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们在山道拐弯处已经能看到那辆吉普淹在烟尘中的屁股,司机偷眼瞧瞧死啦死啦的怒火中烧,把车速放慢了些,但死啦死啦把他的柯尔特猛拍在驾驶台上。于是我们的车速也猛然快了,这辆满载的车颠得要散架。我猛拍着车门:“要么让我进去!要么老子下车!”死啦死啦终于把车门开了,我在一个急转弯中横着扎进了车。

看来什么好引擎也顶不住那家伙拍在那儿的枪。我们的车轰鸣着,没到下一个拐弯处就把那辆吉普别在路边,悬得很,柯林斯要是刹车踩得稍慢就已经冲下悬崖。我们的司机完成这件事就猛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死啦死啦对我说:“下车。跟我来。”

我想偷走他的枪,但他伸手把枪拿了,塞回枪套里。我跟着他下车。

那俩美国人瞪着我们,柯林斯恐慌,而麦克鲁汉狂怒:“先生,你不缺勇气,简直是疯狂。可勇气不是暴力。我相信你是久经沙场的军人,可军队首先是秩序,然后才是暴力。”

死啦死啦问我:“说什么?”

“勇气不是暴力,军队也不是暴力,是秩序……打架可以,不用枪行吗?”我很担心他做出什么举动。

“求他们。”

我愣住了:“求……什么?”

“求他们留下来。跟他们说,武器我可以不要,可他们得留下来。”

“……什么意思?”

他咆哮道:“翻译!”

那边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一声咆哮叫麦克鲁汉把手摁上了佩枪,而柯林斯紧张过头地端起了双筒猎枪。于是我对着一对黑洞洞的十二号霰弹枪管翻译:“他请求你们回营地。他说,宁可放弃这车武器,不能放弃你们。”

麦克鲁汉做出了一副惊讶的样子:“什么?”他的样子让你想揍他。

我说:“请你们做完计划的事情。我们很需要。我们的武器缺乏保养,因为很多人连拆开武器都做不到。”

“缺乏保养的不光是你们的武器。闭上眼睛,光凭气味,我以为我被牛群包围着。”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他摊摊手不管。不懂英语真好,他可以把什么都交给我承受。

我问麦克鲁汉:“所以我们该到怒江边洗澡,然后被对岸射杀?”

“你们从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这是最重要的。你们拿到了武器就只希望我们赶紧离开。”

死啦死啦着急地问:“说什么啦?给个面子译两句好吗?”

我对他说:“你去茅坑找块踏脚石给我来亲好啦,总还多点儿人味的。”同时友好地向麦克鲁汉笑笑,“我在翻译。”

死啦死啦催我:“告诉他,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打仗,只会拼命。请他帮我,是救人,救我的兵。”

我把他的话翻译成英语:“我们应对现代战争的唯一办法是放弃生命。帮我们,是救人。”

麦克鲁汉不为所动:“没人落水。命运由你们对待命运的方式决定。你们还远没有喊救命的资格。”

我对死啦死啦大叫:“……我揍他个狗娘养的好啦。我打他不过,等他放倒我了你上。黑锅我背,我去蹲班房,你回你的团。”

他说:“这种小伎俩不用你教。告诉他我们怎么打仗。告诉他。”

我气得用中文骂了句“他妈的”,然后对麦克鲁汉说:“那些高级参谋一定常告诉你他们认为我们有的优势,那么我告诉你我理解的优势。我们唯一的优势是上峰觉得我们可以牺牲,我们只是数字,从一数到十万,哪怕一百万,多的是。我们最好用的武器,是不光上峰,而且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可以牺牲。但如你所见,我们是人,和你同类;也如你所说,当子弹飞来,如果我们掌握不好武器,唯一的保护是我们的衣服。”

麦克鲁汉不说话,柯林斯焦躁不安地玩着枪。我很烦,而死啦死啦把这种冷场视为将近成功:“别歇嘴!告诉他就要打大仗了,我们这样冲上南天门是送死。”

我嚷回去:“去你的!虞啸卿根本不会让我们上战场!”

“你想吗?你想的。”

“谢天谢地,我不想。”我说。

“谢谢你,能不能偶尔也让我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扛?”

我只能接着翻译:“……最近将有恶战,我们不想无能为力。”

“你们习惯无能为力,习惯把最难打的仗交给你们的同僚。”那个美国人说。

我对他说:“恰巧错啦,先生,最难打的仗都被我们的同僚交给我们。”

“这是抱怨,你们还习惯抱怨。”

我只好转向死啦死啦:“我不说啦,好吗?他不进油盐的。”

死啦死啦:“跟他说,我们只有几个月。”

我又转过头来:“我们等了一辈子,可只有几个月给我们学习……或者叫作进化——现在你要把这也带走。先生,您离家很远,觉得和我们无法交流,您烦死了这场战争,我们也是,可我们想……真的很想有能力为……”

他冷淡地点着头,那比摇头更让我绝望。

我对死啦死啦说:“让他去死好吗?他帮不了我们,也不想帮。他们的飞机坦克航空母舰拿这来管个屁用,你叫了一万声爷爷,最后不还得我们这帮孙子拿牙啃拿命垫吗?——我陪你去,好吗?上对面,找死或者侦察,反正活不爽利也死不痛快,我习惯啦,只是求你——别让我再求他!”

死啦死啦看着我,是乜斜。回答我的不是他而是麦克鲁汉。

麦克鲁汉说:“我念不懂你们的经,可这句话说得对,我帮不了你们。”

我和死啦死啦一起瞪着他,因为他说的是中文,流畅得很,至少比我们中间的很多家伙要来得纯正,而且他对我们的瞠目结舌也很会意:“没错,我会说呀,我没说我不会说中国话。是你们自己不用脑子。我是什么?这位年轻的先生好像总把事情想复杂,在他变为哈姆雷特之前我把话说清楚,我的职务是什么?”

死啦死啦说:“……联络官。”

“只会说英语的联络官?太逗了。”麦克鲁汉说,“那是我那些以为只靠空军就能炸平南天门的同事。我是从上次战役就和你们一起被追成落水狗的联络官。不会说中文?太逗了。——年轻人好像又想发火。为什么不说你懂中文,你应该搞得清Let’s go和癞皮狗的区别。搞得清,可我有看完整场戏的权利,也有权利听你们不想告诉我的。”

死啦死啦现在乐了,像终于找到个可以用战防炮轰一家伙的目标一样。“都听到啦。可什么叫帮不了?”他问。

麦克鲁汉笑:“零碎事先不管?好习惯。你们怎么看眼下要打的这仗?你们闭塞得连电话都没有,你们的上司怎么告诉你们的?如果他真让你们这样破落的军队去打那场该死的仗,那他的什么真的被狗吃了。”

“这场仗哪里该死?”死啦死啦又问。

“不评价别人?又一个好习惯。好习惯先生,你们参与上次的滇缅之战了吗?”

死啦死啦点头,我苦笑着说:“何止参与。”

麦克鲁汉接着说:“好极啦,我也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从来没有过的浪费。我是军人,你我都是。至少要由勇气和决心决定我们的命运,对吗?可那场仗被谈判桌上的误会和纠结决定。八个脑袋在嚷着‘听我的,只准听我的’,你我只有两条腿……”

“和一条命。”我补充。

“被八个自相矛盾的脑袋拽去十六个方向。太可怕啦。我的同事们说麦克鲁汉怨天尤人,离他远点儿。可我还要说,该死。我总想着那些在我身边战死的中国兵,没他们我早被日本鬼活剥。没人对他们哪怕说个好字,只有人说,因为他们,所以打了败仗。这不公平,老麦官太小,只能说,这不公平。我来这儿,看见你们,就看见他们。我不想待在这儿看你们再来一次。我只想告诉你们和你们营养不良破烂不堪的军队,躲远点儿,别对这一仗抱幻想。会赢,可你们会输。现在,此时,遥远的地方,脑袋们还在吵吵,‘听我的,只有我对,其他全错’。除了你们,决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资差三少四,你们会在南天门上被耗光,一个没有后续能力的攻势有什么价值?你们的师长狂热又迷人,整个顾问团都说,他是年轻的恺撒,可我老麦说,他太爱战争了,生命对他只是战争的燃料,他该去看医生。”

死啦死啦没说话。我看了看他,然后几乎是快乐地应和:“他该去看兽医,我们有兽医。”

麦克鲁汉就指戳着我:“你这小阴谋家,你想揍我来着。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赶快让开了:“谢谢。……我道歉,你是个好人。”

我被踢了一脚,踢回那个妨碍老麦上车的位置上,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谁踢的。

死啦死啦说:“你会说中国话,这太好啦。我总疑心这家伙把我说的话译成他想说的话。还有——请留下来,我的师长确实该去看医生,他居然放走您这样的人。”

麦克鲁汉摇头:“马屁少拍。你还在期待这场战争?当我胡说?”

死啦死啦说:“我们都很诚实。但我的团总要有起码的自卫能力。”

麦克鲁汉又摇头:“你不诚实。别骗同行,哪怕他是美国佬。你的眼睛很好战,和你的师长一样,进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样,你的兵对你重要吗?他们对你很重要的。我看着你的部下和你争执。你是我见过的最爱士兵的军官,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死啦死啦说:“我其实不算他们的军官。他们看得起我,他们是我的弟兄。”

“你和你的弟兄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很后悔,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发誓?”

我们都看着死啦死啦,他在发着呆,然后迟疑地跪了下来。我们没拦他,我想即使麦克鲁汉也看出他总做出格的事情,他就这么个出格的家伙。

“这誓发不出来,没人想做别人的筹码,可总得有人牺牲。说我们是军人也是谬赞,不过是我们想挣扎出个人形。我的师长也不是战争狂,只是焦虑太过,那总好过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他说。他为之解释的师座的兵开着一辆驶向横澜山的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尘埃连泥带水地全落在那个跪着的家伙身上。车上的兵在怪笑,笑这个跪美国人的中国人。

他看着眼前卷起的尘埃:“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可不妨碍我们做好一点儿。没人经得起别人的挑剔,您的国家也并不是为纯洁和正义来帮助我们,可你们来了这儿,你们俩……”

他卡住了一下,看着我,我在发呆,他恶狠狠地问:“名字?”

“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我赶忙说。

“可是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你们来了这儿,是真心想帮我们,这就够了。谁都是浑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们打这仗或者不打这仗也是一样的,要个答案。答案不该是死,所以我求你们,回去,教他们怎么活,没什么答案值得付出人命。”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干巴巴地跪了下来。

麦克鲁汉说:“我不在乎你们中国人说的面子。你们把腰弯得连脸都看不见,心里在叫我们傻瓜!”

我没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样不理他。

于是麦克鲁汉跳上了车,拍打着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说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让车转向,尘埃虽然一点儿不落地挥洒在我们身上,但他们确实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无疑。

我站起来的时候死啦死啦还跪在那里发呆,我踢了他一脚,他倒就势坐下。“走啦。你又赢啦。”我说。

可他还坐在那里,我就砰砰地敲着卡车。

死啦死啦说:“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着卡车:“你走吧。我们走回去。”

卡车发动了,费劲地倒着。我看着死啦死啦,灰头土脸的一个东西,如果凭他现在的样子,连虱子都不会被说服。他摇摇晃晃地在尘埃里走着,如同尘埃。

我看着他:“你好像路边的牛矢马溺呢……我们居然把命交给你这么个东西。”

“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别把它用成牛矢马溺。”他说。

我咧了咧嘴,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辈子,天上掉下个虞啸卿,说着热血的话,挥着美国枪,于是我们都疯了,再没有一个人正常。

不辣爬着梯子,从壕沟上沿探出来头,做贼似的望了望,然后把半碗米放在沟沿上,里边插着三根燃着的香。然后他弯身接来了另一碗,接着是又一碗。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没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摆完碗,他蹦下了梯子,在壕沟里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哒。”

他手上拿着皮带,胁迫了一帮新兵。今天阵地上别的老家伙不在,他可以装大。于是新兵们排着队在壕沟里干巴巴地大放哀声,那真是难听得要死,五花八门南腔北调的哭词混在了一起,像是轰炸了一个马蜂窝。

不辣是最热闹的一个,呜呜哇哇的除了没眼泪,真他娘的是声情并茂:“要麻要麻你娘扎蛋,不生眼睛往枪口上闯。康丫康丫你冇人相,稀里糊涂往阎王那头逛。”他一边还忙活拿皮带抽滥竽充数的主儿,“我冇听到你作声!作死?!——哥哥我各头摆扎碗,牛头马面你鞭子轻轻放,冤死的鬼脑壳投胎投扎好地方……”

我绷着脸从旁边过,实在绷不住就冲着他们骂:“闹完了把米收了!整个没米下锅!”不辣还想拉我入伙,说:“你也来哭两下子啰!装你娘扎蛋!”我恶狠狠冲他们挤出一个笑脸,然后瘸着蹦着下山。

又要打大仗了,不辣这样的老兵闻得出来,就像听见杨梅就要嘴冒酸水。什么都说不清楚,可是莫名其妙地满心悲凉。

人渣们扛着枪,甩着正步,在被我们留下的美国佬操练。他们唱着一首愚蠢透顶的歌,柯林斯玩命地打着拍子,这让他很快乐。

“爹妈给我一支枪,自打到手没见光。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然后他们真的开始号叫:“Wan!Wan!——啊呜!”

狗肉也被惹得乱叫。这是柯林斯喜欢的部分,因为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叫唤。

死啦死啦从那间为美国人盖的,却归了我们的屋里出来,把他收拾的包囊扔在车上。他开始狠狠地摁喇叭,那是为了催我。我郁郁地背着拖着那些并不轻的零碎过来,那帮家伙无忧无虑的嚷嚷让我背上的分量又重了十倍,我的蹦着成了拖着。

他们还在那里号:“One or two!Wan wan和啊呜!胡子不光光,枪膛要光光。头毛想净光,子弹别擦光!Let’s go!癞皮狗!”

这歌愚蠢透顶,来自全体人渣和柯林斯军械士的满嘴胡柴,号完他们就会进行一些近现代的军事训练,但我却总会想起我们一次次的呐喊和徒劳,足足一百年。

死啦死啦把喇叭摁得更响:“又想坏主意呢?死瘸子,蹦起来!”

但是斜刺插出个麦克鲁汉,他大声抗议:“你的部下!他们的正步是德国鬼子的玩意儿!”

死啦死啦连忙爬上了车,我把零碎甩进了车后,我们一副要溜之乎的模样。但麦克鲁汉明言过是不管中国人的面子的,他一手把住了车子,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总不能把他一车子拖走。

死啦死啦便开始展览他那一身零碎:“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中央军的、川军的、滇军的、湘军的。”他又指着我,“路上捡的。”

我悻悻地回道:“彼此彼此。”

死啦死啦继续敲打:“禅达的,不知道哪儿的。有什么办法?我还想全是中国的呢,可那样我就快不剩什么啦。有什么办法?”

美国人说:“好吧好吧,我忍受德国玩意儿。可是你把这全扔给我,你去哪里?”

死啦死啦说:“去师部。”

麦克鲁汉乜斜着车上的零碎:“师部?”

“进城。快活。”我说。

死啦死啦连连点头:“嗯,快活快活。”

麦克鲁汉着急了:“两位带的东西够野营三四天再打一个小狙击。快活?你们这样消失掉是第四次。团长先生,我从来没表示过赞同你的所作所为,包括你们现在可能去做的疯狂行为。”

死啦死啦涎着脸阿谀:“我们都说麦师傅是好人。他帮我们,还不逼着我们像他一样。”

“不要油嘴滑舌,你们的饭菜里并没有很多油荤。”

死啦死啦便伸了大拇指,赞扬一个美国人说了句很中国的奚落话。

美国人接着说:“你笑出了很多皱纹,每一条都藏着什么。我听说你们古代有一个俊美的将军,在杀场上用面具来掩藏他的格格不入。你像他,用胸有成竹来掩藏你的不自信。我警告过了,你早晚会从悬崖上掉下去,这里的云雾什么也看不清,可半空有把刀等着你,咔,一切两半,一半希望,一半绝望。”他一边牢骚满腹一边上了车,大屁股往座位上一放,那意思是不再动窝。

死啦死啦在自己身上找着切口:“横切还是竖切?”

“剁饺子馅比较好,早混一起啦。三鲜的——”我问他,“你不请麦师傅下车?”

麦师傅抓着车把,把屁股放得更牢:“麦师傅不下车。中国人喜欢猜谜,但美国人不是。麦师傅想去看你们到底做什么疯狂事。”

我吓唬他:“你会做噩梦的。”

“我早已在噩梦之中了。”

死啦死啦挥着手让我上车,那表示他认同麦克鲁汉的同行。我嘀咕着上了车,车启动。我看着车下,阿译正带着几个家伙把枪没擦干净的丧门星拖出来施以惩罚,惩罚是剃光头发。但掀开丧门星的头盔时大家有点儿哑然,那家伙本就是个秃子。阿译只好为了新制度拿个推子在丧门星的头上干划拉,一边呆呆看我们。

我悻悻地咒骂:“那家伙转身第一件事就是卖掉我们!”

死啦死啦说:“那是没错。可只要动动手指他就口吐白沫地追着来。”

我不信,于是死啦死啦伸出一只手指,对着阿译招了招。我赶紧拦住他:“你他妈的——别!”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缩回了指头,催司机:“快开快开!才不要带他!”

我们陡然加快了车速,阿译那家伙追了一阵,被越落越远,终于怅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们的尾尘里被扔得无影无踪,转头调理我们的枪械。我好像看见我自己。

麦克鲁汉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美国人念不懂这本经,就算他是个中国通:“你们在做什么?”

“缺德。”我说。

这也许是禅达通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为逃兵在这里被追捕,我们从西岸返回时也是从这里的山径踏上公路。车停在路边,它已经没法再上我们要去的山径了。我和死啦死啦从车上拿下我们需要的装备,麦克鲁汉也帮着拿一点儿。死啦死啦搭着司机的肩叮嘱他在这里等着。然后我们走上小径,我几乎能从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脚印。

怒江的江湾,这又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个日本人在这里自杀留下的血迹,也能找到我父亲晒书留下的痕迹。

麦克鲁汉一直用审视的眼光研究我们的一举一动,但当我们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后,从水里拽出一根松垮地沉在水下的绳索时,他的审视变成了惊诧。我们把绳结松开,拽出一直泡在水里的一段再重新打结,于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条半浸在水里,无论从视觉还是触觉上都悬乎得很的索桥。

美国人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对死啦死啦说:“你从没说过你有过江的办法!这是瞒报军情!”

“是我们自己的疏忽。如果费心打听,光禅达人就能告诉你四五条这样的路,马帮道、走私道、土匪道,还有……”

但死啦死啦的话被我打断了,我岔话是为了防他说出红脑壳道来:“能过小股人,大队人马和装备想都不要想。师里要知道,一定是派个敢死队去打他一仗,喊得满天下都知道,然后这条道被日本人封掉,谁都不要玩儿。”

索桥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麦克鲁汉做了个请的手势,麦克鲁汉看看江面又看看对岸,倒退了一步。死啦死啦对他说:“你说我们打不了这场仗,我也想跟我的师长这样说。你会说中国话,可他听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该拿什么跟他说?”

美国人觉得不可思议,他认为我们是疯子,要看清马蜂窝的构造,就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死啦死啦说:“我想用竹竿捅啊。竹竿是你们的飞机,虞师的攻击计划就是照航空侦察做的,不灵啊。这地方,只好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美国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疯子。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种事情?你没有斥候吗?”

“有啊。两个。”死啦死啦说。

这恰好是我郁闷的症结,对,就我们这两个。其他人,把南天门放在盘子里端上来,也看不出个态势。看得来也画不出,字都不识还画屁图。

死啦死啦伸手请麦克鲁汉下水,麦克鲁汉说:“我很想去,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真眼红你能说这种话,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这样说话。”说这话的时候死啦死啦已经把着绳子走向水里。我随上,回头又对麦克鲁汉说:“麦师傅回去吧,去找我们的麻烦,让他们把该做的做好就行啦。说句吉利的话,你从来不说好话。”

麦克鲁汉的话可并不吉利:“疯子在自杀。”

“我说了你会做噩梦的。不能说话了,这水太急,淹过肚子就说不出话。”我说。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间,我被冲倒,水迅速没了胸部,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尽力把头挣出水面,盯紧前边死啦死啦挣扎的背影。

有时我被水冲得转了向,就透过水浪看见了岸上的麦克鲁汉。他很茫然,转圈,发呆,低声咒骂,但毫无疑问他很快会回我们的营地,回一个他觉得还有道理可讲的地方。一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拨转了方向。我吐出拍进嘴里的江水,在虚脱中尽量跟随我的团长。

我和死啦死啦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边的枯草,脸上涂着从植物里挤出来的绿色汁液。有时我们在岸上爬行,有时浸在江水里。虽然还看不见,但我们能清晰地听到遮掩江岸的丛林里日军清晰的号令声。我很想钻进林子里给自己找一个掩护。我们像两堆枯草一样,趴在一览无余的光秃秃的江岸上,用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先伸出一个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个肘子,把自己挪出几公分不到的距离。

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门,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忘掉路程,往南天门的路程是按公分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惧,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头,我是杂草,我是枯树,我是腐烂的尸体,我是粪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时间。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连一个一个公分的挪动也停止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们甚至能听见上溯才十几米的一个暗堡里日本人吃饭时发出的咀嚼声。过了一会儿垃圾倾倒在我们身上,我纹丝不动地研究着某个日本商标。

用从正午到凌晨的时间穿过一发子弹就能飞到的距离。在某个日军过于紧张的节点上你发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祷不要有人拿你这堆枯草练夜间射击,因为你得一动不动,被他打成烂泥。

暗堡里的日本人开始射击了,像我们一样,对东岸乱射,也许在试验他们的机枪是否好使。我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感觉着因射击而变得炽热了的空气,等待天黑。

我们终于有了遮掩,不过也只是南天门与怒江交界处的一小块礁石而已。它跟行军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里为隐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里,但那总是个可以动弹和喘气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里时用了过于急促的速度,于是到位后被狠揪了耳朵。

我们早已在手肘和膝弯垫了很厚的衬布,但已经烂得和没垫一个样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远镜。我第一个要看的不是南天门,而是我们的阵地。我迅速寻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甚至找到了枯草下西岸很难看出来的炮眼。我捅了捅身边的家伙,发现他在和我做一样的事情,真没正形。

他对我嘀咕:“很近呵。”我告诉他那是因为隔河望景。他说:“咱们来这儿,好像不是为了隔河望自己家的景吧,哈?”

于是我们就看南天门。从这个角度看,它完全是压在你头上的。它几乎是垂直的,如果执意要仰望它的顶,一定会掉了头盔。它的顶端云雾缭绕,但仍能看见半山腰上那块巨大的黑石和山顶那棵碉堡化的巨树。那棵巨树像是缭绕在妖雾里,成了怪成了精。

离我们最近的日军阵地才几十米远,为了防潮才没有更靠近江边。它像祭旗坡的很多阵地一样是明沟,上面覆以植物遮掩的原木,某些露出的部分便是进出口。我们开始干活,从装具里掏出我们的什物,用指北针校正方位,在地图上量取方位角。死啦死啦用一个便携式炮兵镜观察,我绘图。通常我们要互相再核实一下,那很难,因为我们是自下而上看,对许多地方只能在漫长的观察——观察诸如某处不自然的突起、某处挖掘过的土痕、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树木——后才能得出一个结果。

我们几乎听得见堑壕里日本人的鼾声。我们从仪器里搜索着那些蛛丝马迹,眼睛都快酸了。

“第一防线,231到297度,九二枪巢,六个,T形阵地,全部连通,半环防御,临江射界,三人和两人阵地数不出来,轻机枪和掷弹筒可以机动……”死啦死啦边用望远镜观察,边跟我说。

那是足以让我这样听得懂的人吓一跳的:“一定是预备阵地。这点儿射界放六挺重机枪?”

死啦死啦只是把观察镜递给了我:“那疯子把整座山都挖成了蚂蚁窝,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机枪?”

我看了一会儿,还给他。我再没说什么,而是画我的图。

“半圆形翼护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么不说话?”

我边画边说:“你想能有说服虞啸卿的东西。竹内的阵地是发了疯啦,可咱们虞师座也发了疯啦,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说服他。”

“301,帮我确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标。”

我确定了一下:“机枪步炮都进得去,是机动堡。312也是,互为倚助,双子堡。”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手抖什么?怕劲儿还没过去?”

“过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啸卿的精锐们这回倒血霉啦。”

“你真那么恨他们吗?”

我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点儿烦,有点儿烦。”但我无法控制住我发抖的手。我无法不看见张立宪、何书光这帮子精锐,在发了狂的火力、在我们还从未见识过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门的每一个火力点都以每分钟数百发的速度喷吐着弹丸,年轻人洒尽自己的血,但甚至无缘踏上西岸的土地。

死啦死啦从观察镜里观察着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石头边有我们这个角度无法看见的半身壕。日军的身影在那里一闪而没,快得难以辨认。

我决定从漫长的观察测绘中抽出手休息一会儿。我翻过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阳正在升起,我看着太阳慢慢从我们的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认,但那真是很夺目的美丽。我从指缝里偷看着太阳:“太阳出来啦。”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它晒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脸,我们来做什么的?想一想你就该不好意思,改掉那个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会不好意思,说真的我对我自己现在很满意。我很惬意地发着小小的牢骚:“天亮啦,以前虞啸卿也跟我们说,天亮啦,可黑得很,我们人均一条裤衩满林子乱窜。来了个你,天亮都不说,逼着我们走夜路。”

死啦死啦一直嘀咕:“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看到的虞啸卿也看得到,悲观点儿想就是竹内那鬼头子存心让咱们看到。那块石头他可以炸掉它的,留着做什么?阻碍自己的射界?你听见哨声没有?机枪巢里也有动静,他们要吃饭了。”

我漫不经心地应道:“他们吃三顿,比我们多一顿。”

“啥动静也没看到,就是突然开始吃饭了。饭从哪里来的?我们连炊烟也没看到,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的,送过来的。饭能送到,人、武器、弹药也是一样,那就是说我们看到的都作不得准啦。这里现在是六个机枪巢,也许转眼变成十六个。它是变的,怎么要咱们的命怎么变。”

“你就当我是虞啸卿吧。”我做出有派头的样子,“虞某人有美国武器,不怕死的精锐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么变我怎么要它的命。别来扰老子的豪情,快快滚蛋吧。他准这么说,弄好了还能给你个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让他生气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气了,专注于他的观察镜。我不敢再泄他的气了,用我的望远镜观察着。后来我推他,让他看半山腰:几个日军在石头边的半身壕里一闪而过,速度快得他刚来得及用观察镜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刚影影绰绰地能看清他们手上提的炊具。

“是送饭的。有地道,通到每一个机枪巢。”他的话里有一种大事不好的语气,“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很怀疑日本人能把硬胶土和火山石挖通。他没管我的质疑,拿了地图。为了目标小点儿,我一直是把地图折叠成块的。为了找到那个送饭家伙出没的两个点,他得翻开我叠的两个折面——那条可能的地道延伸了这么远。

“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他说。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没工夫去讨论这事有多严重,我们只能继续。

被我赞叹过的太阳悬于怒江之上时,我们就在石头地上被烫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浇在我们身上。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正午。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南天门淹没在金色里,满江滚着金,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夜色降临。月亮非常皎洁,但我已无暇赞叹。南天门再度沉入黑暗。

从占领西岸后,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与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

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我们的阵地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

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我递过去一点儿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着说:“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

“难道你还真想过能打下南天门?”

“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我们是看见了。吃饭哨子一响,山顶山腰山脚,三道防线几乎能同时吃上热饭。

我说:“竹内把他的兵喂得不错,比你强。”

“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着黑夜与黎明抗争。此时前者略占上风,瞬息压得我连波光都看不见,只听见水声。但我忽然觉得不对,转过身。

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支柯尔特。他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

“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说完他把我的手打开了。我不敢喊,但轻声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那家伙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我随时等着一声怪叫和暴风骤雨般的枪响,但他翻过那道我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我瞪着,我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

日本人的阵地里又一次传来吃早饭的哨声,我等着阵地里哄然大乱,然后他们向东岸展示一个敌军团长的尸体,但是没有。我只听见人足纷沓,哈欠连连,他们准备吃饭。我在岩石后放低身子。我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脑袋枕在手上,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枪支、背具——这个世界给我留下的最后安慰。

炽热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还是那个姿势。什么都不曾改变过,我大气也不敢喘。恐惧立刻就回来了,我一直在借用别人的勇气和活力。我无数次把脑袋扎进黑暗,想摆脱窒息和绝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场——像阿译一样的尖叫。

日本人的阵地里传来异国的音乐,我屏息倾听那个缥缈的声音。感谢那个打开留声机的日军,别的债以后再算,现在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能喘气了,只是得压住跑过去和他打招呼的冲动。

我摸索到我们的工具,开始瞭望阵地,这并非为了尽职,而是找点儿事来排遣恐怖。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处那种可笑的小心翼翼,尽管实际上我在南天门的最低点。

我这样排遣了一整天。

黑色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而不像怒江那样被分出东岸西岸。然后我听见了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而来,跃上了我借以蔽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看着死啦死啦,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发出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嚷嚷。

死啦死啦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儿就万劫不复。”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那是一张极其脏污的脸,这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辨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他低声说:“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我倒是没哭,而是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我们就没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

那家伙终于有点儿赧然:“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还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也吐了。”但是他两眼放射着精光,“不过山顶上的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终于可以发声了。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会刺死他,我压着愤怒说:“……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

“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

“可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我问。

但他没有走的意思:“月亮好得很,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的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

“你他妈的……”我的骂被日军的枪声打断。毫无疑问是对着我们打的,至少是对着我们的大致方向。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开火了,子弹弹跳在我们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我们的头顶钻进水里。我们再度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我们的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声抱怨:“脑壳烧坏了吧?这里有人吗?你没看见就是没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告诉他:“臭气啊。你太臭了。”他“哦”了一声。

我们在那个实在很寒碜的栖身处缩紧了身子。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我们慢慢抬起身子,这时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他们的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呵斥,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耳光。后来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

死啦死啦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身子问:“开工吧。地图呢?”

我告诉他就在他手边。今晚的月亮着实很亮,他可以就着月光和波光辨认出个大致。他一边做着标记一边对我说:“你知道他们怎么挖通的南天门?我真的服啦。”

我只是“嗯”了一声。

“像蝙蝠一样……”说完他也觉出不对,“嗯?”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我。我趴在那儿,响过最后一枪后,我趴下再没动过。我中弹了。

他放下地图,把我翻过来看了看。那该死的最后一枪从我左胸上方斜着穿入,钻了一个斜向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拿手指头堵着。”说完他又拿起了地图。

我经历过很多的愤愤不平,但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气死了:“打穿啦!——是两个洞啊,两个洞啊,你知道吗?”

他又放下地图,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把我右手的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我的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拿起了地图,说:“好啦。亏得你骨头软。”

我真的……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妈的?!”

“你等着。我画完这张图。”

我不再说话,侧躺在地上,吃力地拧着脖子瞪着我唯一的救星。他的目光在日军的阵地上,在我们的地图上,但从未看过我一眼。笔在唰唰地响。

我听着水声,我甚至听着月光,看着水声,看着我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丝丝缕缕的立刻便成为无形。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红,又立刻被怒江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了,所有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都归于虚无。我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成为东岸弟兄眼里一道永远的景观。

我想说话,但他不让我说话。我告诉他我会喊的,我真会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他仍没停止在地图上的笔走龙蛇,他的目光仍在日军阵地和地图上跳跃,只是他允许我说话了。

我问:“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

“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

“我会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该死。没人想这样死的,没人该这样死。”

“你不会喊的。真要喊,你在缅甸已经喊过啦。你只要喊,这是骗子,他是假的。”

“我只剩这么一点点热情,你不能老拿它当痛脚来捉弄我!”我愤愤地说。

“我从来没捉弄过任何人。”

“……你们在对面指着我,你们会怎么说我?”我问他。

他终于看了看我,但只一秒,然后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上。原来人在绝望中还可以跌入更加绝望,那就是我现在的体会。

“我们不会指着你说,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边永垂不朽万古长青,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不为别的,省得惹厌。”他说。

“你们讨厌我。我的嘴很损。”

“你嘴不损。你的人比你的嘴更损。”

“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们拿我取笑,这让你们觉得快乐?”

“你从来没给我们带来快乐。你还不如阿译能让人快乐。弟兄们不惹你是因为知道你很阴很损,好报复。还有,他们也都受了气,你有全团最毒的嘴,他们留张毒嘴好帮他们出气——可就连这你也做不到。”他终于不画图了,那是为了腾出手来做别的事。他拿出面小镜子,开始向我们的阵地上反射月光。

我讶然地看着他:“……你又在搞什么?”

“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

“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他这两天一定是抱着炮弹睡的。”

我忽然间怒火中烧,只是失血过多的愤怒实在无力:“我快死啦,你还要招枪惹炮?”

他不为所动:“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

“我不是军人!”

“你是什么呢?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

我们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弹药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两岸织出久未有过的火网,我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

我在哭泣,我在这片灿烂中哭泣。而我身边唯一的朋友,正借着这阵炮火标注他遗漏的火力点。我说:“帮帮我。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话去死。”

而他因为发现某个遗漏的火力点拍打自己的脑门:“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

“我求你。”

“你很像你老爹。”

“……你他妈的。”我骂道。

“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

“……你他妈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你们说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我疯了,世界上哪有拿枪比着父亲的儿子?”

他不肯放过我:“其情可谅。可你做过的最大的错事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

“……你他妈的!”

“你要是做了就会原谅你自己了。你原谅你自己了吗?”

“……你他妈的!”

他看着我:“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遗言?三字经?”

“……你……”我说不出话来。

他悲悯地看着我,让我在将死之时仍像一条着了盐的水蛭。他终于画完了他的图,收拾进口袋,但他那种看死人的目光让我宁可他回去画图。

我哭泣着,觉得我尽了最大的力气,但我不知道在枪炮的轰鸣中我的声音是否还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听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他就是说了:“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我瞪着他,也许他真的很伤心,但世界上肯定没有一个人想用自己的死来博取别人哪怕是真正的伤心。

他俯身看着我:“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我们阵地上的枪火——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追随着俯视着它的弹着点。

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

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我看见了要麻,看见了南天门之役中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了他们。我这辈子——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这样清晰过。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事,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毫无意义地穿梭着。

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东西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

我忽然明白我的团长为什么要过一种神经病一样永不安分的生活,在这件事上他没说假话,他真的看得见死人。

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最高的树顶,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树。现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惧,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它将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随着风飘飞,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在怒江之上,看着我身下的怒江,东西两岸在交织着永无休止的愤怒。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黑夜炸成白昼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的西岸滩涂上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