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辆死啦死啦抢虞啸卿的吉普开了过来,在我们的上山道口停下。

这会儿是日军的合唱,或者我更该说合咏在怒江两岸飘:

“风雨交加夜,冷雨夹雪天。瑟瑟冬日晚,怎奈此夕寒。粗盐权佐酒,糟醅聊取暖。鼻寒频作响,俯首嗽连连……”(日语)

死啦死啦对他后座上的某人在叫嚣:“我让你看看我军如何英勇作战!”然后他愣了,目前的情况让他开始挠头。他后座上有个我们并不认识,但外形熟悉得很的人物——这些把整座学校、整座工厂搬过整个中国的蚂蚁们长得都一个样,破衣烂衫,奄奄待毙,却一脸阳光和希望。

蚂蚁新奇之极地听着这两岸回缭的日语:“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打仗啊!还能干什么?”死啦死啦对他后座上的人一副火大的样子,但往下自己也犯着疑惑,“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喂,你们!没看见长官吗?帮忙拉炮啊!咱们团的大炮!”

他的车还牵引着那么一门缺五少六的小炮,一门陈旧的三七战防炮。那门炮很难过目还忘,它一边是橡胶轮,一边是硬木轮,永远发出一种咕隆咕隆的声音。

几个被死啦死啦从山下就抓差的新丁,使劲地拖着挽着那门战防炮,硬轮子硌着战壕里的土,咕隆咕隆地给我们的还击里加着噪声。

现在上去嘚瑟的是迷龙,他那吵得我们曾整星期整星期没法睡的嗓子现在真是派上了用场。

“尊厅长休要怒气发,容我三娥把话答,说什么中华民国七八载,年年战乱把人杀,这本是国家的大事我不懂。我却知杀人偿命千古一理是王法,我的姐姐安善良民弱女子,可怜她无辜的被人杀……”

咿咿呀呀的唱腔中死啦死啦绷足了脸儿往前走,跟在他的炮后边,有时又得上去为他被堵住的炮开道,一边还得推开一个个向着他的脊背,有些脊背还在跟着哼唱。

小蚂蚁好奇得不行,这里对他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一边看一边叹:“真了不起!这就是你们的阵地吗?这个手榴弹是怎么扔出去的?你们真的就在这里做饭?煮些什么呢?炮弹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机,铁翼下死的种子徒生些抗力,应声起来了大时代的战士,高塔般竖立压踏着破裂的土地。”

我们忙着搬开弹药箱,拿掉被他冒冒失失拿在手上的危险品,把炊炉搬开。死啦死啦对着身后那个有感而发的诗人猛转过身来。这位诗人没有吟哦,而是欢快地念诵——在死啦死啦瞪着他的同时欢快地念诵。他冒失地拍打着死啦死啦的肩膀,我认为他还不如去碰一个手榴弹:“啊,我看见你说的战场了,太了不起啦,我知道你说的战争了。不是我写的,可我忽然就想起它来了——什么力也瞬不了火炭般的眼睛,什么声也遮不着愤怒的吼声。烟火里萌育着复兴的幼芽,真的,生存要从死里来争取。热血培养起自由之花,我们要在暗夜竖立火炬。”

死啦死啦呼出来的气冲击着鼻翼,迷龙在壕沟之外向对岸拧着身躯,南天门上至少一个伍的日军在与他琴瑟相和。

“……我头堂的状纸被摔下,二堂把我的哥哥押,三一堂怀揣剪刀拼一死,赃官才把那传票发……”

死啦死啦大叫:“迷龙你个不要脑袋的玩意儿在干什么哪?!”

迷龙接着唱:“四一堂他们父子全到案,他逼我了案来画押……打不起来!玩哪!”

死啦死啦抄起刚被我们搬开的锅盖砸了过去:“滚他妈的下来!”

迷龙连滚带爬地回了壕沟,顺便抄着那个刚拿来砸他的锅盖还给我们:“吃饭家伙你都摔啊?咋啦?我又咋啦?”

小蚂蚁还在吟诵:“到战场上驰骋高唱,我们要在暗夜竖立火炬。”

“……这是哪儿来的?你拉来的?什么玩意儿?”迷龙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瞪着那位诗人,然后开始喘着气望天:“战防炮。”

一直在瞌睡的克虏伯忽然清醒了,“啊!炮!”他呻吟了一声,便把庞大的身躯压向停在坑道的那门战防炮,往下我们再没见他起身了。

“那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睡。我说的是人。”迷龙指指小蚂蚁。

“他自己跟来的!”死啦死啦说,然后继续望天喘气。

日本人那边在阵地上跳一种并不奇怪的舞蹈,连我们都看得懂他们在扮演插秧或丰收,在这上边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死啦死啦攀在我原来攀的梯子上,烦躁地看着,我保证现在让他烦躁的东西并不在西岸,而在我们这坑里。

在多少丝袜香皂及其他之后,死啦死啦终于弄到一门行将报废的三七战防炮,可在禅达的茶馆里等炮时,他碰上他的克星——搬运学校和工厂的无数蚂蚁中的一只,相见恨晚的蜜月期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他们狠狠地戗上,以致死啦死啦要带那只蚂蚁来祭旗坡上看看什么叫作打仗。偏巧,今天不打仗,今天我们和西岸心照不宣达成联欢。

那只小蚂蚁正以从上来便未衰减过的兴趣和新兵们扎一堆,因为新兵们对他多少还算客气点儿。他正在研究泥蛋手上的步枪,伴之以“军人兄弟,这东西怎样用的”的发问。

泥蛋解释道:“子弹从这儿装进去,从那儿飞出来。”他开始做一件我已经做过的事情,“躲不开,别想躲开,比声很快,呼,连血带肉带走一大块……嗳?有子弹!”他赶紧把枪挪开,因为小蚂蚁正想研究子弹飞出来的地方。

我蜷在一个浅炮洞里和郝兽医偷乐:“死啦死啦快气疯啦。”

郝兽医说:“我就不知道他哪里好气。”

“他老招不该招的家伙。要在暗夜里竖立火炬——除了那帮家伙还有谁这么说啊?”

“哪帮家伙?”

“那帮家伙。”我挤眉弄眼了半天,终于通过点指阵地上的红色让老头子会意,“那帮家伙‘双十二’之后可越来越不成话啦,简直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自己是什么要做什么的劲头。”

“不是吧。我觉得年轻人就是这么说这么想的。”

“我年轻。我放这种大屁吗?”我说。

郝兽医苦笑:“你不年轻呵。你好些时候比我老头子还老。”

我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挥了挥手。

“……烦啦,你身体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诉我。”

“……怎么啦?”我问他。

“照常,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话回了过来。”

我只好又挥了挥手,像驱赶蝇蚊,但我很茫然。郝老头子也损德,把半面镜子递了过来,于是我看见我苍老而忧郁的眼睛——那是郝兽医看得见的,我自己看到更多,我看到最里边的败绩与失落。我抢了那镜子扔了。

小蚂蚁现在和克虏伯凑在一起。克虏伯总算从被他把玩一个遍的那门战防炮上抬起头,欣喜未褪,但多了点儿失望:“这不是德国炮!它是苏联造的!”

小蚂蚁又被人提到了他高兴的地方,天晓得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地方:“苏维埃是个伟大的国度,他的人民放弃过很多,但从没放弃过热情。他让我们看见,房檐总是很低矮,但低矮的房檐下总有高傲的头颅。”

“……啊?是吧?哈?”克虏伯一头雾水。

死啦死啦在梯子上又狠狠向对岸张了两望,他下来时把梯子都给弄翻了,连人带梯子翻在战壕里。如果不是我也觉得那小家伙很烦人,真会很高兴看他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样子。

我们一直很想把他气成这样,我们处心积虑,但从来没能做到。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犯着和郝老头儿同样的纳闷,他用不着这么生气,在幼稚的程度和方向上,他和那只小蚂蚁一模一样。

死啦死啦从梯子下拱出来便下逐客令:“你就不是要看阵地吗?你看啦看啦都看遍啦,你可以走啦走啦走啦!”

小蚂蚁微笑:“我看到阵地啦,可我没看见打仗。”

“我……”我们看着死啦死啦俩指头一抡,像是要口若悬河的样子,但那俩指头就没抡下来,最后僵在那里冲着天——江那边日军在对我们深情地咏唱,这让他有点儿张口结舌,“我们现在不打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知道吗?……现在……现在在养兵……天天年年月月地打仗?打仗!你当是……斗蛐蛐呢?”

“可您刚才在路上说,国人其实从来不缺勇气和创见,就是太爱安逸。死都不怕,就要个安逸。几万万人打破了头只要一个能搬回自己家的东西,很多别的东西就被我们忘掉了。一个国军兄弟说了句能让我记一辈子的话。”

“二十郎当岁,说什么一辈子?”

小蚂蚁的天真无邪把死啦死啦噎了个半死:“可人一辈子都是要向前走的呵,不是吗?”

死啦死啦只好紧绷着脸儿挥着手:“……空谈误国。走啦走啦。”

“不可以空谈,但是要有向往。你们是国人中真正的精锐,你们出境打仗时我们全校人号啕大哭。我老师说,同学们不要哭了,用每分每秒来读书!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我们不要荒废了时日,让他们成了最后的英雄……”

我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知道我很像一个使坏的师爷:“要不要叉他下去?”

他喘着大气:“怎么叉?”

我惊讶于他的愚蠢:“军防重地,闲人莫入啦。”

迷龙和不辣开始付诸实施,一人一个上去叉:“走啦走啦!军防重地,闲人莫入!”

死啦死啦喝道:“放屁!你们自己又有哪天当这是军防重地啦?老子叫他上来的!谁敢叉?!”迷龙和不辣便愣着神,看着他。他在壕沟里困兽一样地转着。

小蚂蚁刚才被迷龙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现在还蹲在地上说不出话,但这不能稍缓死啦死啦的窘境。他终于又把指头戳向小蚂蚁时已经想出了最烂的辙:“老子发你一杆枪一套军装,你这一百多斤撂这儿跟我打仗!我刚说的我就全吃回去!”

我想拦住他:“……你找事做?”

已经晚啦,那只小蚂蚁虽然还痛得蹲着,但已经高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壕沟往起站:“谢谢。谢谢。从北往南一路逃,好多次都想死了算啦。能走到这里和国军兄弟共御外侮,一是还背着书,二是那时就想,这微贱之躯总还是民族之城的一块砖,当此危难,不该由我自己做主。”

我对死啦死啦打着冷哈哈:“致谢词都出来啦。我说团座啊,你不觉得他色不太正吗?你觉得咱们还不够后娘养的吗?”

“什么色?他啥色?”

你看着一个聪明人犯糊涂就会很无奈,我带着这种无奈的神情戳打阵地上的一块红色。

死啦死啦疑惑:“不是吧?”

“……我是你的副官。你的副官告诉你,枪口向外没错,可在虞师公然拉进一个那色的就是大错特错。”

他当然知道那是大错特错,所以他现在快进绝路了,甚至都不在壕沟里转啦。刚摔了他的梯子被新丁扶起来了,他就拿着望远镜爬到梯子上去向着对岸装犊子——日本人现在告一段落了,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带着主力团在发飙。

小蚂蚁则向他和我们所有人烦着:“团长,我的枪呢?”

我们推着他,搡着他:“走啦走啦。”

“他逗你玩的。”

“再不走大嘴巴子抽你,看见没,这么大嘴巴子。”

小蚂蚁说:“可以没有衣服,我看见很多兄弟也没有衣服,可一定得给我枪。我知道来这里是来对啦。我老师说,对或错,很重要……”

就听见一声“你奶奶个熊”的暴喝,那个刚才还在梯子上装犊子的家伙从梯子上卷了下来,狠狠一拳砸在小蚂蚁的脸上,下边紧跟着一脚。

我们欣喜若狂,十七八个拳头一起举了起来:“揍他妈的!”

“我早想啦!”

死啦死啦大叫:“都滚一边儿去!老子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壕沟里一片人头涌动,狗肉狂吠大叫,死啦死啦殴打着一个被我们推来搡去的小家伙,还要不时抽出拳头来,给某个忍不住对小家伙放了黑拳的家伙予以痛击。作为一个杀人无算的沙场油子,半个他也能把那只激动起来就要背过气去的小蚂蚁收拾成末。我们唯一奇怪的是,他到此时才祭出拳头。

小蚂蚁站在我们的阵地口儿,眼窝青着,嘴肿着,鼻血流着,一边抹着,还一边对我们深深地鞠下一躬:“谢谢。我错啦。幸亏你们提醒。其实我来滇边,本来是想去沦陷区打游击的,但是我又怕,因为那边特别难。现在我明白啦,难的地方也是中国地方,得有中国人在。”

不辣说:“吹牛皮哪?你做了鬼就过得去。”

小蚂蚁认真回答:“只要真想去,总是过得去的。”

迷龙抢了新丁的枪,拉了枪栓:“你个枪崩猴。”

小蚂蚁又鞠了一躬:“谢谢。”然后一路蹒跚着下山,还在山路边摘了片树叶,擦他流不完的鼻血,我们在后边笑得哄哄的,不辣捶着我打跌。

死啦死啦绷着脸咬着牙在那里站着,不停呼气吸气,我都有点儿担心他抢了迷龙的枪来一下子,还好,他一直站到那只小蚂蚁的背影都在山路上消失了也没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妈的小王八蛋,忘了我正事。”

迷龙乐:“有屁的正事。你要上去号两嗓子?”

死啦死啦茫然了一会儿,听着横澜山的鬼叫——战壕外的事情差点儿被我们忘掉了。

“我是要号两嗓子……我东西呢?”他说。

“啥东西?”

死啦死啦也不说,推挤着我们好回去阵地:“我东西呢?”

死啦死啦终于站在一个防炮洞外不动了,就是他刚才架梯子的地方,这个防炮洞挖得比较讲究,有支撑点还有窥视孔,它有时也做我们的观察哨。

他指了指:“就这个吧。”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炮拉到他说的定点上。射击孔是现成的,我们按克虏伯的意思把炮管子从那里支出去。

克虏伯摸着他娘的炮,舍不得走。死啦死啦盯着那炮,也没要走的意思:“没光瞄,你怎么瞄?教教我。”

克虏伯这会儿是沉默是金的行动派,二话不说,打开炮膛的身手以他那躯体来说也堪称利落。他从炮管里瞄着,一边摇着射界。

死啦死啦看着:“能准吗?”

“好在也不远。”

死啦死啦说:“你给我瞄住那个看看。十一点半那块,嗯,瞄那丛草枝子。”

克虏伯不含糊,摇几下就瞄住了。死啦死啦看了看:“瞄好啦?准啦?”

克虏伯自信地回答:“好啦。我瞄的没跑。”

“我没摸过炮啊。你装个炮弹我看看。”他是这样的谦虚而好学,以致我们任何一人都没去想他到底想干什么。

炮弹是现成的,随着炮拉过来的一箱,刚才也被新兵蛋子一并搬在旁边。克虏伯手脚快得很,拿一发,往炮膛里一送,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拉上了栓子:“这就好啦。现在一拉就打刚瞄的那点啦。”

“拉就打呀?”

克虏伯说:“嗯哪。”

一只手抓住了炮栓上那绳子,死啦死啦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一、二、三。”

迷龙问:“干啥呀?”

“干这个。”说完死啦死啦猛拉了一下炮栓。

我们的那处窥视孔——现在的炮眼猛震了一下,把盖着做掩蔽的枝草都给冲得跳了起来,一发三七战防炮弹,经过死啦死啦的嘴和克虏伯的手,从炮眼里猛吐了出来,飞向对岸。

西岸和平了许久的日军同样放松,没有人开枪,至今也没有人开枪,只有死啦死啦开了一炮——而死啦死啦开炮的时候半个小队的日军正在自己的阵地之外,在何书光的手风琴伴奏和来自工事里自家人的乐器伴奏下拉着手跳圆舞。

那发用来打坦克的炮弹径直钻进了死啦死啦指点的那丛枝草,克虏伯形容得没错,像钻豆腐一样,枝草下的小土丘立刻开始爆炸,那就不是一发小口径炮弹能做到的啦——那一炮似乎引爆了一个小型的弹药库。

一片哑然。即使在我们数千人齐骂了一声“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之后,我们这边还要传出哄堂大笑,但这回是真正的两岸一片哑然。然后日军阵地上的那半个小队哄的一声,顾头不顾腚地往工事里钻。

我们面面相觑。死啦死啦大叫起来:“防炮啊!快钻洞啊!”我们顿时就炸了窝啦。

我们在战壕里推着搡着,钻着哄着,钻进这个掩体觉得不够踏实又跑进那个防炮洞,跑进一个防炮洞发现人太多啦又跑出来。死啦死啦是一早看好地方啦,找个洞子一钻,抱着狗肉不让出去。他冲着我们哈哈大笑。

现在是没人有心去看横澜山啦,如果有人拿望远镜去看,就会看到悠哉游哉的何书光往地上一趴,然后头先脚后地拱进了那边的工事里,过一会儿他又冲了出来,抢回落在外边的手风琴以及踢掉的两只鞋。

我们在战壕里狼奔豕突,我终于觉得死啦死啦一直和我共用的防炮洞还算踏实,拉着郝兽医迷龙几个一起拱了进去。

炮弹集着火在我们的阵地上打着鼓,横澜山还好点儿,我们的阵地可全是土挖的,最多支个木架子,很多坑道都被炸塌了,新兵蛋子现在反而不鬼叫了,反正炮弹也砸下来了,他们得忙活着从坍土下边刨人。

我们蜷在这个最大号的防炮洞里,它同时兼作前沿指挥所和团座大人的住处,死啦死啦、狗肉、不辣、丧门星什么的也已经加入了我们,头顶上密得分不出来的炮声震得我们神经麻木,头顶上的土掉得像下雨。豆饼戴了个过大的头盔,抖得打摆子一样,还想更安全一点儿,便一直举着一个小桌子。郝兽医抱着死啦死啦和我的枕头被子,在他的糊涂心思里,这玩意儿也许能防住大口径炮弹。我想他那把老骨头早被震散架了。也不知道他在说日本人还是我们:“图什么呀?图什么呀?”

死啦死啦很高兴把这当作他发布宣言的机会:“图什么?其一,咱们的阵地总得试试防炮能力吧。还能自己往自己头上砸炮弹不成?你瞧炸得天都快黑啦,咱们有炮弹还击不?”

我悻悻坐着,我也不知道我在骂谁:“瘪犊子。”

迷龙很地道地纠正我的东北话:“是鳖犊子。”

“其二,你们打过架吗?”

不辣说:“我们没和狗咬过架。”

“这回说的是人打架。”死啦死啦说,“我到哪儿都是外地人,从小就不缺本地人欺负。有个家伙,力气比我大,胳臂有我腿粗,有时候他打我打烦了,笑呵呵跟我招手,我忙跟着乐,以为以后天下就太平了。”

“结果照打。”蛇屁股说。

“看来都挨过嘛。后来我学了乖,管你好脸坏脸,我不看他脸。地上有砖头瓦片,最好是带尖角的石头,捡一块,握紧了再盯死了他——没一月我把他给揍了。那时候就轮到我想给他好脸给好脸,想给他坏脸给坏脸啦。”

迷龙点头不迭:“对啊对啊。打架就这么回事。”

“命都不要,就要安逸。管你们对歌还是对舞,他们炮轰过来你们拿什么还回去?吐口水吗?你们被这么耍过多少道了?少被耍一道总是个福气。”他大力地戳着捶着自己胸脯,“看着你们就觉得这里痛。”他又戳着自己的脑袋,“这里要不用了,那里倒不痛啦。可你们也有这个,你们能不能有时候也用一用?”

他就瞪着我说的,我忍了很久,终于还回去:“使那么大劲儿捶,不痛也痛啦。”

“再不捶?再不痛?就没啦。”

我并没有像他指望的那样羞愧,而是指了一下他的身后:“来啦。”

死啦死啦望了望身后,何书光戳在矮小的防炮洞口,外边土掉得更跟瀑布一般,他则是土色的一个阴沉而怒目的金刚:“师座有令。”

死啦死啦转个身便由倨而恭了,他敬个礼,乖乖地等着。

“没书面的。师座在横澜山,令你速速过去。”然后何书光横扫了我们一眼,立刻从炮洞前消失了,话都不想多一句。死啦死啦开始在屋里找头盔找外套找披挂,我们看着,几乎有一点儿快乐。

“惨啦惨啦。”他说。

我说:“去吧去吧。这里没人要同情你,真的。”

死啦死啦要出去,站在洞口又停下了:“我说得对吗?”

我对他做出一个污辱的手势:“毛。”我那个手势刚举出来,便听见从没停过的爆炸声中一个怪异的尖啸,它不像火车从你头上开过,而像你站在铁轨上,一列火车对你开了过来。

在难以形容的一声巨响中,这洞里跟塌了一个德行,一灯如豆也被震灭了,我们在黑暗里咳嗽和怪叫。灯再亮起来的时候,我怔怔地看着扎在我跟前的一枚巨大的炮弹,它在我身外砸得只剩下个弹屁股露在外边,而死啦死啦还没走,站在洞口,看着这防炮洞上方,那里被那枚至少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炮弹砸出了一个天窗。我怔怔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说:“臭的。对长官不敬,遭天谴啦。——挨骂去啦。你小子真是胆包天。”然后那家伙便消失了,上横澜山挨骂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枚由于万分之一几率没把我们连锅端的臭弹。不知道哪个家伙的手指在我眼前晃动。我尖叫,好几只手捂住我的嘴巴,我开始咬人和挣扎,那帮家伙只好把我压倒在地上,因为继续下去我不拆了这个洞子就会把自己撕碎。

我终于记忆起我也是父母生的人类肉身而非野兽,从死啦死啦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就被扯进没有尽头的疯狂——我真是来寻死的吗?

死啦死啦被骂到半夜,回来后若无其事到只能说破罐子破摔。此后日军炮火成为例行,那表示我们抬头喘气,蹲坑拉屎时也有百分之多少的死亡可能。我也想起来了,他从没掩饰过他的态度,嬉笑怒骂,但从不认为能和占了半个中国的家伙达成半秒钟的谅解,一切都只是开始,现实是我们将永不得消停。

死啦死啦现在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的阵地终于像个阵地,因为它被炸得像月球一样,而以前你说它是阵地不如说它是婊子的牌坊。今天这会儿没炮,大家终于可以出来和身上的虱子一块儿见见日头。

我从防炮洞里探出了头,我又瘦掉了一圈,瘸得更加厉害,我的眼窝已经有了一种长期缺眠的乌青。我挠着我焦枯的头发,皮屑纷落欲飞。

死啦死啦坐在我的不远处,和狗肉一块儿晒着太阳,同时聚精会神地为狗肉抓着虱子。

我过去,什么也不说,魂不守舍地站着。

死啦死啦翻了我一眼:“好啦?臭子儿闹出的毛病。”

“好啦。”

那连关怀都不算,因为他往下就开始嚷嚷:“好啦就闪闪,闪闪,别挡着我的阳光。”

我闪了闪,把阳光让给了他:“我想去禅达。”

“不准。”

“为什么?”

“因为你太多为什么。”

我转了身就走,跟他斗嘴是找死,我没有小蚂蚁的能耐。

“嗳,你那嘴是全团最损的吧?”他叫住我。

我站住了,看了他很久:“要不让狗肉说好啦。”

死啦死啦毫无愧色:“除了我之外呢?”

“迷龙,不辣,阿译有时候也蛮有惊喜的。”

“他们哪儿够格。从里到外都损的就是你啦。”

我拧着:“随你说吧。”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狗肉跟他身后跟着,丫径直从我身边走过:“那跟我走一趟吧。”

“上哪儿?”

“你管我呢。”

我大声说:“我好穿衣服啊!你要上屎坑,我就这身破布!你要去寻死,我就穿周正点儿!”

死啦死啦哈哈乐:“这小子羊角风还没抽完呢!”

坑道里四仰八叉躺着的人渣们就都哈哈大笑。

然后死啦死啦才向我正经说话:“穿周正点儿。陪我上禅达。”

“……能不能直接我陪你去寻死呢?省了您费劲儿来把我气死。”

死啦死啦掉了头就走:“抽。抽。抽。”

我在人渣们的哄笑声中回防炮洞抓了外衣,瘸着往死里跟。

禅达有了改变,不仅仅是那些吓唬自己人的民防和更多的兵更多的军车,不仅仅是巷头巷尾的防空工事和与此相关的一切军事氛围,更多是我从来来往往的军人,甚至非军人身上感到一种节奏和紧张,一种压抑的并且迟早要爆发出来的东西。

祭旗坡被炸成了月亮,虞啸卿则把整座城变成了军营。我蜷在车上,想死啦死啦和虞啸卿这样的家伙就像霍乱,叫你发晕发浑再燃烧殆尽。两位病菌都觉得他们是为做大事活着,可别的方面他们并不见得不比你更盲目。

死啦死啦让停了车,因为前边的路窄得车进不去。他下了车就往那最窄的地方钻,狗肉蹿下车跟着。我跟在狗肉的屁股后瘸着。

死啦死啦问了下路便开始前行,在每一处迷宫巷道转弯处的识路都像是跳大神,闭了眼,抱了臂,低着头。我不知道他嘴里是不是还念念有词,但最后他总是猛一抽风似的把手指向某个方向。

那家伙终于确定了便开始敲门,敲完门便后退了整理自己的军装,他同时用眼神示意我也要整理军装。

我非常不愿意地服从了:“你真思春啦?没哪个娘们儿要看你军装扣子的。演错戏折子啦,你活脱就是个西门庆。”

“闭嘴。”他说。他真的很紧张,尤其听着门里一个人缓慢地出来开门,他那脸忐忑不安真是让我惊喜交集:“真的是个潘金莲么?哈哈,西门大官人可要保重啊。”

那家伙话都不说了,当的一脚踹过来,叫我闭了嘴,可顾了我他就没顾上旁边压低了身子咆哮的狗肉,门刚开条缝,狗肉就扑了进去,然后我们听见一个人的惊叫和摔倒。

死啦死啦喝道:“狗肉,滚开!”

狗肉对着门洞里倒地上的一个人影,虽没扑但几是一副要扑的样子。我还是头回见他打狗肉,一脚踹狗肉屁股上,可那是条有个性的狗,转了身便对死啦死啦咆哮,死啦死啦退着开始告饶:“踢错啦,不小心。狗肉,好狗肉。”

而我在这通乱劲中听见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声音:“啊,你们好。”

从地上爬起来的那家伙仍是一张扭曲的丑怪的脸,他在我们阵地上被打成这副鬼样,声音倒还是一样的快乐。

他先把刚摔倒时撂地上的架子扶起来,那种架子都是个人手制的,但看起来像是统一定制的,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书架,结结实实捆满着书,以便它的主人可以背着它跋涉整个中国。

他向我们绽放一个曾经像花,现在像裂口包子的笑容。我憎恶他,就像蝙蝠憎恶光明,怨鬼憎恶生人,实际上,他很勾起我的暴力,坦白讲,在阵地上我曾打过他的黑拳。

死啦死啦排开我,像排开个啥也买不起的大子儿,以便向那家伙敬一个最正式的军礼。如果这礼是对虞啸卿所敬,老虞也许会与他拥抱。还不够,他又鞠了一个大躬:“昨天对不起。我来道歉的,还有送药。”然后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一个纸包奉了上去,里边想必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偷搞的药。那只蚂蚁透过被打肿的眼窝审视着,短暂的迟疑后我又看见他该死的笑容。

“不能再说谢谢啦。因为我已经说好多次啦。”他说。

死啦死啦则很不高兴,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这样不高兴,他甚至在叹气:“我没法让你来我的团。你看见我的副官啦,你看他像不像个叫花子,副官都这样,别人就不要说啦。”我只好冲他们两位干瞪着眼。“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总还有支打鬼子的枪。你要来啦,连这支枪也靠不住啦。”

“我知道的。我好多同学都从了戎,就我去不了。前边说着说着都挺好,就是到最后一定会不要。”小蚂蚁终于出现怨色,着实坦率得很,“我真的很想,可我真的不是共产党。我就是看了几本他们的书,可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又让我很失望?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在乎用哪张嘴说出来。”

“照照镜子,跟里边的猪头问好。跟他说,成了这样,因为废话太多。”我说。

小蚂蚁认真地说:“照镜子,我只会想,我已经在半幅国土上活了五年。”

我被踢了一脚,那当然只能来自死啦死啦。

他说:“你现在不要说话。”

“你不是要个嘴最损的?”

死啦死啦张口结舌了一下:“反正闭嘴。”但他向着那小蚂蚁时堪称慈祥,“所以要走啦?”

“嗯,同学也都走啦。一个人,异乡异地很难过的。”

“去四川吧。那里对学生还是照顾。”

小蚂蚁简直有些惊讶:“那哪儿行啊?那就离日军越来越远啦,我要去对江。”

死啦死啦瞪圆了眼睛:“……别说气话啦,我都来道歉啦。且不说……过得去吗?”

我大声地嘲笑着:“啊,可以变作乌鸦飞过去。飞前烧炷香,求按时定量的乱枪乱炮不要把他撞死。”

小蚂蚁一点儿不生气:“禅达的老人说祭旗坡上游,第一个江拐口,叫鬼见湾的那里,过得去的。”

“好地方啊好地方。有个鬼子被我们追,看看前边江水,看看我们十几条枪,他不下水啦,唱着歌自杀啦。”

死啦死啦只好瞄了我一眼:“你今天怎么啦?”

“叫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吗?看见他我就明白啦,斗嘴磨牙嘛。”

“现在不是啦。”他转向小蚂蚁,“真的能过去?”

小蚂蚁说:“禅达的老人说那里水急得吓死人,可其实是活路。倒是你们守的地方,看着缓,可要被扯进去,连根头发丝也不会送回来。”

“说这话的人在哪儿?”死啦死啦追问。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也不知道名字。傍晚的时候他会到巷口茶馆坐坐,你看见就知道啦,九十多的老爷爷就他一个。”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看了看天:“这才上午。”

我哂笑:“是晚上吧?晚上,月亮婆婆讲故事。”

小蚂蚁看着我:“可对江有个铜钹镇,是禅达人几百年前迁过去盖的。先有的铜钹,后来才搭了禅达到铜钹的桥。桥被你们炸了。”

“我看着炸的。怎么样呢?”我也看着他。

“他们怎么过的江?怎么盖的铜钹?你见过这里人耕山田吗?一根绳子一荡,悬崖一天来回几趟。可见没桥的时候一样过江,只是后来有了桥,大家都图舒服,原来的法子就忘掉啦。”

我被噎了一会儿,只好恨恨地说:“想入非非。”

死啦死啦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现在他不想了,插进我们的对话:“我会去找的,管他是九十多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现在你要走?”

小蚂蚁说:“现在我要走。”但他还要和我较是非,“你说,我说得对吗?”

我悻悻地看着死啦死啦说:“明白啦。因为他欠揍,所以你揍他。”

可死啦死啦却对着那只小蚂蚁说话:“别当他回事。他打架只赢过一个四尺高的日本萝卜头。真的,我让他做的副官,因为他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然后他帮小蚂蚁拎起了书架,他比我和小蚂蚁都强壮得多,把整个架子负在背上也不当回事——不言而喻,他要送他。我只好悻悻地跟着,与狗肉为伍。

没得架打,因为他们又一次相见恨晚。我知道他很寂寞,有了这所谓的团后加倍寂寞。做着无望的努力,谁都需要认同。我只是奇怪,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了认同,他为什么还要去难民堆里捡来个最不切实际的书虫——一个连泥蛋满汉都远远不如的呆子,我们凭什么要他认同?幸亏这回的相见恨晚也只维持了五分钟。后来路上死啦死啦又被小蚂蚁说赢了,他又一拳轰了过去。

看见我们的车时我停住了。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但眼观六路地停下,催促道:“走啊。”

“你真信他要过江吗?”我说。

他看着我:“他骗我们又做什么来呢?”

“也许他是个疯子呢?也许骗自己呢?有种人你见没见过?穷得剩一条裤子可说他有整条街,说得自己都信啦,也许他是这种人呢?”

“扯蛋。”他说,又犹豫了一会儿,显然这俩字又让他有不愉快的联想。

“就算过江,你信他上敌占区是去打游击的?我们没听说敌占区有游击队啊。”

“你没听说不等于没有。”他说。

“上敌占区发国难财也是可以的。”

“扯……那什么,”死啦死啦及时改口,“他的行李可全是书,还是欠火烧的禁书。你不会觉得这年头靠书能发财吧?”

“对呀。打游击背那么些书干什么?所以他根本没要过江。”

死啦死啦疑惑地瞪着我,终于明白过来时就又好气又好笑,我也跟着笑。

他说:“你是有全团最损的嘴,你能把什么都说成假的。”

我装疯卖傻:“我的团长也是假的。他其实只是一个老头子发的力不从心的春梦。”

死啦死啦苦笑:“不用宽我的心啦。”

“还能怎么样呢?把自己逼死吗?你也越来越像只活鬼啦。”我也笑着说,笑了一会儿我低了头,然后用一种难堪的表情抬了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了头。

他说:“不要尽捣鬼。你想做什么?”

“启禀团座,卑职想告个假。”

“不准!”然后他才问,“干什么?”

我就不说,不过脖子拧的方向由高低变左右了,我看墙。

“年纪轻轻不学好——找女人吗?”他猜测着。

“我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看着我:“一大早就跟我叫喊进城,看来你也憋很久了。”

我答:“没很久。就一辈子。”

“可你的饷全给我了呀。拿什么找?”

我这回倒有点儿愣了,我瞪着他,不想我的算计会折在这样的小环节上,可他在从自己口袋里掏钱。

“你的饷不是都还迷龙了吗?”我问他。

“我不会猫啊?迷龙跟我玩,哼哼。”

我应该又好气又好笑,但两样都做不出来,我不敢看着他,我看着钱:“这个数,有点儿多。”

“找个好点儿的吧。我知道你挑啊。”死啦死啦把钱塞给我,“拿去。别误老子时间。我回趟祭旗坡,再回来找那个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你有俩钟头。”

“四个钟头。”

“白骨精,你要保重呵。”

我便作嘿嘿的傻笑。

“走啦走啦。”他对狗肉说,然后又转向我,“你可以不走。”说完他掉身走向那辆威利斯,我呆呆地看着,那家伙背后像生眼睛,转头看我,于是我赶紧大步流星地开步走。

“烦啦!”他叫我。

我连忙站住。

“……如果你真觉得你在用一辈子学习扯蛋,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晦气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你求着别人来耍你。”

“……我会记得的。”我说。

他转过头去,我只是尽快把自己瘸到了巷子尽头。我回头再看时车还没开走,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发呆,看来心里还在纠结。

我的团长,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的团长,你以后记起的孟烦了,将永远是个大步从你身边逃开的死瘸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然后我哭了。

死啦死啦没看见,他拍了司机的肩,那辆车终于开走了。

我在巷子里用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狂奔。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疯狂,因为我只有四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