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死了,死于上百公斤炸药连续不断的轰炸。我很想做成这件事情,但又没能做成这件事情。我只好看着死啦死啦,担心他的脑袋。他厚颜无耻地向我笑着,以致我看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小脏孩儿。

张立宪向他的师座敬礼:“二防已扫清。敌军顽强,第二主力团伤亡逾半。”

虞啸卿轻声说:“你也太不知节省。”

“对不起。”张立宪说。

死啦死啦看着正从沙盘边退开的我。我瞪着他,轻声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搞错啦,他们强得能拿下南天门……只要拿我们垫。”死啦死啦没理我,他看着沙盘对面,因为虞啸卿正在看着他。

虞啸卿说:“告诉你的手下,他不是个草包!我看错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听见没?那就不要说草包话。”我真的不在意虞啸卿认为我是个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死啦死啦向沙盘边走去,瘸得比我更狠,因为他两条腿都瘸。虞啸卿也向沙盘边走,一边松开永远不松的第一个扣子,活动着关节,说:“小孩子们都玩过了,现在咱们。”

“小孩子都让几千人尽成飞烟了,现在咱们。”死啦死啦说。虞啸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没这么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够不着也会抓上什么扔将过来。

虞啸卿说:“我停止攻击。”但停止攻击绝不意味着放弃攻击,攻击部队在与半山石齐平的第二防线上就壕为营,把它改装为适合向上攻击的工事。虞啸卿不像张立宪那样酷爱使用新鲜玩具,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日军的机枪、战防炮和步炮被掉转了射界用来重新筑巢,刚从东岸运来的点五〇机枪和二十毫米自动炮瞄准了三防,连日军丢弃的那些活动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捡起来废物利用。南天门的三防现在就像被一群豪猪围着的刺猬。

虞啸卿说:“你方已无力阻滞渡江,我以整建制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对攻击兵力予以补充。浮桥未搭,战车连无法渡江,但可于祭旗坡上建立固定发射阵地。我师可调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随舟渡江,重筑阵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军对南天门山顶予以不间断之轰炸骚扰,把你们压在地下,无法重作部署。”

死啦死啦闷闷地说:“嗯,你做得到。”

经过美军飞机的再一次来临和再一次远离,南天门的山头就像刚爆发完毕的火山,烟柱几乎遮没了西岸的天空。阵列的坦克在余治的口令下,开始从祭旗坡的阵地上轮番发炮轰击,偶尔南天门顶直瞄火炮发射的炮弹会在它们中间炸开,湿重的扬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战壕里的我们。

我们窝在安全的战壕里,我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们做饭、笑骂、指点,逗逗不安的狗肉。这场血战与我们无关——我从战壕里呆呆仰望着黑烟伴随的暮色,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焦煳,它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烧中退却,碾过我头上的窄壕,燃烧的余治从车上跳下,摔在我的脚下——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暮色下的虞师开始第三次进攻,暮色下的竹内联队也开始第三次反击。战线已经拉近到如此距离,战防炮几乎在顶着工事开火,而迫击炮手把炮弹引信截短到一个几乎出膛就炸的距离。他们迅速绞缠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沟的争夺,面对面的抢射。扔过来的手榴弹因为距离过短被对方捡起来回掷。一段战壕里的冲刺——只要不被对方的攒射击倒,就可以把刺刀扎进对方的身体。

何书光用刀狂砍着阻碍了部队前进的铁刺网,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弹击倒的——铁刺网上闪烁着电火花。

从南天门的主工事群滚下来汽油桶,推它们下来的日军立刻扎回工事里,然后那些鬼玩意儿开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弹还要响,里边的碎片飞射的范围达几百米方圆。

李冰指挥着迫击炮为远程压制发射烟幕弹指示目标,但从三防飞来的烟幕弹立刻和他发射的烟幕弹混为一体,于是后续而来的远程炮弹在日军阵地上也在我军阵地上炸开。李冰先是目瞪口呆,迅即捶胸顿足。

那两双眼睛互相瞪着,虞啸卿如虎,而死啦死啦像足了待机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说:“我保证我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是将来会砸在我们头上的。”

虞啸卿将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脸上移向沙盘:“特务营准备。”

仍在进攻,仍在防御,没完没了的进攻和没完没了的防御。

炮火在夜色下炸开,任何军队在这样毁灭性的爆炸下都会暂缓攻击的,但这两支不会。我们看见了人在TNT和钢铁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终于炸上了南天门树碉的表面,那意味着他们距目标已经只有一百多米远,但是爆炸过去,树碉露出它石质的纹理,连枪眼炮眼里发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军从树堡的上层露出身体,投掷的不是手榴弹,而是整发改装的迫击炮弹、七五山炮炮弹和比通常手榴弹大十倍的特制手榴弹。它们在竭力用人梯和竖梯攀上树碉的人们中间炸开。

我的团长今天不损,而是……他的战法说出来都嫌恶毒。他给铁棘刺通了电,在防线上不光布设了地雷,还埋设了五公斤炸药再加五公斤钉子这样的遥控引爆装置;他用尸体堵住炸开的铁丝网,让日军通过地道在虞师背后出现;他从陡坡上投掷装满炸药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弹壳、炸药包和炮弹改装的巨型手榴弹、燃烧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个总爱乱放信号的搜索连,让他们发现乱放信号弹等于通敌;虞师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击炮发射的烟幕弹化解,他甚至用假烟幕弹把美国飞机引到了虞师头上。他让人看到了战争会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来了最多的仇恨,全部来自自己人。

虞啸卿说:“休息。”

于是一切定格,一切戛然而止。死了的,活着的,将死的。

屋里的气氛像凝固了,所有人——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都用一种古怪的愤恨眼神看着沙盘前那个浑身汗渍、重伤并且精疲力竭的家伙。连麦克鲁汉与阿译也是。

虞啸卿低头看着沙盘,不看死啦死啦。然后他说:“正午早过,大家稍事休憩。一小时后再述。”说完他没看任何一个人,出去,张立宪和何书光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唐基也跟着。下意识地,每一个人都觉得该让他先出去,包括美国人和英国人。

真正的死亡和这沙盘上的死亡到底有多大区别?马上要投身这场战争的人会觉得没有区别。这屋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死了,虞师早已折损过半,换成别的部队早已溃败,但看着虞啸卿你绝不会怀疑他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虞啸卿出去了,其他人也陆续地出去,只有唐基在我们身边停下来了一会儿,问死啦死啦:“龙团长,你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团长低了低头,没有说话。我感觉到他对唐基有一丝本能的畏惧——也许我更该说戒心。

我对灶台上忙活的小贩说:“一碗光头饵丝,一碗稀豆粉。”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我的鬼样子发呆。“看什么看?老子是伤兵,可不会吃了不给钱!”我说。小贩忙低了头说:“没事没事。不要钱也可以的。”

我倒觉得有些过了,拍了拍他的肩,顺便把几张法币放在灶上宽他的心,然后回到死啦死啦身边。那家伙痛苦不堪地坐着,压着自己的伤口,可伤口的面积恐怕要多生二十只手才压得过来。

每个人都有地方休憩,连阿译都有他的行军床和食物,而我们被人有意地忘掉了,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俩最需要休憩。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坐下——街头的几张小板凳,一张破矮桌。几小时前被死兽医折磨过的伤口很痛,关键是很累。他比我更痛更累,但那不是最值得关心的部分。我问他:“日军真会像我们今天这么打吗?这么阴损?”

死啦死啦瞪眼,抬手想揍我,万幸,他今天行动不便。他说:“蠢话!从东北到西南!从民国二十年到三十三年!居然还在这里痴心妄想?——自己掌嘴!”

我在自己脸上轻掴了一下。他没错,我问了句愚蠢之极的话。然后我说:“你现在跑了怎么样?我给你找套老百姓的衣服。别顺着大路跑,虞师人太多。你在林子里待着,等到他们开打了,再往北走。那时候乱了,没人管。”

死啦死啦说:“我不跑。”

“你所有的防线都没啦,就那么一棵树!虞啸卿还有整个特务营和警卫连!你没瞧他的眼神吗?你把他的师快打成光杆儿啦——他赢了就会砍你的头。”

“你要的这本地玩意儿我从来吃不惯。”他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对着端上来的食物说。我闷闷地端过我的稀豆粉吸溜着,那是一种外观很不好看的稀糊。死啦死啦吃的是一种类似米线的东西,他玩儿命地给自己放着辣椒,然后说:“这么怪味的本地东西你也吃习惯了。这地方只要不打仗,真是不错。烦啦,人这辈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你到时候要是没力气换种日子过,别勉强,你父母就在这儿,你那小姑娘也不错,你们心里都干净,都年轻,别再做舍近求远的事……”

我打断他:“你说这干什么?我用你操心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死定啦?那你跑啊!——要不你扎这破摊上等虞啸卿找你来谈心,我捎了你的脑袋跑?我做第三回逃兵?这样他就砍不到你的狗头啦。老板,借菜刀使一下。”

老板莫名其妙地看我,而死啦死啦苦笑,然后吃他的饵线,边吃边说:“你发什么疯啊?不舍得我死就好好儿说不行吗?”

“我好好说过啦——你跟我说稀豆粉!”

“我不会死的。我要是死啦,弟兄们照样大把地死在南天门上,我哪儿会做这种蚀本生意?”

“其心可嘉。”我说,“我保证虞啸卿砍了你的脑袋后也会这么说,他就是那么个自觉能纳百川的小肚鸡肠。”

“他一诺千金的,我的脑袋稳当得很。”

“他一诺千金才要砍你的脑袋。”我看了看他,开始意识到什么,“怎么打?说说看。”

死啦死啦一副索然无趣的样子:“不想说。”

可我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缅甸,在南天门,这种东西总让我们绝处逢生。我说:“又要猜?我想想看。表面阵地你看过我也看过,这个没什么。花样在地道里。那天你钻了小日本的耗子洞,回来时臭得像屎,可高兴得很,嗯,三分数啦。画了半天的图,小太爷差点儿被你害死,六分数啦。”

死啦死啦说:“错啦错啦。换个方向。”

“我才不信。鬼就在这儿——你说你摸到了那棵树的根,这我信,你干得出来。你干吗去摸那棵树的根?从山脚到山顶的图什么?你……”我忽然愣了,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只有他这鸟人才干得出来的可能性。我瞪着他,他当没有看见,把那碗已吃光的饵丝捧起来喝汤,碗整个儿拦住了他的脸。他把碗放下时我仍在看着他。我再也不轻松了,比刚才还沉重。

他说:“错啦,一开始就错啦。重猜重猜。”

可我已经不打算重猜了。我现在不关心他能否赢虞啸卿了,他肯定能,我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才是真要紧的事:“你有办法拿下南天门?”

“剩了东西你要吃光啊。我尝口你的稀豆粉……”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我把他去拿的豆粉给推开,一个一直在上恶当的人有理由像我这么愤怒:“你去西岸不是要找证据让虞啸卿放弃进攻,你是找攻下南天门的法子。你已经找到了,可你不说,跟我不说,跟虞啸卿也不说……为什么?”

他打马虎眼儿:“啊?什么法子?这么好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说?”

“别骗我,都这么熟啦。”我说,“今天你很怪,知道吗?我以为是被虞啸卿催的,可不是……刚才你劝我在禅达安家,我觉得你很伤心。”

死啦死啦有点儿木,然后开始苦笑,可连苦笑都很做作:“我没心肺,何来伤心?”

“为什么有办法不说?因为这办法都能让你想到仗打完之后了,还让你伤心。”

他还试图隐瞒:“因为没有办法。你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

“我在想……地道,你摸到南天门的树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啦,你很高兴,你敢跟狗肉打架的,你就敢钻汽油桶……那就是拿下南天门的路,对不对?……你一个人不行的,要很多人……打这种仗,部下只对你信任是不够的,要盲从……除了炮灰团,虞师没人会听你的……”我从一个隐约的感觉摸索着实在,像在沙盘前一样,凭着对我这团长的熟悉和南天门前刻骨铭心的经验摸索出一个打法。然后我被我想到的吓到了,并且确定这就是我眼前这位的打法。我被吓住了。男人会被吓哭吗?体质羸弱却杀人无数,我一直以为这至少让我比别人坚强,但我几乎被吓哭了。

死啦死啦看着我的表情苦笑,他知道瞒不住了。

我愤怒地说:“你疯了吗?!这样去打我们都会死的!你从不说军令如山,可说什么我们都听都信,那是因为你带着我们活下去,再苦再难我们抱着团活下去!不用你来为我们发明千奇百怪的死法!我叫我们炮灰团,那是开玩笑的!你真当我们是炮灰?!你把脑袋给我好吗?我捎上你的脑袋做第三回逃兵!不是躲虞啸卿,是为了让炮灰团的弟兄们活命!你那颗脑袋太惹事啦!——老板,菜刀!”

死啦死啦看了眼那摊上目瞪口呆的旁人,催我赶紧走:“别在这儿说。再泄露军机视作与日寇同谋!”他一边往桌子上放了点儿钱。

“给过啦!我请你个拿我们不当人的王八蛋!”我说。

那家伙很抠门地把钱又收了,掉头就走。我狂怒地跟着。我前边那个瘸子比我瘸得更厉害,他跌跌撞撞躲着我,我怒气冲冲追着他:“你不要说出来!你发誓,发毒誓!天诛地灭!”

死啦死啦说:“我发誓……就算说出来,虞啸卿也不会用咱们团的。没看他在沙盘上怎么用咱们团的?备用炮兵阵地而已。”

我才不信:“自欺欺人!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虞啸卿说的!打这种仗不用你用谁?用了你,你又用谁?主力团?特务营?就算你用,他们听你的?”

死啦死啦说:“我不会说的!”

“你现在还在想,说还是不说!我们都想胜利,谁他妈不想?!可怎么又是我们?——别走啦!你看着我!我像不像个活鬼?我们每个人都像。你现在不是看着我,是看着炮灰团的所有弟兄,你告诉我,告诉所有弟兄,我们还有什么没做?”

他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真不会说的。真的。”

“那干什么叹气?因为你在挣扎,说还是不说,最后一定会说。这就是你说的。对和错,很重要!”

死啦死啦看着我:“……你也觉得说是对的?”

“自己心里要打的仗,自己打去——就像你对我一样!谁跟你说对错?豆饼不辣他们分不清对错,不会为了对而死,也不会因为错就不活——可他们和虞啸卿卖一个价,不好不坏,活着!我在跟你说死活!”我嚷嚷起来。

“他们分不清对错吗?你低估了他们。”

“他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我们只是跟着你。哪怕你要揭了竿子做陈胜王,那也是向死求活。”我气极反笑,“知道啥叫一目五先生吗?就是一个独眼的领着四个瞎子,我们就是一目五先生,炮灰团就是一目五。”

“那你高估了我……跟你们在一起混久了,很快活……可真是的……我也快要丢失了我的魂魄。”

我不放过他:“快要?就是说为了你那个要丢还没丢的魂魄,你会……说出来?”

他又看了看我,走开——是逃避,也是决定。

我在他背后大叫:“……我看见他们了!”

死啦死啦回过头:“……谁们?”他惊讶,与其说因为我说的话,不如说是因为我有点儿疯狂的语气。

“死人!”说出这个词让我濒临崩溃。我瘫软了,靠着墙,滑在了地上啜泣。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向我靠过来是出于同情抑或好奇,反正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有过这么软弱的时候。

他又问:“……谁们?”

“康丫、李乌拉、要麻、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我记得名字的、我不记得名字的、脸熟的、脸生的、我喜欢的、我讨厌的、我压根儿记不住的……所有的,死在缅甸的、死在南天门的、死在江那边的、回不来的,死了的都看着我,好像他们还活着,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又什么都说了,看着,看着……求求你,我快疯了……行行好,求求你。”

我把自己难受得晕头转向,然后感觉到那家伙触碰着我的肩膀,说:“你……心思不要太重。咱们都只做咱们够得着的事……你看,想太多啦,就做噩梦了。”

“谁做噩梦呀?你看得见死人,我们都不信,都说你被鬼催的,现在我知道,你真是被鬼催的。快死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了,就对面,就南天门,看着我们,江上没桥,他们过不来。我没死,又去看,再看不见了。我想看见……不,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看见。太难了。被他们看着就觉得碎掉了,什么都碎掉了,心碎掉了,魂碎掉了。你天天被他们看着,你怎么过来的?怎么还能把我们送去那个地方?”

他沉默地听着,一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肩膀。那不是安慰人的表情,而是个凝固的表情。

我问他:“他们还好吗?他们缺啥?李乌拉要不要跟迷龙说话?康丫吃了郝兽医的假羊肉罐头没骂?要麻在那边是不是也跟人打架?……我要不要给他们烧点儿纸钱?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得烧多少才够他们花?是不是要有座桥他们才能过来禅达?过了江才好回家。对了,纸船,我们扎很多纸船,老人说他们坐着纸船也可以回家。”

死啦死啦困难地说:“……我……哪里知道。”

“你家里不是招魂的吗?……你妈说得对,你没有魂根,活人碰上你都不得安宁,别说死人……可你至少会。告诉我们怎么做就好啦,为弟兄们做点儿什么呀。”

“……你们还真就信啦?那是骗虞啸卿的,我要保命啊,我只好说点儿似是而非的……你要大喊大叫铁血卫国他倒不信了,他自己就喊炸了,他又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信,人会枯的——譬如说你——于是他信这些似是而非的。”

“……你看得见死人?”我问他。

“骗你们的——为哄你们从缅甸走回来,我是三十六计全使上啦……你们也是,该信的都不信,干吗又信这样虚幻的东西?”

我愣了会儿,把他搭在我肩头上的手推开。我手重得让他龇牙,但我毫不内疚——我不再难过了,至少在他面前不会再因为这件事难过。

他问我:“他们过得好吗?”

“虚幻之说,无稽之谈,哪来的好坏。”

“我不想他们,我得……活,不敢想,可是……有时候……猛地一下……”他涩在那儿,眼眶里猛地一下充盈了泪水。

“……很不好。他们都回不了家。”我说。

他问:“纸船……真的有用?”

我说:“假的。我编出来的,为了不让你把你活见鬼的妙计说给虞啸卿听。”

“真的,对你来说,就是真的。真对不起,你跟别人都没说,你以为能跟我说——你已经死过一次,我没有,我没资格跟你谈这事。你只好憋在心里,它是只有你孟烦了才有的经历……我又让你失望了。”

“假的。别信这种不该信的东西。你豪情万丈,视往日如粪土,只管去做你的吧。你不会枯的,记得,回头学学叠纸船,以后多为我们叠几个纸船。”也许我只是感伤而不是恶毒,但这句话比任何话都恶毒地刺伤了他,我感觉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震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用手上缠的绷带擦掉一滴泪水。

我们走过空空的小巷,赶去师部的沙盘旁边。死啦死啦在这静得像是无人的巷子里,不由自主地向每一个最静寂的角落张望。我默默地在后边等着。

我的团长一路都在寻找看着他他却无法看见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他后脖颈子上每一根竖起的汗毛。我很想告诉他,别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全是思念;像我们对他们一样,只有思念。

虞啸卿抬起了头,他不高兴。虽然代表特务营、警卫连这些近卫精锐的标识几乎包围了南天门的树堡,但他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犯疑惑。他从沙盘对面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低着头,他的视线掉在沙盘上的铜钹而不是南天门,说白了他什么也没看。沙盘上的刀根本就没拔走,从虞啸卿的角度上看,刀刃就在死啦死啦的脖子上。

我站在死啦死啦身后,而我们周围的人眼里是要把我们活吃了的目光。我不喜欢这里,我恨这地方,这里没有好意。多年战争造就我的狭隘,而这里的人们干脆把希望和仇恨一起埋葬。

我终于忍不住在死啦死啦的腿上轻踢了一下,那触动了他的伤处。他带着痛苦的表情,抬起一张心力交瘁的脸,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光泽了,倒衬得他很是目光炯炯。

虞啸卿问他:“你还有多少人?”

“……三去其二,一个大队左右吧。”

“日军最擅夜袭,你为什么不发动夜袭?”

“……你防得太好,步步为营。”

虞啸卿嘲讽地说:“在你挖的马蜂窝里?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我的裤裆下冒出个洞,还有一把捅出的刺刀。”

“……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放屁!都无所作为到老子在你的肚脐上打风枪开炮眼啦!——你到底搞什么鬼?”看来虞啸卿很想提前使他的刀了。

我忙顶上去:“我方主堡及子堡聚集火力杀伤攻坚部队,以冷枪射杀爆破手,以地势之利滚下汽油桶,纵火制造应急障碍,以烟幕瓦斯阻碍直瞄火力射击。”

虞啸卿问死啦死啦:“……他说了算?”死啦死啦说算。虞啸卿就说:“喝口吊气汤就想还魂?你慢慢烧,我看你有多少瓦斯和汽油。我等天亮,稍有间隙便以零散兵力出击——调川军团上来。”我愣了一下,每个人都愣了一下,最瞠然的一个人乃是阿译。

“此团能打的人正在山顶上和我们作对呢——林译副团长担任指挥。”

阿译敬礼的架势活活要蹦将起来:“禀师座,舍死也要啃下南天门!”

“你那口虫牙金刚石镶过?——海正冲团全军尽没,俞大志团三去其二,你川军团一兵不损,这是光荣还是耻辱?”

阿译声嘶力竭地说:“是最大的耻辱!”

“全力听特务营调遣,尽你们该尽的力!”

于是炮灰团的标识也就来到了南天门阵地之上,窝窝囊囊簇拥于特务营、警卫连之后。

战争,从清晨到又一个清晨,连活着也成了耻辱,连炮灰团的渣子也拿出来塑个形就扔进炮火之中。我的团长回来后像被鬼附了身,再没做出像样子的还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偷蒙拐骗来的事业再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弟兄们回不去家乡的鬼魂。他一点点把头塞到虞啸卿的刀下,他也觉得活着就是耻辱。

我凑到我的团长耳边:“你要是败了,我们照样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点儿反应,虞啸卿也凌厉地扫过来一眼,说:“川军团以班建制轮番袭扰,特务营加紧打开爆破点。”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盘,我不敢抬头,因为抬头就要面对虞啸卿的目光。我身边的死啦死啦还是一脸挣扎的表情,而沙盘对面的虞啸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欢疑惑,所以这种疑惑早已上升为愤怒:“天亮啦,我的百败之将。”

死啦死啦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刚睡醒差不多。

“你搞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派个手下来跟我左支右绌?他是块料子,可心窍是塞着的,不开阔……”虞啸卿这个一向强装理性的家伙忽然暴躁起来,“十分钟前我就可以爆开你的乌龟壳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捣什么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忽着,那真让我绝望,我赶紧说:“炸开个缺口!我们还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内一定考虑到这个的!”

“能挡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谁斗嘴:“这不公平!这只是沙盘!真打一场这样惨烈的攻坚战,地形复杂,伤亡惨重,我军从无空地一体的实战经验,谁有这样理论上的效率和理论上的勇气?”

虞啸卿说:“我每天睡眠从没超过四个小时,一天当两天用,就为了效率!我虞师的兵绝不会比日寇缺少勇气!”

我说:“您每天睡几小时是您自己的事,卧薪尝胆也可以是精神鸦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炮灰团去打这样的仗肯定会哗变!”我听见一片死寂,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祸。

“什么团?”他盯着我。

“川军团。”我说。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我连让他生气都没能做到。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卫指了指我:“收押。”

“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没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说的。当李冰他们走向我时,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把我扒开了,说:“我的防线还在呢。”

“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儿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虞啸卿说,“——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儿?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反斜面的。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驳斥道:“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铜钹一带的赤色游击队值得用两道工事群防御?”死啦死啦说。

“是防驻印军!他们正势如破竹地东进!”

“反斜面防线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粗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做这种争执了。他虽然总在争执,却又最不喜欢争执,他直接说:“我炸开树堡。”

“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杀,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弩之末,只是我的这支箭指着你的脑门心。”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看着沙盘,平静得我有点儿佩服他。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平静中又生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的腔调说:“……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得到死了才知道这一点。”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在哪儿学的……打这种仗?”他的声音发闷,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说:“跟他学的。”

我讶然地被虞啸卿看着。我几乎看不到虞啸卿的愤怒,只看到他的无辜。如果我忽然抢走雷宝儿最心爱的玩具,再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爹,也会看到这种无能为力到近乎无邪的无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释:“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解散。”虞啸卿说。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把这俩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都解散。”虞啸卿只是又吩咐了一次。

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们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轻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们这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然后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他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几个家伙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出了我的视线。

我惨淡地笑了笑,看着我的团座。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盘,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我冲进院子里大叫着:“救人啊!帮帮我,救救人!”我抓住我能够到的每一个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开,甚至是把我推开,我像是一股扰人的空气。他们视若无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夹着急救箱跑开——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我那团长的危殆。验证勇气很难,表现勇气就只要对我们同仇敌忾。虞师绷得像弓,今天断了弓弦,没人想他也许救了他们,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我被院子里的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后我沉默下来。

我们也许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都带着重伤,都精疲力竭,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团长,还要避免他碰到我的伤口,还不想弄痛他的伤口,我们这样离开了师部的大门。大门口的哨兵用同样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走出大门。

但是两个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我对我拖着的这堆烂肉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了,我唠叨和赞美:“你没说出来,太好啦。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你没说,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赞美中神志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小太爷真没跟错人呢……总算做对了事,能做你的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只管哼哼:“痛啊……你别念叨啦……痛啊……”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

“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脸颊,“喂,我不会开车!”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坠。我们好容易蹭到我们那辆连泥带血的破威利斯旁边,但我只能看着它发呆。

我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也许是我的主观,我不知道一个人晕厥的时候是否还能有舒服与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劲的手是拉不了车的。我像克虏伯拖他的战防炮一样,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挽带挂在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我拄着车上挂着的那支枪,终于有了两个着力点,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可我仍然很高兴,仍然时时露出快乐的微笑,并因为这种微笑回头看一眼我拖着的那头生猪。我满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后来我看见了那帮精锐,他们愤怒而茫然地簇拥在街角。我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他们向着我指指戳戳。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般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而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他们爱死了虞啸卿和那个能让他们全体丧命的作战计划,他们有多爱那个就有多恨我们。

何书光、余治、李冰他们迅速围了过来,张立宪最后一个慢条斯理走过来,好像他和要发生的事没有关系的样子,但瞎子都知道,他就活脱一个在模仿中长大的小虞啸卿。余治拿掉了我的枪。他们看着我,愤怒在平静之下。是的,虞师座训导要冷静,于是他们模仿出冷静。

何书光说:“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出来的东西。我说:“要是有个地方可以躺,我们谢天谢地。”

余治说:“拖着你的竹内连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说:“死瘸子,上回我该就地崩了你。”

他们拍打着我的头,拍得尘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发现只会越擦越脏,于是改成了用脚踹,还好只是轻轻地踹,以尽可能地表示蔑视。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让他们恼火,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还击。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脚重了很多,并且看势头将是十几个人的劈头盖脸。我站稳并且护在那辆推车前,我可不想哪个毛小子去动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就指给他们看我的伤:“我受伤了。”

“伤了又怎么样?”李冰忽然开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枪,逃避战事。”

眼看又是一顿暴踹,但是张立宪举了一只手:“等会儿!”在这帮浑小子中间,他发话至少顶半个虞啸卿,于是其他人都停住了。他踱上来,研究了一下我的伤口,他绝不会轻手轻脚,但也不会刻意重手重脚,他倒不恶毒。然后他说:“三八枪,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伤。别碰他的伤。”

“别碰我团长。”我说。

“我们不碰没知觉的人。”他说。

“那碰啥?老子是不是还要请他吃顿饭?”何书光问。

“不碰没知觉的人。不碰伤兵——只要他是和日军作战负的伤!”张立宪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静了,然后讥诮地看着我。

我不寒而栗。那是骄傲,不是怜悯。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我的团长躺在推车上,他们没有去动他,真没有去动他。

我被十几只手乌乌匝匝地推跪在尘埃里,我的手被毛毛躁躁地缠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枪,几把刀在我头上纵横捭阖,把我本来草窝一样的头发割成了狗啃;几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阔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们做这些勾当的时候还真够小心的,尽量不碰到我的伤口。我忍耐着,从人腿纷沓的空当中看着我的团长,我甚至还能微笑。

那只是暂时。

“笔墨伺候!”余治拿着从老百姓家要的一个臭烘烘的砚台和一支臭烘烘的秃笔,挤进人群,还没忘了作个大揖,把笔砚捧到我的跟前。他们的老大张立宪拿了笔在我脸上开始涂抹。我忍受着。

张立宪在我的额头上画了一面太阳旗,在我的脸上写了“小日本鬼子”,然后他擦着手退开。他很满意,他在笑,他周围的家伙笑得打跌。

何书光大笑:“不够像啊不够像!”我赤裸着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画的地方。他在我的人中上画了仁丹胡之后,又在我的身上画上了一面更大号的太阳旗。我开始猛烈地挣扎,但那帮家伙营养良好,体力充沛到过剩,哪一个都能制得我动弹不得。

余治在我身上写着“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着他们大叫:“你们干吗不剥了我一块皮?!”李冰在我身上做着诸多的补充,而一帮家伙跃跃欲试地等着更多补充。

我大喊:“我与日寇作战多年!”

张立宪扯开他的衣襟,让我看从锁骨直下的刀痕,我不知道他怎么还没死。他说:“跟老百姓吹去吧!我们也与日寇作战多年!”

何书光说:“咱们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的是啊——既然已与日寇作战多年。于是那些零七八碎的日本玩意儿全往我身上堆。某中尉的肩章,某军曹的勋章,某死鬼的千人针,某军官的王八盒子——居然还是灌满子弹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某鬼子敢死队缚在头上的带子,全是来自他们的敌人,瞬间我成为全禅达最荒诞的一个人,我琳琅满目到惨不忍睹地跪在禅达的街头、禅达的闹市。

张立宪说:“向虞师和禅达跪罪。跪足一个钟头,送你和你的鸟团长回垃圾团。”

我眼里充盈着泪水,怪诞地笑着:“好啊。真好。值啊。真值。”我跪着,在我被涂得鬼画符的肩头蹭掉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流出来的眼泪。脸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迹模糊了,衬着我脸上挂着的那个古怪的笑容。我的团长还躺在推车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着会如何对付这些人。

这时候一块石头向我飞来,砸在我的肩头,伴随着一个禅达人的暴喝:“小日本子!”

张立宪说:“挡掉!”何书光便摘下钢盔,咣的一声把第二块飞来的石头挡在人圈子外。张立宪同时笑嘻嘻地向我低声说:“不准说中国话。说一句跪多一个钟头——就是说,你的团长要躺多一个钟头。”他像一个不明事态的小阴谋家。

我看着我的团长,也看着迅速聚拢的禅达人的怒潮向我涌来。那帮精力过剩的家伙并不知道他们惹出了什么样的事,排个圈子,把我护在其中,把挥舞着石头与锹头的禅达人排在其外。

张立宪笑嘻嘻的,还以为他能控制事态:“乡亲们,这个鬼子俘虏很重要,我们还要押回师部审问。不要弄伤他——就是说,扔可以,不要扔石头!”于是飞向我的换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暂时,很快余治就发出了一声惨叫:“谁他妈的又扔石头?!”

不是谁,而是已经失控的大部分人。石头继续飞来,锹把子已经举起,不敢动手还击的张立宪们迅速被撕开一个缺口。我茫然地瞧着向我飞来的唾沫、垃圾、石头,瞧着举在空中的锹,它像是愤怒而盲目的旌旗。我终于挣开了他们缠在我手上的绳索。他们本来就绑得不紧,我跳了起来:“我从二十岁打到二十五岁!我为这场战争做的不比你们少!”

何书光一边尽量把人排在圈子外一边冲我叫嚷:“闭嘴!不准说中国话!”

我不理他:“我只是没你们那样的力气去喊壮怀激烈!我喊不出来——在还没激烈的时候就做你们这样的破事?!”

张立宪拼命抵挡着往上涌的人潮:“放下!你放下!”他那样叫是因为我掏出了他们挂在我身上的王八盒子。我把那支难看的南部式握在手上,说:“我够啦!去你们的虞师!去你们的精锐!去你们这个世上的一切!我见过死人!”我把枪顶到了自己头上,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们送他回祭旗坡!”

张立宪大叫:“放下!!”

我对他挤出个讥诮的笑容,打开机头。但我没能抠下去扳机,因为禅达人听见一个小日本如此流利地口吐人言,冲势已经缓和。而这时人群里冲出来一个,疯狂地抡着王八拳,第一下就招呼在张立宪的头盔上——那是我父亲。我父亲大叫:“你们抓错人啦!他是爱国将士!”

张立宪有点儿狼狈,我父亲凶横发狠,扒拉着任何拦他的人,王八拳着落在任何障碍之上。禅达人安静下来,看着一个凶暴的老头子对着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年轻军官抡拳,边抡边大喊:“他是爱国的!为了吾国吾民他连父母都不要了啊!他连腿都不要了啊!苍天,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吗?!”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父亲行凶逞强,余治李冰几个联手才把他抬了起来,并打算抬离人圈。我手上的枪渐渐垂下。我羞愤欲绝。我在家父面前杀过人,我用枪顶过他的胸口,我是否还有勇气在他面前打烂自己的脑袋?

然后我听见小醉带着哭腔的嗓音:“他是川军团的人啊!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们给他们放过长明灯的!就剩了十几个人回来!”我转过了头,看着小醉和张立宪撕巴。张立宪今天也真是时运不济,那么爱装儒雅的人,先被我老子抡了几王八拳,然后是小醉。小醉比他矮,拉着他的钢盔带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睁眼瞎子。

我赶紧抹干我的眼睛,这通胡抹让我像足了在罗刹国混日子的马龙媒。我从一张鬼脸下露两个眼白,瞪着身周的荒唐发出虚假的笑声。我并不想笑,但我知道这样笑会让折腾我的人生气。

何书光急着为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场子:“我知道你住哪儿!裤裆巷第三个门!老子知道你做什么营生的!老子上门弄死你!”

小醉根本没管何书光虚弱的威胁。她有一个菜篮子,于是她把菜篮子罩在张立宪已经卡在鼻梁上的钢盔上——看着张立宪在钢盔和菜篮之下挣扎。我听着自己的笑声都有些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