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郝兽医、迷龙、不辣和蛇屁股走过街道,看着前边那堆簇拥着的人。郝兽医很茫然,迷龙几个家伙则精神高涨,有热闹看总是好的。他们看不清人堆里,只看得见人堆外被余治和李冰抬出来的我父亲。他们也真够辛苦的,足抬了百十米才敢放下,一路还要承受我父亲的老拳殴击。

“别动!站好啦!我捶你个老东西……”余治说“别动”的时候我父亲已经站好了,他说“站好啦”的时候我父亲的王八拳已经又抡了过来,抓花了搜索连连长的脸,踢了战车连余治的裤裆。

郝兽医们莫名其妙地看着,然后看见了推车上躺着的死啦死啦、人群中的我,和终于被何书光从张立宪脑袋上架开的小醉。

迷龙大叫了一声:“这犊子扯大啦,欺负老幼妇孺啊?”

蛇屁股跟着叫:“打他们个死仆街的!”

不辣掉头就从禅达乡农的手里抢了条扁担。迷龙要找杀伤力更强的家伙,脱了衣服便在街边包石头。不辣拿扁担狠抽精英们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龙冲上去抡开他的流星锤,一家伙把辎重营副营长砸了趴下。我忙活着撕扯开抓着小醉的何书光,但后来发现我是在把何书光从小醉手上撕扯开。

张立宪忙着拽掉头上新添的几道头饰,还要把连菜篮子一起摔掉的头盔捡回来。他一边吐掉嘴里的葱叶,一边瞧着他的伙伴们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头儿等了许久,最后终于决定和人进城瞅瞅,他们的到来逆转了战局。

张立宪挑战迷龙:“东北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迷龙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儿。他扔下一个被他收拾了一溜滚的尉官,照着张立宪就把流星锤抡了过来。张立宪文质彬彬,干架却是个狠过蝎子尾巴的主,嚓的一声把刺刀拔在手里,对着迷龙的流星锤便一刀划了过去,一包石头顿时落了满地。迷龙手上猛轻,趔趄之中被张立宪一脚踢在肚子上。何书光几个跳了过去,压倒了狠砸。

那边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刚被几个人放倒。郝兽医很怪,没帮手,没拉架,只远远地站着,吸溜着鼻子。

精英们终于有台阶可下了——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可以让他们一顿暴踹。

我们七个行走在回迷龙家的路上,这是一支丢盔弃甲惨不忍睹的败军。家父是最完整的,闷闷地低着头,弄乱的衣襟都已经收拾平整。迷龙拖着那架推车,不辣帮着推,蛇屁股在偷懒。

郝兽医探察着死啦死啦的伤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不断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于让他那么难过,我们对各种伤势早已习以为常了。

迷龙和不辣是灾情最惨重的,满脑袋满脸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着,迷龙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大鞋印。我走在稍远的最后,小醉一边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该死的鬼画符,一边啜泣。她连一下也没有挨到,但伤心得像快要死去。

郝兽医说:“我看咱团长还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龙啊,你是个好娃,你脸上那个大脚印能不能擦擦?”

迷龙拧着:“干啥玩意儿他不死我就得擦掉啊?就不擦!”

老头子说:“你留着做啥呀?……人要自重嘞,拿去买鞋做鞋样这脚跟你也不一边大啊?”

“我回家找镜子瞧好了记住了,回头我满街找穿这鞋的,我撅折了它!”迷龙发狠地说。

小醉听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过来又噗的一声,像是转笑,却还是转成了哭。

我宽慰着她:“好啦好啦。我们常这么闹着玩的,迷龙还踢过我五十脚呢,闹着玩的。”

“我哪儿踢过你五十脚啊?我数得到五十吗?”迷龙摆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硌硬玩意儿。”

不辣问他:“那你做生意何事搞?五十都数不到。”

“一个十,两个十,三个十……整明白啦?”

我们都笑。郝兽医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并没有笑,但被我看到,便连忙做了个笑。她没能笑几声,又开始咳嗽。我看着她瘦削了很多的脸。都过去了,我们可以窝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来,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让我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来源已经断绝。

我们走过青山绿野,迷龙家青瓦的屋顶在望,我们没人乐意抬头。走在这精致得盆景一样的世界里,我们狼狈得简直有些狰狞。

门开着,雷宝儿坐在门槛上冲我们吹口水泡。迷龙瞧见他儿子就不管不顾了,撒手小车就去抱。车载着死啦死啦往下出溜,压了不辣的脚面子还停不住。

郝兽医大叫:“——迷龙你啊你啊你啊!”

我蹦上去,和小醉、郝兽医合力才把那车稳住。迷龙嘴都懒得回,把他儿子顶在脑袋上痒痒肚子。雷宝儿一边笑着一边在他脸上添新的脚印。

“叫爸爸!”迷龙说。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炫耀,因为雷宝儿立刻很流利地叫:“龙爸爸!龙爸爸!”迷龙得意地瞧着我们:“瞅瞅,我大儿子……”

我父亲在他身边,低头瞪着门槛,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龙都不好意思嘚瑟下去了:“……我说老爷子,你一向都没病没灾的呀?……那帮货打着你啦?咱改天就打回来……”

“你休要管。”说完我父亲就继续咳了个惊天动地,咳得连迷龙老婆都从院里迎了出来,见了自己丈夫先只好交换个眼神。她讶然地看着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但我父亲咳得如此骇俗,她只好先扶他过门槛,但我父亲说:“你也休要管。”

总算是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巴巴地忙赶上去扶。我必须表现出感激涕零,这是和解的信号。家父仁慈地免去了我尚未完成的跪罪仪式,但他先轻轻地把我的手掸开了:“你那肩头又是造的什么孽?”

“……小事情,小事情。”我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意损伤,就是不孝——又怎么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诉我啦,国之危殆,奋勇杀敌,总算是……也算是过得去。”

迷龙把雷宝儿顶在头上,后者把他一张脸扯得都变形了,他还要玩儿命地对我做着鬼脸。我可被我老子终于表现出来的关怀感动得差点儿哭了出来。我摸了摸口袋,那东西在裤袋里,今天一趟撕扯倒没失去。我把用油纸包着的钱递给他:“爹,我的饷金。你和妈买点儿东西。”

老头子心安理得地接了,看也不看,揣进口袋,抚得熨帖:“还不扶我进去?”老头子以比我轻松好几倍的姿态过了门槛——想必我不在时他总是一蹴而过的。

郝兽医、不辣、迷龙几个总算看完了老头子的戏。迷龙放下了他儿子,他们几个总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进来。迷龙老婆在迷龙身边低语,小醉悄没声地跟在最后帮着手。

兽医和不辣、蛇屁股忙着把死啦死啦抬进楼下的屋子安顿下来,我扶着我父亲上正堂。我不知道老头子是拿什么看东西的,多半是后脑勺,因为他一直没生什么事,却在小醉刚迈过门槛时忽然发声:“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

小醉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立刻迈了回去,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门槛之外。我讶然地看着我的父亲,而迷龙简直是愤然:“这咋整的……不是我家吗?”他立刻被他老婆从后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唤,“就是我家……”

“别让你孟兄弟为难。”他老婆说。

“……为难啥呀?他就爱为难……”没有说完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还是站在门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亲。

是的,如果迷龙胆敢挑明这是他家,我父亲就会马上吵吵搬家,然后让我这运交华盖的家伙当晚再给他变出个家。小醉想走又没走,因为我们又很久没见,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最大的变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终于撑不下去,她一直看着门槛,现在连门槛也看不下去了,点点头就要离开。

我转向我的父亲,声音很大很清晰,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她得进来。她是你儿媳妇。”

小醉低着头,即使低着头也看得出她的惊骇——是惊骇而不是惊喜。我父亲有点儿瞠目结舌,迷龙也有些瞠目结舌,但和他老婆对了对眼后开始拍他的大巴掌:“哎呀妈呀!当你一辈子要跟你那个小面子扯皮呢,原来你还会说呀?”雷宝儿像猴子一样学他这没正形的爹,坐在石阶上也拍巴掌。

“搞么子搞么子?”不辣从屋里蹿出来,只顾了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从郝兽医宣布他没大碍之后,砍头只当风吹帽,连迷龙带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当作睡午觉。

迷龙说:“么子?搞么子也没你死光棍的事。”他继续向着我传经授道,“跟你说吧,要过日子就俩字:我认,再俩字:我敢,再俩字:我想,再俩字,我不讨价,我不还价……”

眼看他就要把俩字说出两三百字来,我父亲清了清嗓子,他也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我儿媳妇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儿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书达理,恪守妇道,我们是民国十年订下的娃娃亲。”

“……啥意思?你小子满中国乱点灯?”迷龙看着我。

我气结得只好冲我父亲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过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戏文!……文黛早当你儿子死啦,死战场上啦。你儿子也当文黛死啦,嫁给了日占区的顺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结了:“你们两小无猜,定能举案齐眉。本来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来我面前说什么娶嫁终身……否则我就没有这个儿子。”说罢他就走开,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过去跪了赔罪——他很大度地给了一个机会。

迷龙吸着气,歪着嘴,用老头子看不见的那半张脸冲老头子做鬼脸。雷宝儿学他,迷龙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有没有我这儿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话就出撇得干净,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没相干啦。”我说,然后掉了头。我知道老头子脸色不好看,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可以让像家父这样的人气结。他认为中国是毁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嗯,肯定与他这样无所作为的饱学之士无关,他的错不过是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庆幸我终于没有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

迷龙在我身边轻声地赞:“孽畜子啊,孝而不顺。”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诉他:“脸上那大脚印擦了吧,你这日子也过得太逗乐了。踩你的人我看见啦,叫何书光。”

他愣了一下便大叫:“什么狗卵子叫个这样的名字?!”

我没理他,拉了小醉离开。小醉被我拽离家门前晕晕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亲并不理会,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龙、不辣鞠躬,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鞠躬。

不辣从院里追了出来,他有一个觉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饭!把生米做成熟饭!”他如此热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绊在门槛上摔倒。他四脚朝天,还在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只好拉了小醉赶紧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乱,人命如同朝露,谁还在乎这样的生米与熟饭?他唯一做的就是让我和小醉相处得更加难堪。

我茫然地在禅达的街巷里晃荡,禅达的入夜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禅达的夜晚没什么灯。我早已经不再拽着小醉的手,实际上她走在我前面。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

我前边那个背影头也不回,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上伸着两根手指头,于是我轻轻抓住那两根手指头。我们都沉默着,我像被导盲犬牵引的盲人,我们终于有了个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门外,我也没放开那两根手指头。小醉用一只手开门开得相当别扭,但也没要求我放开她的手指头。我呆呆看着她捣鼓的院门,那个木牌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但木牌早已摘掉。门终于开了,我们进去,我们别别扭扭地进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静,被泼洒着一种非人界的光辉。我开始发现我们的姿势有多窘迫,这样的窘迫下实在该说点儿什么。我说:“我把你家的烟囱修好啦。”她“嗯”了一声,说:“你把烟囱修好了。”我又说:“可是你没米下锅啦。”她就笑。鸡也不见了,小醉说吃了。我就笑。

她撒谎。她不会吃她喂来聊解寂寞的活物,鸡拿去换了充饥的杂粮。我怕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没在活人堆里,好忘记死人。她在这个没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着失去的世界——现在连咕咕的鸡叫声也消失了。

我被两根手指牵引着进了她的屋子。小醉仍然用一只手点燃了油灯。和我怕放开她的手一样,我想她也怕我放开她的手。屋子里很乱,这种乱是因为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几个柜子打开了再没有关上,里边也空空荡荡,这是个很久以来已疏于收拾的家,而家里很多原有的东西也已经失去。

“……好了没有?”小醉问。我明白她是说我们绞缠在一起的手。我连忙放开,并因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而有些讪讪。小醉迅速关掉了所有的柜门,把仅剩一床的单薄被褥铺叠了一下,好让人觉得这里住的小主妇还是爱整洁的。

我觉得心里没个落处,觉得需要说笑。我学着她的口吻说:“好了没有?”话音未落我就发现我又他娘的说错了话,对一个刚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仪的女人说这种话,几乎司马昭之心。我连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也不管那可能会把它越擦越脏,并且竭力把话往这个方向岔:“好了你就坐。”

小醉就坐,我也坐。后来我们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于是我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我们正襟危坐着,愚蠢地互相看着,笨蛋一样绞着对方的手指。她瘦得不像样子。她的解释是有点儿感冒,没精打采的,连屋子都没收拾,又补充说不过都好啦。

我们瞪着对方,不说话,但是小醉的手指在一路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头,问我:“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样轻描淡写:“有点儿倒霉。没办法。很多人拿着枪互相砰来砰去的。有的喜欢砰别人的家伙很欠砰,只好把他们砰回老家。”

小醉摸了摸我的伤口周围,随着我一起笑:“这个我就治不了啦。”我让她放心,我有名医伺候,还是那种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国手。

“那就好……”她说,然后在这间油灯如豆的屋里清晰地响起一个声音,我熟悉不过了,那是饥肠辘辘的声音,但并不来自于我。小醉愣了一下。看来她希望我没有听见,于是我装作没有听见。她奖励性质地冲我笑了笑,也许除了奖励还有更多:“……你那个朋友说的……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她在开玩笑,并期望我能应对。我们迅速成为靠玩笑逃避现实的同谋。笑很消耗体力和热量,但是我们需要。

“哪里还有生米?我们早就是熟饭了。”我说,“小日本都没打瞎的眼睛,差点儿被你拿花扎瞎了,米淘过啦;我没修好你家的烟囱,米下锅啦;我修好了你家的烟囱,水煮沸啦,我对着迷龙家小崽子说我是他爸,你是他妈,水潽锅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谋,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没我想回的家,禅达倒蹦出来一个,熟啦。”

她笑嘻嘻地瞄着我:“你家里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吗?”

“哦,错啦。我大名孟烦了,字颠三,号倒四,江湖上人称烦啦小太爷,一切顺序全都颠三再倒四……你倒记得清楚。”

“我……”她刚张嘴我们又都听见了饥肠辘辘的一声,她红着脸笑,坚持着说,“没有你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大事,当然记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儿不下去,我低着头,把手插在狗啃一样的头发里,哭了:“我没钱。没钱让你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着我的头发,还在逗着我:“这哪里是鬼地方嘞?你会要找一个鬼地方安家不?”

“可这里就是鬼地方,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活得很难。我们都跑不出去被粘在这里了一样。迟早我们还要为了这个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离乡,死都死做了野鬼。而且我只是一个虚衔的小中尉,没走私鸦片的本事,没倒卖枪支的权力;就算有也不敢做,我怕对不住死人。”

小醉相信我当然不会做那种事:“做什么要做那样造孽的事嘞?”

我说:“……所以我很穷。我那点儿饷一文不剩全给了我爹妈……我爹很乖戾,我妈逆来顺受……可你越说砍头只当风吹帽,你越要想,这条烂命是谁给的?……不是的,小醉,他们不靠我,是我靠他们活着的……你懂吗,小醉?”

“懂的呀。”她说,“你很厉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个人活的,又不是石头。”

我苦笑:“我厉害?我是我认得的最没用的人。”我仰了我难看的脸看着她。我很伤心,脸很扭曲。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脸地在说什么。但无疑,在关于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划着圈子,因我的措辞而觉得好笑:“你认得的你?啊,那你认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齐天大圣,他也不要大闹天宫,他就打到阎罗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来,那就好啦。”

我跟她说我不认得这样的人,但我真想认得这样的人。

她说:“我也不认得,所以你就是我认得的最厉害的人啦。”她反驳我的摇头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个人就养活爸爸妈妈两个,我连自家一个都养不活。”

天地良心,这叫哪门子的厉害呀。

小醉接着说:“你顶天立地的。有哪个能从江那边把家里人抢回来呢?哪个男人都讲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晓得,他们做不来。”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团长干的。”

“你还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为了他,一个人打十多个。”

我哪儿在打呀,要说打,他们随便拣一个也能放翻我两三个。但是小醉坚持自己的看法:“打架还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么多鬼气,你还不说,你顶天立地。”

她的话让我更难过。“……我该拿把小刀攮死我自己,慢慢地一刀一刀攮。”我说。小醉吓一跳,我忙宽慰她:“瞎说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现在只是在还债。以前他欠我们的,现在,我们欠了他的。”小醉不懂我在说什么。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经懂了。

她安抚我:“……你不要急。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门上的,挥着川军团的无头旗。行天渡的桥又会搭起来,你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

我吓了一跳:“谁……谁告诉你的?——迷龙这个该死的大马哈鱼嘴巴!”

我反应剧烈到把小醉也吓了一跳,她说:“谁告诉?你天天都挂在脸上啊,眼睛里也是,到处都是。你从来都只有半个人在这里跟我说话,还有半个在江那边。你们都一个样子。嫂子讲迷龙哥也是一样,火烧眉毛地回家来,火烧屁股地回阵地。他们想给雷宝儿要个弟弟,一直要不来。嫂子讲没办法,打这个仗的人都着了咒了,魔住了。死人入土为安,活人要自爱自重。这是我哥哥讲的,他讲不要提不要提,做分内事去。”

我呻吟着:“……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不提了。我的男人从来不觉得他了不起,也用不着别人来说他了不起。他就是不亏不欠的,这么顶天立地。”为了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着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我把全部注意力用来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因为我的僵滞拍打我的脑袋,一边开着玩笑:“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不。”我说,但我的嘴和行为是两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开着玩笑,是的,这对我有用,我从不放松。她在这事上很熟练,是我的老师。从来半个的孟烦了回了魂,今天晚上成了整个。

我很酸楚。我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馈赠?……我接受了这样的馈赠。

月亮已经淡成西边天穹的一个影子,天很黑。某户殷实人家养的鸡在扯脖子叫,禅达已经没多少鸡了,所以它的声音很孤单。

我从小醉家出来,黑漆漆的。我一边摸索着穿好自己的衣服,一边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门洞。我有改变?我一成不变?我不知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我离开小醉家,天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我不时要摸着墙走过那些转角。我离开小醉家,回我团长的身边,我父母的住处,迷龙家。

天要亮不亮时,我明白了迷龙的心情。那疯子跑回禅达,那疯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对他就剩下两极,永无中和。我疯子一样想留在小醉身边,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鲐背,我们爱惜着对方身上的每一条皱纹。可第一声该死的鸡叫,游魂野鬼孟烦了想的是,回他团长身边。

天亮之前黑那一大下时发生了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因为昨晚有个不要脸的家伙一字没提,可几乎是明火执仗地告诉她:“自谋生路,我养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着眼,他从窗棂里搜索不到任何天光。他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萧索和茫然。我的团长早已醒来,瞪了迷龙家的窗户两小时后,他叹了口气。如果我在旁边就会被吓到,他睁开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从不叹气。

虞啸卿把自己当钉子敲在桌边,足足站了一夜。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没有生气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后拉开抽屉。这位暴力倾向严重的领军者为自己预备了一抽屉的手枪,柯尔特、勃朗宁、毛瑟二十响、史密斯左轮、日本南部……像他的部下一样,列着队,等着他。

虞啸卿迟疑了一会儿,要决定该用哪支枪——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最心爱的也是绝对一弹致命的柯尔特。

上弹匣、开保险、推膛上弹、举到脑袋边,一击即发。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们冲了进来,连门也被撞脱了。扭打,摁住,走火的枪响。被打飞了头盔的余治摇摇晃晃从人群里退出来,瘫在一张太师椅上。被虞啸卿拿枪柄捣了腹部的何书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枪总算被抢了下来,虞啸卿被七手八脚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他的反抗是不发一言但是绝对顽强。没人作声,沉闷的殴击声不绝于耳,不断有被他扁了的属下痛苦不堪地退开几步,再又冲上。床轰然塌了。

虞啸卿手下的精英决定报复。虞师军纪严明,给他们胡来的空间不多。纵观战局,打上祭旗坡将被人海淹没。迷龙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扰民,而且想起我那父亲谁都心有余悸。翼侧击破,小醉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软肋。

天色已经放亮了些,那帮家伙站在小醉家门外,进退有序张弛有度,居然巷头巷尾一边几个,物资丰富,甚至出动了吉普车,思维缜密,还拉了个两翼包抄的战略部署。可天色放亮叫他们心里不大舒服。

余治撺掇张立宪上,提醒他昨天往头上套菜篮子,让他嘴叼葱叶子的就是小醉。张立宪恨得就去揪余治的耳朵,未遂,只好说:“……我上!”余治和何书光诡计得逞,就跟在张立宪后边挤眉弄眼,丝毫不以老大的滑铁卢为哀事。

张立宪被一帮喽啰们保护着,到了门外还要一通打量,好像门上边被设了诡雷。最后他们的眼珠子定在那块木牌上,木牌没翻过去。何书光说:“丑女人,没生意做。”

张立宪欲砸门又止,但是余治在后边帮他踢了门,然后闪身飞退。张立宪不好退,特务营营长以及老大的架子总要维护,而他的弟兄们手摁刀柄牙关紧咬拳头紧握的架势好像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

短暂的僵滞后张立宪同学对着从门缝里探出个头的小醉发愣。

嚓的一声,何书光同学虽没带枪套却还是带了枪,他从衣服里拔出了枪,虽没瞄准却也如临大敌。张立宪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责怪,而是茫然。余治开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带那玩意儿会死啊?!”

小醉开始发话:“啥子事?”

李冰在张立宪身后小声地说:“老张,是你老乡。”张立宪从茫然坠入了更加茫然,只好瞪着何书光,直到那家伙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枪往背后藏了。

张立宪对何书光说:“给我。”何书光就把枪给了他。张立宪拿在手上,又愣了一下,狠狠给拍了回去。余治开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刚打的保险机啊!”

何书光终于搞明白了老大要什么,将早凑就的一卷钱拍到了张立宪手上。张立宪把它递了过去,对小醉说:“我们……”

他的狠巴巴只开了个头,不怎么抡得下去。对于和虞啸卿近似值最高的张营长来说,好男不跟女斗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昨天的打斗更接近挨揍,总还说得过去,且张营长一开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运,在他之后的想象里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乔郓哥,而行凶的是恶毒的王婆。

于是何书光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们的裁决:“——今天把你包啦!”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禅达的云气厚重得足以让我这样一个心事过重的人有无数遐想。在我眼里,那些飘逝的云团像极了死在怒江那边的家伙。

郝老头儿拿一个石钵在捣着成分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说他又在偷食了。油条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没完没了地撕下一口,再把还完整的油条盖在上边,为了调整出个天衣无缝的角度他没少费力气。

我听见“哎呀”的一声,原来郝兽医拿研杵把贪嘴鬼给打了。我感觉到老头子的目光在看着我发呆,但我更愿意盯着云层。

老头子叫我:“烦啦,我这里就好啦,你就又该换药啦。”

“……你换就好啦。”

老头子倒疑心起来:“这娃儿,你不要耍鬼。”

“……我耍什么也不会耍鬼。”

“你不要跑。你一蹦起来就老母鸡附身,我哪儿追得上?换药是为你好,大腿根根已经挖掉一大块啦,这里要再挖一块就没法看啦。年纪轻轻的,脱掉衣服就像个剥皮老山羊,这莫法讲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几,你还要找个好女子慢慢过日子嘞……”老头子一向唠叨,但还没这么唠叨过。我教他烦得头都快炸了,跳起来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妈才像个剥皮老山羊!还是瘟死的!你满清年间的人管我民国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呗!”

老头子便紧紧护着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几根黑瘦的老肋骨。无论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胡闹,但没几下,老头子开始抹眼泪。我很诧异,我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我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

然后老头子强笑,我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强把自己的啜泣转成笑脸时是这么让人心碎的。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这种做错事的感觉实在是与我旷古长存,不值得奇怪。

老头子边强笑,边说:“你个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个老猴子屁股来。我是讲你跟你家好女子,要爱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你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说完,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

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

“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我说。

郝兽医纠正我,说他五十七嘞。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之类的胡柴,但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的,又找了点儿用剩的臭墨,可真够臭的。

“这娃娃,干啥嘞?”郝兽医问。

“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我说。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听说要写字,虽然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又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

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他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我一直嫌唠叨的嘴期期艾艾:“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

不辣高兴得很,踊跃地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

我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地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兽医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

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咯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

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我说:“……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

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

我冲着老头子的背影叫:“……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

“……换药……喔,换药换药。”老头子忽然想起来了似的说。他看起来茫然得很,茫然到要从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种问题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树棍子叼在嘴里。郝老头儿在调药,又是两根竹签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着我,他过早地用着力气,说:“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龙下来帮忙。”我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嘴里咬着的树棍。

又是一回死去活来的折腾。我尖叫着,一边想着我的团长。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们,或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卑微和琐碎终于击碎了他的虎贲之心,我希望他尽快和我们成为彻底的同类。

后来我咬断了嘴里的树棍,狠狠一头撞在不辣的肚子上。这轮的换药总算完毕了,不辣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还没过去的剧烈痛楚中快把身边的桌子抠出了印,郝兽医茫然了一会儿,帮我擦汗。

迷龙终于下了楼,一边穿着衣服。在他之后下来的他老婆并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像迷龙一样落落大方。迷龙还在楼梯上就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绕过了还在发呆的郝兽医,生闷气和忍痛的我,还在吃油条的不辣,踢他屁股的雷宝儿,见了他就转开头去的我父亲,心无旁骛伺候我父亲的我母亲,他的着点是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在那儿看一本有着绣像插画的线装书,认真得很。迷龙钻到他身后,字不认识可看得懂画。迷龙的看相很不好,一边看一边挠着肋骨嘿嘿地淫笑:“看这调调呀?你不要脸啊!”

我父亲很不忿:“伧夫走卒,不要粗鄙!这是竹坡先生评的《金瓶梅》!其中‘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之法评得尤其绝妙!”可是死啦死啦也发出和迷龙一样的笑声,我父亲就噎住了。

死啦死啦说:“老孟啊,这书好看,借我看看呗。”

“……书与老婆概不借人。”我父亲说。我只好愤愤看了眼我一脸难堪的母亲,这老头子要达意时永不管别人在想什么的。

“没老子流血打仗,老爷子的书与老婆都还在铜钹呢。”死啦死啦说。

我父亲终于同意了:“……借你倒是可以的。需一册一册地借,读完一册,保管良好,我再借你第二册。”

“谢啦谢啦。可有书看了。”死啦死啦也不管我父亲的眼神是如何心痛,把那本《金瓶梅》第一册卷了就塞进了衣服里,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牙痛一样的哎哎声才又把书拿出来抹平了。

我父亲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而我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我不喜欢我父亲的表情,把头转开,而我看见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在这时看这样完全无用的闲书,连我这样沮丧的人都做不来——而我父亲是一个“你也这样了”的复杂表情,诧异、鄙薄、惋惜、幸灾乐祸。

我们开始吃早饭,有迷龙老婆刚端上来的粥和油条。我不愿意看他们,所以东张西望,于是望见了门外的何书光。那家伙站在迷龙家门外,仍然是那样过度的剑拔弩张。和我对上眼时,他向我招了招手指头,然后走开。我起身跟去。还有两个家伙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我的异样。迷龙和不辣对打架一样敏感之极。

何书光站在路边,尽管他一只手就能收拾我,却还毫无必要地摁着腰上的刺刀。我走过去,以死样活气迎对他厌恶加嫌恶的眼神,说:“你们已经赢了……没完啦?”

他把一个东西递给我:“你那相好的在钉子巷左手第二个院。快被我们弄死啦。”那东西我没法不认得——小醉门上的木牌。

我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我把木牌揣进了口袋,而何书光那家伙优哉游哉地走开了。我省得想啦,我只能跟着他。迷龙和不辣跑了出来,那俩家伙扒拉着我,想研究我身上有没有新伤,而我一直盯着行远的何书光。

迷龙问:“你咋的啦?他收拾你啦?”我摇着头。不辣已经在地上找了块石头要追上去拍人,一边说:“有话你要讲嘞!我开他扎脑壳!”我推开他们俩,继续跟着何书光。迷龙怀疑我被人拍花了。等我终于明白不可能摆脱他们的纠缠时,便说:“小醉,叫他们带走啦。”

他们放开我,开始准备家伙。不辣把迷龙家的锁头锁在自己的皮带扣上,挥了两下,他现在有了个流星锤。迷龙很快从院子里跑出来,拿着衣服,而且就是昨天那件被张立宪划开了的衣服,他老婆刚缝好。

我没管他们俩,只是跟着何书光那个远远的背影。就像迷龙说的,我已经被拍花了。

何书光在很远的巷口站住了,靠在墙上等了等我们,等我们近了时他吐了口唾沫拐进去。这条巷子军人很多,在禅达时间太久,谁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师部的家伙条件比我们好,索性就包下了这条巷子。

迷龙瞧见路边的一堆石头,就蹲下了,往他衣服里包着石头。不辣提醒他昨天就是这样死的,但迷龙不理,把那个装了石头的衣包在手上称了称重量。不辣也就不管了,反正三个人就来人家的窝点是注定讨不了好的,他把皮带在手腕上缠绕了一圈,免得挥舞时被人夺走。

我赤手条条,捏着的拳头里露出一个石头的尖角。我问那俩人:“我们是来挨揍的吗?”

“扯犊子。”迷龙说。

“追他。”我说。

然后我们趁着何书光拐过了巷角看不见,猛追。迷龙不辣两个家伙对这种小伎俩烂熟于心,连招呼都不打就追在前边。何书光又犯了个赵括式的错误,他不知道,打了多年仗的人也许什么都没学会,但至少会学会不再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