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法场被劫了,我被丧门星和郝兽医架着走。郝兽医哼哼地念叨,他着实开心得很:“小太爷起驾啰。”

我并没那么高兴。我盯着死啦死啦。他走在我前边,全部兴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支刚上手的M1928汤姆逊上。

“那叫战壕扫帚。”我说。

“什么扫帚?”

“扫战壕的扫帚。发明的人这么叫的。”

“好名字。我要找个地方看他有没有吹牛。”说这话的时候他也不看我。

“回山上让虱子鬼排队吧,拿这个帮他们除虫。”他扭头瞪了我一眼,我有气无力地涎笑,“我还行。我这块腊肉是不是该再挂两天?”

“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说完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儿呢?干吗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地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说:“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风才怪呢。”

“……关你屁事呀。”

但郝老头儿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写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于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委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已经公之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儿着汤姆逊,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清楚点儿说话。我是要去和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苟活。”我说。

“你都当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急急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儿玩儿着枪,拿着支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嗒嗒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说:“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说:“我没说呀,我说了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说:“都叫齐啦。”

“走,走。”死啦死啦说着掉头就往外走。我愣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爬,在战壕里追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都不回。

“要干什么?什么齐啦?”我问他。

“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地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两声:“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骂道:“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儿美国货让你发痒!”

“哦嗬。”

“你不要挑事儿啦。我说真的!”我有点儿急了。

“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他不答理我:“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他又“哦嗬”了一声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说:“打过仗的,还能打的,全在这儿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不再说话了。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都在发痒。我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儿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

战壕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垫子,在阿译的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团扔进另一个盔里。

他叫我:“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我愤愤地过去。那家伙把两个盔一合,玩命地摇,人渣们呵呵地看着。那家伙简直快把自己都摇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着!”

他从盔里抄了个纸团。他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纸上的名字——林译。我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支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老天爷定的啊,叫到没叫到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借机除掉师部安插的眼线?阿译踏上这样的送死之旅就绝无生机,会死得配合之极。他却忽然大叫:“便宜你啦。迷龙。”

迷龙欢快地骂:“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个名字,是个我也不认识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摆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吓得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叫:“卵,老头子要归位啦。”

郝老头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的一声大响。不辣戴着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头的,还不如不戴,他被震得头昏眼花,扑在地上。

我捧着盔,看着他们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入你娘”。他说他只要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只要十二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个人。

天公地道,他没一次照纸团念的。为挠这痒几乎出清了我团存货。去的人发一支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就放在旁边的弹药箱,很快就成为哄抢。他们拳打脚踢,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死啦死啦自己无疑是要去的,他念完了十一个便把所有的纸团往火里一倾,顿时火光熊熊。他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就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我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追着他叫:“喂,别走!”

“哦嗬。”他应道,但只是冲狗肉弹了弹指头,让狗肉跟着。

我大骂:“你他妈的!”

他“哦嗬”了一声仍然不理我,为了收拾我这个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

我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我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但我只能看见我视野里的那颗星。

我坐着,因为小板凳太矮更像蹲着。有时我看看脚下的坑,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有时我瞪一眼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儿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他一会儿趴着,一会儿正着,一会儿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或脚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我又看着天窗,眨着眼睛。

背后传来他的声音:“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我气得要死,我一直以为他睡着了:“没睡着你打什么鬼鼾?”

“三点多啦,该睁眼啦。一帮从不愿为整件事操心的主儿。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摊手摊脚地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账事。想睡一百年。”

“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我说。

他用一个很猛烈的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问我:“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受惊的狗肉猛地腾身下地。

“我吗?”我问。

死啦死啦开始收拾自己,今天无疑是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要装傻。”

“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我说。

“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

“你真会这么干?”我看着他,“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羞辱我?是不是?”

他用惊天动地地刷牙作为回答,冲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刷牙。

“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的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儿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煳。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老子不是洋和尚,没心思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工夫听你的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儿!”

“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说清了吗?”他问我。

“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乳臭未干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我反问他,“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蹇,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大叫:“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用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烂手段?”

“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什么事?”我问。

“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地说:“什么也没想。”

“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他打断我:“我要听你说你老爹的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岔:“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说是为我做的。”

“什么鸡?”

“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量。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能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对我父亲的梦想表示怀疑。

我没受他干扰,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突然,停了。”我说。

“不停就有鬼了。”

“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了。我茫然看了看,然后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头叫我:“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儿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圆心是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对着他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怎么不早说这么过江?”

“你也没问啊。”他说。

“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你也没说啊!”

“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于聪明啦!”我愤愤地说。

死啦死啦看着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水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儿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他笑嘻嘻地说:“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郝兽医呵斥道:“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儿,就回去被老头儿拍后脖颈子。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抱着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我坐了下来,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他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已:“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了的烂纸扔在身边。

“那是什么东西?”不辣问。

“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的话你拿去。”丧门星说。

“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这是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被我们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子的行李。

死啦死啦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的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咬我们也不会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提议要不他绑了我扔下去算了,但他鄙夷地说,就我这体格,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一帮渣子听了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谁都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地全跟在后边,一边劝他打消这个主意,要对狗肉讲道义,不能把它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怒了:“站住!都给我站这儿!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的腿!虞啸卿没说错,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吗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我们窝窝囊囊地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蹲下来,抱了抱狗肉,念叨着“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身来就说:“去,过江!”狗肉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的膝盖,它被冲得站立不稳,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喝道:“去!”他拽住了绳子,他的狗比他还彪,掉个头又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死啦死啦手上抓的绳子噌噌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他大叫:“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才能看见它奓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扎煞着双手,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叫道:“绳子放到头啦!”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绳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绳子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的声音快成哀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劲儿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逼着自己不吭气,瞪着怒江,带着仇恨。

我们沉默了很久,最后蛇屁股打破了沉默,说:“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了,他跳起来,哭腔哭调地大喊:“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乌鸦嘴:“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自己摔倒在地上。我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全冲了上去,抢住了绳头,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一个奓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好像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它。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用一种摔的姿势趴下来,半死不活地喘着气。

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一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赞不绝口:“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说:“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东西密封好。死啦死啦早打了过江的主意,这类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的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可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星又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的西岸的土地。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最后的迷龙也上了岸。他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一支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了。他一边钻林子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嗒,嗒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迷龙骂。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喝道:“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在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从紧张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他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走。”他说。

我们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了。人走出的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了。

死啦死啦低声喝道:“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追他。”他对狗肉发出指令,然后对我们说,“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比刚才好走点儿,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背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说完他跑到前边去了。

捣鬼的一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地杀过来了。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他们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儿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直冲而上,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处。

我听见了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这时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同样茫然地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地、以一种接近安详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上纠结,野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它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是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登岸之后,我们总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汇报搜索的结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地祭拜。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来做你们拿命来做但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了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的话,也是一样。”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走出这片空地的。

我鞠了个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儿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大家,有点儿明白死啦死啦的心思了,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像他们一样死掉,但现在确定自己绝不想这样死掉。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边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缘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及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的正斜面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像正斜面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则懒懒散散。尽管用这个太一般的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儿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他有些疑惑:“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我说。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面,现在上去倒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待会儿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他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人的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后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搡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在我的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说过什么话。他吭吭哧哧地念叨着:“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是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后也注意到这片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这真是个不费劲的活儿。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居住者。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地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也木雕泥塑,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突兀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惊扰他们似的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我们遇见了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拴在他们的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浇水,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再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这时我听见了响动,忙擦干眼睛,原来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看见他们我站了起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儿了,丧门星忙用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

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被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儿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我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快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