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在看着星星。繁星在我眼里都已经散乱,它们不再表示什么,除了无数个你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

一个脑袋从交通壕里冒出来,冲我砸着石头子——那是郝兽医。他们回来了。

“郝老头儿你不要那么小心的。日本肝和我们的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我说。

郝兽医连连点头:“小心的好。小心的好——你不问?”

“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住迷龙家楼下。迷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迷龙呢?”

“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老头儿又问:“烦啦,有事吗?”

“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我说。

他看着我:“你这孩子就这样,想得多,可就非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我对他说真没事,一点儿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射着精光,说:“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听见这话就拖了几个人往防炮洞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能吞掉人的静谧。他摘下望远镜,问:“打一炮干什么?”然后看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说,“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屁股拱进了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荡荡的壕沟里走过,边走边说:“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成叫花子!”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开,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弹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然后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炸开,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洞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对此见怪不怪了。这时满汉落汤鸡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互相踢着屁股、拍着脑袋。狗肉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和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我们曾把整个迷龙填进去的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乱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咕咚乱冒着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真是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他一边挣扎一边问:“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大笑:“啊哟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肉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开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账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赶快赔笑:“爷爷,爷爷。”

蛇屁股提议:“这口井不好,填了吧。”

阿译大叫:“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

郝兽医也使坏:“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他又气又窘,还得赔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有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儿地摁喇叭。他叫我跟阿译:“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实际上也没那么些整套的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远比司机娴熟。

这家伙着急去拿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我提醒他,师座现在瞧着他生气呢。他不管,总之东西还得要。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擦肩而过。那家伙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我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明追不上了,他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边追边喊:“……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只好问阿译:“喊什么?”

阿译说:“迷龙说,没招他,没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的门敲开了,甩他个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笑痛了的肚子。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脱下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会去跟谁过到一起。再见虞师座,小太爷要过日子。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禅达随着虞啸卿所说的攻势临近,越来越厉兵秣马。

死啦死啦把我赶下车,因为他是去要饭,如果我在场,虞师座会更生气,有林副团长在就好。我气闷地问:“……那你叫我来?”他反问我:“哪个白痴前天拿支上了弹的枪顶着自己老爹呢?”然后车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向迷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迷龙拿弹壳给他做的玩具已经做成,并已成为他最近的欢爱。我伸了只手过去。这小子现在学得猴精,看我的手伸过来便是一嗓子:“爸爸。”其实我不是要干那种浑事,我摸了摸他的头,塞了点儿刚买的糖给他。

我进院,迷龙家的烟囱冒着炊烟,迷龙老婆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我鞠了个躬,迷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跟我们从没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一样。那真是让我……只好尽可能恭敬地鞠个躬,叫道:“嫂子。”

她应道:“来啦就正好一起吃饭。”

“迷龙哥……怎么回事?”我问。

“没事的。他一向就打雷一样的动静,你知道的。总是他的错。”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谢谢嫂子……忍着这些破事。”

迷龙老婆快乐地笑了:“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迷龙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见了。他在堂房大堂的餐桌边坐着等饭,昏昏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我慢慢地走过去。在我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瞪着我,说:“出去。”

我愣在那儿。我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想过来。父亲拦住她:“你不要管——出去。”后一句是对我说的,于是我出去了。

我出门,雷宝儿看见我就跑开了,但是他发现我只是在门外找个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儿看着我。

父亲很快就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他说:“你碍了我家里人过路——滚吧。”我就起身,过了整条路,然后朝着迷龙家的院门跪下。父亲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射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我被瞪烦了的时候便转头对禅达人皮里阳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们立刻被吓跑了。可不,我不知羞耻。从前在家犯了错,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我觉得羞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觉得羞耻。

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虽然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我也只好回头,迷龙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对她说:“吃不得也。要知道我还偷吃了东西,这事儿更加没完。”

她问我:“这是在干什么?”

“是教育。在重温我们老孟家的教育。”

“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你爸爸现在在砌墙。”

“砌什么墙?”

她解释道:“把包裹好的书都拿出来,砌成书墙——一边说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愣了一会儿,说:“还是在这儿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经够惹人厌了,要再在别人家拌嘴就没得救了。”

“你不惹人厌啊。迷龙念叨最多的两个弟兄,除了他的团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会儿:“……真是受宠若惊。唉,嫂子您别管我,我这人东欠西欠,前边的还没还,后头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您别管我就是了……”

她笑:“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

我连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可不是傻话,就是想说句傻话。”

“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聪明了。”

“我聪明?猪听见都要笑话的。”

“迷龙说,烦啦哪都好,就是聪明过了。”

我忽然间很不想说话,迷龙老婆也不是那种要勉强人说话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强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我不会去吃的食物。

“小醉很担心你。要去她那儿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她又笑。

我愣了一下,低了头看着膝下的土地。雷宝儿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镜子晃我。

“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可这种事说没用,一定要看到的。”她低头看着我。

一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我好像上辈子见的她。

我嗫嚅着说:“……早几天才见过。”

“是以为你死定了那时候见的,现在你又活过来了。”

她一寸都不让,我只好挠着头笑笑:“是啊,我说怎么觉得那么久呢。”是的,我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我用不着别人再说废话。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说:“那我就去。”

雷宝儿拿镜子追着我晃,我假装瞪他,实则是看我那父亲大人打进去后就再没现身过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龙的老婆没必要骗我。

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的。我相当错愕,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示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我又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一扒二扒地,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鸡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会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着。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然后我开始翻柜子,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儿。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的,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搞成了之后,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甚至试着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眯眯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我放弃了,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然后我又一回翻小醉家的墙,不过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吃饱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然后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两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是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地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阴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混在一起穿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间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何书光挠了挠头,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但被何书光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儿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枪。正走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驶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我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他乜斜着我:“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暴小子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问我过得是否痛快,我伸了个懒腰,跟他说痛快死啦,然后看着他要回的东西,问:“就到手这么点儿?虞师座真大方。”死啦死啦说还有惊喜。我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没能看出任何惊喜,那不过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但死啦死啦认为说不定炮灰团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呢。

我悻悻地回道:“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向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满身疮痍的伤兵。

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然后他摔倒了。爬起来后,他抓着一条绷带愤怒地大叫。那种绷带是清洗了以后还要给伤员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条从上游拖下来,足有十几米长,刚才缠住了他的脚。

那个祸源从一大堆还没洗完的绷带中站起身来,忙着来解救这条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那是小醉。伤兵听见年轻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挥着眼睛。

我手忙脚乱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揪着我的皮带。我挣扎着说:“我要下车!我告假!”

“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恨恨地说:“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说:“看见啦,她看见你啦。威武一点儿,你丑态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们俩都在后座,我两条腿吊在车外,屁股还在车座里挣扎着,像一把坏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连忙挣起来,只要我不下车那家伙就会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枪架。车就要上桥了,她在桥下。我看起来很高大。

我冲着她喊:“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她喊回来:“我不做啦!”

我哑然了一下:“……什么?”

“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了我是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你听懂了没有?”她又问我。

“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边。我嘴上支吾,但还是那么英武地站着,向她挥着手——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儿,脚很欠地踢着我的屁股,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他一脚回过来,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后戳在车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她消失。

死啦死啦竖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经让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给我打击最大的是小醉刚才的话。她为了我做的,但难道我要去告诉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我只好抱着肚子对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拍着我的肩:“看后边!惊喜!”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他们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操在中士的手上,他向我用英语嚷嚷,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看着他们对我说:“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儿弄点儿东西。”

那个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我们的车屁股上,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我们。

这就是我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我们——他们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我讶然看着他们开走,然后又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条窄道上试图把车折回来。

“我们越来越像马戏团啦,我们连美国人都有啦。”我说。

那两个家伙的车停在我们新挖的井旁边,看来他们决定为自己搭一个帐篷。上尉先生坐在“气死风”汽油灯前,拿了块垫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看来他们军队的阶级制度和我们一样森严,因为柯林斯中士一直从车上没完没了地拿东西,而上尉先生绝无要帮手的意思。

我们远远地看着。柯林斯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该说他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我们还从未见过戎旅之人把自己搞到这么复杂的:汽油炉、防潮垫、野外椅、折叠的桌子、全套的军用锅子、枪械弹药、油桶、咖啡壶、磨咖啡机、留声机、收音机、吊床、急救箱、防虫剂、野餐垫、睡袋,等等。

我禁不住赞叹:“那家伙厉害。”

迷龙忙捏了捏拳头。这帮杂碎就这样,每当看见一个生人总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头。他问我:“你跟他们打了吗?搬东西的厉害还是写字的厉害?”

我没好气地说:“那么多零碎,他能在车后座上就搁下来——这么个厉害。”

迷龙释然:“哦,那是开杂货铺的。”

我们眼光光瞪着那两位。柯林斯一个人支起个双人帐篷不是那么容易,而麦克鲁汉却死不倒架子绝不帮忙。狗肉老实不客气,小跑过去检查每一件什物。麦大人对我们正眼不瞧,对狗倒亲热得多,摸出个什么就想喂它。狗肉一声低吠,麦大人连滚带爬地从汽灯边闪开。狗肉拉出个要扑人的架子——那架势我们熟得很,我团不知多少人初来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柯林斯扑到车边拽出一支双筒猎枪要打,好在没上弹,他手忙脚乱地找着霰弹。

死啦死啦喝道:“狗肉回来!迷龙过去!”

这么个换位让迷龙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狗肉长手了吗?你上去也不要龇牙——给人帮忙!”死啦死啦真是麻利得很,一边踢了迷龙的屁股一边还拍我的脑袋,“传令官过来!”

我扔下扎了堆看着美国人卖呆的人渣们,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传令官、副官、参谋、翻译官、勤杂兵,我到底是什么?”

“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鼫鼠五能,无一而精。”

“你还真有学问。”

我们斗着嘴,狗肉被唤回来跟着我们。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几间简易的窝棚和房子,我们在其中一间。这间屋比我们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了,它集合了我们淘出来的最好的家具,尽管对这些从废墟里翻出来的家具而言,好的标准也就是完整而已。我愤愤地望着桌上的两包烟,这是我们倾其所有的欢迎礼了。烟下边压着纸条,上边用英语写的“欢迎盟军朋友”是我的亲笔。我把纸条子揉了,打算把烟揣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不要以为做出受气的样子它就归你。”

我把烟拍在他手上。他很得意地说:“归我啦。”然后又对这屋子说,“都归我啦。”

我坐下,给狗肉挠着痒痒,等着他这种做作的得意劲儿过去。他撑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来——实际上我刚低了头又抬头他就郁闷了:“烦啦,告诉我怎么对付美国人。怎么给他们预备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帐篷?”

“你当会说两句洋话就搞得懂洋人?我会说是家父拿板子抽出来的,我没去缅甸之前只是对着书说。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学问,除了做人。”

“他只想把他会的全塞给你,他没用上,他以为你能用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我打了个哈哈:“啊哈,我惭愧死啦。可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对付美国人。”

死啦死啦只好苦笑:“……那倒是。”

“不是骂人,可你是吃错药啦。”我说,“人觉得一件事不对,想改过来,想得狠了,又找不着办法,就像你们这样的,恋物要成了癖。你瞧见活人抱着死书亲嘴了吧?我也瞧见你们打劫似的抢美国钢铁了。谁也帮不了我们,一支把自己国家都丢了的军队,这种债别人能帮着还吗?用不着捧美国人臭脚的,捧也没用,他们只是来做点儿军饷里的事情。人家住帐篷,因为不想跟咱们有军饷之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那倒也是。而且烦啦,以后美国钢铁没咱们的份儿啦。”

我立刻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啸卿怎么啦?”

“我跟他细说了我怎么想的,关于几个月内拿下南天门这件事。”

“啊哈。挨揍没?”

死啦死啦摇头:“美国人在——不是这俩,这俩不够分量的——不过我猜他拳头捏肿啦。”

“好极啦。我觉得我们还是少些枪炮保险。现在咱们做预备队都不够看的,保险。”但是我也叹了口气,并没人喜欢这样的结果。

死啦死啦说:“虞啸卿,那是要拿脑袋把南天门也撞倒了的人,可能会死,他也知道,可倒让他长了精神——除非让他瞧见南天门撞不倒的,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我学着豆饼的河南腔:“关俺屁事。”

“他总也是咱们师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同意他的看法。

他转头看着我:“你会再跟我过趟江吗?”

“那……让他去死好了。”我说。

“谁他娘的是为了他呢?——这么说你舒服点儿?”

“还是舒服不起来——凭什么又是我呢!”我问他。

“你是我的参谋,你懂得多,你比谁都用得上,还有,你是我认识的最晦气的人。”

我让他叫上阿译跟他去。

他说:“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那就郝老头儿、豆饼子、泥蛋、满汉,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会儿,就这份不靠谱做出个蔑视之极的表情。

我问他:“你是怎么都要去的?”

他反问我:“你是怎么都不会去的?”

“不去。我爹妈已经弄回来啦,西岸跟我没关系。”

他看着我:“不去?”

“不去。说破天来也不去。”

“我没说。”

我摇头:“绝对不去。”

“我一直没搞懂,读书人,绝对的意思就是说一副对不上的死对子么?”

我还是摇头:“你岔什么话呀,岔话我也不去。”

“你都不去了我还说这个干吗?”他说。

我瞪着他。这时阿译冲进来,气急败坏得把狗肉都惊跳起来,只差跳着脚,使劲从他不太好使的枪套里拔枪了。他说:“和美国人打起来啦!”

我们从屋里冲出来,外边的架势着实相当奇怪。麦克鲁汉背着手站着,虽然神情不善,却绝无任何要动手的意思。而迷龙、不辣、蛇屁股,连豆饼、泥蛋几个都咋咋呼呼地在做狗腿子。丧门星如果没参与是因为不想太人多势众,郝兽医如果没拉架是死追不上。一帮家伙把柯林斯追得在空地上狂奔,这帮跑惯了山地的家伙实在比那尊美国大屁股跑得灵动得多,于是柯林斯一边快跑炸了肺,身后飞过来的拳脚还一个不落。他边跑边叫:“上帝!谁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那家伙招架都不会了,只是玩命地脱着衣服,可他那件夹克要脱起来不是一两下就好的事,何况他还要扒拉掉里边的套头衫。

我过去用英语问:“怎么回事,先生?”

麦克鲁汉倨傲地看我一眼:“目睹不可理喻,并不等于理解不可理喻,先生。”

“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是士兵们在殴斗,而我是军官,先生。”

我向死啦死啦挥手:“他们当官的不管当兵的打架,有失身份的。还有他好像也不着急。”

他也就站住了:“那入乡随俗啦?”

“你不要乱讲,是主随客便。”

死啦死啦赞同地点头,我们和麦克鲁汉站了一堆看着。只是苦了阿译,一支终于拔出来的小手枪拿在手上,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柯林斯一边招架着几个大飞脚,一边死命拽着他的套头衫。他总算把衣服给扯下来了,露出里边的汗衫,上边有几个偌大的汉字:助华洋人,全民协助。他一边大叫:“No!No!Look!Look!”一边拍打着那几个字。可惜对他饱以老拳的几个家伙没一个能把那八个字认全的。

“写的啥?”迷龙边追打边问。

豆饼自豪地找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字:“人!”

迷龙一个大脚印便印在那个“人”字上:“打的就是人!”

砰的一声枪响,说真的也不是太响,因为它来自阿译那支也许刚够自杀的小破手枪。人渣们总算是停手了,不辣挠了挠耳朵,问:“山蚊子?”

阿译气急败坏,喘着气,发着抖,一支巴掌大的小手枪擎天火柱一样举在头上:“国……国际友人,不许打!”有个什么东西从他的枪上掉了下来,在黑地里声音很钝地弹跳了一下,不见了。阿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他的枪,遭老瘟的枪,弹匣掉啦。他看着周围,说:“你们帮我找一下我的梭子。”

人渣们便哄了一声,没一个人会去帮他找那活该找不着的梭子。迷龙几个人哄得比谁都响,他们现在的架势很应了一句老话:恶人先告状。他们说柯林斯骂了他们,但是太难听了,都不好意思说。

我狠狠瞪了眼死啦死啦,但那家伙跟麦克鲁汉一样什么也不管,很有些“看你们怎么办”的架势。还是豆饼狠巴巴地告诉了我:“癞皮狗!”

迷龙指着柯林斯:“癞皮狗,他说的。”我瞧了眼柯林斯,那家伙正在研究自己到底被扁成了什么样子。

我说:“很一般啊。”

迷龙小声地对着我恐吓:“你胳膊肘好长,都拐到外国去啦。”

能说什么呢?转向麦克鲁汉时我觉得我十足一个玩弄权柄的小人,我对他说:“您的部下污辱了我们的士兵,用很糟糕的词。”

麦克鲁汉答道:“我没有听到,我只知道他毫无必要地去向他们问候,然后他们就像猴子一样追逐和厮打。”

“他叫他们癞皮狗,或者肮脏的狗,诸如此类。”

“他是一个很糟糕的军械士,我认识他也只有十一个小时。”

柯林斯龇牙咧嘴地做鬼脸,那和我们中间的某些人还真是很像。

麦克鲁汉又说:“可我对这场该死的战争发誓,他没说过。”

有了人护犊子,柯林斯就加倍委屈得不行:“他们在笑,我只是希望听懂他们的笑话,但是……”他现在与其说在展示,不如说是研究汗衫上的脚印,那个“人”字已经被迷龙一个完整的脚印替代。

我瞪着我们的这帮子人渣,哪一个都是一百二十个有理加十八个不忿,我只好看着郝兽医求证。

老头儿打圆场:“说是说啦。算啦算啦,远来是客嘛。”

听不懂英语真是件快乐的事情,死啦死啦伤天害理地在那儿逗着狗肉,像个与本团完全无关的流浪汉。麦克鲁汉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你们往下一定会说的话。就这样吧,我们只是来完成我们的部分,好尽快回家。”他对柯林斯招了招手,“Let’s go。”

迷龙那个狗娘养的大叫起来——我保证他的惊喜大于愤怒:“他又说啦!听见没有?癞皮狗!”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迷龙。阿译还在黑地里摸寻着他掉没了的梭子,似乎这一切还不够荒唐。

后来阿译用了两个小时在草丛里摸他的梭子,而我用了两个小时来向美国人说清这是一个玩笑而非外交纠纷。我非常羞愧,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来炮灰团学会的第一个中国词居然是“癞皮狗”。

而我的人渣朋友们还在小声争论着。

“我就说不是。他讲的是癞死狗。”

“更难听啦。打不打呀?咱们?”

麦克鲁汉仍是雷打不动地在做着案头,而柯林斯和昨天揍他的家伙们一起在他们的帐篷外拼着桌子。他们那一张折叠桌是根本不够的,我们把几张缺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给他们造了一个工作台。

阿瑟·麦克鲁汉,其古板教条教他的美国同僚也闻风远遁,我们昨晚已有领教;阿尔杰·柯林斯,和我们的人渣倒是异曲同工,实际上他第二天就和揍他的人混作一堆。一根到哪儿都要硌人的钢条,一团到哪儿都要糊人的泥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来这祭旗坡其实也是发配,但我可不想再费劲给他们解释“发配”。

我们现在怕了。死啦死啦、阿译、我,我们三个军官全戳在这里,外加一条狗肉,我们三人一狗今天只好来充当警察的角色,以免再出昨天那样的事。

死啦死啦小声地嘀咕:“今天不会有乱子了吧?”

我看着人渣们:“……大概不会啦。”

我这么说的依据是因为迷龙今天非常嘚瑟,最嘚瑟的地方是他穿着柯林斯那件“助华洋人,全民协助”——他自己的那个大脚印都还在上边。他和豆饼正帮着柯林斯拿白灰在地上画一条线,而柯林斯在检查一挺勃朗宁机枪,融洽到如此地步应该不会再出事了。我不确定迷龙和柯林斯是否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那俩家伙都是肢体语言多得要死的人,手舞足蹈的根本用不上我。

柯林斯抬起那挺刚检查过的勃朗宁机枪,向那条白线开火。他用几个扫射完整地把那条白线打没啦。迷龙瞠目结舌,连同死啦死啦在内,我没见过他表现出来佩服谁的,而他现在用一种极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向柯林斯表示着佩服。那挺机枪被他拿过来研究——这纯粹是技巧而非枪械的原因,但迷龙没拍错人,能够把机枪用到如此听话,在他的枪口下大概十几个人都算白给。

死啦死啦兴奋得很:“捡到个活宝啦。”

“全民协助先生吗?”我问。

“你们现在这么叫他?当他自己人啦?”

“他喜欢这名字,因为我告诉他,全民协助就是所有人叫你Baby。这家伙酷爱枪械,可没上过战场。他打算永远如此,并且以此为荣。他喜欢Jazz,他的理想是嘻嘻哈哈混过这场战争。他被充军到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理想,因为没一支军队会喜欢这样的士兵。”

麦克鲁汉在他的桌子后吹着一个哨子准备办公。我们是自找麻烦,以前派装备就是一辆车开过来,只管叫人卸货;现在来了美国人,麦克鲁汉要求先验看我们的枪,再分发装备。

并排地支那么好几张桌子就是给他们摆摊儿的。我们拿着我们的武器,懒懒散散地簇拥在周围,但我们嘻嘻哈哈的,没一个人交出我们的枪。

麦克鲁汉就只找我的麻烦,他现在至少搞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他们的话:“孟烦了先生,我在你们的城市曾见过上百个暴民向一个卖蔬菜的发起进攻,后来我明白没有战争,他们只是想买到一点儿便宜的蔬菜。现在你可否帮忙让我不要有类似的联想?”

死啦死啦转向我:“他说什么?”

我瞧着那俩美国人,柯林斯倒是兴高采烈地在向我扮鬼脸,但那并不能让我好受一点儿。我说:“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现在他们为了什么发配到这里来我们都知道啦。”

“像你一样吗?”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去强制我的人渣朋友们至少能排出个先后。

几分钟内我们在桌边列着队,把我们的枪放在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极地把它们分解开来。在我们看来,对待螺丝弹簧如此熟悉的他简直是个妖怪,连七九式、汉阳造这种他以前不可能碰过的枪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简单不过的工具给分解了。他像是把枪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它们的构造。

分解了第一支枪之后,柯林斯看了看内部结构,什么也没说,放在一边继续对付第二支。麦克鲁汉拿过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枪膛内部,摸出几指黑,又用枪通条捅进去一块白布,拽出来便成了黑布;他放一边,什么也没说。那支枪是不辣的,不辣也不知好赖,拿回来,笨手笨脚地装,一边还要去地上捡崩飞的零件。两个美国佬还是什么也不说,专注地拆第二支枪。第二支是迷龙的捷克式,装拆复杂得多,柯林斯的动作仍让人觉得他摸ZB26摸了一辈子了。他拆开,看了看,表情比较木——或者我该说,我还没见他这么严肃过,即使在被打的时候。

迷龙还在一边唠叨:“熟了你说话,有话你直说。癞皮狗不是吗?你会说的。”

鬼知道柯林斯听懂了没有,但他就是不说话,只把那支捷克式推给麦克鲁汉。麦克鲁汉刚擦净手,这回再一摸,好,一手黑了,枪管他闻了闻,都不用试了,推在一边,然后跟我说:“请告诉你的指挥官,我想看他的枪。”

死啦死啦是我们中间佩枪最多的家伙,没二话,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虞啸卿给他团长职位时就把柯尔特给他了——一支支放在桌上。柯林斯在讶然中开始他的拆卸工作。

麦克鲁汉问我:“他为什么让自己像个劣质电影里的暴徒?”

我转向死啦死啦:“问你干吗挂三支枪。我能不能告诉他,因为你其实是个暴发户?”

他倒严肃得很:“多一支多个保险。我惜命的。”

我又转向麦克鲁汉:“因为他在和他的命运抗争。”

麦克鲁汉只翻了我一眼,没管这些鬼话连篇,开始检查死啦死啦的枪。好不到哪儿去,照旧是污迹斑斑惨不忍睹的玩意儿。麦克鲁汉再也没说什么,离开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我们很讶然。死啦死啦在桌边装好他的三支枪,一边看着那两个美国人在他们的帐篷边低语什么。

死啦死啦问我:“什么意思?就收工啦?我以为他们要把全团的枪都拆巴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挑几支抽验,只是抽验。”

但是麦克鲁汉和柯林斯开始收拾东西,这回麦克鲁汉居然都开始亲自动手。他们迅速地收拾着那些让我们眼花缭乱的什物,装车。柯林斯挤过我们中间去拿他们的折叠桌子,迅速但有条不紊,连一张桌子都不放过。

迷龙追着问:“癞皮狗,啥意思啊?”

我也问柯林斯:“全民协助,你们要干什么?”

他抱着桌子,转过身,想摊手也没法摊,只好给我们一个沮丧之极的神色,然后把桌子也装上了车。他们迅速为他们的什物盖上了雨布,挂好了固定绳。柯林斯上了司机座,而从方才就一直忙个不休的麦克鲁汉终于停手,走向我们。

“先生们,再见了。你们曾为了一个笑话般的理由攻击我们,我未失尊敬,而且我又有了一个中国式幽默告诉我的妻儿,那会给他们带来欢乐。可我爷爷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枪,他八十七岁了,从没做过战士,但他的枪和你们拿过来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么说?癞皮狗。”——最后一个词他是用中文说的——“你们和日本子弹的间隔只有你们的武器,然后是你们的衣服,然后是肉体。因此我觉得这无关枪械常识,而是散漫和对自己都无责任之心。永别了,先生们。我深信在这场战争中你们已经输定,就像坚信我们已经赢定。军人必须渴望胜利,而和你们在一起,我宁可去睡瓜达尔卡纳尔的烂泥。”

我在他的长篇大论中气结,目瞪口呆,而他掉头上了柯林斯已经发动的车。柯林斯不无遗憾地瞧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着急了:“他说什么?翻译官?——翻译!”

我翻译:“我们邋遢得让他觉得无药可救——不是武器陈旧,而是态度,连他八十七岁的爷爷都可以拿十七世纪的古董枪把我们打败,因为他爷爷认真并有尊严。我们散漫、没责任、不需要胜利,他不要和我们在一起。简单点儿说,三个字,癞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听见那三个字已经暴跳如雷:“车呢?我的车呢?!”

我没法不担心,因为他一边在找他的车,一边往枪套里塞着他的枪。

他是气糊涂了,他的车就停在卡车旁边,只是司机从车底下钻出一张油污的脸:“坏啦,在修。”但是他蹦上了卡车,卡车上的货还没卸,那些武器本该在验完枪后再派发。

他愤怒地大叫:“开车!我是团长,这是命令!”

没人要违背这么一个疯狗般的家伙,司机发动了车。我赶忙跳了上去,攀在驾驶室旁边。死啦死啦把他的冲锋枪扔在一边,撕开了让他觉得憋火的两个扣子,扣子飞崩在我的脸上——我难得见他如此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