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们冲过巷角,何书光因为脚步声而回过头来。一路上我们的尾随都死样活气的,叫他也放松得很。他瞧见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拔腰上的刺刀,但一马当先的迷龙、不辣着实凶神恶煞得叫他发愣,于是他服从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撒腿就跑。

迷龙把他的石头包甩手扔了过去,砸在何书光的背脊上。那家伙又跑了两步,摇摇晃晃地摔倒。我给了他一脚,迷龙捡了他的武器,又把他踢了个滚,不辣快乐地在他身上跳了两下。

“左手第二个院门。”我说。我们冲进院子。我们期待着冲进去就对目瞪口呆的精锐们一顿暴打,然后抢了小醉跑人,但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院子里的精锐们,也包括冲进院子里的我们。

如果不是那些晾着的军装和随处可见的来自虞师的什物,这里恐怕和任何一个禅达的住户没什么两样。它显然是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单身汉找来让自己放松的地方。单身汉好聚居好扎堆,于是不仅仅是特务营的人,恐怕那些师直属的家伙,只要跟张立宪们关系好的都会往这里扎。我们看见的是十几个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军人的家伙,不论他们有没有穿着军装。

余治端着一锅灰乎乎黄突突的糊糊——那是我爱吃而死啦死啦绝不待见的本地小吃稀豆粉——穿着一件雨衣权当围裙。搜索连连长拿着一笸箩饼,他们正在吃早饭。桌子不够,凳子照样不够,坐的站的靠的跟我们真没啥区别。李冰在洗衣服,他站起来时我们只好把他破了几个洞的衬裤一览无余。辎重营副营长撩着衣服在让同僚帮他往背上的青肿处涂药,那是不辣昨天拿扁担打出来的。帮他上药的警卫连副连长是个上海人,没穿军装,露出一个我们在阿译身上也见过的假衬衣领子。

最让我瞠目的是小醉和张立宪。院里最周正的一张小桌子给了小醉,包括最周正的凳子,只是面了院壁放——那也许就是他们能做的惩罚。小醉也面了壁坐着,正在吃早饭。我真高兴她吃得那么香甜,她甚至因为背对着院门而没瞧见我们进来。几年的禅达生活让她对那种食物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是把饼泡在豆粉里的本地吃法。更让我反应不过来的是张立宪,他肯定是整个院子里衣服最周正的一位,连一身的披挂都没卸掉,并且脖扣扣到了炮灰团任何一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地步。只是他单膝跪着,像足了一个求婚的姿势——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凳子不够使,而他又很想和一个对着墙坐着的人脸对脸地说话。

桌上放着两块很紧俏的香皂——那是张立宪的馈赠——以及他刚才又拿过来的几张饼。他侧对着我们在那儿轻言细语,因为太全神贯注而没看见我们。他脸上的表情瞎子都看得出来啥意思——又沮丧又绝望,又容光焕发,一个折腾自己的傻子。

虞师的大男孩们算把自己狠狠难为了。他们吹嘘着要“包了”小醉以便惩治,帮凶大把却找不着够种的行刑者。然后他们的小老大发现逮来个小姑娘而非悍妇,这小姑娘还是自己的同乡,这事就彻底串味了。他们一边罚小醉面壁思过,一边送来香皂和早饭。

日常琐碎的那些嗡嗡声一下消失了,除了小醉和张立宪之外的所有人和我们面面相觑。

余治慢慢放下锅子,李冰慢慢从水盆里操起那块肥皂水直滴答的搓衣板,警卫连副连长放下药瓶子去操一根棍子。迷龙和不辣抬高了手上的凶器做无声的吓阻。而张立宪倾心全意地,一厢情愿地和小醉说得好不热闹。小醉现在最介意的恐怕是左手的稀豆粉和右手的饼,但在张立宪那个傻蛋看来,小醉那副饿惨了的吃相多半代表活力和健康。我们还真是没听过张立宪把四川话说得像眼下这么柔和,他说家乡话一向是狠巴巴更适于骂人的,而现在阿译跟他比都可算硬刚刚了。

可怜的辎重营副营长两只膀子朝着天,连脑袋一起套在秋衣里,转着圈,裸着个没人给抹药的脊梁找药:“药嘞?药嘞?你们几个宝器,也叫女人拿眼睛吃了是不是?”

我们背后来了声气急败坏的暴喝,来自刚挣进来的何书光:“打呀!扁脑壳先下手为强啦!”不辣回头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让何书光又滚出了院子。

终于乱了,李冰抡着搓衣板冲了上来,那块板被迷龙一石头包打作两截飞了出去,险些开了警卫连副连长的瓢。警卫连副连长去抢地上的棍子,却发现余治和他在抢同一根棍子。要同袍情义便不好要屁股,警卫连副连长放弃了那根棍子,却被我对着屁股一脚踢成了马趴。不辣和抢到了棍子的余治纠结在一起。

张立宪从桌子边弹了起来,立刻又是大将风范了,摁着个刺刀把儿装虞啸卿。这里根本是虞师暴力团的扎堆地儿。十几个闲散人等挥着乱七八糟的家伙扑了上来,我们仗着个突然还暂时能够应对。

混战中夹着小醉情急的叫唤:“你们不要打捶嘞!快走!他们脑壳乔得很!”那就是脑袋有问题的意思,张立宪只好冷酷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辎重营副营长终于摆脱了自己的蒙头布,死死抱着迷龙的腰以便让另外几个上来揍人。一个空碗飞过我的头顶砍在他的头上。我和一个勤杂兵扭在一起,摁着他的头,回头瞧见小醉正在找更多可以扔出来的东西。张立宪左右不是人地看着她逞凶。我摁不住手底下那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家伙了,他挺直了身子,把我掀过他的头顶摔了个嘴啃泥。

摆脱了辎重营副营长的迷龙把石头包抡了两个圆,自己差点儿刹不住脚,但总算也把包围圈给逼开了些,然后他向着张立宪叫嚣:“四川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四川话可不是让人学来调侃的,张立宪摁着刺刀把儿又晃了上来。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迷龙又把他的石头包抡了过去,张立宪退了一步,拔了刺刀在手,由下而上地一挥,迷龙的兵刃便又开了个大口子,石头落了一地。我被勤杂兵摁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迷龙你傻呀?!”

张立宪看来很喜欢用同一种方式再揍迷龙一回。迷龙手上一轻的时候他已经纵身过来,抬了刺刀把儿看来便要对着迷龙的脑袋杵一下。那一下却没能杵得下来,向迷龙围拢过来的家伙们忽然散了开去。张立宪木雕泥塑地站着,刺刀把儿仍悬在迷龙的头上,却被迷龙揪着衣领。

我算是知道迷龙跑回家一趟干啥去了——他手上抓着一个破片手榴弹,大拇指上扣着手榴弹的拉环。那小子得意得不行,还要拿脑袋往刺刀把儿上蹭:“敲啊,敲啊。我任打任挨的,就我小老弟脾气不好,一敲就爆。”说完,他给了张立宪肚子上一拳,张立宪弯了一下,又挺直。迷龙又来了一下,张立宪又弯,又挺直。迷龙乐了,狠狠地来了一脚,张立宪弯了,又直了,然后摔在地上。

迷龙举起了手榴弹,让想冲上来的人又退了回去。终于大家放手了。我从勤杂兵的屁股下挣起身来。我们随手敲打着刚才把我们收拾狠了的人。

我眼观六路地靠近迷龙,他现在正在收拾余治。一个手榴弹不可能镇住一群同样喋血生涯的人,实际上他们的顾忌是这样的事有否必要搞出人命。

我说:“……快带了人走路。——小醉,你过来。”小醉便连忙过来,还没忘了带上那两块紧俏得很的香皂,还没忘记低身跟张立宪说一声:“谢谢你啰。”不辣也听话,抄过来。不听话的是迷龙,永远是迷龙。

他还没完呢,要让虞师的人把脚板底都抬起来。我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只好苦笑。迷龙挨个儿查看踩过他脸的脚板心。

何书光第二趟挣进院子里,他也是个乔脑壳,啥都不看先开始嚷嚷:“放趴他们!”

迷龙握着手榴弹的手就快杵到了他的脸上:“脚抬起来!”何书光愣了一下,看了看事态和几只仍然金鸡独立着的脚,慢悠悠地把脚抬了起来。

迷龙看看就乐了:“你何书光?”

何书光问:“怎么的啊?”

迷龙翻手就把何书光掀到了地上,呼啸一声,抬了脚便踩,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何书光的脸上照印一个脚印。何书光滚地闪开了,迷龙便一脚踢了过去。

谁会愿意看自己的同袍被人这样臭揍呢?——周围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催促迷龙:“走啊!你把他们惹急啦!”

晚啦,张立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伴之一声大喝:“抄家伙!”家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没带,带的也不好因拳脚斗殴拿出来。张立宪这一声喊,几支手枪便举了起来,而余治、李冰跑进了屋,更多的长枪从屋里被抄了出来。

我们僵持着,整个班的枪械对一个手榴弹。

迷龙从来也不懂,暴力引发更多暴力。现在大家都下不来台,虞师打架本是便饭,只要不扰民,虞啸卿甚至觉得有壮军人血魄,可打到师部地盘来玩军火,头次。

张立宪说:“把手雷给我扔下来——不,放地上!”迷龙嘿嘿地乐,也不放,还拿手指头捅着他的枪眼。

“公了还是私了?”张立宪问。

迷龙说:“啥叫公了啊?这种事哪儿有公了的?”

“瓜娃儿要得。”张立宪扫了眼旁边,不知哪个孙子刚剃过头,摊子没收,剃刀和水盆都在,他叫余治帮他拿过来。刀立刻就到了他手上,张立宪拿着在我们面前晃着,“每个人留一半头发:两条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说话算话。”

迷龙慢悠悠脚踩在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何书光脸上,不轻不重但结结实实印了个脚印,边踩边说:“你吭哧瘪肚的整啥呀?给你个脚巴丫子。”然后他开始嚷嚷,“整不死他?”

为了方便动手,他把手榴弹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经躁动起来,嗖嗖地挥着他皮带上拴的锁头。我手上扣着手榴弹瞪着那几个枪口,把小醉推开。张立宪还没下令开枪,但这样下去怕是迟早的事。

一只手握住我手上的家伙,另一只手冲着我一个大耳光扇了下来。我惊怒交加地想抢回那个手榴弹,但我看见了一双包裹着绷带的手。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也放开了那个该死的手榴弹。我想迷龙和不辣也放松了,尽管死啦死啦一个没落,各给他们赏了一记耳光。

死啦死啦扫了眼那些还对着我们的枪口,枪口放下了——他毕竟是在场的最高长官。张立宪跟他眼对眼地瞪着,恨则有之,但对这个在沙盘上荡平了虞师的人也不是没有敬意。

张立宪问:“公了私了?龙团座?”

死啦死啦看着他:“公了?张营长,你乐意陪着我这几个癞头兵一起被打屁股?”张立宪只好无话,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

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弹塞回口袋里,向我们发威:“三个臭皮匠,就来冲人家老窝,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门在你们掉了头的方向。”我们直撇嘴,迷龙、不辣嘿嘿地乐。

“该听这话的人也在你掉了头的方向——跟他们说去。”我说。

“小孩子打架才争谁先动的手呢。今年贵庚?”他一声暴喝,“头低下来!”

被张立宪们剃头那是宁死不从,被他剃头倒是无关紧要。我们嘻嘻哈哈地低下了头来,刚磨过的刀快得很,被他摁着迷龙不辣的脑袋,一刀下去就是见青头皮的一道,几刀下去迷龙不辣脑袋上的毛儿已经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死啦死啦又冲我来了:“你戴个帽子干吗?老子是你的勤杂?”他可真问到我高兴的地方啦,我一脸诡秘地把帽子摘了下来——我脑袋上现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带着个被张立宪们剃成狗啃的脑袋到处乱晃。

死啦死啦眼神有些发直。迷龙和不辣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在场最可笑的人不是他们两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

那家伙瞪着我生了几秒钟的气,然后把剃刀折好了,顺手揣进了口袋。他也是个得什么拿什么的主儿。

死啦死啦问张立宪:“张营长,有糨糊的没?”

张立宪和他的伙伴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刚才是愤怒,现在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笑的表情。

死啦死啦从地上捡起鬼知道曾属于迷龙还是不辣的一撮头发,蘸了点儿糨糊。他要把那撮头发粘在我的头上,但我头上已经没地方了——迷龙和不辣的头发现在各有那么一半在我头上了。

不辣笑得快疯了,我想就算把南天门打下来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小醉显然觉得笑了就对不住我,可那玩意儿没法绷得住。迷龙这会儿比不辣和小醉坚强,那是因为他试图把我的假发整出一个发型,如果笑得像不辣那样会影响他的设计。

找不着地儿粘头发的死啦死啦便决定把那玩意儿粘在我的人中上,以造就一撮仁丹胡。我坚决地拒绝:“这个不行。别再来一次啦。”

他更坚决:“手足相残,视与日寇同谋!——所以你就这副德行!”

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于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一个糊出来的马桶盖头。我严肃地看了看所有人,于是又有几个被我干掉——笑得脱了力。

死啦死啦——他始终是像我一样严肃的——向张立宪抱了抱拳:“得罪。告辞。”

张立宪有点儿踌躇,但从他的脑袋后伸出又一个怒气冲冲的脑袋,那是何书光,鞋印在脸上犹存——他今天已经光荣地被干倒三次。他说:“怎么能叫几个连枪都抓不稳的家伙蹚了来回?”

我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但死啦死啦挥了挥手:“走。”我戴上了帽子。夜长梦多,我们走。

何书光想动手,又有些气馁,只好向着张立宪抱怨:“明天大伙儿搬回师部住吧,省了被兵渣子打,又有脸又安全。”

张立宪脸上可就挂不住,抓了余治手上的长枪,横在我们要出的院门前,他倒是特意先错开小醉:“站住了——无礼义,鲜廉耻,到这里嘻嘻哈哈耍个苦肉计就想走了?”

死啦死啦和蔼地扫了眼横在眼前的枪管,然后更和蔼地看着他。我们倒不生气了,只是做好打架的准备——有人要倒霉了。

死啦死啦忽然叫道:“哎呀,师座!”

屋子塌了,张立宪也许不带回头的,可这两个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头。于是枪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枪托子狠杵在张立宪的腰眼子上。张立宪还是不肯弯,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子让自己稳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惊怒交集,戳着鼻子骂:“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从这张鸟嘴通进去,直通到屁眼,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学问,于国于民都用得上,可永远倒不出来!我是团长,就算是炮灰团,也是一个团长。你是营长,就算是十足亲信,也是一个营长!以营对团,全无敬意,忠孝信悌礼义廉耻,挂在嘴上,踩在脚底!这一下只让你们知道,除了虞啸卿,世界上还有你们必须敬重的东西!”

张立宪忍着痛,横着脸,挥挥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

但死啦死啦又开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还是向着张立宪身后的院外:“师座!”

张立宪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连气出来的四川话都叫人听不懂了:“嚯!你个崴货扯洋盘着瘾啦……”来自他身后的一脚结结实实地着落上他的屁股,他撞到了迷龙身上。迷龙像我们几个一样绷着立正,板着脸把他推开。何书光那帮家伙也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枪械棍棒板砖瓢盆,各种随手抓来用于械斗的玩意儿落了一地。

虞啸卿一脸黑气地站在门外。看着他我们也多少理解了精锐们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无能为力的痛楚。一个永远挺得钢枪一样的人一夜间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头。他拿着一把长刀却没有任何杀气,因为那把刀是拿来做拐杖的。他看起来有点儿佝偻,整个神态让我们有一夜白头的错觉。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家伙照旧不顾那一院子向他敬礼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着死啦死啦:“你是知道我在外边,还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气邪气又都没啦,只剩下阿谀气:“师座安好!师座无恙?唉……我是说,师座我挺挂念您的……”

虞啸卿叹了口气:“……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还当你看得穿墙。”他一只手扣上了张立宪的脑袋。张立宪保持着一个敬礼的姿势,被他轻轻地把脑袋拧了过来,就眼泪盈眶地看着他的师座,两秒钟后,一行眼泪掉了下来。

虞啸卿的口气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哭什么?”

张立宪立正了:“是!师座!”又是一行泪。

虞啸卿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记,那个从来学他挺得像枪一样的家伙弯了,低着个脑袋瞪着自己的脚尖。虞啸卿却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的团长,从进来找的就是我的团长。

他对死啦死啦说:“抱歉。他们跟上我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样穷过,没东西可以犒劳。无赏即无罚,无赏无罚即无管治。我能给他们的只有娇纵,于是娇纵太过。抱歉。”

死啦死啦说:“没事。”

“你的部下已经惩治过,我的部下还没惩治。”虞啸卿挥了挥手让随着他的警卫进来,“全体禁闭,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脑子会想得多点儿。”

后来考虑到正是用人的时候,禁闭暂免,每人去自领十记军棍。张立宪承担责任,说是自己带的头,领走二十记。料理完了他的部下,虞啸卿便在一个很近的距离跟死啦死啦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虞啸卿说:“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死啦死啦低了头:“……没有。”

“有的。我压根儿没说是什么事的办法,炒鸡蛋的办法?或者治脚气的办法?你就回我一个没有。——有的。”

“……没有。”

虞啸卿在他拄着的刀上找了找支点,然后跪了下来:“在这里见上,不是碰巧。五个小时前我想打穿自己脑袋,连枪都被人下了,然后到处找你——我从祭旗坡找过来的。”

我们一片死寂,连惊讶都忘掉了。

虞啸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杀,自杀未遂,于是灵光闪现,然后满禅达找一个该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顶没削掉他的智慧,我们所在的世界从不缺少人精。我不再瞪着虞啸卿了,反正最不可能的事他也做了。我只关注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看着那个后脑勺一点一点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来。

“……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说完死啦死啦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的师座身边走过。

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了一般。

我们灰溜溜地走过巷子,虞啸卿的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了让我们非常惊诧的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横担在靠背上,哭得不像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儿用,但郝老头儿却从没用过的手绢,他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

郝老头儿是送死啦死啦来的,刚才就在外头等着。

迷龙嘟囔:“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没人能回答他。

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而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痛。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儿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挥,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

郝兽医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

“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

“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

“我日他妈的副师座。”唐基说。

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凭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我们走到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

迷龙问他:“你跟那么个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唠啥呢?你想做阿译的学徒啊你?”

郝兽医说:“莫啥莫啥。他会讲老家话,我跟他讲老家话。”

不辣很好奇:“你哭么子嘞?”

郝兽医说:“老人病。见了猫猫想哭,见了狗狗想哭,黄土都埋到这儿了,见了雷宝儿连捶天抢地的心都有……见了你们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丧嘛。”

郝兽医晃了晃,忽然扶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我们当他是体力衰竭,那在我们不是大事,所以我们又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郝老头儿的眼睛浑浊得吓人,他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根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触空气,又把手指塞进嘴里品尝刚沾上的空气。他看着包括我们在内的周围的一切。如果你把一条在黄土地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进滇西的山峦,那狗只怕也会像他这样。生活中对它最重要的一切:阳光、空气、呼吸、土质,全都变了。

我们回到他身边,迷龙和不辣,虽刻薄,实则关切,在他眼前晃着手指头。

郝兽医念叨着:“……黄土坡坡下大雨啦?这风咋甜丝丝呢?”

迷龙疑惑地看着他:“咋啦?失心疯?”

郝兽医说:“……我这是在哪儿?”

不辣就高兴得不得了:“我是哪个?快讲快讲,讲不出来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老头儿答道:“你娃是不辣嘛。可我这里在哪块?这是哪儿呀?”

我不想说话,在我一个二十多的人看来,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吓人也深得吓人。我伸了两只手,给他扒拉开来皱纹。

小醉发急了:“你们不要吵。要老爷爷自家想,自家想出来才好。”

迷龙说:“呸他的老爷爷,他是六十岁的大小伙子。”

我纠正他:“五十七。”

死啦死啦喝道:“闭嘴。”

我们闭了嘴,看着一个老头儿坐在那儿苦想,不到六十的他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岁,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条皱纹——那当然是徒劳。

后来我们搀起了郝老头儿,沉默地离开这里。我们来的时候很热烈,走的时候像灰孙子。

我们扔下了虞师座,可看见一个记住了我们和自己,却丢失了整个世界的老头儿。郝兽医几分钟后就恢复了记忆,甚至忘掉了他曾对着唐基哭泣。

一辆破卡车停在我们旁边,蛇屁股坐在司机身边,抢到了喇叭往死里摁。炮灰团的一切都是破烂的,油也是最劣质的,我们淹没在劣质的油烟里。死啦死啦他们都已经上了车,我还在车下,在油烟里。我尽量把小醉推到油烟之外。我不喜欢这种告别,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告别。

我从炮眼里看着对面的南天门。南天门一成不变,还是那样,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无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门上。我用后脑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师的攻击被迫无限期滞后,于是我们活着,活得很高兴。若为安逸故,两者皆可抛。日军想必也很高兴,因为永无休止的炮仗终于停止。

郝兽医正带一张失落而茫然的脸,鼻孔里堵两个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战壕脚——但愿不要又治成截肢。迷龙拉了他们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个水烟筒,在那儿你传我我传你地吸着,彼此被呛得昏天黑地是他们的娱乐。豆饼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并不能逃开被他们时时喷云吐雾过去的厄运。丧门星弄了个炭盆,几个破瓦罐上拿铁丝绑了长把手,一会放点儿茶叶,一会加点儿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脸虚心求学的样子窝在旁边。也别管他们在煨什么玩意儿,总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绝不会去费工夫的闲玩意儿。

最近很消闲,悠然见南山,因为我们中间那颗过度活跃的灵魂终于消停。我知道虞啸卿和孟烦了的脑袋同时在他的脑袋里打架,这回好像我赢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后尘,正在变成我们。人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用后脑勺也看得见他的无所作为,用脚指头也闻得出他的沮丧。

我还在那儿装模作样拿个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南天门,一只鞋猛砸在我的头盔上,这样粗暴的举动目前只可能来自我的团长,他说:“不要拿后脑勺看我!”

我恼火地转了头:“谁像你个肚脐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只鞋也飞了过来:“也不要转过来看!”我算知道人为什么要穿两只鞋了。

我愣了一下,把两只鞋给他踢了回去,然后扯了我床上的被子,从脑袋上蒙了下来。现在我的背影对死啦死啦来说像一床会走路的被子,然后我用望远镜对着南天门,从被子下瓮声瓮气地发着抱怨:“这样好了吧?没事就龌龊,安逸生事端。谁也没瞧你,你现在活脱一条九头蛇,倒有八个脑袋在瞧着自己过不去。你何不去找点儿事干?”

“没事做。”

“麦师傅很想跟你摆摆美国龙门阵。全民协助很想你带他去打猎,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许还没死光的流亡日寇。丧门星熬了马帮茶想请你喝……”

刚踢回去的鞋又飞了过来,我愤怒地转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头,因为第二只鞋又焦不离孟地飞了过来:“不要装模作样地看着南天门!你干吗不拿个破望远镜去看屎老大搬牛粪?!”

我忍无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掷:“我看你就够了啊!——你要的啊!”

在这场抓起屋里的任何东西投掷对方的战争中,我占了上风,因为我站着,而他就是赖在那里不起身。但他没东西可扔的时候就拍了一下狗肉:“狗肉,给我上!”狗肉愣了一下,当确定这不是开玩笑时,就冲着我冲了过来。

我吓呆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我拿床被子抵抗着狗肉的咆哮,从防炮洞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狗肉比我的团长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后有机会把被子扔回屋里,边扔边骂:“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见南天门啦!它在不在那儿关我们屁事啊!要不要我们挖个坑把你埋啦?”

人渣们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点儿事了。迷龙乐得跟个贫嘴老娘们儿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龙的头:“迷龙,给我上!”迷龙抓着我就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来:“丧门星,给口马帮茶。”丧门星从他的瓦罐里整出那么一小杯来递给我。“太苦啦。放多点儿糯米。”我挑剔地说。他就从他身上的一个小包里给我按粒算地加着糯米。

我们的人渣又回复了无所事事的状态。我们讪笑着,观望着克虏伯无处宣泄地擦他的炮,他用一根铁条绑了布条在炮管炮膛里抽抽拉拉。

我感觉到一道愁苦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于是转头,看了一眼郝兽医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无聊和他的衰老对视,我也迅速挪开了目光。

我错了,我的团长不会像我,我们都只会越来越像我们自己。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

我恹恹地走向我的晚饭,死啦死啦跟在后边,比我更加恹恹。我们的晚饭在那些说是临时却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里,在它和我们之间隔着验枪通过才能吃饭的规矩。

麦克鲁汉老远便看见我们,很振作地过来——整个阵地上怕也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佬很振作了。

他远远的就喊道:“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

死啦死啦向我寻求一个解释:“啥意思?”

我有气无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没错,他爱上你了。”

死啦死啦更死样活气了:“哦。真不赖。”

麦克鲁汉走近了说:“有空我也许该枪毙你的翻译。可现在我想说,先生,我认为制止一场败战的人比在战斗中牺牲的人更该称为英雄,尽管你没被人当作英雄。跟中国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坚持并不像在美国那么容易……哦,当然在美国也不是那么容易,你看看我。”

“看出来啦。您甚至都孤独到和我们成了朋友。”我说。

听了我的话,麦克鲁汉建议现在就毙了我这个翻译,死啦死啦却不愿意在我身上白瞎子弹。我不怀好意地冲麦克鲁汉笑了笑:“我会活下去的。”

“好吧,”美国人接着说,“那天你也在,你们俩做了好事。那么,为什么沮丧?你可以把消灭法西斯作为你的事业,可为什么要为一场错误的战役而遗憾呢?”

“麦师傅,这场仗只要打就是错误的吗?”死啦死啦问。

“我早说过了,你们的高层想打,有几场中途岛和北非才能让这雨林成为万众瞩目,可不是由他说了算。军事胜利能带来物资和政治胜利,英国、苏联,所有的盟国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战场上。”麦克鲁汉调侃着,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讽,“哦,还有我的祖国。三个现代军事强国和你们下这盘棋,而你们是唯一一个古老的近现代国家……如果我直说落后,你不会说打倒帝国主义吧?”

“打倒帝国主义。”说完之后我胜利地冲着死啦死啦,“听见啦?”

“你们的师座从来不管这个,他只想打仗。他和你们的军长、战区长官们竭力促成这场战役,他们只想壮大自己。”麦克鲁汉说。

死啦死啦说:“他不是这样想的。您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并没有半个美国被人占领和屠杀。”

美国人不想争辩这个问题了,他来是特地送一样礼物给死啦死啦的。

死啦死啦莫名其妙地看着麦克鲁汉递给他的东西:“这是什么美国把戏?”那是一张他的照片,来自麦克鲁汉那一车零碎中的相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被扎满了大头针。

“你是个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和你的军队——否则我只好像个中国老太太一样诅咒你了。”

死美国佬一向刻薄的脸竟显得有些友善,他微笑着。死啦死啦以苦涩还他的微笑,拿着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会儿,说:“……你也是个好人。”然后他就把麦克鲁汉扔在那里了,我跟着,因为麦克鲁汉的茫然而向他报之一个鬼脸。

饭棚里,迷龙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开交。迷龙快把他那支半拆开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对大便般的嫌恶表情。真难为他们俩,一个光会几个英文单词,一个光会几个中文单词,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只鸭子还要热烈。

我们在这种乱劲中想进饭棚,偏柯林斯在这方面是一个不落,一只毛手就伸了过来:“Weapons!”

我的枪倒擦得干净,开膛即过。死啦死啦的枪可比迷龙的还过分,从枪匣里掏出来时便掉着土渣。柯林斯打开一看,做出个呕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 food!”

“你没有饭吃。”我立刻翻译给死啦死啦听。我们都又惊又喜,期待着他像迷龙那样大闹一番,可那家伙只是哼了一声,对柯林斯点了点头:“喔,那就不吃。”

我们讶然地看着那家伙离开。

我拿着一个杯子在空地上寻觅,远远的我看见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蹒跚过去。他现在似乎比我更爱好往没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们搭的某间破房子上,然后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我看了他一会儿。他脸朝着南天门那个方向,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南天门被祭旗坡挡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云。一个家伙看着随时幻变的云层,你根本不好说他在看什么。

我就着梯子往上爬。那是个背后生眼的货,我爬到半截他开始推楼梯,我大叫:“哎!哎!洒啦!好东西!”

于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边放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死啦死啦看了会儿云,然后往杯子里张了一望,闻了闻。

“威士忌。”我说,“全民协助偷麦师傅的。规矩是你订的,总也要给人下个台阶。”

死啦死啦抿了一口酒,然后差点儿喷在我脸上:“你想毒死我吗?”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还是不错的威士忌。我想该是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头:“土包子一个。这个可以吧?腌牛肉。”

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既然惯他了就惯到底吧,我拿从柯林斯那里抄来的叉子喂了他一块,然后看着他那个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你一直连大便都吃得下的!”我气愤地说,然后把罐头放在旁边,也躺下,我在屋顶上躺下来的架势快把屋顶砸塌了。我瞪着山脊之上的云层,问:“……你爬到这上边来,是觉得这样离死去的弟兄近一点儿吗?”

他没吭气,我转头看了眼,我得承认,他现在的举动比承认或者否认更让我气结——他在看从我家抄来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种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金瓶梅》不是这么看的!”我说。他没吭气。

我听见郝老头儿在下边叫我:“烦啦?烦啦?”我探出半拉头。郝兽医扶着梯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巴巴不是因为他想做出可怜样,而是他最近身上总有种让人看了就想哭的劲头,怪兮兮的。

老头儿说:“我听见你在上边嚷。”

“我有酒,还有肉,郝老头儿你要不要吃?”

老头儿不要。

我诧异到愤恨:“这都被美国大头针扎了吗?”

他问我:“烦啦,就你一个人?”

我愤愤地说:“就我一个活人。”

“你跟我唠唠行吗?”

“那你上来。”我说。

“我上得来吗?劳你瘸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老头子说着就走开了,佝偻而蹒跚。我看了会儿那个背影,那么伶仃的一个背影实在没法不让你着了魔似的跟着。我把杯子和罐头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叉子竖插在罐头上,拜了一拜,说:“尘归尘,土归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无阿弥多婆夜那啥的。”

然后我爬下梯子,去追那个佝偻的背影了。

“你要去哪里呀?”我问他。

“寻个清静地方。这里哪儿都是人。”

“鬼门关倒是够清静啊!”

老头儿赶紧说:“年轻人,嘴毒要触忌的。你快呸。呸呸。”

“呀呀呸。小太爷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看着老头子走着,在身上摸索着,念叨着:“……我那锁钥呢?我锁钥又寻不见嘞。”

“……什么锁钥?”

“什么锁钥?我家里的锁钥嘞!这回家咋开门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张一半在现如今、一半在过去的混乱的脸。我搀住了他,或者更该说我搂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劳的寻找。

“别寻啦。”我说,“锁钥在我这儿,到家就帮你开门。你老人家现在要上哪儿?”

“你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是谁?老爷子?”我有些糊涂。

“你娃娃又来耍人,我不认得哪个还不认得你?——福娃你个小猴子,不要你去当兵你非去当兵,现在你爹都当了兵啦,你还不回来。”

我又愣了一下。我初以为他在占我便宜,但后来发现没有人会那样甜蜜而伤感地占人便宜。于是我扶着这个脑子烧糊涂了的老头子,像儿子扶着老子。

郝老头儿终于找到了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撮了堆土拜对岸死人的地方。郝兽医张罗着一截树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的椅子:“坐嘞,上座。”

我提醒他:“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老头儿倒明白:“这地方哪儿有炮炸过?就是个闲散地嘛。”

我点头:“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实多啦。”

“请上座。”老头儿又请。

我就座,然后被郝兽医眼光光地看着。我开始后悔来了,我不喜欢被人那么看,便用稀里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啥爹不爹的,你神经呵?”

“……您老人家眼里我现在是谁呀?”

“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头儿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诉我,梦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会失心疯?”

“我不认得梦游的人。”他捣鼓着他的旱烟袋,“抽一口?”

我现在放松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烟的。“有屁快放——咱们明白人不用讲客气。”我说。

老头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对别家老人,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对别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贤说的。你娃娃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就冲他扔沙土,免得他唠叨没完,老头子终于服输了,“好好,说正事——怎么啦?”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装傻,而他坚持。我们互相瞪了很长时间。

我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怎么啦?天也没塌,地也没陷,怒江也没倒流。”

老头儿摇头:“你娃娃哎,你眼里大概除了团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头嘞,我是过来人,我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骗我嘞。”

我说老也是个精,只是缺副老花镜,看也看不清。

老头儿说:“哎呀,看不清你告诉我嘛,相携相帮嘛。你以前有话总是跟我说。”

我不再冲他扔沙土了,我撮着沙土,我犯着犹豫。

老头儿看着我:“会憋出病来。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

“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伤员啦?”

“也不打炮咧。没伤员咧。也好也好,那些个枪炮伤怪头巴脑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伤兵娃娃骂个臭死。”

我告诉他,那不怨枪炮,是他治不好。

老头儿摆摆手:“不说这不说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跟你说,不是怕憋着,就是要你说个对错。”我发着狠,“我就不信我错了!”

“莫错莫错。你说。”

我还是犯着犹豫:“你发个毒誓,不对第三个人说。”

老头儿发誓:“天打雷劈,老死不得归乡。我发誓。”

“……你这誓发得跟喝汤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线打仗的儿子发誓。福娃是小名对吧?”

他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来,几乎又沉进了这些天他常掉进去的状态。我不得不承认我怕这个。我忙着拍打他:“算啦算啦。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我也不信这个。”总算把他给叫了回来。

“我发誓。”老头儿又说。

我忙打断他:“斗个嘴扯上几千里地外的人干吗?——我这么说吧,再让咱们上趟南天门,死个精光,功劳全给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干?”

老头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为啥?给死也要给个痛快吧?”

“就是这样的。咱们自称炮灰团,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们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换个南天门,何乐不为?”

郝兽医激愤地骂:“我日他个何乐不为!——真叫咱们上啊?扯蛋呢。”

我高兴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放心啦,不会上啦。我让死啦死啦闭嘴了,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

“闭啥嘴?他闭嘴我们就不上啦?”

“他有个绝户计,也许能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可咱们十个得在南天门上再撂下九条。他现在不说啦。我师也拿着个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辙啦,虞啸卿急疯啦。那也不说,就不说,凭什么又是我们?从东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们。骄子们上吧,这回渣子要退后啦……现在我很高兴。没错,我真高兴。”我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他原来是张苦瓜脸,现在还是张苦瓜脸。我尽可能让自己幸灾乐祸地觉得高兴,最后我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啥玩意儿?”老头儿听不大明白。

我跟他解释:“轮到他们啦!跟咱们没相干啦!你快可以脱了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么几天就老成老糊涂啦?”

老头儿忙摇头:“不是。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我说也许啊!怎么耳朵也完犊子啦?”

“……那这事……这不对啊!”老头儿在发急,急得快出汗了,犯哆嗦。

看着他我都着急:“你哆嗦啥呀?五十七岁的人就老成这样,你还没被他们作践够呀?你还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爱自惜,留着回家跟儿子团圆好吗?”

“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这还是不对呀!”

“你前言也搭下后语呀!我说拿炮灰团换南天门,你说日他个何乐不为!”

“我当是换不下来啊!”

“……疯啦?!”我这样的暴喝几乎把老头儿吓在那儿了,他畏缩了一下,以为他面对的是个疯子,然后他面临着我郁积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走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你我有过什么呀?又还有什么没做啊?现在我们又是军人啦?给你指条路,说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来铺?——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呀!让他们打去!让他们去打!他们油光水滑的,皮肤下的油脂该耗耗了!你说话呀?你让我说了就要说透啊!在丛林里流亡,回城里也不辉煌,还觉得欠了一屁股债!管他鲜花和流弹,全他妈的没有方向!”

郝兽医不说话,他坐在树根上,把脑袋顶在树干上。往常我早去关心他了,但是现在不。

我气愤难消,说:“你说话。你说不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郝兽医摇着头,由于他的脑袋顶在树干上,就像是拿他的脑袋钻树干。

“我不是我们中间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我说,“让炮灰团去打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龙、不辣,南天门是什么?它值这个?告诉你个秘密,地球是圆的,在转,半个地球都在打。咱们停下,管他的。南天门会转到咱们跟前,塌掉。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回家。”

老头儿仍然摇着头,钻大树。我有点儿操心他的脑袋,那一定很痛。

我不想看他这鬼样子,但他偏给我看这鬼样子。我说:“你说大道理啊?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士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对吧?那是顾炎武说的,我是孟烦了!”

老头儿嘴里念叨着:“……我是伤心死的。我早跟你说过。”

我听不下去了:“……你大爷的!我最怕你说这屁话你就拿出这句屁话!”

“我真是伤心死的。”

“我走啦!你在这儿慢慢磨大树伤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啦!”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连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见那老头子绝望地拿脑袋顶着大树。多少年之后,我如果哭醒,一定是这一景又复现于我的梦境。

但是现在,年轻的孟烦了快气炸了肺,尽管这种气更多是因为心痛,但是表现出来时是暴烈的。我气极了又回头叫嚣:“没人会伤心死的!”

但是老头子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看着。我没法不好奇,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开玩笑送他的字。老头子先看了我爹写的那面,又看我写的那面,念:“……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冲他叫:“你别看那边!你这人不经逗啊?”

但郝兽医就翻过来看着我写的那面: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开玩笑的!”我嚷嚷。

老头儿跟没有听到似的:“这写的就是我呀。”

“这写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做什么也都没用的人!”

郝老头儿头顶着树,声音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很怪:“我已经这样了,这辈子啥也没做成。你们还要这样吗?”

这更让我生气:“我们在还我们祖上欠的债!我们吃了很多很多的亏!没便宜轮到我们占!记得康丫吗?他永远在跟人要不要的东西,因为他知道没更多的便宜给他占!我们只是在保除了我们没人稀罕的小命!”

“……康丫说他看不清。”老头儿喃喃自语。

“你看清啦?——神仙!”

“……我是伤心死的。”

“雷劈了你吧!没人会伤心死的!”我愤怒地走开了。

郝兽医没说话,仍然将他的头抵在树上。我本想松松心却碰上这么大个疙瘩,现在只想离他远点儿。我回头又瞪了瞪他,他还是纹丝不动。然后我听见了来自对岸的炮弹出膛声。我回头,愣了半秒钟,认为它一定不是冲我们来的,但是那迅速变成一种在我们头顶的空中碾压空气的声音。没错,它就是冲我们来的。

我大叫:“兽医!躲!”

老头子头抵在树上,还是纹丝不动。我冲向他。我刚迈开步子,炮弹就在他身边炸开了。我被气浪冲撞得摔在灌木丛里。我爬起来,老头子消失了。

我在林地间试图找到老头儿的影子,哪怕是尸骸。半张被撕碎的纸头从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我接住了,看了一眼: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忽然间福至心灵,发着抖,一步步走向下边便是怒江的悬崖。为了避免日军再来一发冷炮,我趴下了,从草丛中探出脑袋。

郝兽医平张着双臂,用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姿势俯卧于悬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砾之间。

我干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那个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炮灰团所有的人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