手轻轻把我扶住了——总算有了一个能拿我当瘸子照顾的人。我轻轻摆脱开他的手,看着车外飞逝的郊野。

一群只知哭泣和伤痛的人,如果有一个能坚持他的欢笑,那么所有没瞎的就能看见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只有一个晚上出现星星,那么所有人就会相信天堂。

当我们几辆拉杂破车驶进师部的仓库时,虞啸卿们的车早已到了。虞啸卿没下车,一脸不好看地坐在车上等着我们。

我们下车列队,那阵势只能用稀里哗啦来形容。

车辚辚,马萧萧,一路烟尘,一路喧嚣。我知道我的团长一定会漫天要价,但没想到他会要到这个地步。所有仓库的门都是大开的,守库的哨兵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即使虞啸卿本人就在这里,他们仍吃不准是不是该举起枪——因为我们实在很像在搞暴动。

木箱子铁箱子,箱子箱子箱子,除了箱子还是箱子,堆得几米高的箱子,每一个箱子都不是空的,每一个箱子都装足了能让我们生存,或者说生存得更好的物资,那是虞啸卿两年来的囤积,全是为了这场战争准备的。我们惊讶到窒息。

虞啸卿站在他的箱子山面前,仰头瞪着,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喘气。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是最自如的一个了,他在虞啸卿的背后对我们做着鬼脸。

虞啸卿开始爆发:“这堆!那堆!还有那堆!你们拉走!——现在够了吧?”

死啦死啦不管我们的惊骇,只管冲虞啸卿嚷回去:“车子不够!”

虞啸卿有那么几秒钟似乎又到了一个小临界点,但憋住了:“给你们调车子!”然后又是一声找补的,“车不是给你们的!”

死啦死啦用表情表示了满意。虞啸卿显然不想跟我们再多待一秒,紧绷着往外走。但他不惹死啦死啦,不表示死啦死啦不惹他——“还有那个!”

虞啸卿又爆炸般地喝一声:“你要那个干什么?!”

没回答。虞啸卿的愤怒也并不需要一个交代,他出去了,他的精锐们也出去了,留下我们呆呆地面对这一切——还有几个同样呆呆地看仓库的兵。

这些遥远的,来自遥远国度的,打着USA标志的,堆成了小山的食品医药、服装军火、帐篷和床褥啊。

我身边的人在发抖,我看了一眼,那是不辣。不辣在发抖,并且像乍见死啦死啦就把他生平见过的最高长官的肩头穿了个洞一样,一摊水渍从他的裤腿下慢慢渗了出来——他尿了裤子。我们没人去耻笑他——我们太理解这个。

这一定是搞错了,这不是开门揖盗吗?这是引狼入室。一群靠喝海水过活的海盗碰见一条没人要的食品船会想什么?骗人的。搞错啦。

死啦死啦大喊一声:“搬啊!”

我们像不辣的尿一样失控了,冲向那些堆,和那些堆混成了一堆。

我们像疯狂的蚂蚁一样把物资搬出仓库搬上车,每个人都超载了至少超过自己体力一倍的负荷。有人就地撕着自己原本的军装在做着绑带——我们绝不井然有序,因为我们根本就像在打劫。

阿译拿着纸和本企图做一个计算,冲着每一个把物资搬上车的人叫喊:“第几箱?”得到的回答只有“哈哈哈”“呵呵呵”。他很无奈,这眼前的一切让他同样觉得眩晕。他聪明地放弃了,扶着车边坐下,看着没完没了的物资。

我也同样亢奋地在同时对付两个平时一个都对付不来的箱子,看起来就是一个瘸子和两个箱子的殊死斗争。死啦死啦是唯一没有参与这场虞师大浩劫的人,他在整理自己的头盔,目光越过头盔上方看着我们,很奇怪的神情,奇怪得让我打寒战的神情。

我看见自嘲和戏谑,像命运一样——知道要去哪儿吗,我的弟兄?

我从我搬运的箱子里翻出一个罐头砸了过去,不偏不倚,掉在他的头盔里。他看了我一眼,迅速地为自己找到了开罐器——他开始吃,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狂乱。

车队在郊野里行驶,我们在后厢里和那些物资箱子挤在一起。不断有哪个家伙去猛力地拍打驾驶舱顶:“开快一点儿啦!你遛乌龟呀?!”好像里边的司机会屑于对我们做出回应。

我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车后——车后还是车,我们盯的是车队烟尘之外远远的禅达——就像一个刚抢完洋行逃逸的家伙会盯着身后是否有人出来追捕。

猪在饲料里打滚,郝兽医尸骨未寒,我们没有良知,今天注定是炮灰团的狂欢日。我们打劫一样地装车,用打劫的速度逃离禅达——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虞啸卿和他的精锐们会追上来说:搞错了,现在把拉出来的送回原地。

死啦死啦猛力地捅着我:“看那个!”

除了我们车后的车和烟尘,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看什么?”

“那个!”

车队在拐弯,我看见了——车队之尾,一辆坦克,M3A3史都华,三十七毫米炮,三挺机枪。余治阴沉着脸露在车长位置,连那样巨大的烟尘也不闪不避,像是被绑去祭祀的活羊。

那辆坦克现在也是我们的了,它当然运不过怒江,只是死啦死啦不说是用来干什么的。

迷龙在笑,搂着狗肉,和狗肉并了脸,对余治做出一个通常只有雷宝儿才会有的表情。

我知道他有什么用了——迷龙之流的脸上立刻显露出无法掩饰的快乐:我们终于可以骑在精锐头上了——贱兮兮的快乐。

车队早已停在空地上了,死啦死啦下了车就冲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狗肉决定跟着他。

余治在离车队很远的地方停了他的坦克,远得就像我们这边有了麻风或者霍乱,但那不管事的,这样远我们仍能一窝蜂地凑过去。本要下车的余治们看我们来了,骗腿儿又不下车了,扶着车载机枪,摁着轻武器,倒像我们是要来扔燃烧瓶一般,居高临下,用一种尽可能厌憎的表情看着——这也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动用的武器啦。他们面对的是谁呀?——没杀伤力的,我们嘻嘻哈哈,摸摸敲敲打打蹭蹭擦擦。

虞啸卿的坦克手们防贼一样在一个我们头顶之上的高度盯着我们,而我们就像苍蝇蚊子一样在周遭转着圈儿。我们在膨胀,这种膨胀在坦克上的人看来是可笑的,在我们自己则是无法抑制的。豆饼终于忍不住一声怪叫,跃起来把屁股担在坦克上——就他来说这个举动不仅莽撞,而且豪壮。

“坐着这个回家去……”他的豪言壮语都没能说完,就被余治顶屁股一脚踢了下来。余治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他的卡宾枪,那是玩给我们看的。他仍保持着足高我们一个车身的高度,因为他跳下来的话也比我们高不到哪儿去。

余治看也不看我们,说:“别坐。把坦克压坏了你赔不起的。”

豆饼连忙用袖子擦了擦他刚放过屁股的地方,唯恐压坏了这个十几吨重却据说会叫他一屁股压坏的巨物。但我们不是豆饼,我们往前拥了拥,酝酿着尽可能尖酸刻薄的话好羞辱这个自认虎落平阳的坦克手。

远处传来了猪羊的叫声。几头待宰的畜生从车上被踹了下来,嘶叫着挣扎着,那立刻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坦克算个啥呀?

迷龙当当地敲打着坦克的装甲板:“宝贝蛋子,能吃吗?”

蛇屁股大叫一声:“杀猪啦!”然后我们便炸了窝,咋呼着冲向那些也自知末日来临的畜生。坦克虽好,可也稀罕不过能宰杀了化作锅里肉块的猪羊。来自各路的饥兵们迅速把那些刚下车的猪羊包围,想来在它们眼里我们并不会好过饥馑的狼群——至少狼绝不会吃得比我们干净。

余治在豆饼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即使和人渣对抗也好过这样无人光顾的落寞。他舔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同车有下意识的同样举动——虞师在食物上一向并不比我们铺张,而今天的炮灰团摆明了是要做肉山酒海的铺张。

我们人的种群围着那头被五花大绑了要宰的猪,密不透风到以致猪先生只看得见人脑袋上的一线天空,它只好玩儿命地嘶叫。我坐在人群之外,听着猪的抗议和人的屏息静气。然后轰的一声,猪的叫声是濒死的凄厉,而人发出了嗡嗡声以示满意,像极了鲁迅笔下的杀头。

杀猪的总指挥蛇屁股在人群里大叫:“接血啊!猪血豆腐啊!你们是猪啊?淌啦!淌没啦!”

我只能看见人屁股墙,甚至无法看清人屁股墙里的忙碌。后来蛇屁股从屁股墙里挤出来,恼火但是痛快地笑骂着,一边擦着他的刀:“拿桶来!要木桶!要点儿盐!放点儿热水!”

他的吆喝与我无关,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现在成了一个红人,血淋在他的脸上又流淌在他的身上,完全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人。人足纷沓下的土地上,没能接住的猪血猩红地流了一地。

入夜的时候,血色随着夜色褪尽了,几处篝火在夜晚的山坳中暖烘烘地燃点,人渣们用过肩长的棍子搅拌着巨大的锅。

我们闻着夜风中飘来的香气,是肉的香味——什么都错了,这个也不会错。

我们拥挤在那里坐着,不大的空地,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坐满了。这也许算作集结,但并没摆上些武器以显得醒目和威武,最醒目的是那些个装满了肉的锅和朝了我们篷布低垂的车屁股。余治的坦克车斜向里对了我们郁郁地停着,那个钢铁怪物只好派上拿车灯照明的用场。

死啦死啦在我们安静的等待中,在锅之间和车屁股之间永不安分地走来走去,叉着腰敞着怀。人和自己的理想总是差很远,他也许一心想成个虞啸卿,但终于能令行禁止并且富足的时候,他在我们眼里却十足像个刚劫了一大票的土匪头子。

死啦死啦也许跟自己发了毒誓,要让这一天永生难忘。在阵地上安排好防御后,所有能来的人全收缩到一个炮弹绝打不到的山坳。繁星似尘,那家伙剑拔弩张,手叉于腰,一只脚架在土坎上,半敞的领口里露出他那发从不让离身的幸运弹,问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你们要什么?”

我们发着愣,火焰带着焰星子飘飞,锅里的蒸气让一切更显得飘忽不定。那个人唾沫星子横飞地嚷嚷着,倒像发了癫一般,可我们回答不上他那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要什么?你们要什么?要什么都听不懂吗?这么群孬兵,难怪我要被人叫百败将军!你们要什么?肚子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小日本要咱死,咱就得挣着命活!太娘娘腔了就得去做男人玩儿玩儿命!太不懂事就得去经经事儿!太极阴阳,八卦乾坤,你缺什么得自己要,开了这口就得自己去挣!要什么听不懂吗?要什么?要什么?!”

他居然守着几大锅的肉问我们要什么,这太……扯蛋了。从人群里炸出等待已久、忍无可忍的叫嚣:“要吃肉!”

“要吃肉?好!”他迅速回应,然后绕着锅子转,做他业余神汉的法事,“太极阴阳,八卦乾坤,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天灵灵,地灵灵,唵嘛呢叭咪吽,嗡波汝蓝者利,无量法无量寿佛无量原始天尊,太上老君急急令……”

我们忍无可忍地冲他扔着树棍与土块:“下去吧!”“下去吧!”连麦师傅也在摇头不迭,柯林斯也在扔——搞什么呀?

好在那家伙倒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词可以胡扯,他终于一个个地揭开了锅盖,让排山倒海的香气压倒了我们:“苍天啊,打云彩里边掉肉吧!噎死他们!”

我们沉默了,鼻翼翕动肠胃抽搐。那家伙存心让锅里的蒸气在我们中间飘散成小小的雾气。我的老天,那比日军的毒气更加要命。

他又叫嚣道:“要什么?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的家伙,还要什么?”

不辣大喊:“还要肉!还要好多肉!”

死啦死啦以掌鼓唇,发出一阵从土人嘴里才会听到的怪叫声。他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已经听到,然后在我们眼前猛蹦了几下,倒也很像一个土人的猎头舞蹈。只是他迎风招展中攀上的不是什么洪荒的古树,而是一辆现代卡车的车屁股。

“除了肉还是肉,是不是?”死啦死啦用手推着,用脚踢着,让一个一个的整箱子从车上坠下,箱子在地上砸裂,罐头在我们面前滚动,“罐头!美国肉罐头!豆子罐头!玉米罐头!还有活猪活羊,不够吃你们把我煮了吃!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泥蛋大喊:“衣服啊!还要衣服!”

死啦死啦在几辆并列的卡车后厢里像猴子一样爬行,他所过之处成捆的、散了的军装向我们纷落,像旗帜,像散开的人形:“身上烂得有伤风化的先换!第一批!往下还有的是!”

那些衣服烂得露了屁股的,掉了半截袖子或者裤腿的,游魂一样移动上去,捡起那些替换身上破布的军装。我乜斜身边某个补丁重重的家伙,他一直没动,因为他还有办法给他的破布打上补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是些褴褛到已经成丝成缕的人。

死啦死啦接着喊:“还要什么?还要什么?今儿晚上天门开啦,天眼也开啦,要什么都会有的!小偷乞丐,饿死鬼投胎,今儿晚上你们就是我老人家的师座钧座!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灰孙子!要什么我都会孝敬你们!”

“酒啊!有肉没酒啊?孙子!”迷龙叫道。

“偷来抢来也断不了孝敬你的!爷爷!”那家伙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没桅杆之上的海盗。他出没于几辆并行的卡车之间,酒瓶从他手上传递到一只只脏污的手中,成箱的酒从他手上到一只只脏手上传递。

满汉叫道:“枪啊!子弹!”

死啦死啦说:“我听见句人话啦!有的!都有!只是我没蠢到把火烛勿近的主拉到这儿来给你们惹事!”

我捏着嗓子鬼叫:“烟哪!他妈的烟!要好烟!”

我那是存心起哄,因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来哪怕抽过一根完整的烟,而那家伙轻易就用耳朵把我从一片乱哄中择了出来,像从一堆黄豆中找出一个黑豆,他说:“抬杠归抬杠,可孟烦了你要记得保护身板。你抽烟吗?捏嗓子我就听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时候又想不到啦?”

我只好悻悻地大骂灰孙子,骂的时候成盒的烟卷在我们头顶上横飞斜舞,抽烟不抽烟的家伙们都开始哄抢。

一片涌动的脊背和屁股中挤出一个大胖子——克虏伯冤苦地向着我们今晚的救世主叫唤:“没炮弹啊!”

死啦死啦冲他喊:“那一天来的时候,炮弹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熔掉!”

胖子问:“……哪一天?”

“还有哪一天?我们沤在这儿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问:“那一天会不会有药?”

“笨蛋,现在就有药!连青霉素和奎宁都有!”

不辣叫道:“我们没医生!”

“现在有啦!好几个!”

“我们要兽医!”不辣又叫道。

死啦死啦干脆地说:“死啦!”

那像是给一群火热的醉鬼倒过去一桶加冰的凉水。我们忽然开始沉默,有几个人低着头,有几个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变本加厉地在几辆车连接的平台上走动和张牙舞爪,变本加厉地做他的巫师和神汉:“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他还有什么没给你们做过的?现在别烦着他啦!”

我们因为他说的那个事实而继续沉默,而那家伙开始继续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车下掀,让我们蠢蠢欲动,像他一样迷茫又癫狂。

“来吧!吃!还可以拿!我欠你们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们很好,都没死,还活着!吃得下,睡得着,睡着了……还能醒来!这就是很好!我的团很好,好死歹活,长命百岁!很好!永远这样!我的团!”

我觉得他也许在哭,可看上去他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能把我们也带入他的癫狂。那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诉我们开始狂欢的号令。我们蜂拥而上,期待已久也饥渴已久,身体上的饥渴在我们这样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好满足,但长期匮乏造成的恐慌与欠缺却永远无法填上。

车声开始轰鸣,坦克车上的灯光如有形之物一样射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