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醉的院门开着,她正在把一个地痞样的男人领进门。我插进他们俩之间时速度比得上狗肉,我冲那个男人大叫:“出去!”那家伙瞪眼撩袖子,说:“你妈妈……”我没让他说完全套,猛地把死啦死啦给我的钱全一股脑儿塞他手上:“我是兵痞,你是地头蛇,咱谁也别惹谁!”我在他还忙着点钱的时候把他推了出去。

我自作主张地关上了院门,回头,小醉正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瞪着我。这不怪她,我每次都出现得这么奇怪。

我问她:“有便装吗?有便装吗?”

小醉的反应慢得气死我:“……什么?”

我冲着她大叫:“便装!死老百姓穿的衣服!”

“……有的啊。”

我开始忙着脱衣服:“拿来!快给我拿来!”被我吓到的小醉一溜烟儿跑回屋翻箱倒柜。

我跟疯子似的扯掉自己的军装,换上小醉哥哥的衣服。我想我和她哥哥也许真的很像,连他的便装我都穿着很合体。

小醉呆呆看着我,估计都没想过一个男人赤身露体时女人也许应该回避。我在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才想起看她一眼,安慰她:“没事,别被我吓着。”

“没吓着。”

我想起来一件事,便去拿我的军装,从口袋里掏出她的镯子:“还给你的。”她没知觉一样地接了。我继续打理我自己,我没多少时间。

这时听得小醉说:“你回来了。我一直担心你。”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我忽然觉得时间不那么重要了,也呆呆看着她。我忽然很想哭泣和咆哮,原来孟烦了还有个地方可以回来。是的,我有个地方可以回来,这里有个人期盼我如期盼家长再加上情人。我痛恨我愚蠢的自尊。甚至什么也不为,只为愚蠢的自尊,我已经丧失了所有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你看见啦,我是做那个的。”她显然已经鼓了很久的勇气,因为她说得很平淡,“那个就是那个。”

我说我已经知道了。

“我一直骗你。”她说。

“你没骗我。因为我从来没问。谁都要活,谁都一样。还有,你也看见啦。”

“看见什么?”

我让她看看我:“看见我啦?我是逃兵。我没骗你。”她讶然而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我请了四个钟头的假,能逃到哪里就算哪里。”我说。

小醉什么也没说,立刻开始收拾。我透过窗户看着她给我收拾吃的、衣服和钱——这家伙居然还把钱放在我曾偷过一次的地方。她把整个罐子全倾进我的行装里。我对她很放心,把军装里的家信挪到我自己身上。

是的,和死啦死啦分手时我就成了逃兵,而小醉的手脚忽然利落起来——生活把我们逼成了这个样子。在禅达的世界逃兵是巨大的耻辱,也绝无立锥之地,被就地枪决叫作幸运,我曾见过我的同类被古老的私刑枷死。脱离军营上哪儿找吃的我心里没底,就算逃成了我也不知道如何生存。

小醉没费什么时间,几乎不到十分钟就把我和刚整好的包裹送出了她的院门。倒是我在浪费时间,临出门时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狂乱地和她拥抱。

小醉与其说在挣扎,不如说在抗议:“没时间啦,真没时间啦。”她并没回抱我,但也没放开我,因为她忙着把她的镯子套到我手腕上。

我忙着摘掉:“不要。”

“可以卖钱。”

我不知道我在她的心目中算是什么,因为她像对孩子一样吻了我的额头。我不知道我是自己挣出来的还是被她推开的,反正我们就是分开了。我看了她一眼,开始又一轮狂奔。我想这回跑起来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我还想小醉这回可知道了,她找到一个全禅达跑起来最难看的男人。一切都结束了,可我没觉出任何新生的迹象。

我的衣服已经撕成布条了,我很脏也很累。我站在江滩边,看着滩涂上那摊早已褪色的血——血是那个走投无路的日本人留下来的,他现在还埋在我身后的林子里。

我看着湍急得让人目眩的江流发呆。发了很久的呆以后,我回头尽我所能地搬起一块大石头,把它扔进江水里,然后开始大骂:“连个水花也不起啊!你个妈的!”

我抓了大小的石头往江水里扔,后来开始笑:“弱水三千,鹅毛不起……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猿猴到此不得过,只得对崖空悲切……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老子人老枪不老,枪下鬼魂知多少……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将进酒,杯莫停,为君歌一曲……”

我也不知道我神神叨叨地在念些什么,只是又笑又哭又闹地抓起石头往江水里扔。我不可能在江水里填出一条路来,我只确定人真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蛋。小书虫子撒了一个恶毒的谎,以报复我们这些用棍子和水龙头问候过他们的人。

我已经走了很久,回望时除了山野还是山野,早已看不见禅达。

我确定我可以歇一会儿了,就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小醉给我的食物。一边吃,我一边研究已经磨穿的鞋。我现在发现了一个破绽,我穿着一双禅达人不会穿的回力鞋。

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连忙把脚藏到石头后边,看着在路上出现的那帮家伙,他们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几个筋疲力尽的兵押着一队半死不活的壮丁,也许这队壮丁中的某几个倒霉蛋会被充塞进我曾经的团,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佝偻下来,尽量呆滞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不看见我的鞋。现在我跟一个赶路赶傻掉的死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了。但我就是他妈的这么晦气,他们走了那么远没歇,偏偏在我歇脚的地方停了下来。

押队的军官喊:“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叽咕个没完。

押队的精神倒是饱满得很,还在那儿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屎巴巴的,翻了两座山啦,我就见一群游魂!”

我立刻把早已压低的头又压低了几寸,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倒霉的,那个押队的家伙是李冰。我跑了一天一夜,抬头却见熟人,我连虞师防区也没出去。

我冒着汗,把脚别在石头后边坐着。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自然,但已经顾不得了。我低着头,听着那个咔咔的脚步声向我临近,我瞅着我的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这位小哥,年纪轻轻,正当有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我低着头,瞪着李冰的脚尖:“啊吧啊吧。”

“哑巴?”

我变本加厉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起来。

“哑巴还是装哑巴?我翻了两座山,碰见十个人,倒有七个给我装成哑巴——你抬了头我看看呗。”

我差点儿没噎死。李冰拿着他显然是用来抽人而不是打马的马鞭把子轻轻敲我的头:“抬头抬头。我看看你怎么装。”

我只好和他僵持着。十个壮丁,千里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个,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补充,我就被这样补过。说实话,我也这样补过别人,一个人半块银元。

他喝道:“抬头!”

我知道再搪塞不过去,抢了他的马鞭子拔腿就跑。好极了,那小子奸似鬼,立刻就瞧见我的鞋子,大叫:“逃兵!抓住他!”

我开始狂奔,一边忙着把马鞭子冲他砸了过去:“王八蛋!”

一个像我这样瘸着连跑带蹦的人实在是特征太明显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炮灰团的死瘸子!打死他!”

我狂奔,他的兵分出来几个在后头愣追。最愣的小子举枪就砰地一下,幸好没打着,还捎带上李冰的一个耳光:“我是说抓到了揍死他!”

一个瘸子如何与有两条好腿的在平路上赛跑呢?我冲出了马路,沿着山坡连滚带爬地跑。但他们照旧玩儿命地追。

这样下去着实不是路,每次回头我都发现他们越来越近。王八蛋们在我后边嘻嘻哈哈着,他们甚至有空捡了石头来摔我,一边笑骂。

“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来真像老母鸡!”

“这种人怎么吃上这碗饭的?”

我悲愤交加地骂回去:“你妈巴羔子!”

我用吃得上力的腿蹦着,拖着吃不上力的腿。我发现更大的绝境不在身后,而在身前——前边没路,这他妈是个断崖。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无路可走的壮丽。

“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我大喊了三声,像个面口袋一样跳了下去。

“真跳啦?”

“绕着追,绕着追。”

王八蛋们七嘴八舌说完就欢欢喜喜地绕着追。

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周围的山峦像被摔在怒江里了,一个劲儿地晃荡。我爬了起来,瘸着,蹦着,晃荡。我身后的左右几十米开外,王八蛋们松松散散地绕了断崖追下来,他们惊喜得很。

“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头还蛮禁摔打嘛。”

我是真他妈的欲哭无泪,但还要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则再过个几秒十几秒他们又要冲我摔石头。

然后我瞪着又一道断崖。

我再一次哭腔哭调地号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然后再一次扑通跳下去。

追我的王八蛋笑得岔了气。

“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个臭鸡蛋!”

“接着绕!接着绕!”

他们加倍欢喜地绕着追。

我又一次结结实实地拍在地上,眼前猛地黑了一会儿,闪烁出一个清晰的但是冒着金星的山峦世界。我擦了擦鼻血,慢慢爬了起来,梦游一样向前晃悠。那帮王八蛋能追上我都不好好追,他们从我身后几十米的地方慢慢包抄过来,一边幸灾乐祸。

“他又要跳啦。你们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个瘸子没错。他是不是还是个瞎子?”

“他干吗挑这么条见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眼前冒着金星飞着小鸟,嘴里喃喃地骂:“你妈妈的……”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风……我被蹾得只剩下星星。我疯狂地诅咒一个叫死啦死啦的家伙,他说我是他认识的最晦气的人。

又是一道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断崖……

我呆滞地转头,看了看我的追逐者。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了,但是我扭曲着脸,欲哭无泪,对着他们发出一阵干号。

王八蛋们惊喜地期待着。

“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着扑下去。

如果从山巅下望,我现在在这样一条道上扑腾和被追逐——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我选择的这条道每隔一段就是一个刀切般的绝壁,它这样一直没边地延伸到山脚。后来我从这里下望,看见了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满决心和扑腾。

我晕乎乎地蹒跚在与路平行的山林边缘。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丢在哪道该死的断崖上了,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已经摔裂了。滇边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云端。路其实就窄窄的一条,但云山雾罩的,让你以为很空阔。

这时我听见一个奇怪的震动声,刚开始我是用躯体感觉到的,但无法确定。我从林子里蹦到路沿上,把耳朵贴在路面上。我确定了那种让我心悸的震颤。那种震颤已经不需要我费力去听了。它越来越近,撼动着树林,野鸟惊飞,山鼠逃逸,树木的颤抖连肉眼都看得见。

“在那里!王八羔子!”我回头,看见了李冰和他的帮凶们。

我冲他们大叫:“找掩蔽!鬼子!日军!坦克!”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如此清晰,我听见金属的履带将泥土和草丛连根翻起,所过之处土地尽成波澜。我开始试图用手在脚下刨出一个散兵坑,一边怪叫。我的追捕者拿着枪,错愕地瞪着我,因为过于惊讶,他们没有说话。

我意识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这样的硬土上掘出掩体。我跳了起来,向着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来不及啦!把坦克放过去,杀步兵!进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我捶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头晕目眩地躺在他们脚下,终于看见了让我抓狂的东西,它们正转过山弯向我们压近: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两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条旗,载着戴着M35德盔的中国兵和戴着M1美盔的美国兵,它们轰隆轰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把枯枝烂叶和泥土卷起来扔在我们身上,我们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他们也同样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这件事,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起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乱哄哄地回应:“万岁!万岁!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飞溅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里。

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但终于到来了,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肱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大叫,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是的,我挑了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于是我用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喊:“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都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上次我团的建立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儿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人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另一个人拿着绳子。拿镐头的叫邢三栋,拿绳子的叫程四八。

邢三栋问:“挖?”

我说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简短地说:“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了。我来刨坑,刨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着我。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了,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上我脑后的位置敲了个大钉子,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然后他们开始在阴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的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儆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儿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被勒在那儿,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了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因为远,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一整天使劲去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答案很令人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的。

我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没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没兴趣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拴着的脖子挣长一点儿,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没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说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但逃兵从未断过,像我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想是不是该早点儿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认为是我又发神经了。

“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叫完我开始呜呜咽咽地干号,但我的干号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的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个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对邢三栋说:“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

邢三栋不信,因为我刚才还在看人。程四八坚持认为我死了:“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个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样子,程四八吓得往后跳,恨恨地想打我:“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摆摆手:“算……算啦。”他已经被程四八传染成了结巴。

程四八的眼睛忽然有点儿发直,他和邢三栋一齐直愣愣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费了些劲转过去后便看见那个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地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没近过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里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这个面子还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没给我这个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然后就冲了过来,那种姿势很像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过去,好把这名袭击者制止于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个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没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个鸡蛋扔了过来。

那个鸡蛋扔得高了点儿,砸在我脑袋后面的桩子上。这家伙没把鸡蛋煮熟,蛋摔开后,里边的黄汤子就沿了桩子往我脖子里流。我直着脖子大叫:“别再来啦!有多远走多远!别来啦!你再来他们真把我枪毙啦!”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开了,扔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虞师军纪甚严,对她倒也不会怎么样,只是咔啦咔啦地拉着枪栓吓唬她。小醉坐在地上哭泣,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我拧着黏糊糊的脖子对她大叫:“回去啦!过几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我的两位刽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枪栓了:“骗人……他们要杀你啊……”

我冲着邢三栋程四八挤眉弄眼:“你们要杀我吗?”

“没……没……没……没……没。”

小醉不信:“我看见你挤眼睛啦!”

我宽慰她:“……傻。我会跟要杀我的人挤眼睛吗?绑一绑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与邢三栋赶忙“对……对……对……对”地应和我。

小醉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我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家伙,真的绑绑就放啦。我是个……我是个军官哎。我战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这儿,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了,就不会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装了不起,装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总不去找你,就是我觉得丢脸了。不是你丢脸了,是我。你没什么丢脸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让我有面子。”

小醉被我哄小孩似的劝诱着,抽噎着站起了身,真的不敢再作停留了。我看着她在黄昏下离开。

我再接再厉,以断绝她再来的念头:“真别再来啦!你再来,我觉得没面子,就咬舌头自尽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栋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声吵醒的。他的鼾声赛似洪雷,而且鼾声中也带着结巴。邢三栋痛苦地看着他,又颇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挠了挠脖子,继续靠在树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着了,看着山峦的夜色。说实话,月亮在什么位置并不值得用整夜来看。我耷拉下已经不太抬得起来的脖子,看见月光下空地上的某处异常:一个几乎与土地同色的东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动着,它动得肉眼几乎难以察觉,我如果不是已经习惯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根本就不会觉察到它在移动。

那是迷龙,他手上抓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显然装着水,另一只手上抓着馒头。

我再往远处看,看见又一个人影,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郝老头子。我瞪着他,如果不是嘴里塞了块该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忍不住开始哭泣——不是干号,是哭泣。

用我从没想到他会有的耐心,迷龙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蠕动,半小时只爬了二十多米——他想喂我点儿吃喝。

小醉找了迷龙老婆,迷龙老婆找了迷龙,郝兽医帮着迷龙把风。

我没法再用关在瓶子里这种话来开解自己。没人进过瓶子,没人与其他人不相干。

迷龙终于触碰到了我的腿。忽然程四八来了一个抽风似的大鼾,邢三栋惊得摔在地上。迷龙便又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我的脚下,直到那两位安静下来,才继续他漫长的冒险。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无论如何有些嬉闹的意思,我确定我看见了一个嬉闹的表情。他想扯掉我嘴里的布,这时我们听见一声轻咳。

我转过头,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月色下,就在小醉站过的地方,看着我们。刚惊醒的邢三栋踢醒了程四八,两人恫吓地拉着空栓。

“我来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没有。”死啦死啦对他们说。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看清这是一位校级军官,立刻恭敬了。

死啦死啦又说:“他该死。”

如果我刚才还心里觉得温暖,他漫不经心的三个字又让我彻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桩子上坠着,头拧向另一边,尽量不看他。

那家伙从迷龙手上抄过馒头,啃了一口,拿过竹筒,喝了一口,说:“走。”

“那啥……”

死啦死啦当的就是一脚,迷龙老实了。那家伙从不用官威压人,用的是另一种迷龙也会服气的东西。

死啦死啦冲着黑暗喊:“兽医,你尿完没有?”躲在黑暗里的郝兽医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来。

“走啦走啦。”说完,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犹豫地回去了,迷龙和郝兽医不情不愿地跟着。

我坠在桩子上,看着禅达的夜空。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样的抛弃真让我绝望。

今天来接收装备的是帮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们曾在这片空地上被交给炮灰团。给他们的武器大部分没装箱,因为并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团刚从手上换下来的破烂。我坠在桩子上,哪怕喘不过气来也昏睡过去了,我已经没力气了。

邢三栋扒拉着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说:“装……装……装的。他可……可会装死。”

我清醒过来,强打精神给他翻了个白眼。

邢三栋下了结论:“装……装……装的。”

我就让他们觉得我是装的。我强行让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绳子固定着我也在往下出溜。

“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给……给……给个痛快吧?”邢三栋说。他的话让我吃惊地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程四八在断定我连咬舌头也没力气了之后,扯掉了我嘴里的布。

我企图让酸痛的下颌合拢,一边哼哼:“小太爷还行。”

程四八发了善心,告诉我:“今……今……今天发你们团的,别说虞……虞师座偏心。”

我不再哼了。远处纷至沓来的人群确实是炮灰团,迷龙、郝兽医、阿译、不辣、蛇屁股、豆饼、克虏伯、丧门星,连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他们本来总是有事没事看着我,但我看着他们,他们就把目光都掉开了,只有死啦死啦的目光像看空气一样从我身上越过。他对着军需大叫:“明明就是主力团挑剩的货!剩下的玩意儿叫花子也不会要啦!你还不就打赏给我?拿个清单算算算什么呀?”

我算是看出来了,军需被他缠得没脾气了。我开始有气无力地微笑。

虞啸卿大概是觉得一个连六支汤姆逊还是该给的,而且主力团换下的旧货放着也是进仓。好吧,不管什么破枪,炮灰团这回总算人手有了一支枪。

我向着每一个看到我的家伙微笑,大部分家伙看到我之后把脸掉开。郝兽医和迷龙开始缠着死啦死啦激烈争论,议题显然是有关于我。我混混沌沌的也懒得管,只是微笑。

我听见脚步声。过来的是阿译,他鼓了很久的勇气,终于过来了。

“……你真是我团之耻。”他看着我。

“说句人话成吗?你弄个小中分就跟苍蝇似的。”我看着他。

阿译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团之耻。”

为了不让自己眼圈发红,他连忙逃开,装作要并入死啦死啦正在归置的队形。我悻悻地微笑着,看着那小子死不提气的身影。好好干吧,像人一样。有了枪打得准点儿。别自虐啦,你不是苍蝇。

他们在那里踢踢踏踏,拿了枪,扛着武器箱子。死啦死啦兴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还要唱歌,于是他们唱起我们很久以前唱过的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看着他们远去。人渣们原来不看我,现在要走了倒看我。他们向祭旗坡走的时候脖子几乎是拧着长的。泪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了泪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也在跟着哼哼:“……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我没法不想起我那个也许真发生过的梦幻。我们唱着这歌跟在何书光的车后,他光着膀子,拉着手风琴,我们唱着破落与梦想。我有许多一败涂地的梦想,但我最在意的是这个。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我在哼哼,还有个人在我耳朵边哼哼,就连忙甩掉眼里的泪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边哼哼,狗肉闻着绑我的绳子。他是个爱枪的人,背着一支新得的汤姆逊。人渣们离得老远,但并没走人,因为他们的指挥官扔下他们跑回来了。

我赶紧把自己站直。我以为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丢人吗?”他问我。

“不丢人。”

我斩钉截铁到死啦死啦只好回头看了看人渣,看见每一个人渣的脸上都是对我无上的认同。他只好挠挠头,又问:“后悔吗?”

“从你掉头走开,每一秒钟我都后悔十次。”

“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他看着我。

“他妈的你懂不懂修辞?你现在拿你手上那支枪把我打成蜂窝我也会笑,因为知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总算有了不会打打就卡壳的枪!可你不会打的,我也笑不出来,会痛的!这是修辞!——可我还是会跑。”

“厉害呀。为什么?”

我不吭气。但那家伙开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拼命挣扎,拧来拧去,拿还能稍动一下的脚踢他。

死啦死啦唤邢三栋和程四八两人。这俩人唯官衔为是,立刻为虎作伥。死啦死啦从我身上搜出那两个半张的信件,然后对起来看。

我悻悻地提醒他:“倒啦。笨蛋。”

他颠倒过来接着看。信没多长,扫两眼就明了。看完他对着我做了一个特明白的表情:“你爸妈来了呀?干吗不早说?”

我恨得牙痒痒:“见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铜钹呀!你让我怎么说?你会准我的假?我跟你说请个假,我去寻死,没死得了就回来?”

那家伙没理我,回头瞧了瞧还列着队在那儿发傻的人渣们,扬了扬那两个半张的破纸:“你们这帮蠢货,以后谁要还为这种破事开小差,先跟老子打个招呼。”

没人搭他的茬儿,只有我轻声地问:“你要干什么?”

他笑逐颜开地看着邢三栋和程四八,那两位在莫名其妙之下产生了立正敬礼的下意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