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睁开了眼,不知道是处身天堂抑或地狱,但书籍所载天堂或地狱都没有这种造物:一个被绷带缠了满身的家伙,绷带从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来,像是蜘蛛网又像是蜘蛛的八条腿。他挂在几根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着他。那个怪物也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瞪着我,然后清晰之极地对我冒一句禅达话:“我没事。”

我听天由命地打量这个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几块介乎灰白之间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布从顶上耷拉下来,形成了一个偷工减料的棚子。周围的某些器具看来属于一个糟糕的穷光蛋医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那个怪物开始向外边怪叫:“他没事!”

一群牛鬼蛇神从外边钻进来,打头的是个叫郝兽医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龙不辣这帮子神头鬼脸,连越来越臭不要脸的柯林斯也混在他们中间。

郝兽医惊喜地大叫:“你们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个!”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我强撑起半拉身子,试图报之以我从未有过的热情。

迷龙说:“你救活个屁!你瞧瞧满汉,瞧满汉被你治成个啥样?”我这才发现我旁边吊的蜘蛛精原来是满汉。

郝兽医脸红脖子粗地辩解:“我哪知道嘞!他伤口发炎嘛,他发炎就给他吃磺胺,哪晓得他就浑身都烂,过敏成那样!”

我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喂……”但是那群人很快就陷入一场混乱中。郝老头儿发了性子,抬手就给说了风凉话的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着老头子抡王八拳的手,嘿嘿地乐。

总算有个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忌,给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凑过来,那真让我觉得温暖。他把酒杯递过来:“祝我亲爱的翻译官……”

郝兽医不打架了,冲我们嚷嚷:“漏!漏!伤成那样给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龙的兴致立刻转移了。真难为了他,除了NO和OK外基本什么都不懂,还居然能手舞足蹈比画出个意思:“哪里?酒?哪里来的?”

柯林斯也不是盖的,装了个背着手的麦克鲁汉,然后扮演了一个三只手指的行窃,然后往自己嘴里灌。这家伙很会亡羊补牢,找了水灌回到酒瓶里。

迷龙赞叹:“偷麦师傅的?行啊你。我尝尝。”他那一尝,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没了。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后藏,一群家伙拥上去抢。

“哎,你们大家……”我说,但还是没人理我,他们在那儿争着抢着。我看了眼满汉,满汉很落寞地看着我。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我很高兴,但那种高兴却被十倍的悲伤掩盖了。我暂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欢乐。我挣起身离开这里。

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树林。我不会丧命了,但是失血过多让我虚弱不堪,我得挣扎过这平时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处各插着一根竹签,没在我伤口里的药棉上蘸着药剂,我知道这样的治疗法一定是郝兽医的杰作,但我现在真的已经无心抱怨了。

我拨开枝叶,看见了我苏醒后第一个想来看的东西:南天门。它又回复了静谧。以前我总是很仇恨地看着它,而现在我无法不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看着它。我看它时的眼神越来越像死啦死啦,他经常这样,整个小时地看着南天门,那是我在濒死之际所见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着西岸,再也看不见我已死的弟兄,因为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以为我早已忘掉他们,但当我得像一根会走路的羊肉串那样活下去时,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们。后来我开始做一件我从来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作为香火。我跪下,很想像不辣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从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把脸深埋在这捧土里,呼吸。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赶紧放开我正在做的丢人事情,站起身回头。

郝老头儿、迷龙、不辣、蛇屁股,一个不落,看着我。我想他们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但他们只扫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后装不知道。我感觉到了他们的不怀好意:“……干什么?”

郝老头儿要给我换药。我意识到老头子一直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像是要哄着小孩子吃下极为难吃的东西。我看了看我那个可笑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几个一脸诡异的家伙:“……换药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不辣说:“关心你啊,看看你。”

我问:“郝兽医,我昏了几天?”老头儿说有三天半了吧,我又问他:“我昏着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换药的?”

老头子愣了一下,然后凶相毕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个家伙围追堵截。一个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当得起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我很快被他们抓住了,侧摁在地上,手脚腰背没一处能动弹。我看见了郝老头儿手上拿着什么了:又是两根蘸了药的棉签。他倒心好,还拿套子护着以免感染。

我大叫:“……不要乱来!你们怎么不拿自己试试?喂喂,兽医,郝老爷子,咱们好好儿说,准还有别的治法……”

迷龙笑得黄鼠狼一样:“为你好,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

“……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我大骂,但管个屁用。郝老头儿面慈心狠,下手一点儿也不带软的,伸手就把一根签子从我的伤口里拔了出来,我痛得失了声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时候我已经晕了过去。晕不了多会儿,他再把两根新签子扎进来时,我就失了声地大叫着醒来。

老头子死死抱着我,迷龙给我擦着痛出来的眼泪,不辣给我擦着汗。不擦倒好,就他们那与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脏。

我骂老头子:“你个老不死的!”

他一点儿不介意:“承情啦承情。我还想带着儿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他们把我搀起来,迷龙和不辣架着我,遛着。

“还不如死在对面好!”我说。

蛇屁股问:“真的?”

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当香的树枝还插在上边,然后说:“假的!——我咒你十八辈祖宗!”

不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只认得我爷老子和外公,其他随便你啦。”

我被几个家伙架着,遛出树林,远远的我们便看见一个人狼奔豕突地跑过来。原来是克虏伯,难得他能跑得像个发了疯的皮球,他边跑边喊:“团……团长死过去啦!”

我想说话,但还没说出话来就被迷龙那两位扔在地上了。

“死啦?!”迷龙问。

克虏伯解释:“死过去啦……就是……晕死过去了!”

我挣扎着往起爬。我身边人足纷沓,迷龙从克虏伯身边跑过时还不忘对着那尊屁股起个大飞脚,但没空管我。我瘸着摇着晃着,竭力跟上他们,但那几个家伙跑得只留一路尘烟。终于有个好心的郝兽医来搀我,我们用一个老头儿架着一个重伤号能达到的最大速度蹦着。边蹦跶我边问老头子:“怎么会死过去呢?”

“伤的呀!”

“他怎么会伤着?”我有点儿奇怪。

郝兽医表情怪异地看了看我,看起来有点儿生气。狗肉从迷龙他们去的方向跑来,吠叫了一声又跑了回去,老头子立刻把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号,说:“你自己走好不啦?他们要医生,我是医生!”于是我又一次被闪在地上。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着颠颠的死兽医颠颠地跑。一切乱了个套,我们都有末日的感觉。

远远的我便看见那群家伙围在一起,簇拥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东西。我刚刚走近,就听见人群里死啦死啦在愤怒地大叫:“干什么?老子就爱时不常地摔一跤,管得着吗?没见过?管得着吗?”

然后传来郝兽医的声音:“团座,你这跤摔得一泡茶的工夫都过去啦。那叫晕倒。”

“啊?几点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后勃然大怒,“滚!滚蛋!闪开!”

人潮如水分开。最先赶到——或者从未离身——的丧门星和克虏伯扶着他,而我瞪着我的团长发呆。我快不认识他了,我像是看着一个活鬼。这个活鬼脸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净但仍清晰可见,老郝抹上的紫汞让他看起来像足了一个阴阳脸的小丑。他一向挺括的军装不知道被哪个家伙裁成了短裤短袖,方便包扎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头。所有爬行时会摩擦到的部位都被绷带包扎着,渗着血迹。他的衣服敞着,绷带一直包扎到他的胸口,再在肩头打了结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脚和腹部都已经磨烂了,也许见骨。

我木雕泥塑一样地看着。他看见我只是一眼掸过,然后继续他的愤怒:“麦师傅和你们的督导大人都去师部啦,干吗瞒着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都要我自己操心!你们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妈呀!——儿子们,我的车呢?车呢?!”至少就痛楚程度来说,那家伙伤得比我重几倍,可不但咄咄逼人还挥手打人。我们被他轰着赶着,迷龙绊在泥蛋脚上,两个家伙滚作一团。丧门星忙飞奔了去找车,其速度好像前边有个日军给他追着砍。

他又叫我:“孟烦了,躲什么?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来是要派用场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赛生猪。”

“……我怎么回来的?”我问他。

“你哪里回来了?你早死在对面啦,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个冤魂。”

想跟他说句中听的都没门儿,我只好干咽口唾沫:“……谢谢你帮我超生。”我无法想象他如何背着我在森林一样茂密的枪口下爬过几华里刀锋一样尖利的砾石,就像他无法想象已成亡魂的小书虫子如何渡过怒江。而他也只是挥了挥手,很给面子地又多瞧了我一眼,说:“准备报恩吧。今天我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说你不想死,那就给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活。”

“我能帮你做什么?”我问。但他没有回答,他那辆破吉普已经被丧门星吆喝着开了过来,仍未修好,发出爆炸一般的声音,冒着黑烟,速度还不如丧门星的狂奔。

死啦死啦实际上是被一帮家伙举上了车后座,他行动还不如我灵便,我至少还有一只能使得上劲儿的手。一个包砸在我们车上,空瘪瘪的也不知装了什么,我认得那是我们背过江的包之一。包还在车座上弹跳的时候,死啦死啦已经催着司机开车。

那帮家伙被迅速抛离,郝兽医突然想起什么,挥着一个急救包追着车大叫,但这破车的噪音大得让我们听不清。麦师傅指责我们对物资报废性使用的确是对的,噪音大得在车上说话都要嚷嚷,而且一路呛着黑烟。

我对死啦死啦说:“郝老头儿刚才一定是说你会死在路上——这么急干什么?”

“师部会议,林督导瞒着我拉走了麦师傅。你说是干什么?——不要装傻!”

我已经无心装傻,死去活来,我甚至觉得以前的装傻充愣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我说:“是作战会议吧。这种大事阿译没种瞒着你,往好里想是虞啸卿爱惜你的身体,更有可能是他不想听你的丧气话。他们去了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表示虞师三团到齐,以全公务。”

死啦死啦很愤怒,比刚爬起来时更加愤怒:“这是拿全师的性命孤注一掷!怎么能不告诉我?!”

“他对你已失敬重了,你现在在他眼里还不如那些只会听他命令的人。”

“他是理不直气不壮!他是明知故错,不想旁边有个明白人看着!”

我看着他:“你也知道虞师座心虚时会怎么做。枪在他腰上别着,掏得还特别利索。刀被他手下背着,听说那把刀能把活猪一挥两断——你也不属猪。”

“我要你使出吃奶的劲儿来说这个吗?”

我只好郁郁地说:“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你也一样。”

我们的车驰进失去祭旗坡遮护的路段。通常灌木和林荫会遮护我们,但今天那儿烟冒得如同信标。这时隔江的南天门嗵的一声闷响,然后一个指向极明确的呼啸声迅速靠近。七五山炮。我大叫:“炮击!快开!”

司机也意识到了危险,猛踩油门,但这辆破车的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第一发炮弹在我们车后炸开。我死死抓着座位,死啦死啦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撑起来,倾身去抓固定在前座上的冲锋枪。第二发炮弹在我们的车前方炸开,车猛颠了一下,熄了火停下。死啦死啦已经抓到了枪,从前座撑了起来。硝烟和爆尘散去,那家伙满头满身,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我呆呆看着他:“……喂?”

他没吭声,拿枪撑着,慢慢地坐倒在座位之间。即使炮弹炸响时我也没有现在的恐慌,我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猛力摇晃着他:“不要啊!我看过啦!你这种人在那边待不下来的!你就算死了也会闲死!你事情还没做完,没做完你怎么能死?!”

他开始呻吟:“……痛死啦。”

“痛可以,那也不能死啊!”我说。

“别晃我了成吗?痛啊。我连皮带肉一路蹭回来的,一路上苍蝇追在背后打牙祭。好多次就想给你补一枪算了,要不是咱们已经在南天门扔下一千多号……我不想再多加一个了。”他是一点死相也没有。我这才发现死了的是我们的司机,他仰面瘫在驾驶座上,胸腔已经被一块弹片切开。

我讷讷地放开他:“你……玩儿了命地抓什么枪啊!来的是炮弹,你要拿枪把炮弹打死吗?”

那家伙茫然地看了看他抓在手上的枪,才意识到他刚才不顾一切地去抓了一支枪:“枪……我……见鬼了……我拿枪干什么?”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了看扔在车上的那个背包,“那里边装的是不是咱们画的地图?你知道的,虞啸卿那耳朵根本是拿来跟所有人的嘴作对的,那玩意儿不管用。我不是说损话,真的,我不想再损了。我也不想看着弟兄们拿命去垫,不管是不是炮灰团的人——可有什么办法?”

死啦死啦把自己撑起来,我扶他。我发现他虚弱之极,刚才在所有人面前的咄咄逼人只是强装出来的假象。他说:“车是破的,枪是残的,司机是死的,咱们两个是残的,那就是没办法?——没办法,就是急出来的办法。帮我把死人抬下去,回来再收殓他。”他顺手把死人的眼睛合上了,“尘归尘,土归土——你信不信得过我开的车?我可就学了一下午。”

我只好苦笑:“你开的破车我们已经坐了一年多啦。”

然后我们开始收拾,把这辆车再发动起来。我们做得很吃力——我们两个残废。在死啦死啦的反复捣鼓下,车终于发动起来。司机的尸体,我们只好先给它盖上一件外衣。

这辆车在死啦死啦手上好像打算猛翻一个空心筋斗,幸亏最后它还是决定四轮着地,但是跑得七歪八扭。死啦死啦适应得很快,至少很快就让车跑成了直线。他让我擦一擦挡风玻璃。刚才已经擦过了,但没拭尽的血仍在往下流。我拿自己的衣服再一次拭擦,终于算把车窗擦净了。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行驶,但前边的路仍是淡红色的。

我们并不顺当地把车停在师部外边的空地上,那个二把刀司机狠狠地把车撞上了别人早停在那里的车。

几个岗哨向我们跑了过来,但我们把他们吓坏了。死啦死啦的脸倒是擦干净了,但身上仍像是刚在屠宰场待过一样。我索性不穿我那件血糊糊的外衣了,但一个胸背各长一根竹签的人无论如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死啦死啦大喊:“我是川军团团长龙文章!虞师座特召我来,有紧急军情报告!”他成功地把人吓到了,甚至吓过头了,几个岗哨吓得连扶他都不敢,只剩立正敬礼的本能了。我抓起后座上的背包,跟他直冲师部。我们来势汹汹,但我看得出来,那家伙的体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师部今天戒备森严,但我们的这副鬼相,加上压低了声音的一声“紧急军情”,让我们畅通无阻,不用问路,往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撞就是啦。最后我们看见了那道门,和别的地方比,它设的岗哨是双倍。

死啦死啦跟岗哨说:“川军团团长!虞师座特召,有紧急军情!”但这回不灵了,值班的是李冰,他只瞧我们一眼,摇了摇头:“机密会议。与会者提前半小时到场,逾时免入。”几个枪口便对着我们。

我试图拉住仍往上撞的死啦死啦,那是徒劳。我刚把他往回拽了一下,他已经扯足了嗓子大叫:“就是强攻渡江嘛!还机密个屁呀?!看看我,日本人已经打过江来啦!”

本来死寂的院子里立刻哄然了一下,他那鬼样子就算说日军打到门外了怕也有人信。幸好今天的兵全是师特务营的,见过阵仗,没给吓散。紧锁着的那道门突然打开了,露出张立宪一张冰寒彻骨的脸:“师座有令,进。”

我屏息凝气,跟着剑拔弩张的死啦死啦。我小声地提醒着这个我见过的天下第一惹事的家伙:“进门就道歉。说忧思过虑,与会心切。”他没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道歉。

我现在很后悔来这里,因为我眼前所见的一切。整屋子的大部分面积被一个精致的沙盘占据,这样一个沙盘定是日久之功,但恐怕除了张立宪一类的亲信,绝大部分人是首次见到。它被怒江一分为二,禅达、铜钹、南天门、横澜山、祭旗坡巨细无遗,全部在望。作为炮灰团的一员,我没法不注意到别的阵地上作战单位精确到了连建制,部分最精锐的部队甚至精确到排建制,而我们的祭旗坡上边的建制符号只有一个:川军团。这大概就是我团在虞啸卿心中的地位,相当于一个排。

虞啸卿、唐基、特务营营长张立宪、警卫连连长何书光、战车连主官余治、炮兵营主官、工兵营主官、辎重营主官、搜索连主官、通信连主官、输送连主官、美军顾问团、英军顾问围在沙盘边,二十多双眼睛冷冷看着我们俩。最友善的一双来自缩在墙角,估计从来了就没吭过气的阿译,因为那很怯懦;最责难的一双来自杵在沙盘前,但恐怕说什么也没用的麦克鲁汉。除却这两位和唐基,所有的眼睛里都杀气腾腾——我见识过虞啸卿的鼓动功夫,那不奇怪——而杀气最重的一双来自虞啸卿本人,他在沙盘那头盯着我们。

虞啸卿,闻鸡起舞卧薪尝胆,以他的高傲甚至学会了隐忍和求全。现在他等来了物资,等来了武器,等来了加强的炮兵和强渡器材,等来了美国人的激赏和合作,谙熟了怒江的水文,竹内连山闹过的笑话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现在这辆战车再也刹不住了,这里所有的人将会陪他粉身碎骨。

他一反平日有话就说的爽快,刻意把我们晾着,让我们被所有人瞪着,刻意延长这种酷刑的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说:“日本人打过江了?”

我等待着死啦死啦的道歉,但从那家伙的嘴里蹦出来的是:“是,打过江了!”

“击破了谁的阵地?”

“击破了你的阵地。”

我想即使是戳在虞啸卿背后、拿着沙盘道具的何书光都能看到虞啸卿紧缩了的两个眸子。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说:“现在打到哪儿了?”

死啦死啦说:“打到这儿了。刚攻进虞师会场,站在沙盘面前。”然后他开始大叫,“我就是日军联队长竹内连山,我特地来歼灭你的虞师!”

满场哗然与诧然,视虞啸卿如神祇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要把自己砸了过来,又在他的一声轻咳中戛然而止。

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我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有些感动,可此仗是必胜之仗,也必是血战,非匹夫一人之功。放下你画的地图,我会记你一功。”

“没有地图。我特来歼灭你的虞师!”死啦死啦说。

“何书光!”虞啸卿叫道。

何书光伸手就掏枪,但又被大喝了一声:“转身!”

何书光转身。虞啸卿拔刀时,刀刃与刀鞘摩擦得让人牙酸——那是气的了。他手一扬,他那把刀旋着猛钉在沙盘上——正好钉在南天门之前,不偏不倚。然后他说:“好!竹内先生,我来攻南天门,如果攻下来,我砍了你的头!”

又一次哗然。唐基迅急地在虞啸卿耳边说着什么,但那家伙立刻喝了回去:“去他的枪毙!他要做鬼子,我就砍了这鬼子的头!”

我呆呆地看着事态急转直下。说什么也没用了,唐基都不可能挽回的事情我更不可能挽回。死啦死啦低着头,气势上弱到不行,然后他抬起头来:“好。我守南天门,如果守不住,你砍我的头。”

“好。”虞啸卿应道。

“我需要把南天门的阵地做些变动。我看了回来的。”

“可以。”

死啦死啦又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和我的副官。如果没守住,不关他的事,只砍我的头。”

“未及战先言败?”

死啦死啦苦笑:“我是你手下最好的百败之将。”

虞啸卿说:“行。我对那颗草包头没兴趣。”

“我要想想。最要命的东西沙盘做不出来,”死啦死啦敲敲自己的脑袋,“在这里头。”

“请。”

然后是死寂,这屋里的空气如同冰冻。

几十双眼睛瞪着死啦死啦。他想着,有时会动手在南天门阵地上做出一些改动,比如加上诸种侦察方式难以发现的地道,比如在那块半山巨石的反斜面后加上几个暗堡,比如为那两道纯属多余的反斜面防线加上一些点缀,一边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得讲解:“……南天门上没有的东西,我不能胡来。这是自江边第一防线延伸到半山第二防线的地道,是的,竹内联队挖通了整座南天门。”他注意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和虞啸卿的不为所动,“硬胶土、火山石,我们都觉得挖不动——他们也挖不动,可他们决定做鼹鼠。只挖一个小孔,把汽油桶打通,连上,埋上,贯穿土中,工程量锐减,那就挖得动啦。”

很静,只有几个翻译在轻声地把他说的话译给美国人和英国人。死啦死啦罔顾中国式的怀疑、美国式的讶异和英国式的嫌恶,用手指在沙盘上的明壕里捅了两个洞:“不想搞坏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只捅两个口表示了。你们不信,可它在南天门上伸得像蜘蛛网一样。里边很黑,有通风孔但没有任何照明,人在其中憋屈难忍,气味难闻,但守军可快速机动前往任何一点——嗯,是爬去的,姿势不好看,可打仗谁还管这个?”

一个美军中校说了句什么。

我翻译给死啦死啦:“他不相信人能在一个绝对黑暗的环境里钻过半座南天门,会疯的——顺便说,我也不信。”

死啦死啦说:“我钻了,没疯。还有比我更能扛的,可惜是日军。他们甚至驻守在汽油桶里,而各位身经百战,一定见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我顺便提醒我的同胞,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可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我见过把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也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

张立宪张口骂道:“你他妈的……”虞啸卿打断他:“小节处争执,就是夺我性命,费我时间。”

大家都老实了,死啦死啦接着得罪人:“我从这里钻到这里,半山石。我们大概一直奇怪,竹内应该炸掉它,留着阻碍射界。可石头下是挖空的,一个小队驻防,暗堡群。”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抗议道:“半山石那里我们足盯了一个月,就算一根杂草也发现了。暗堡群?”

“不在正斜面。”死啦死啦抓了几个标识,摁在那块石头的背面,“在背面。”

海正冲只好冷笑:“这样的暗堡修来做什么?溃逃时好打自己的脚后跟么?”

“倒也可作此用,但应该是次要的吧。”

虞啸卿喝道:“勿争小节!一堆人打一个人还争这些做什么?”

他再次忽略了我,死啦死啦提醒他:“两个。”而我们两个在虞啸卿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

死啦死啦接着说:“疯子钻汽油桶钻到了这里,第二防线,明壕不多,多为暗堡,交通壕也上覆原木,伪布植被,几与南天门同化,重要火力点上是原木、铁皮、沙土的双夹层,我军火炮无法穿透。第二防线又是以汽油桶上行,直至土质疏松处,这部分是真正的永备地道,照明、电力、通讯一应俱全,也是我钻得最难的地方,被逼得钻了排污道,我还见到修完工事后被屠口的百姓残骸。”他等待了一下虞啸卿表示态度,虞啸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继续。

“地道随时可以炸毁封闭,当然是照他们的意图。我们根本无法明晰地下网道的全貌。从这里可以上行直至最后一条防线,施工之密,防御之坚,比第二防线有过之而无不及,尤以山顶树堡为甚。南天门山顶的巨树早与石同化,数十棵长成一棵,部分树质与玉石同纹理,向被称为神山神树。竹内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把石与树都挖空了,真不愧了他土木工程师的出身。此堡射孔无数,连树杈都禁得住直射火炮。树体本就坚固得能抗航空炸弹,现在树根以上两人高度全被钢筋水泥包裹,再向外延伸成一个堡垒群,是南天门上最大的主堡群,众所周知,也是竹内那个挖洞狂的指挥部。

“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美国盟友的飞机天天都看着的。现在日军物资匮乏,原有的重炮倒调走了大半,不外是联队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战防炮、七五山炮、几种迫击炮和掷弹筒、九二重机。不过师团级的重炮调走了,联队级的直瞄炮可是倍增了,尤其九二重机多得吓人。”

虞啸卿说:“讲完啦?开始吧。攻下这棵树,我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我的头在这脖子上是待得最好的,不过师座要的话,它就在这棵树上。”

虞啸卿简短地说:“开始。”

出乎意料的是死啦死啦让我上,因为我离他最近,一个耳刮子就能扇到。能顶到什么时候顶到什么时候,我死了,他再上。他让我想想我在日军阵前的恐惧,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活,用我恐惧的东西打仗。我接受了这个,往沙盘前靠近了一步。虞啸卿却往后退了一步,如同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虞啸卿那边派上了何书光,那个愣头小子一下子张口结舌,平时的彪劲无影无踪:“啥?”

虞啸卿说:“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离我近,不是天天跟着你张哥你余弟胡混,或者在禅达的婆娘面前装风雅卖肉,你早该上战场。我也知道,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早想上战场。十五分钟之内收拾掉这草包,我就让你上战场。”何书光脸红了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来了:“是!”他瞧着我的架势像是打算扑上来,用拳头把我收拾了。

我只是看着死啦死啦在沙盘上标注的那些通道,我知道那是他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他不是个没目的的人。

何书光发着愣,我也在发着愣。旁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位要愣到什么时候。我提醒何书光,他是攻方。他便期期艾艾地“我……我……我……”起来。

虞啸卿呵斥道:“结巴什么?!我器重的人要一往无前!他只是你踩在脚下的草!”

虞啸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对付多了,只一句呵斥,何书光立刻利落起来,平日舞枪弄棒,这会儿还推推眼镜,利落得文绉绉的:“我师为此役可调集兵力,计有虞师三团一万二千人之全部;军部工兵团之大部,已专攻强渡作业逾年。支援火力汇方圆驻军之大成,计有七五山炮群三,一〇五炮群两,师座正争取一五〇重炮能做加强,成算颇大。各团营级单位都配有美军联络官,美国盟友之对地机群可随机来援。我师已熟谙怒江水文,并有美援之强渡技术和物资,实际我师已在其他江段进行过秘密之演练,湍急之况比行天渡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听着,那家伙简直是在献宝。我想死啦死啦和我一样,知道虞师这些日子是用飞一样的速度在变壮实,但没想到他藏了这么多东西。有趣的是在何书光的攻势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们都将炮灰团当作不存在的存在。他文绉绉地毁灭着整个南天门西岸,我怀疑他是否经验过血肉横飞,否则不会在描述生命化为泥涂时还那样咬文嚼字。

“……虽为陆军,但师座为此役一直精研美军跳岛攻击战术,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惨烈卓绝一战,师座调专人翻译盟友资料,已精研至班排一级作战。师座说话,感谢盟友提供之经验,但任一新型战术,其失败处比成功处来得值钱……”

虞啸卿很不耐烦地把他的话打断了:“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

翻译向虞啸卿传话:“赫尔特林上校以美军顾问团的名义向虞师座致谢,感谢虞师座如此重视盟友以生命换来的经验。向失败处求成功是美国精神,师座不光拥有了美国造的现代战争机械,也拥有了这种精神。赫尔特林向虞师座表示,失败比成功来得值钱,他很赞赏‘值钱’两个字——这也是美国精神。”虞啸卿只好以微笑颔首回应那位赫尔特林的颔首,可显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国人说他够美国。

“——南天门怎么守?”他仍不是向我问的,还是问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指着我,而我一直在瞪着沙盘发呆,说:“我不打。”

响起一片嗡嗡声,但并没有得意,这里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因为战场上的意外而得意。

我接着说:“打也打不过。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我们也学了乖,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身处炮火之中,知道人这时候多惜命,我不做任何自杀式的反击。不打,我忍着。”

虞啸卿说:“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

我说:“师座,您也在用美国打法,竹内干吗就非得用日本打法?”

他看了我很久:“……你继续。”

我向何书光摊了摊手:“……你继续。”

何书光开始移动沙盘上的兵力标识。我撑在沙盘上,肩胛骨高高耸起,盯着那些被他移动和逼近南天门的标识。一只手吃不上劲,我用另一只手挠着头,头皮屑和泥尘纷下如雨。我像一根活羊肉串,身上尽是血和泥污。我绝不像一个军人,我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愁苦地瞪着沙盘想保住另一个人的活命。

虞师的先头部队——那些标识已抵达南天门之下,半数的兵力聚集东岸,将很快过江。何书光犹豫地看了看我,他不知道该当这个入了定的叫花子是存在或不存在,然后说:“我师运送能力可保主力团一个加强营在七分钟内渡江,十五分钟内展开,第一攻击波和第二攻击波之间没有间歇,第三攻击波预计会有十分钟间歇。”加强营踏上了西岸,便面临了已被炸过好几遍的日军第一防线,他们开始展开,训练有素,武器精良。

“我开打。”我说。

那条曾几乎要了我的命的防线顿时变成了马蜂窝。轻重机枪也许算不得什么先进武器,但几十上百挺轻重机枪集中在这样密集的一个空间里,江滩上的人只能觉得像捅开了几百个马蜂窝,每一只马蜂都是一个要人命的金属弹丸。掷弹筒的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

何书光愤怒地抬头,他不是个能经受得起意外的年轻人:“一防上没有那么强的火力!你集中了整个联队的机枪火力,二三防不要了吗?”

我的声音在别人听来也许很悲伤,因为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屠杀我方的弟兄:“我们渡江了四次,最近的一次在敌军一防外趴了两天,他们的网道可以保证一防和三防同时吃上热饭。饭能送到,拆散的武器也是一样。没一防,没二防,没三防,一二三都是拿来骗人的——这地方竹内连山准备了一年多,是他的战场,他早预备好的杀场。”

虞啸卿说:“继续。”那表示何书光的抗议无效,于是我继续我的恶毒:“我军——就是日军深埋地下,网道四通八达,只要龟缩,就扛得起有限的伤亡。最要紧的,你方火力没能摧垮我军的临战之心——也就是杀人之心。”这确实很恶毒,全联队的机枪火力网集中于一线,在狭窄的江岸上制造金属风暴,主力团的伤亡率现在要以秒来计算。

“一防,集中轻重机枪和掷弹筒,歼灭登岸之敌。老掉牙的武器,可全联队的装备量集中在那么光秃秃挤满人的滩涂上,几十米的射程,我会宁可挨美国燃烧弹。二防,集中直瞄火器于半永备工事内,截断渡江之敌。那些工事一〇五炮啃上去也只掉层皮,就算工事被毁,也还能在二三防线的地下甬道机动。三防,将远程火炮置于反斜面的炮巢中轰击,以避开东岸优势火力的反击。”我说。

何书光这个不讲理的大孩子终于找到了理儿:“反斜面?那样的鬼射角?谁也打不到谁!你们根本就打不到战场上!你们连东岸阵地都打不到!”

我说:“那里已经不用打啦,几百人挤在一个窄胡同里砍杀,早插手不下啦。禅达群山环抱,运输艰难,虞师曾被逼到全师火炮就一个基数储弹的份儿上。现在路有啦,打得起大仗啦,可大仗更耗物资,那是要路来运的。我炸的是路。先毁禅达往江岸的路,再毁外界往禅达的路。一年多的时间,日本人又不是没飞机,早可以逐路段标定了。现在你们又要靠人力运输啦,连以前都不如,因为有了车,你们事先没预备足够的骡马。”

何书光瞪着我,我想他最难以接受的不是被击败,而是被我击败。然后那家伙开始爆发:“我会冲上去的!我拿刀砍也砍翻了你们的防线!我不怕死的!我这条命早就不打算要了!谁死了,我就会填上去!我死了,别人也会填上去!”

我低下了头,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叹气。我并不是那么想看一个草包的现形。

“下去。”虞啸卿声音很轻,他的部下即使在狂怒时也会注意的,“你真是我的赵括——我会给你仗打的。”

何书光收了所有的性子,下去。他会很愤怒,但是沉默的愤怒。

虞啸卿又点将:“海正冲,你是第一主力团,实战首攻。希望你不光有军人之表,也有军人之里。”

海正冲雄赳赳地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是个粗壮的武夫,往下的行为却令我的印象改观。他走到沙盘跟前,一个中校团长,先给我这小中尉一个敬礼,以致我也只好很不像样地还礼。然后这家伙就半点客套和情绪也没有,直奔主题:“我不看我的背后,因为我在进攻。以渡河器材应急改装为避弹板,继续冲击;呼唤远程火力向二防大量发射烟幕弹,掩护渡河;三防无须我来操心,你的远程火力自有虞师座亲来照应。”

我看着他,这不是个草包,他拿来慑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脸上的刀痕。这是个凶人,我会更加吃力。

他几乎是自杀式地攻击,为了让第二主力团能接续他们好容易抢占的一防。那样悍不畏死的进攻本可以让他们至少跟日军二防绞缠在一起,但是南天门半山腰上,本来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那些家伙外形扁平,说白了像巨大的乌龟壳子,子弹打上去只有金属的响声,但是从下边的缺口里却冒出轻机枪的火焰。于是海正冲最后的攻击不仅是自杀式的,也是无效的。他被我命中的时候,他那些被阻滞的士兵正在一防撤退日军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冲瞪着死啦死啦而不是瞪着我,他总算还是个有自控力的人,并没像何书光那样失控:“龙团长,你为你的部下出了个好点子,可谁见过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说:“我见过。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里,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么时候。竹内连山一定会死守,可不是死在那里不动,防御不等于放弃机动。”

虞啸卿冲海正冲摆摆手:“下去吧。你已经尽力,只是没他无赖。”海正冲一个敬礼,干脆地退开,倒也昂然。

安静了一会儿。我很疲倦,流淌的汗水让我的脏脸像快要融化了一样,我宁可继续窝在南天门之下忍受孤独。虞啸卿很平静,可他一向不平静。死啦死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其他人很躁动,但是沉默,这比喧哗更让人不安。

虞啸卿又说:“俞大志俞团长,这小子阴损得很,和他现在死守的南天门一样,便宜占尽,似弱实强——你是打不过他的。”我们的第二主力团团长只好啪一个立正,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然后虞啸卿转向我:“贵庚?”

他居然这样客气起来,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实岁二十五。”

“顾忌太多。你讨厌我,可又怕我,我要上来,只怕你的损劲就全上不来了,那就叫束手待毙——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颗惹是生非的脑袋。”

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我不出声,因为虞啸卿说的是实情,他要上来,只怕压也把我压死了。

“弄个年岁和你相仿的斗吧。新提拔的特务营营长张立宪,民国四年生人,倒从民国二十年就跟着我打仗。我记得你是学生兵,他也是学生兵——你们学生娃对学生娃看看。张立宪,你接手第二主力团。”

张立宪迈步出来,他也不向谁敬礼,只是向沙盘摊了摊手,把沙盘当作了巨大的棋盘:“我请求向日军二防施以黄磷弹轰击,美军轰炸机应可再次出击,请以汽油纵火炸弹施以攻击。”

我提醒他第一主力团的残部还在他的攻击区与日军纠结。他说:“知道。可不这样,整团人拿血肉换来的寸寸山河就又成泡影。为国捐躯,得其所哉。”

我轻声地说:“你没被活活烤死,当然得其所哉。”

他不说话了,只做出一副儒雅表情。而虞啸卿在和美军顾问轻声交流后给出答案:“可以。”

我也不说话了。他如秀竹我似枯草,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讨厌他。那家伙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拈掉日军阵地上的兵力标识,以及第一主力团的最后标识。在我的印象中他敏锐但是无知无觉,他一定没有经历过大头兵在身边死去,更没经历过他自己的死去。我也像被烧煳了,一脸枯焦的表情看着他。

他也流离失所,他也愤怒,他也茫然。在同样的情绪下做出不同的事情,迷龙找了个家,郝兽医决定做好人,死啦死啦决定和不堪的我们同命运。而他和他的师座因此爱上了武器,他们弄来了杀伤力最强的东西,然后毫不犹豫地向任何东西开枪。

那小子又摊了摊手,该我了——他倒并不得意。我说:“你的炸弹炮弹,就算扔在祭旗坡这样简陋的阵地上,总也还有人活下来的。人是怎么都能活的。”他同意我的说法。

在燃烧时被覆盖了的甬道开启,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从里边蜂拥而出,在那些汽油桶改装的简易甬道里爬出钻出,推开倒在武器上的尸体,重新操起还在发烫的武器。南天门又一次开始喧嚣起来,二防和南天门树堡上的武器再度向冲锋部队攒射。

张立宪是有条不紊的,因为倒在枪炮攒射下的那些炮灰并不干扰他决策的心情,他和他亲遣的那队人甚至不加入冲锋的人群,而是斜插入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之后。一个临时的联络点很快建立起来。那家伙显然是个酷爱使用先进武器的人,巴祖卡火箭筒、六〇迫击炮、火焰喷射器,诸种我们见所未见的家伙在那后边组合起来,然后开始对二防那些仍在喷射火舌的火力点予以拔除和彻底歼灭。与他随行的美军联络官开始呼叫空中,这回是战斗机对山顶树堡的点打击,无法摧毁,但至少可以压制。

现在的战况看起来很怪异,第二主力团的兵似乎在和南天门本身作战。一片焦土上,他们缓慢地推进。日军仍从他们蜘蛛网一样的甬道里四处冒头,对攻方造成极大的伤亡,但只要一个出口被发现,便会被喷进炽烧着的凝固汽油。他们不仅要歼灭窝在里边的日军,也要借此发现另外的出口,然后掘开每一个冒出油烟的地方,扔进手榴弹和TNT炸药块。

终于他们可以几无阻碍地冲锋了,除了半山石反斜面的工事下机枪还在轰鸣。这是我最后的抵抗手段了,我调进了八挺重机枪,封杀任何想越过巨石拿下山顶的攻击者。石头下暗堡里的每一个枪眼的射界都极其窄小,才十几度左右,但正因此射手极其专心,每一股张立宪派上来的兵力都是未及展开就被扫倒。

喷火手身上的压缩空气瓶被打爆,那几乎波及了他周围所有的人。巴祖卡火箭手和他的火箭筒一起滚下了陡坡。张立宪组织他的人搭一道人梯,一个个土造的爆破罐传了上来——看着土,可里边塞的全是高烈炸药。然后那些玩意儿从石头上向暗堡悬垂放下。

点燃的引信咝咝地冒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