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迷龙几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后第二天用同样风风火火的速度赶回来。他用劈柴价买了全套的家具,却仍然没有房子。我们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着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干瞪眼,但是我们仍然嫉妒。

我把一张靠椅倒放过来,跨坐在路边。迷龙的家具还堆在那儿,只是给盖上了油布。迷龙正撩开那张巨床上的油布,大马金刀地躺坐上去。嘴里说回家,其实也没家,我们都知道,连我们身上的虱子都知道,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边,继续他已经持续了几月之久的战争。

少顷工夫,他对峙的那院门开了,冷黄脸端了托盘,两碗茶,迎着我们出来:“来啦。”

“来啦。烦劳你照顾我家东西啊。”

“好说好说,混也混个君子人嘛。军爷喝口水。”

冷黄脸这回和上回浑然不同,上回如对贼,这回如待客。

迷龙一口喝干了,这小子会喝个屁茶,嘴里还嚼茶叶:“呀,你大哥忘加唾沫了。”

冷黄脸便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我赞道:“好茶。”

迷龙“啊”了一声:“好茶吗?这小子每回都给我泡草帽圈子!”

冷黄脸又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迷龙问:“哎呀,大叔,都上好茶了,是不是咱这事有得转了?”

“转什么转?没得转。”

“那您请回。蘑菇咱接着泡。”

“转是没得转的。可有人想请你的工。”

“老子吃官粮拿军饷,快活得流油。谁请得起我?”迷龙仰躺着说。

我瞪着冷黄脸那个竭力隐藏着什么的表情,老小子还是半死不活地惹人生气,可眼都快眯起来了。

“请他干啥?请他拆房子吗?”我问。

院子里传来一个老家伙的声音:“六福啊,你跟人好好儿说了吗?”

冷黄脸立刻换了个暖到不得了的神情:“好好说!我正好好儿说呢!”

迷龙立刻占了多大理似的嚷起来:“好好儿说个屁呀!他拿老子们逗着玩儿呢!”

拐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下,冷黄脸立刻把腰哈到一个我们以为他这年龄的人绝哈不到的程度。迷龙呵呵地乐,但院子里那尊佛出来的时候,我们想立刻逃之夭夭。

那是我们从南天门上逃下来时,敬死啦死啦三斤老酒反被泼了一脚酒的老耆宿。那家伙还是那样一千年不变的德行,让你不信他的真,也搞不清他的假。

冷黄脸恭敬地叫道:“老爷。”

老耆宿没理他:“你们就不要理他,六福这老小子生得一张天怒人怨的烂嘴,搞到老来守鳏……两位,面善?”

两位中的我把脑袋抵在椅背上,以免被人看到脸。迷龙正骗了腿想下床,一边还要把对着人的正脸拧成一个侧脸——我们俩都是一副逃跑的姿态。

“不善不善。”我说。

“没见过。不认得。”迷龙说。

老耆宿:“我想也是。一个老不死的臭皮囊,点把火就该着啦,何来认得诸位栋梁才俊的福气?六福跟我说他老啦,想归根。老东西也没个去处。说根就是我这儿,不想单在外边看宅子啦,想回来,我住哪儿他归哪儿。可这院子是我家祖宅,得有人看,不住了它也得有个人气。”

我又看了眼那老家伙,老头子的狡黠是绝不外露的,他仍像上回见一样一脸厚道。我又看了眼迷龙,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是老家伙就是这样说了:“军爷,劳烦?”

我猜想迷龙准也不相信自己的好运:“啥?”

“劳烦军爷来帮我看个院子,省得那些宵小来动偷鸡摸狗的歪脑筋。其实歪脑筋就是糊涂脑筋,他们就不想想谁家宅子不是一块砖一片瓦打拼来的。”

迷龙只会“嗯嗯哦哦”了。

老家伙问:“那就是成啦?”

我催问:“成没成?迷龙?别挠啦,迷龙,说成不成?”

迷龙挠完后脑挠脖子,挠完脖子挠胸口,挠完胸口挠屁股:“好说好说。”

“那就成啦。六福啊?六福!”

“来啦来啦!”冷黄脸也不知啥时跑回院去了,这时候夹着个大酒坛子和个大碗跑出来。

“咱们君子人,君子话,君子约。就这碗酒了,你帮我看着,看到啥时候我说不用啦,你就跟我算工钱。”老家伙说。

我没说话,我乜斜着迷龙,迷龙瞪着冷黄脸把大碗放在大床上,拿大坛子咚咚地往里倒着,他舔了舔嘴唇,一副发木的表情。

我小声地说:“迷龙,够你洗脸啦。”

老家伙这回都不自己动手端啦,冷黄脸手上使把劲端了起来。俩老家伙心怀叵测地看着迷龙,好意、狡黠与恶劣并存。

老家伙看着迷龙:“不是生意,胜似生意。君子酒,一饮而尽。”

迷龙把那只足放得进两只整鸡的大碗端起来时,还在发呆,并且我觉得他已经有点儿打晃。

我说:“不行就别玩命啦,迷龙。”

但是迷龙把那碗端了起来,我听着那咚咚咚咚烈酒下喉的声音不由头皮发炸,而俩老家伙毫不放松地盯着,以免迷龙洒落了哪怕一滴。

迷龙又被狠狠地整治啦,打了两个老江湖的山门,然后被人狠整了一把。老家伙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尊严,迷龙拿到了他想要的家。他把大碗放回了他的大床上,看起来清醒得很。

“好。不错。那啥,还行。”说完他掉头就往回走,我一把揪住:“你东家在那边。”

老家伙们谦和地微笑着。

“我老婆呢?”迷龙问。

“跟我私奔啦!”我说。

迷龙便呵呵地乐:“跟老子过的人看得上你这半根葱?不扯啦,忙死啦忙死啦,老子去搬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几步,然后做一摊泥软倒在地上,并且因为坡度和力不从心的挣扎,还在缓慢而生动地往下滚动。

那俩老家伙兴致勃勃很有生命力地看着,边看边议论。

“想起了年轻那时候。”

“军爷,下去咯。”

我回头看了眼迷龙,迷龙已经成功地滚到坡底,半截脸浸在田埂边的水沟里,嘴里念叨着:“……老子要搬家。”

迷龙的鬼床大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拆成零碎,我们也只能喊着号子用绳子把它从窗口吊进去,然后在二楼再把它拼装好。

我们大多数人不干活,没头苍蝇似的满院满屋乱窜,不时有人在狭窄的拐口处撞了头,不时有人在院子里的青苔上滑倒,有时有人从陡得可以的楼梯上滚下来。说实话我们在野外待太久了,我们已经不大习惯人为的建筑。

这院不富贵,但是费了心思,我们里里外外出出进进的,推着挤着撞着,打开这个窗看看外边,推开这个门看看里边,到前院看看天井和屋檐,到后院远眺下院子之外的景色。而阿译从看见一个窗洞外的景色后,就像一只想从玻璃上寻条出路的苍蝇,粘在上边了。

迷龙狠狠打击了我们,离家最远的家伙,连忽悠带诈唬,给自己弄来一个家。我们认为那是口水粘的,我们说就要完啦,可迷龙那天让我们看见,它比横澜山的永备阵地还要坚实。

迷龙老婆,作为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女性,也作为我们中间为数不多真在干活的人,一会儿出现在楼上,一会儿出现在楼下,这屋子是四通八达的,所以当我正眼看见她在身前时,过一会儿转身又发现她还在身前。

克虏伯敲钉子的时候被个二两重的锤头轻碰了一下,便开始哭爹喊娘,那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往下他便可以贴着帮他上药的迷龙老婆挨着擦着。

郝兽医讶然地发现原来他除了吃和睡还有别的想头,但我打包票三秒之后他就问晚上吃什么,果不其然。迷龙老婆安抚他:“想着,想着,吃起来就更香。”

克虏伯就想着,他望着这屋瓦片的天顶,已经开始擦口水。我简直就看不下去,身后被人轻拱了一下,那是再战又北的不辣和蛇屁股,俩人估计在外边地面上打了十七八个滚,还互相怨七怨八。

我们一帮各自心怀鬼胎的人哄地就往后闪,因为我们全挤在楼梯口,而迷龙老婆要下楼,她叫住我:“孟连长,这是你的东西。”

我看了眼塞在我手里的那个玉镯子,联想起镯子的主人,便有些忧伤又有些讷讷:“不是我的。”

“小醉送宝儿回来,这东西她说已经送给宝儿了,死活也不拿回去。”

我重复道:“不是我的。”

她看着我:“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是男人干的。女人家没这么大方。”

“……哦。”

“孟连长太耽于军务顾不上别的吧?小醉大概是想谁能去把这东西还给她吧?”

我便把那个镯子袖了。迷龙老婆下去了。后来我一直立在窗口,看着这院子里的青瓦和人头发呆。

迷龙的家已经一多半收拾得了,我还盯着窗外,手袖着镯子团弄,我第一回注意到原来玉石在各种不同的角度下会泛出不同的光泽,但其实我更加注意到的是迷龙在下边使劲蹭蹭他正在干活的老婆,直到他老婆在快被他挤到墙根时没好气地给了他几下。

那帮傻子们呆呆地看着那张床,在这间占了小院足足一面的宽阔房间里,床把这房间占掉了几乎一半。迷龙老婆现在不在这屋,但那帮傻子每一个说话都压着声,发涩。

“太会享福了……他也。”

“迷龙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豆饼还在床上床下地爬着,敲紧最后几个楔子,毫无疑问,他是今天干活最多的一个人。蛇屁股叫他:“豆饼,你坐那儿我看看。”

豆饼并不笨:“我不。我知道你们想啥球的。”

有好几个人嘿嘿呵呵地笑,比奸更奸的奸笑,比傻更傻的傻笑,你只好叫它浪笑。我看见他们眼里的所见,他们看见他们不知在哪儿的女人,他们把她安置在这张已经被我们拆装三次的床上,祭旗坡的烂泥以及去他妈的西岸,他们在东岸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不辣忽然开始大惊小怪地鬼叫:“看那个小眼晶晶的贼啊!我就知道他最色啦,你看他看着别人家的床口水都流出来啦!”

我忽然发现所有人渣们都看着我在发笑,于是我明白了我确实像不辣所说的那样不堪,连忙把我的小眼晶晶挪开,但这让他们更加哄堂大笑。我索性走向那张床,试图把他们的注意力挪到一些别的东西上:“这个花刻得不错,禅达的木工一向就不错。窗子位置也好,看这光照的,外边景色秀得很。”

然后我就得迎接又一回哄堂大笑。连郝老头儿也在大笑。

蛇屁股边笑边说:“读书人就这么假模假式的。以为就他吃过猪肉,别人就没见过猪走路。”

我窘得不行,他们不知道他们臆想的女人是谁,而我知道,我只好坚强地继续研究那张床的结构,幸好迷龙在楼下大叫:“干活的呢?干活的人呢?”

那家伙重重地踏得楼板直颤,但我们看见第一个从楼梯口现身的不是迷龙,而是顶着一张桌子的阿译。桌子被卡在陡峭的楼梯上,阿译像一只蜗牛的软体部分,痛苦地在桌子下面挣扎,抱怨也没个人帮忙。

迷龙等不耐烦,从他身后猛挤了一下,算是把阿译连他的桌子挤过了狭道,阿译把桌子猛放在地上,再把自己放在桌子上呼呼地喘气。迷龙没空关心他,他找的是我们:“咋都挤在这儿啦?干活呀干活呀!”

“干完了呀。”丧门星说,克虏伯则甜蜜回答他等吃饭呢。

“真干完啦?”迷龙有点儿不信。

阿译趴在桌上呼哧地喘着气:“干、干完啦。连你的货都放、放进地下室啦。”

“那叫窖,地窖,还可以冻大白菜。”在做这种有口无心的纠正时,我们已经看见他贼眼溜溜地在算计。从真诚的算计,到算计过的真诚,他一会儿工夫转了十七八个转,然后扑通跪了下来,砸得我们觉得这楼要塌,“各位叔叔大伯,乡里乡亲,亲兄亲弟嗳,亏了你们老子才有个窝嗳,这里磕头谢过啦。”

郝兽医吓一跳,连忙去给他往起扶。我们在后边冷一言热一语的。

“还自称老子呢。”

“也没见他磕呀?”

迷龙说:“我这个傻小子是明白的,这地方那是地主老财住的,能轮到我个傻小子住进来,那是弟兄们搏出来的。我得了便宜不能再卖乖,这个窝子,过了今天,那就是弟兄们大家的。”

我们听得讶异得不行,又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劲儿。大家叽叽喳喳问什么时候吃饭,吃完还要闹洞房。我则跟自己犯着纳闷——“什么叫过了今天?”

但迷龙是一概当没听见,打就着势被郝兽医搀起来,他就很严肃地把我们往楼下领,要我们看看他的窝子,还要打外面再看看,就这样把我们带出了院子。

现在我们又站在当时耍无赖静坐的鬼地方,在迷龙的引领下远眺:“瞅那块,那是咱们祭旗坡,那是狗娘养的横澜山,那边要有啥动静,我这里第一眼就瞅得见,弟兄们要打那边来,我第一眼也瞅得见。”

蛇屁股才不信:“瞅什么?我们是你老子啊?你会等在这儿瞅我们来?”

迷龙豪气干云地说:“众弟兄就是我迷龙的老子。”

郝兽医挠着头苦笑:“那你对你老子还真不赖。”

“要被他瞅着,我鸡皮疙瘩能从祭旗坡一直掉到这儿。”我说。

不辣哈哈大笑:“那你就真成白骨精啦。哈哈,烦啦就是鸡皮疙瘩加骨头架子。”

我气得有点儿打结,还没找到回应的话,迷龙指着一个遥远的看似人形的小点开始大叫:“死啦死啦!”

我们便簇一堆儿极目远眺,那完全是个人类目力难辨的小点,你甚至分不清那是人是动物。

阿译怀疑地问:“团座不是在监着新兵盖营房吗?”

“他也不乐意呗。”我说,“那是苦差。想想你周围有几百张豆饼……”

豆饼冤得很:“关我什么事呀?”

我们听见身后一阵暴风暴雨般的脚步声,我回头时正好瞧见迷龙已经跑回自己家门边,还在门口的青苔上滑了个狗吃屎,但那一点儿没打搅他的兴致,还冲我们挤出个涎笑的脸——他刚才的架势我们很不熟,这样的涎笑可熟得很。然后他闪身进门,门关上,我们听见了上板加闩子的声音。

我们忽然省过来就冲过去砸门打板,迷龙在那头嘿嘿地奸笑。

我们在外头七嘴八舌地骂,然后转入了沉寂,落落地站在院墙外。几个最悻悻的,如不辣蛇屁股之流还要往迷龙家睡房的窗户里摔几个小石头。几个石头后,迷龙光着膀子从那个窗眼里现身,冲着我们就哈哈地涎乐。

豆饼见了日出似的叫:“迷龙哥!”

蛇屁股猛地一个爆栗:“别见了你亲妈似的!”

克虏伯嚷嚷:“我还没吃饭呢!”

迷龙连个屁也没吭,咣当一声就把窗户关上了,窗户还没合缝时我们已经瞧见他奔向我们瞧不见的床。

我们站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心里滔了天地觉得自己是个傻 。

“走吧。等什么?”不辣还是悻悻的。

迷龙那边厢已经开始号上啦:“姐儿们巧打扮哪,去把那戏来观。”

“等着了。走吧。”我说。

我们郁郁地回去祭旗坡,没走几步就碰见那个被迷龙指作死啦死啦的东西,那是一个禅达佬赶着一头驴,那驴冲我们高叫着,我们觉得我们蠢得像驴。

我们发誓要把迷龙收拾个臭死,实际上他回来后立刻被我们收拾了个臭死。但还能怎么样呢?我后来想迷龙是仁慈的,他让我们愤怒地离开,好过在曲终人散时寥落地离开。那样的话,我们只会想起我们什么也没做,连替人高兴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们只会眼红、咒骂和嫉妒。

阿译在我们已经搭出轮廓来了的营房旁边支了张三脚桌子,坐了个三脚小凳,翻着那本烂糟糟的名册,点着更烂糟糟的一堆国币,几个总算还识得数字的兵在帮他打点——他干这个可真是太合适了,我恨不得给他套个袖套。

我们在领饷,新丁们眼光光地瞪着即将到手的饷,因为傻瓜们没领过几次饷。老家伙们爱答不理地看着他们的饷,因为知道那几个子儿也绝不够干个什么。死啦死啦点头哈腰地领着他那份在我们中间肯定是最多的饷。

虞啸卿的好处是在乎名声,包括在炮灰团这帮烂柴中的名声,但求无愧于心,他可能拖饷,但绝不吞饷扣饷。

迷龙站在一个拆出来的砖堆上,脸上还带着被我们当树栽了之后存下的泥壳子,衣服也是泥泥水水的,丫快活得不行:“老子成亲啦!发糖发糖!说一声万年好合给一块糖!”

我们抓着我们那几个破饷,很有尊严地看着。

我说:“万年好合?你沤煤炭哪?”

迷龙点着我:“这个家伙没得糖吃。”

那还不容易——“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十块!拿来!”

迷龙掩着口袋跳下来要跑,我们拥上去,嘴里没口子大叫着万年好合,有时喊成万年好合个王八蛋什么的,没一会儿他就剩两个被撕巴开的口袋了。我们把硬糖块塞进了嘴里,眼光光地看着我们这片号称团营地的荒地,真甜。迷龙可得意了,连衣服都被我们撕开了,他敞着个胸脯对我们嚷嚷:“我对弟兄们不错吧?着实不错!”

豆饼甜得眯着眼:“嗯!”

蛇屁股斜眼看他:“你是在拍马屁吧?”

“嗯!”

迷龙才不管那个呢,他得意啦,他高兴啦,他终于过上了他从南天门上便开始向往的生活。“有奶就是娘!”他拍着胸脯,“我有奶,我就是你们众人的娘!——对不对呀?”

“对不对”是对我们这个人圈子外说的,死啦死啦正低眉顺眼地过去。

死啦死啦频频地点头:“对对对对对。”

“饷领了没有啊?”

“领啦。”

迷龙拿出一摞欠条来:“那就拿来呀。”

死啦死啦便转向了我们:“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有钱借我?”

我们哄的一声作鸟兽散,但是那没用,死啦死啦追在我们每一个人身后,那压根儿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

迷龙拍着手上的欠条等待着,狗肉眼光光地看着,看着它的主人从每一个人身上敲诈出来一些,再加上自己的饷交给迷龙,换回一摞欠条中的一张。我们都说狗肉现在比死啦死啦要阔气,它那身肉上东市怎说还能卖俩子儿,而死啦死啦扔街上肯定只能臭大街。

我看着那家伙冲着我便过来了,忙闪身就走,可没辙,甩不掉。我站住了:“你是我爷爷,我没钱借你。”

“得给迷龙凑进货的钱啊,要不他那儿就断档啦,你们就只有杂粮米吃啦。”

其实我已经在掏我的口袋了:“你找郝老头儿要啊。”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捏着两个手指:“人家为儿子攒家本的。你这样热血的大好青年,有觉有悟的,就不要讨价还价啦。”

我听得气往上撞,进了他指尖的钱又夺了回来:“不给啦。”

“我有你把柄。”

“屁的把柄。”我才不信,“要钱也可以,我单带一个连,不做你近随。”

“又来又来。离我远了你就自由啦?我说啥做啥关你屁事呀?离我近你哪儿不自由啦?”

我差点儿没噎着:“你是我团座嗳。要啥没啥,还胡下命令的团座。”

死啦死啦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有你把柄。”

我没骂回去,因为他掏出一摞又脏又旧的信晃着,那些信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地方,有的都开啦,所有的都卷角污边,但我不认为会有我的。

那家伙抽出一封来乱晃:“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你要自由还是烽火家信?”

我拼命瞪着被他晃得什么也看不清的那封信,竭力想看清信封上写的什么,但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我自由啦。”我说。

死啦死啦愣了:“……啊哈?”

他不晃了,但我也刻意地没去看,我非常绅士地给他鞠了个躬,然后瘸着,尽量以快乐的姿势跑开。

“孟烦了!”他叫我。

我回头,旁边有堆火,那家伙把那封鬼知道是谁的信晾在火上,他现在倒不是在跟我斗法了,是在研究我的心态——这是我最不愿意的。

我打个哈哈,翻着白眼:“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然后用一个瘸子的正步走开。

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迷龙的叫声:“你干啥彪乎乎的事儿啊?!”我回头,他正在跟死啦死啦撕巴,郝兽医正从火里把那封刚扔进去的信抢出来,在自己怀里捂灭。他们现在都在看着我,因为我是一副再也掩饰不来的表情,那很严重,连死啦死啦都意识到了。但我嘴上还坚持:“不是我的。他们都以为我早死啦。”郝兽医看了看那封信,又狐疑地看着我。我一把从郝兽医手上抢过那封信,逃命般地跑开。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在我身后大叫,他又赢啦:“你没自由!你没自由!”

我没理他,我没理任何一个人,我匆匆跑向一个无人的地方。

我钻在一丛灌木里,我看着那封信,它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路,大概不比我少多少,我很奇怪区区几页纸张也能辗转到今天。信封脏透了,但我还能看见熟悉的端庄而拘泥的楷书。

我拆信,不知道是那封信终于走到头了还是我抖得太厉害了,我伸手把信撕成了两半,往下我是把两个半张纸展开,拼凑在一起看的,即使在这里我仍把它窝在怀里,不想我的家事变成别人家的谈资。

信没多长,我看完了便开始对自己低声咆哮:“孟烦了,你干吗不早点儿弄死你自己?!”

发了饷,就有很多人想进城,唯一能去的只有禅达。死啦死啦和迷龙是一定要去的,出自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辣和郝兽医们是要去的,他们是绑作一堆的人捆子。阿译也是要去的,尽管一脸要和初恋情人约会的操性,但傻子都知道,他隔段时间就得去向唐基汇报炮灰团劣行。

我在壕沟里晃荡着,在留守的兵眼里,我是这几个时辰的最高阵地长官,对我自己而言,我是一个魂不守舍的不知何去何从的瘸子。老炮灰都走了,对着一群新炮灰,我觉得我是一个人。我希望通往山下的路断成天堑,我所在的地方成了孤峰,我一个人在孤峰上老死。我只是一个人,我从没试过一个人。

我指指这个,戳戳那个,让一帮好好坐那儿偷懒的鳖犊子玩意儿起来排队立正,把某个家伙的领扣系到一个勒死他的地步,踢几个屁股,拿棍子敲打某个人的钢盔,赶着人把枪位从甲处搬到乙处。

没两小时就发现高估了自己,这要是孤峰,我准已经操了锄头,填一条通往外边的路。我受不了新来的炮灰,他们当对岸的杀手真是我们让他们看的受惊兔子,当子弹打在身上只带走一块肉而不是小命,以为只要带着枪拉屎就会永远不死。

我现在已经不像个阵地最高长官了,我窝在交通壕里,我周围蜷了一帮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兵的兵,我不停打击他们士气兼之散布恐怖谣言,把一片脸吓得煞白,这给我一种很怪异的快乐。

我们的督导阿译回来了,他不承认自己是去找唐基了,我说得啦得啦,我跟他是一个肚子里的蛔虫,谁身上的虱子是个公母都瞒不过。

阿译忽然表情怪异地看着我,我发现我在相当亲切地拍打着他。

“烦啦,你这两天怪兮兮的。”他疑惑地说。

“小太爷从来就是天生异相的。”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泥蛋打断了。

泥蛋在那边可着劲儿大喊:“王八蛋!”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

满汉愤怒地说:“鬼子那边骂我们!”

“骂什么?”

“八格牙路!”

“没想法。请他们吃隔夜屎。”我说。

“对对!”阿译连连点头。

我没心思参与这种永无休止的骂局,沿着交通壕走开。满汉乐颠颠地赶回去开骂阵。阿译犹豫了一下决定清高,他跟着我。我想离阿译远点儿,因为我忽然觉得那张小白脸让我看着亲切。阿译想离我近点儿,因为他忽然觉得我这张小白脸让他看着亲切。

我想刚才的几个小时里,阵地上的我和去师部的阿译都发现一件事,我们一直是一群人,从来没有试过一个人。

我都从交通壕钻回一线战壕了,阿译还锲而不舍地跟着,我拿着望远镜冲对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着。

泥蛋满汉那一伙在那边哇哇地跟对岸骂着,有时国骂,有时地方话,西岸那边有时日语,有时夹生得不得了的汉语,于是东岸也有时汉语,有时掺上夹生得不得了的日语。

“罗圈腿!小矮子!”

“该死的!”(日语)

“田鸡腿!萝卜头!”

“垃圾兵!”(日语)

“小东洋!连茅坑都抢的叫花子!”

“我们给你带来死的觉悟!”(日语)

“竹内连山上了山,带个联队屎壳郎!老子一炮干他个球,统统滚作驴粪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会儿,他们听得懂“竹内连山”四个字。再杀过来时便是夹生的中文:“无头的小鬼叫虞啸卿!冤死野鬼全是他的兵!竹内队长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胆嚼他的肝!”

我们静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编骂词儿给吓住了。沉默被横澜山上的一声鬼叫打破了,那声音响亮到这种地步,它只能是通过一个大扩音喇叭嚷嚷出来的:“小鬼子,听好喽!兔子耳朵竖起来,爷爷给你好听的!”

我吓了一跳,我理解横澜山的家伙们会因任何辱及虞啸卿的话语抓狂,但他们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我瞠目结舌了:两个步枪手从那边的战壕里蹦了出来,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端个架子,然后蹦出来的是那个喜欢卖肉的小四眼儿何书光,他什么武装也没有,又光了膀子,背着他的手风琴,他开始拉手风琴的时候他的一个死党把一个大喇叭举到他的嘴边。

何书光开始唱,我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诗人。

“竹内,竹内,忙得蛋累!连山,连山,年年受伤!挖洞,挖洞,老鼠勾当!过江,过江,死个透僵!”

他还要拉出一个极长的旋律,拖个大尾音:“全窝耗子死光光,个个撂在王八滩!”

我扑哧一声,连望远镜都滚落到地上了。阿译把另一副望远镜贴在眼眶上,张开的下巴要合不上来。

泥蛋腾腾地跑过来,一脸受了大惊的架势:“主力团!主力团打旗语,要、要联合!”

我问:“我们能跟他们联合什么?”

“那个……”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清主力团居然打算与我们联合的内容,“那个……”

我站在壕沟的尽头,我们阵地上的渣子兵从我这边排开去,排到我看不见的壕沟拐角。我瞪着阿译,他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远镜盯着横澜山上的旗语。

我确信此战源于祭旗坡和南天门穷极无聊的骂阵,但因辱及虞啸卿而迅速升级。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与虞啸卿再没半点儿关系,它只是一群背井离乡的家伙在这里做郁积已久的宣泄。

阿译说:“好啦好啦!”

我把手猛挥了三次:“一!二!三!”

横澜山那边的旗语也在挥动,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的几千个声音“一二三”地一起计数,然后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猛炸出一个怕是禅达也听得见的声音——那是几千人一起喊出来的:

“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

这样洪亮到超现实的声音在怒江河谷和山峦里轰轰回荡,它过去之后你觉得这个世界成哑巴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南天门的几千日军一片寂然。不知道谁先笑的,然后我们这个壕沟里的人笑得捶着砸着,笑得打跌。阿译仍坚强地在观察来自横澜山的旗语:“主力团弟兄向咱们表示感谢。”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稀罕!”

对岸南天门里传来古怪的声音,听了像是拉锯子砸石头,但你没瞧见正主儿前怎么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虞啸卿的精锐们不是盖的,甫一出手便叫西岸鸦雀无声。但在这样长久的对峙中你很难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它只适用于战场上的短兵相接。我用望远镜张望着,我身边的枪手警戒着,鬼知道日本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报复。

阿译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那是日本的越剧吗?”

“是日本人的京剧。”我说。

阿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意识到又被我取笑了,他瞄了我一眼,但是我们注意力都放在对岸阵地上冒出的那个日本人身上了。

那家伙在几种听起来有点儿乱糟糟的日本乐器伴奏中,光得只有一条缠腰布,露着他极难看的五短身材,肚皮上画着一张鬼脸,但他倒是大方得很,手上拿着一柄扇子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我身边的家伙过于紧张地拉开了枪栓,被我把枪拿了过来:“刚才他们也没开枪。你要懂点儿规矩。”

“么子规矩?”我回头,不辣他们已经回来了,显然对这场奇怪的战争还没搞清端倪。

“好。好极了。不辣你不是爱唱戏,上去唱去。”我说。

“坏透啦。要我死啊?”

“死不了啦。小太爷输不得这口气。”

不辣挣扎着,被我们一帮早就在这儿的往外杵。

每个阵地为射界着想都会清空,那片空地现在成了天然的表演场地,谁一直窝在壕沟里过都并不那么快意,而至今还未有人开过枪则成为安全的保证。

不辣不负众望,又拧又抛媚眼的骚得很,连对岸都是一片呼哨和怪叫声。

“胡大姐——哎。我的妻——啊?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嗬嗬。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那我就比不上啰嗬嗬。你比他还有多咯呃……”

这是一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舞蹈时似乎在炫耀罗圈腿和肚腩子的家伙很快败下去,西岸又响起另一个调门。

“……冲上高山,用我们的尸骸填满沟壑。走向大海,让我们的浮尸漂满洋面……”(日语)

那样的调门,还是合唱,不是不辣那一个荒腔走板压得住的,他很快被抡了下来。东岸下一个蹦出来的人并不在我们这边,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蹦了出来,他的衣服还没穿上,以致我肯定他一定要感冒。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他挥着一把刀,那是虞啸卿的刀。何书光的刀花耍得着实好看,但他是在用刀做指挥棒,横澜山的人本来就比我们多得多,歌声响起来时比方才那声“妈巴羔子”几不逊色。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他那个狂劲儿也许幼稚,但要干这种傻事也许就需要幼稚,从调门到嗓门都彻底把西岸压倒。我们这边会唱的人也跟着唱,至少我旁边的阿译在哼哼,并且又伴之颤抖和眼眶发潮。

我眼睛上杵着一个望远镜,爬在交通壕的梯子上东张西望,我像一具漠不关心的探照灯。我已经为类似这样的声音激动过了,我再也不会激动。

《旗正飘飘》是在将近尾声时才被切断的,它显然也让西岸有点儿挠头,颇费了一趟心思才哼唱出歌词——是中文的。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们哑了,这已经是西岸今天第二次冒出中文,和上次那个狗屁不通的顺口溜不一样,这样一首歌如果他们原来不会的话,几分钟内是不可能教会的。

美国调,中国词,被日本人凄凄切切地唱,很多东西夹七缠八地混在一起,今天确实不会有人开枪,今天以叫骂开始,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找不到区别。

但是有一个眼泪鼻涕一起飞的家伙从我身边冲过,冲上了阵地前的空地,他并不是要像不辣一样表演,他在叫骂:“不准你唱!不准你们唱这歌!不准你们唱我们的歌!”那是阿译,抓了狂的阿译。

我没去拉那个涕泪滂沱的家伙,我抓着梯子以免自己掉下去,我几近悲悯地看着他,我想起死啦死啦为什么总用这种类似的眼神看我们。

“你也可以唱他们的歌呀。要是你会的话。”我提醒他。

阿译抓狂地跳踉着:“我不会说日语啊!”

“那就没办法啦。这事上他们一向比我们上心。”

但阿译忽然想起什么来了,猛敲着自己的脑袋,他那头头发一会儿被敲成三七,一会儿开成四六,一会儿中分。

“我唱!我唱!”说完那家伙掏出个铅笔头,翻出张破纸,找了块石头片子垫着,就在双方的射界内坐下来猛写着。我该庆幸今天一片和气,否则他早成漏勺。

从我们的阵地里飘出来的歌声是这样的:

“滑泪喇娃尾恩那鲁鸟独莫诺欲太达衣嘛妹萨妹对退扑鸟华司对欲……”

西岸已哑然,显然我们唱得并不那么离谱。

我拿一块油布遮在头上,遮阿译的口水,那家伙还在失控中,拿着他刚写的破纸片,用哭号的嗓子念一句,战壕里的傻瓜们便跟着号一句。

“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娃泪刺右库尾基塞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娃泪刺……?”

“太他妈长啦!”蛇屁股骂道。

阿译便去找刚才被他过于一气呵成的一段——“右库尾基塞!”

“娃泪刺右库尾基塞!”

我趁着阿译没那么口水横飞的时候连忙发问:“啥意思啊?”

“不知道啊!……好像是叫他们投降的意思!”

“你不是不会说日语吗?”

“我不会啊!我知道点儿音,刚把音都默写下来啦!”他在他的纸片上找着发音——“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他们不会投降,就像我们绝不会投降。我们都早已腻烦了开枪。我们腻烦了开枪,但也绝不会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