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入夜后死啦死啦杀了个回马枪,我们不准参与。他要求那帮红色家伙拿着最老旧的武器,去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妈几下。我真是很奇怪,对这明显能害死他们的建议,共党也听从了,掉头就去。显然日军对这帮反抗者的老旧装备也知之甚详,哇里哇啦地追得全无顾忌。

郝兽医在照顾我的父母,喂给他们一些行军散之类的玩意儿,这样的远行实在要了我足不出户的父母半条命。我担心地看着他们,直到死啦死啦敲打我的头盔。我转过头,林子那边的喧嚣越来越近,我甚至看得见日军毫无顾忌打亮的电筒和燃起的火光,小头目、世航和书虫子他们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他们跃入我们的半环形伏击圈时,我们把从日军尸骸上收缴的武器扔给他们。我清晰地看见世航见到我们时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们并不是那么无条件地彼此信任。

我们一直把追击的日军放到眼前才开枪。从火枪到冲锋枪,火力陡然提升了一个世纪,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我们的火力圈里血本无归——死啦死啦又给自己挠了挠痒。

我们又在林子里奔命,我们仍然是苦大力,仍然没能摆脱我父亲的远香斋。

克虏伯在问世航猪头问题:“野和尚,你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答非所问:“和尚是好和尚,不是野和尚。”

“好和尚跟着这帮人乱跑?还杀人?”

“和尚乱跑,是庙被烧啦。和尚在这里,因为投缘。和尚杀人,是有人杀和尚。”

克虏伯便换了问法:“和尚做什么戴眼镜?”

“和尚戴眼镜,因为总趴在地上念经。”

红和白到底有多远距离?一起打了一仗,不,两仗,所有的距离再也无法保持,所有装出来的犊子全部完蛋。

不辣在我身后怪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回头喝道:“你吵死啦。”

不辣指着放爆竹的人说:“他骂人。”那个放爆竹的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说——”不辣打断他:“你不要说啦。”

但放爆竹的家伙就要说,他们这帮家伙有个共性,认死理:“我说了我就要说完吧。我就是说,国军兄弟,你们很厉害,真的,突突突的,成片的鬼子就滚下去了。你们什么时候打过来呀?”

我瞪着他,迷龙也瞪着他,丧门星也瞪着他,蛇屁股也瞪着他。

放爆竹的看着我们:“我说真的,你们有那么多机关枪。”

我们七嘴八舌回应他:“我呸!”“这是机关枪吗?”“这可不是机关枪。”“嗯,我这个才是机关枪,他们那些个是他妈生……他妈生的废物鸡。”“什么什么?这是手提机关枪。”其实谁也不关心机关枪与手提机关枪的区别,傻子们只是在疯狂地岔开话题,岔开那个什么时候打过来的话题。

放爆竹的继续抱怨:“我是问哪天打过来!”

我们又一次七嘴八舌回应他:“我呸!”“对,我呸!”“打过来……嗯,很麻烦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嗯,不是随便的事。”不辣理直气壮地说,“烦啦你给他们长长见识。”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打过来……要有计划,那个叫全局。嗯,全局,知道吗?打过来,要大炮要坦克要飞机,还要有会用的兵,打过来……嗯,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这样放着枪满山跑就叫打仗,这种土包子打法——”

死啦死啦打断我:“用屁股想想再说话。或者我缝上你们的鸟嘴。”

我们都不吭气了。确实,用屁股想都知道,土包子们拿着他们马戏团一样的武器,从日军来临便未退一步,而洋包子试图告诉他们,要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才能向数量上居弱势的日军发动攻击。

不辣凑到死啦死啦身边:“团座,你别老玩火啦,要不他们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来?”然后他惨叫着退开,死啦死啦绷着脸继续前行。

他怎么可能不玩火?心里在发痛,手上在发痒。五倍的日军追在我们身后,十倍的日军在山下的公路上包抄我们,就这样他还让我们用手榴弹在草丛里设了绊雷。

我们听到了身后远处的爆炸声。

死啦死啦绷着脸说:“他们会学得追慢一点儿啦。”

由夜至晨,日军再未出现。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由缅甸溃退的路上。谁都见不着对方,而见着时必是血战。

死啦死啦的声音传了过来:“三米以内。过来。”我踅出我们气喘吁吁的队列,那家伙已经在路边和世航和尚、小头目、丧门星研究着一张地图,他用笔在地图上打着标志。

和尚说:“轮子一转,肉腿子跑不过的,和尚只好带施主们走猎道。前边有个山涧,涧上有索桥,过了索桥,就轮子也追不上啦。”

死啦死啦忙着把这一切都标在地图上:“猎道上没日军?”

世航嘟着嘴叹了口气:“那就要随缘啦。我们是用那条道打过鬼子伏击的。”

小头目只好干咳嗽,这种缘法什么的恐怕说服不了任何人,他说:“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了,走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过不得江。只要别人看见你们怎么过江的,就人人都会过了。不想鬼子在禅达后方冒头吧?走这条道好。走这条道,过完人就把桥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

他还是土头土脑的,像禅达常见的猎户。我们哑口无言,他几乎堵死了我们每一条反驳的路。死啦死啦一直没说话,在听我们争,这时又低下头去标他的地图。那地图精细到除了军队没人用得上,还标着“机密”俩字,但已经被他毫不客气地标满了诸如日军驻防、兵力、据点、炮楼之类的符号。大部分人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只扔下来一两句话说明他们并没把小头目描绘的路当作通途。

“和尚和尚,碰见和尚就没好运气。”

“绝路啊,比他的秃脑壳还绝。”

世航气得嘟着嘴翻白眼,小头目笑得像是没有听见。

死啦死啦问和尚:“桥叫什么名字?”

“山里人自己搭的桥,哪里有得名字。”

死啦死啦拍了拍世航和尚,和尚好了些,向我们稽个首,跟着他的头儿去赶队伍。

我说:“猴哥,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哎。”

死啦死啦回道:“八戒,说不出有用的话就做点儿有用的事。”

“你见过那种桥的,郝老头儿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费点儿心瞄准,一枪能穿几个。你当然会记得被人打过伏击的地方,能在那儿报仇是想起来就痛快的事。如果日本人也这么想的话,咱们要去的就是鬼门关。”

“你觉得可能会死,我觉得可能会活。虞师座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那帮红脑袋做什么了让你信了?因为小疯子过了怒江?”我问他,“我们也过了呀,不稀奇。我不信共产共妻的鬼话,可红就是靠不住,火烧烧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红的。红的又怎么看我们?老冤家了。你看他们那队长像是忘事儿的人?还有,你没看出他们眼馋我们手上的家伙?他们也许就希望我们跟鬼子拼个精光。”

死啦死啦停止了叠地图,把他的冲锋枪往上抬了抬:“这个?”

“你没见他们穷得连虱子都喂不起……”

死啦死啦一脸关心地把住了我的肩膀,一膝盖顶在我的肚子上,然后放开我,一边瞄了眼队尾以确定没人看见,然后继续叠他的地图。

我佝偻着,恼羞成怒地嚷嚷:“好,小太爷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拿着树棍子冲锋,他们叫这希望?你也快被他们逼疯啦,扛得住你就打个哈哈,动什么手啊?虞啸卿说仗打成这样,全中国的军人都该死。你觉得你例外,你拿门小炮敢跟整个炮群对轰啊。现在你也成该死的货啦,连帮叫花子都比你强啊——还是红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难兄难弟啊,我天天都觉得我该死!”

死啦死啦看起来快爆炸了,但他压制着,最后他成功了,用地图敲我的头盔。

我躲闪着:“别碰我!”

“得啦。知道为什么让你做我的副官?因为你觉得自个儿该死而不是别人,这就叫还有得救……话说回来,有空觉得自个儿该死不如多做事。”

“这种屁话不要总说,没人想做你的副官。”我说,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愤怒已经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干笑两声,把地图郑重地用油纸包了才收回口袋。

“那地图哪儿来的?那东西不比战防炮好弄。”我问他。

“虞大师座亲自监绘。和战防炮一起来的。”

我忽然有点儿起疑:“连这种东西也预备得有,你到底过江来做什么的?”

“帮你老爹搬书。——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说完他开步,我只好咧了咧嘴,跟在他的后边。

他过江,为了侦察,为我军一直在说却从未做的反攻做准备。但他真的搬走了我父亲当命看的藏书,这才是最疯狂的部分。我们也真的成了他的死忠,因为他真在做事,于是我们明知故犯跟着他去做些更疯狂的事情。

我在山巅上拿着死啦死啦的望远镜,看见山腰上人影晃动又没入林里——那是我们后边受过挫却仍紧追不舍的日军。我把望远镜递给世航和尚,想让他看。和尚却不看,摇了摇头,说:“一个多时辰就赶上啦。”但他又露出宽慰的神情,“还有半个时辰就过索桥啦。阿弥陀佛。”

我笑了笑:“你们就甩掉我们这些包袱了。”

世航更加摇头不迭:“说不得的话,谁也不是包袱。”

丧门星从我们旁边跑过,敲打我们:“你们不要看后边,快点走,赶快走!”

前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死啦死啦把行进队形调整成更适于丛林的战斗队形,让诸如我父母、牛、小车这样不适于战斗的部分排在后边。我们这些荷枪实弹的人从他们中间穿过时,我看见我父亲惊惶成了空白的表情,郝兽医在递给我母亲一壶水。我们不再说那些和尚与西天的丧气话了,因为前路越来越险恶,我们像是回到了缅甸的丛林里,那不是愉快的记忆。

死啦死啦在分派人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我们在抢速度,尽管每个人都累得半死了。

死啦死啦安排不辣、丧门星做排头兵,那两个露出倒霉的表情。倒是书虫子力争要做排头兵。不辣恐吓书虫子,说排头兵就是拿脑壳撞枪子儿的先锋,但显然那小子知道排头兵是做什么的。他安静但是很难动摇地说:“我做排头兵。”

我看了眼我们队伍的后边,看不见我的父母,这最好,他们最好也看不见我。然后我说:“我做排头兵。”

不辣惊喜地嚷起来:“烦啦转性子啦!”迷龙也愤怒地指出我这个小损人从来不做排头兵。我没理他们,也平静而坚持地说:“我做排头兵。”

不辣说:“你替我好啦,我会记得你的。”

“我替他。”我指着小书虫子说,而那家伙平静但愤怒地反驳道:“我不用人替。”

我和书虫子争先恐后在行进中做着准备,绑紧鞋子撸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死啦死啦挑着眉毛看我,不说话。被他那样看着,人会觉得不踏实,觉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时会记忆复苏,我们酸溜溜地称为悟性。感谢虞师,我被绑在桩子上时想起我造的孽。长达五年内我没被人派过排头,乡巴佬们自动排在我的前边,为了我脑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学问。

我对死啦死啦说:“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别人的排头。”

他明白我的意思,于是对书虫子挥了挥手:“他替你。烦啦,丧门星,排头兵。”

书虫子更加平静也更加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书,不要往后放。”他求援似的往后看,让他的头儿也出来帮他解围。他的头儿没让他失望,站出来了,并且把一个日军的钢盔扣在他头上,那算是保护兼认同。

小头目对死啦死啦说:“你劝不动他的,谁让他是我们这儿读书最多的人呢。”

“我们这个也动不得的,祭旗坡的状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边一个,国共合作。”

迷龙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细节:“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头就打,要被当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说:“哎?”

小头目说:“咦?”

然后他们俩一起看着我和小书虫子。我也想到了,并且愤怒地还回去:“门儿都没有。”

死啦死啦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明摆的,在他面前,门有的是。

我和书虫子,我们俩穿着日军的全套衣服,拿着三八枪——亏得这支游击队的叫花子作风,只要能用得上,他们连鞋带都扒下来了。书虫子觉得很新奇,我觉得很丧气,我们俩以两种步态在肠子路上走着。我回头望了望,死啦死啦赶鸭子似的冲我们挥着手,于是我们加快步速,很快把他们甩在视野之外了。

书虫子端着枪,绷着弦,和我们的新兵真没多大区别,配上这身行头就像鬼子进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如此可笑。秋蝉瞪着树林,自己天天衰老,树林还在长青。

我问书虫子是哪里人,他说老家在北平,我说那是个烂地方,书虫子因为这三个字皱了皱眉,问我:“你去过?”我看着前端无边无际的林子,说:“从来没有去过,谢天谢地。”并且告诉他我是东京人,还说了几句杜撰的日语,“沙尤那拉”和“八格牙鲁”全混在一起。书虫子开始笑,让他笑真的是很容易。

书虫子笑着说:“我真羡慕你。你们家那么多的书,你读书肯定比我多。你还打了五年仗,是老战士。我真羡慕你。”

我打断他:“手别老抠在扳机上。”

他很诚恳地说:“这种事你们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说话,又绷回了脸。再走下去,这路上就要多两个正在厮打的日军。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

我们又拐过一道弯,看见了十几个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人。他们并非无备,一个机枪组对着我们来的方向,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树上吊。显然,如果没派排头兵,我们会遭遇像在缅甸丛林里一样的痛击。

他们出现得又突然又不突然,这种突然又不突然让我的脑袋炸了。那挺机枪就朝着我们,连掉枪口都不用。感谢不辣、迷龙和何书光,他们曾和西岸对了长时间的歌。我把枪担在肩上,哼着一个第一时间挤进脑子里的日本调门。我只担心身后的书虫子,如果他有一点儿过激举动,我们就只好用死亡来完成排头兵的职责了。还好他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我。

他们的一个军曹向我们嚷嚷,那边的家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疾——我们的成就。

我只好坚持哼着曲子,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些用处。又多了几支步枪瞄向我们,嚷嚷声也更猛烈了,但没有人开枪。我估计他们是问我们从哪里来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没有估计错,但我们却答错了,书虫子指着另一个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的头盔上,笑着骂道:“八嘎!”

我像对迷龙他们一样嘻嘻哈哈不轻不重地揍着他。我知道我们不会向这样两个嬉皮笑脸还穿同样衣服的人开枪,我希望他们也不会。我蒙对了,他们甚至有了笑容,有几支步枪的枪口放下了,机枪虽没掉开,但枪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机上。我并不能轻松下来,我的头皮在发炸,因为我看见他们身后的山坡上有更多的日军正在攀登。

我们终于还是迟到了,日本人记性好得很,而且抄了近路。如果他们还有战争初期的兵源,那么现在是他们在打扫我们的尸体。

从自己身上掏手榴弹太明显了,对方开枪的速度一定快过我们。我从书虫子身上拽出一个手榴弹,一个殴打动作平甩了过去,反正也不用扔多远。那个手榴弹飞过路面落在他们中间,日军在狂叫中卧倒。书虫子甩过去了另一个,然后被我一脚踹进了另一侧的沟壑。我跳进去的时候手榴弹在我身后爆炸——延时太短,被他们扔回来了,但是书虫子扔过去的那个在机枪掩体外炸开了。机枪掉了头,弹雨啃着我们上方的路面,我低埋着头躲避跳弹。

书虫子在大叫:“下边做什么?”

我喊回去:“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一个甩进我们这边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我抄起来甩回去,一名正想横穿路面摸到我们这边的日军被炸躺了。

我听见迷龙的机枪在轰鸣,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盖了过来。死啦死啦还是很占便宜的,日军扎足未稳,他们正好把冲锋枪的弹雨劈头盖脸乱扫一顿。日军的机枪又一次掉了头。虽然日军还只来得及放置一挺机枪,但对我们威胁最大,那帮全无章法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红色游击队被削草一样地打倒。但他们真是不怕死,用各种粗劣的武器冲击和对射,抢在大队日军攀上来之前占领这个制高点。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半截身子露在沟壑外,向那挺机枪甩手榴弹。我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小家伙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甩完一个就来我腰上抽掉一个。现在我们对那个掩体的威胁最大,那挺机枪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我们。

小书虫痉挛了一下,但又接着到我腰上来拔手榴弹,这实在很妨碍我的射击,我只好破口大骂:“你大爷的,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你大爷?”

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花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我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我呆呆地端着我的枪卧在那儿,书虫子一只手抓着我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我的身上。他听出了我是他的同乡,因为我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没死的话他会烦死人地和我挖掘对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我啦。

我拨开了他,他抓得很紧,我腰上的手榴弹也被一起拔了出来。我把他放在一边,和我们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还击的日军射击。

小头目在我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我们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我冲他嚷嚷:“你们的人死啦!”

小头目过去,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看着书虫子:“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死啦死啦说:“把枪留下。”

我们就把那些救了我们几次的冲锋枪塞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塞给他们。

“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的。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小头目说。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卸下了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而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放爆竹的已经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索桥在望,它是由绳索和粗藤纠结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声和机枪扫射声。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人目不识丁,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优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十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怕挡了后来人的道。和尚又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而我们都已经过了桥。

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共产党和日军之间已成胶着状态,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冲着和尚大叫:“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不慌不忙地说:“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也叫道:“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眯眯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可到江边。因为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跌跌撞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我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在我做逃兵时曾走过的路上。现在禅达有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一辆一辆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去,它们把灰尘与泥土抛在我们身上。

后来一辆卡车停下,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对我们绝不友好的友军,然后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他们又拦在外围。

车上是虞啸卿、唐基,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司机都是个少校。

虞啸卿说:“我瞧见我手下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叛国。”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用。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的骡子。

死啦死啦问:“绳子还是铐子?”

虞啸卿反问:“你喜欢哪个?”

死啦死啦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儿,至少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

虞啸卿问死啦死啦:“过江了?”

“嗯。”

虞啸卿又问:“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

“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的也该给一些。”

死啦死啦的眼里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做的,有些地方是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级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低眉顺眼掏出他那个地图包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下,死啦死啦就更加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了。

死啦死啦嗫嚅道:“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去哪里?”死啦死啦问。

“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但死啦死啦还在那儿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

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的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但死啦死啦还在磨叽,他看了看我的父母:“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的双亲?”

“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回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操办:“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是!”何书光应道,但他转过头来朝着我们便是施舍叫花子的臭脸,“去哪儿?”

我“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转头问迷龙:“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在这事上倒是痛快得很:“这点儿小事也要拍胸脯啊?不把我拍扁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而虞啸卿这时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摁着喇叭。他早已不耐烦得很了:“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家伙如此高兴?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脸担忧和思虑。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拉到了祭旗坡,这也是师座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虞啸卿进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扫了眼便又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应该说他像个小偷:“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力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儿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儿老兵才给,算好枪,其他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个团。”

虞啸卿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着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还有一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儿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的土层——他在我们这儿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他听完之后赶忙说:“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派了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我是要饭的。”死啦死啦涎着脸说。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了那个天窗上:“这是榴弹炮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吓疯一个。”

“这么大个玩意儿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疯了又好啦。”死啦死啦说,“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扫了我一眼:“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疯啦,做逃兵也不奇怪。”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〇五炮啦,六〇炮也很多,二〇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苍蝇。”

“中饱私囊的军需。”

“饿的。师座。”

“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死啦死啦一会儿,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虞啸卿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点评道:“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问:“师座是哪种呢?”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的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死啦死啦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说:“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待得好不悠闲,又说:“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无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愤愤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死啦死啦接嘴:“师座节哀。”

“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说:“可是我不亮堂。”

“我知道的。”虞啸卿说,“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摇头:“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舒畅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待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儿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马屁精,我身边不容马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呵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止住我:“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您现在占着的是他的床。”

“那又怎么样?”

“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他问我:“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待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说:“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的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优哉游哉跑来闲话……”

“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看着他:“我有那么无聊吗?”

“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仨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轻人也快把不是这仨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是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死啦死啦说,“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摇头:“错啦。”

“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虞啸卿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的境地,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他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点头:“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放下枪说:“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仗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雪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的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虞啸卿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待不住,索性出去,边招呼死啦死啦,“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儿,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喃喃地说:“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什么?”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说完他追着虞啸卿出去了。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怔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