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表情很木,走在死啦死啦身边。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已不国。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我麻木地跟着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的关系。我们放眼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的,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护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哪!”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哪个呢,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时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就要做的第一件事似的。但是我跪了下来:“……爹。”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厅堂里,一副茫然而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这时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了儿,请安。”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学舌:“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又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儿,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等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的人。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她瞪着的眼睛里瞳孔扩大,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发现老头子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收拾得颇为清幽。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青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刀子,慢悠悠地把他最宠的那几株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岔五会来一趟。”他说。

我说:“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的父亲。”他说。从他眼里看,他想说的也许更多,但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采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灸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直到被扎得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更加高兴:“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真没想到什么?”

“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跟刚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样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是铜钹的伪保长。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儿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儿啄了?”

我绷着脸:“嗯哼。”

死啦死啦赞叹道:“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时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仗。”

“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做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上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话是你自己说的。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在家里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都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作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的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儿发呆,现在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说:“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摇头:“不是我妈。”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也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父亲催促大家,然后又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我……”迷龙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试图背上一堆书再站起来,结果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他直叫:“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一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我问他:“爹,妈在干什么?”

“在里屋啊。里屋呢。”他说,但他指的与那哭声来源完全是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但我也没工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人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地进来了,一脸惊惶。

“日本鬼子!”蛇屁股叫道。

我们中间有几个人狐疑地看着我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他立刻说:“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一看见那队从菜地里现身,打算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枪担在肩上,头盔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一头牛,一个人在前边牵着,一个人在后边赶着,一个人在牛背上骑着,颇有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打劫。

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日军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嬉笑着,朝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儿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报告着那边的事态:“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死啦死啦说,说完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待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诉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一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跑,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我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是什么,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儿能就来这儿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叫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日语里这是“先生”的意思。

这时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我们后退看了看里屋。

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皮肤粗糙。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人的脸上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地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的脑袋里一片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然后打开。我们仨瞪着那三名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是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他们终于看见了我们。我们六个人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轻易之举,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们俩那么快,所以我看见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人举起了他的步枪。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来得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儿。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我发疯似的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的榫子撞开了,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我身下的日军还在无力地挣扎,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父亲,觉得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父亲。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我满身鲜血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经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她用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不辣坐在他对手的身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

“迷龙,他死啦。”我提醒迷龙。但是他把死人又掐了一次才松手,让那具尸体瘫软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给了死人最后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尸体上。三个因仇恨而疲惫的人,三张因冷漠而麻木的脸。如果不是门被死啦死啦一脚踢开,我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发呆下去。

“兜回来了,准备迎击。”他简短地说,说完看了眼玄关里的一团狼藉,没责问我们为什么响枪,也没问怎么回事。我们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

丧门星又扒在墙头窥看外边的动静,一发子弹射碎了他身边的瓦片,他带着被划破的脸跳了下来:“竹内联队的!老熟人啦!枪准得要命!”

“别跑出镇子。咱们的枪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地就是找死!”我说。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苦笑,那并不表示我们会就此饶过他。

我忍不住讽刺道:“被封在这儿啦。土包子暴发户,居然清一色的冲锋枪!”

死啦死啦讪笑一下钻进了我们刚才待的厢房,去拿那几名日军的步枪和弹带。出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发木的父亲,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扔给我一支,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给了只有毛瑟二十响的豆饼。我们总算是有了些长射程武器。

蛇屁股已经在门口和一名躲在斜对面院子里射击的日军接上了火,一边开枪一边叫:“来封门啦!不要被堵住啊!”不辣一个手榴弹摔进那门洞里。

死啦死啦大叫着他的权宜之计:“在巷子里打!别出镇子!清光了鬼子我们再走!”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我们的烟雾,立刻就流弹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比我们少,我们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手榴弹的烟雾散去,我发现我的同僚们已经冲向另一个方向了,汤姆逊的声音响得震耳,看来我们在火力上倒是绝对占优。郝兽医窝窝囊囊地在我身后,他的存在真是让我心安,我腾出手拍了拍他。

一发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墙上,砖屑弹到我的头盔上。我举起步枪和那个在镇外菜地里放冷枪的家伙对射。那家伙完全把自己窝在菜丛里,我打光一个弹仓也看不出打没打中。换弹的间隙我忙瞟了眼郝兽医,他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没事吧?”我问他。老头子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猛摇。我也没空瞧他的伤势,放冷枪的家伙已经从菜地里站了起来,看来是被我打伤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开。我追着想上去给他一枪,一发子弹从我脑后飞了过来,我扎到墙根下看着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条空落落的斜巷。

我对着还蹲在那儿的郝老头儿大叫:“跟我来!”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换上了冲锋枪照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就跑。狗肉后来者居上。得亏了它,我发现了那个钻在草堆里放冷枪的家伙,边跑边对那堆草扫了半匣子弹,那家伙抓着大把草摔了出来。

我终于有空张望了一下,铜钹的巷道像禅达一样四通八达,枪声到处轰响,却只有我一个人。狗肉帮了我一个忙后就跑没影了,郝老头儿生死未卜,反正没跟上来。

幸好我及时看见了从一个土砖砌的鸡窝里伸出的一个枪口。我扑在地上,让那发子弹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冲锋枪发射的子弹倒是让他不敢探头,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砖头屏障。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一支枪也在射击,以为郝兽医终于来了,但那枪声相当怪异——可我无暇回望,现在又多了一名日军从斜刺里向我射击,显然我窝的地方让他不太好瞄,但他用的也是同样不冒头的打法。

输定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光这帮打死不露头的日军,我们被牵制住了。他们的援军很快会循声而来,我们没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战死在这里。

我身后的家伙在射击。我没开枪,所以听得清楚——咚,像是用大锤子砸本来就有裂缝的门板。如果枪声可以加个标点,我要给它加个大大的惊叹号,我连头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后,拉栓,我等着又一次古怪的枪响,但是,哑屁,我就听见一个人在猛拉卡住的枪栓,伴之以“活见鬼”、“救命啊”、“以民族复兴的名义”之类的屁话。

我知道战场上这样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实在没办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转头,看见身后一个家伙全无遮掩地站着,把一支老套筒子往墙上砸。他倒提着枪,试图用这种方式退出那发还没响就卡在枪里的子弹。我非常愕然,他的穿着和铜钹那些破衣烂衫的居民并无什么区别,但他的精神头儿几乎可与虞啸卿这样的怪物比划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啸卿不会这样欢快地在敌人的枪口下修理一支破枪。我吃惊得表情都有些狰狞,因为他就是曾被死啦死啦带到阵地上去的小书虫子。

鸡窝里那个狗日的又向我射击,我掉头还击。他奶奶的,汤姆逊喷了两发子弹就没了,我被身后这家伙扰得忘了换弹匣。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着弹匣,一边诅咒这支枪的设计者的祖宗。这种枪的弹匣上有个卡槽,不对上卡槽弹匣就永远装不上去——而天知道,因为心慌,在战场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对方的枪口下把这个卡槽对上那个卡槽。

鸡窝里的日军瞧出了好儿——这边现在有两支打不出子弹的枪,他哇哇大叫着从鸡窝里蹦出来,手上抓着一个手榴弹。我放弃换弹匣,去抓背上的三八大盖。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我把步枪射击就位一定是手榴弹炸开之后的事了。

我身后的那家伙举起了枪,那个绝对没有任何瞄准装置的破枪管子就悬在我的头上。他射击——反正无外乎两个结果:被手榴弹炸死或者炸膛。咣,这回的枪响是这样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它和上一声枪响居然会来自同一支枪。手工作坊的自制子弹,没有标规,便有此结果。

你是否见过出膛的子弹——我是说凭肉眼看着子弹飞行?那发见鬼的子弹翻着筋斗,从挣出枪膛后便呈明显的抛物线飞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张给它配上这个声音,因为它不是穿透,而是结结实实地平摔在目标的胸口上。

那名日军正掀手榴弹的盖,被这发子弹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后那位枪手“乌啦”大叫一声,从我的脑袋上跳了出来,抡着他的老破枪冲了过去。

这种几乎是超自然的现象让我很恼火,我大叫:“找死啊?!”然后我一边麻木地为汤姆逊更换弹匣,一边看着那家伙。斜刺里那名日军还在射击,那家伙全无意识地辗转于弹道中间,又一次开始修理他的枪支,这回是把枪倒过来抡在被那发筋斗弹砸倒后不到几秒就往起爬的那名日军头上。我已经换好了弹匣,但忘了射击。我确定这位伟大的射手刚才根本没有瞄准,人类不可能按照一条那么有个性的弹道进行射击。

那家伙冲向鸡窝旁边,死在他枪托下的家伙把手榴弹甩在那里了。他捡起来,顾头不顾腚地扔过去——我清晰地看见他的衣衫下摆被穿出一个弹孔。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军肯定发毛了,虽没被炸中。日军钻出了自己的窝点想要跑路,我一梭子把他撂在地上,然后瞪着那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仍然愤怒着:“找死啊?!”

那家伙向我笑了一下,一边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枪换了死人的枪:“啊!你好啊!”然后他钻进另一条巷子,我木然地面对着方才的战场,面对着荒唐。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对付着镇口一棵树下的一挺日军机枪,跟我一样无可奈何地同对方对峙着。

一发手榴弹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回头看着,一个黑胖子,戴眼镜,光头,看身上穿的无疑是个和尚,他操一杆火枪,和善地微笑着:“阿弥陀佛。统一战线万岁。”

手榴弹在树上溜溜地打转,转得树后的日军都不耐烦了,再加上“阿弥陀佛”这样的大吼,猫着腰的日军抬起了头,只见那个胖和尚端着他的火枪,施施然跨过空地而来。死啦死啦在后边发出和我一样的呐喊:“找死啊?!”

这时那个遭老瘟的手榴弹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两半,一半打日军机枪组的脑袋上飞过,让他们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飞过和尚,翻过死啦死啦的脑壳,把巷角的一个大水缸干得粉碎。

和尚开火了,跟放烟幕弹似的,喷出几百颗铁砂,树后的日军一个没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绝没有一个。还好那边是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我们中间反应最快的两个家伙。他们跳出自己的掩蔽点,在奔跑中开火,把那个久攻不下的机枪组扫倒。然后两人站住,看着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一个牛角往火枪里灌火药、装铁砂。

死啦死啦从地上捡起一半榴弹。那就是个铁壳子,这样旷世难逢的兵刃,原来就由铁壳子灌上劣质炸药,再加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树把子构成。死啦死啦难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好向丧门星求证:“和尚?”

丧门星虔诚地向那尊大屁股鞠着躬:“法师?”

迷龙在对付一道断墙后的日军,那名日军忽然从墙后歪了出来,背上插着一支弩箭。一个年轻的家伙从日军背后钻了出来,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坐下给他那柄打猎用的窝弓上弦。

迷龙有点儿茫然地问豆饼:“臭死了。你放屁啦?”豆饼举着他的三八大盖,也不知道要瞄什么,忙不迭地摇头。

不用再问了,年轻的家伙拔出一支弩箭,在自己背着的一个竹筒里蘸了蘸,装上窝弓。那是本地猎户用的招——加工过的野兽粪便,带毒。

郝兽医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扶靠在墙上,老可怜只好自己给自己包扎额头上被跳弹造成的伤口,他晕头转向地看着那位程咬金拿着一个铁桶在忙活。程咬金在那铁桶里把什么点着了,捂着耳朵蹿到老头子身边。大号的爆竹开始炸响,折磨老头子本来就很痛的脑瓤。

老头子茫然地看着身边那张年轻黝黑的脸,那位百忙之中还抽个脸出来冲他乐,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兽医糊涂了:“……我这是在哪儿呀?”

对方连忙告诉他:“铜钹,铜钹。”

铜钹安静下来了,那帮怪人雁过拔毛地打扫着战场。我们聚在街心,茫然、鄙夷、震惊、佩服、疑惑、愤怒,诸多说不清的情绪充斥了我们,我们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连一颗子弹也不放过。放爆竹的家伙背着四支三八枪、六条子弹带和一嘟噜子手榴弹,压得驼子一般,还要蹒跚着走过我们身边,走向另一具尸体。扛火枪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机枪。拿窝弓的在扒尸体的鞋子。他们身上都很破烂,仅仅看外观的话,与我们路遇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死啦死啦咳嗽了几声,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实际上他并无必要,对方一直很注意我们,就像关在一个屋的两班陌生人,一定会彼此注意。

“哎,我说,”死啦死啦迅速从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们的头领,就是那个拿窝弓的家伙,“干吗砍掉我们过江的绳索?”

拿窝弓的开始涎着脸挠头,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挠头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十五六岁。

“别装傻。”死啦死啦说,“你们是一直跟我们到这儿的?在林子里我们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枪也是你们拿走的。可别说绳子不是你们砍断的。”

拿窝弓的虽然年轻,可并不妨碍他有担当:“是我们错啦。我们一直跟着,可一直搞不清,我们不晓得国军兄弟现在穿成这个样子。对不起,错啦。”他深深地鞠下一个躬去。

我们看看彼此的穿着,面面相觑。也许他真不知道国军现在穿成什么样子,但我们穿的是死啦死啦这暴发户凑出来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间的。

死啦死啦干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咙一般:“这个切切不要搞错,国军现在也不穿成这个样子……嗯,什么?”

我气得想踢他,因为我刚才捅他来着,现在他等于把我的小动作公诸众人了,幸好拿窝弓的弯下腰给书虫子系鞋带了。他把鞋带子在脚脖子后绕一圈再系住,那样对头,因为在林子里过长的鞋带容易被挂住。

我小声地提醒死啦死啦:“色不对。”

“……什么色?”

“红的。”

他在这方面愚钝至此,再一次惊讶地看着那群武装叫花子,带着一种我很难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声强调:“别靠太近啦。大红。”

是的,小书虫还只是有赤色倾向,我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我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我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

死啦死啦像个锯嘴葫芦,他和我们都傻子似的看着那个小头目给书虫子系鞋带,书虫子也一直笑眯眯地由得他系。小头目系好了就猛踹书虫子一脚:“自己该学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剐了,别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普普通通的小动作看得我们想把脑袋掉开,于是我们就掉开了。我们实在不想再看他们的褴褛如丝和满身疮痍,他们真的应该在禅达街头要饭的,而不是在铜钹打仗。

小头目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得路回去的。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愣没找着。”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他仅仅说了声“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团由不得他任性,而且我还在捅着他。

我催着大家赶紧走:“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啦。”

偏偏我碰到的是个较真儿的家伙,小头目说:“东京可听不到。”

和尚加了一嘴:“阿弥陀佛,不过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可只有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

小头目说:“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道,“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

我只好装没听见,去他妈的和尚也风趣地掉过了头。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枪,背着它走长途要不堪重负,放爆竹的立刻就捡了过去——我只好再装作没看见地掉过了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我的同僚们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的屁股后边,跟那帮欢天喜地的家伙比我们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在那个小书虫子面前站住了,小书虫子正忙乎着把另一只脚的鞋带也系成刚学的那样。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扔他身边:“真就过来啦?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斗嘴?……这边没人揍你?”

那家伙仰了头,给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死啦死啦打的伤还没好:“不斗嘴啦,成堆的事要做,太忙了,忙死了,哪还有空斗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更茫然,甚至有些苍老。他走过书虫子身边,回我父亲住的院子,连书虫子打开那个油纸包后惊喜的怪叫也没让他回头。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那本禁书,它几乎是我们的路标,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带到了这里。

死啦死啦用一种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们,把这个的背带收紧,把那个的绳子套牢。我从背包里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这时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他已经不那么神气了,甚至有些委靡。“带上书。”他说。

我瞪着他,他说:“把我的书带上。”我不理会他,低头补充我的弹匣。他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我仍然不理会他。于是他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喊得停滞了,一时间很安静,安静得我们听到厢房里传来的空通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那女的。”他用手从自己脖子下划过,“抹脖子啦。”我们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什么呢?你不可能带上一个下半身残疾的女人。那个女的,她一直怒气冲天地活着,还好,她比这场战争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国人幸运,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复仇。我们沉闷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自己。

我父亲略有收敛,但仍在我身后嘀咕:“书啊,把书带上。”我掉回了头,冲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大吼:“——书你个鬼的书!”

郝兽医、丧门星几个玩儿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我把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我父亲的胸口上了。

郝兽医把我父亲拖开,实际上不用拖,我父亲根本没有抗拒。郝兽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但那样的没有表情让我痛心。我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我的枪,我仍然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的。我觉得我被一双目光看着,往旁边看了一下,我母亲在侧门边看着我,她也在发抖。

死啦死啦拿过我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我身边。“这不叫带种。”他附在我耳边说,“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

我愣了一会儿,开始揉脸,同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别人也看着,但他们不阻拦。

“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扳了过来,好对着院子里那帮正莫名其妙看着我们的武装叫花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

我看着那帮人,褴褛、破败、衰弱、濒临绝境,背着破烂,穿着破烂。

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拧了回来,问我:“现在好些了?”我小声说:“好些了。”他把枪还回到我手上。

我父亲又开始说:“带上我的书。”我转身,去帮郝兽医打理行装,让大家别管他的书。死啦死啦也说没法管,背这些书乌龟都追上我们了。我父亲起身,他现在倒很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用来折磨我母亲和我的。他对我母亲说:“你和那个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亲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样,没发表什么意见。我父亲坐下来,他的书堆从来不让坐,但他自己在书堆上坐了下来。我相信他不是耍赖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经确定我们不会带上这些累赘。

死啦死啦轻轻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不带。我们走吧。”

死啦死啦看着我:“你会后悔的。”

“等回去了我会后悔直到咽气,但是现在,走吧。”

我们俩中间拱出一张年轻的脸,年轻但是鼻青脸肿,鼻青脸肿但是义愤填膺——那条该死的小书虫子。他问:“那都是书吗?书要扔在这儿吗?”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知道大事不好了。我冲着小书虫子骂:“关你屁事。”

小书虫子坚持着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书呀。都是书。”

“滚一边去。”

小书虫子还在念叨:“都是书全是书。中国人想过的,中国人不能不想。我们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变成白痴。我们还要走下去的呀,带着书,想着走着,我们不想我们就完啦,我们不走我们就完啦,书怎么能扔在这儿,会被日本人烧了的……”

我轻轻地摸索着我的枪,但知道不可能用点四五的子弹止住这样叫我脑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我父亲看到了希望,用咳嗽和浓重的喉音来为书虫子帮腔,尽管他和书虫子遵照的完全不是一个逻辑:“都是孤本!”

书虫子倒卡壳了,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亲再次强调:“是孤本!”

“见鬼的孤本。”我说。

书虫子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来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声地向他嘀咕:“……你懂个屁。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

书虫子挠了挠头:“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的殉葬品的快乐。”

死啦死啦放弃了听我们争论,说:“带上书。”然后掉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