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1

虽然前沿还有军队警戒,但后方大批撤走的军队已经让百姓恐慌,人们默不作声站在街边,看着那些撤走的士兵,士兵们甚至都不敢抬头。

六品看了一会儿,从街边飞奔而过。对街的断墙边坐着一名军官,竖起了衣领,将钢盔尽量地拉低,不像军官倒像乞丐。

“龙乌鸦!出大事啦!”六品跑过去敲敲钢盔,“你的人都走啦!”

“滚开!”

“你别生气,我只是想知道……”

“滚开!我求你他妈的滚开!”他抬起头来,一双红肿的眼睛把六品吓了一跳。

一声尖厉的枪响,街心的一个国民党士兵受伤倒地,那是日军的冷枪手。

人群惊窜,街上顿时空了下来,六品不顾死活地把那名伤兵拖到龙文章身边,“龙乌鸦,快躲!”

龙文章不动。六品只好扑到龙文章身边,笨手笨脚地抓起他的枪,可他没有用枪的天赋,连射手在哪里都找不着,纯粹是在给龙文章当一座肉屏风。

又一发子弹从对岸的高处射来,六品的腿被崩飞的砖屑打得泛出了血迹,而他仍笨拙地寻找着开枪的人,拿枪如拿棍子。

龙文章忍无可忍地一跃而起,他抢过枪,眼里泪水未干,视线一片模糊,他擦眼泪时一发子弹洞穿了肩膀,而那名该死的射手仍未找到。龙文章索性放弃了瞄准姿势,拖着枪向着子弹来的方向走去,“来啊!再打准一点!这枪再打不中老子毙了你!”

对岸的枪手被这自杀行为弄得有点发毛,迟疑了一会儿才瞄准,龙文章一抬枪,一个人影从对岸的瓦檐后滚落下来。他默然了一会儿,向街边的巷道里走去,他贴着长巷里的墙,走得摇摇晃晃,身子在墙上擦出了一溜血迹。

“龙乌鸦!”六品惶然地追了上来。

龙文章回头看着他,惨然笑了笑,轰然倒下。

六品抢上去,将他托住。他茫然四顾,想了想,背起龙文章向巷子另一头跑去。

是夜。一间烧得没顶的房子里生着火,六品正蹲在火边折腾草药,龙文章背着火光,他不想和六品说话,一副熟睡的样子,却瞪了眼看着墙根。

欧阳和赵老大进来,欧阳仍离不开他的拐杖,他问六品:“他怎么样了?”

“一只手差点废掉,算是捡回条命。”六品说。

“龙文章?”赵老大俯身看了看,龙文章赶紧闭上眼睛。

“别叫醒他。”欧阳轻轻拉开赵老大。

“我得问他,国字头已经撤走了大半,边区几个地方已经零星驳火,我们这儿还一头雾水。”

“别去问他,你知道他比我们还难受。”

“可是太凶险了。我不怕被国字头打,挨惯了,可现在方圆百里的苦哈哈都卷到了沽宁,国字头一走鬼子能放过他们?”

“据说会有援兵到来。”

“据说!?”

一阵密集之极的枪声忽然传来,来自河边对峙的防线。龙文章一跃而起,忘了自己在装睡或者装病,他狂热且激动地抓起了枪,“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我就知道他们干不出来!不会放着鬼子不打打中国人!”他就要往外冲,回头看看,那几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龙文章奇怪地问:“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明天一早沽宁就拿下啦!”

赵老大说:“你是我们中间最有军事头脑的人,应该知道……任哪支军队撤退前都会猛放一阵枪的,避免敌军追击。”

龙文章听了听,的确只有虚应故事的枪声,没有进攻的号令,也没有冲锋,他呆呆听着,像被封冻了一般。

欧阳艰难地笑笑,向龙文章伸过一只手,“龙长官,再见。”

“你……什么意思?”他狂怒起来,“你他妈的什么意思?谁他妈的是狗屁长官!”

“对不起,龙乌鸦,再见。”

“再见是什么意思?!”

“真的,很承你的情,至少在沽宁我们不用自相残杀,不不,我们跟你小子不用见外,该说承你朋友的情,他已经很尽力了……”

“去他妈的!我说什么叫再见?!”龙文章简直有些歇斯底里。

“没什么。你等这支军队等了七年,我们也都在等,知道等是什么滋味……跟他们去吧,再见面时还是朋友,甭说你姓国我姓共。”

“你们以为你们还活得下来吗?!”龙文章欲哭无泪。

“也许吧。”欧阳说。

赵老大笑笑,“多多保重。我会记得国军里边我认识个特别有趣的人。”

龙文章低着头,看着欧阳伸在眼前的那只伤痕累累到了畸形程度的手,他终于轻轻地碰了碰指尖,以示握别。

2

清晨,华盛顿吴和最后一支撤出沽宁的队伍通过城口的牌坊。

对最后一支撤退的军队来说,撤退是极难受的经历,因为他们的撤退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就要承受加倍的鄙薄,而且来自最近一直和他们并肩战斗的人们。

华盛顿吴僵硬地坐在马上生挺,像尊石像,他很清楚,对他身后那支蔫头耷脑的军队来说,他的强作自信已经成了大家的信心。

夹道的人群绝对不像欢送,没人说话,也没谁起哄,只是用极其冷淡极其生分的目光看着,如同剃刀,剔割这支精锐部队所剩无几的自信。

华盛顿吴在出城之路的分野处勒住了马头,身后的队伍随之窝窝囊囊地停住。

一军官催促道:“团座,快走吧,迟恐有变。”

“我要等人。我的部属不会有变。”

他回望,但他没看见他要等的人,倒是看见四道风很不友好地用枪把敲掉鞋底的土。对这个勇冠三军的家伙华盛顿吴印象深刻,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四道风冲他嚷了一声:“脖子错筋了找大夫看去,点头哈腰留给你的狗上司!”

他的话引发了一片赞同的声音,华盛顿吴身边的军官怒气上脸,枪立刻拔了出来,几个士兵并不热情地附和着这个动作。

四道风哈哈一乐,笑得有些怆然,他撕开了衣服迎接枪口,赤裸的身上伤疤累累,士兵的枪口立刻低垂了下来,他们清楚记得有些伤就是这几天并肩作战的结果。军官的枪仍勉强地指着,华盛顿吴伸手压了下来,他看着和他对峙的人们说:“军令如山,我吴某无愧于心!”

四道风尖酸地嚷:“我的小亲亲哎,你真了不得!一句话救了一窝鬼子,害死一城中国人!我看鬼子该叫你一声亲爸爸!”

哄堂大笑,人们已经不再限于旁观,一只鞋砸在华盛顿吴的身上,他的军队再也无心还击,沉默地忍受,并把这当作自己该受的。

四道风翻了一个难度极高的筋斗,打算跟对方好好拍拍自己的屁股,额头上却被人猛拍了一记,“干什么打我?”他发不出火来,因为拍他的人是欧阳。

“你活过来啦?”欧阳说。

“反正马上就要死了。”

“我看你还是遂不了心愿,”他径直走向华盛顿吴,“我来送行。”

人们安静下来。华盛顿吴眼里掠过一丝慌乱,那也许意味着更多的羞辱。

“几天打下来,这里没人怀疑你们的勇敢,身在沽宁,我们都知道你们的英勇奋战,不管怎么难,你们的牺牲都让我们觉得还有希望,”他顿了顿,“再见,一路珍重。”

“就这样?”

“简而言之,就这样。”

“你不建议我弃暗投明放下屠刀什么的?”

“明暗不是我说了算,团座也不是浑浑噩噩的人,真觉得太暗用不着我来废话。”

“他没告诉你们吗?我是去剿共的,剿你们的!你来跟我说一路珍重!”

“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可您说的他是谁?”

“龙文章!他死心塌地跟上你们了,跟我——他最好的朋友,倒成了仇人!”他很恼火,因为在临行之际这是他唯一挂怀的事情。

欧阳疑惑地说:“他一大早就走了,我以为他跟你们一块儿走了。”

他和华盛顿吴一块儿扫视周围的人群,并没有龙文章的踪迹。

距他们仅一座小丘之隔的地方,龙文章在刚挖好的坟坑里躺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心情平静地体会死亡的味道。

“叫你看看合不合适,干吗自己躺进去?”六品在旁边忙碌着,他们在掩埋一部分战场上的尸骸,士兵的尸骸早有同僚操办了,他们忙的是那些没人管的百姓。

“这样最快。”

“多不吉利,真是只乌鸦。”

龙文章看着天空微笑,“我妈总说对人要宽厚,日行一善,不要恶言相向。我可好,哇啦哇啦,一只乌鸦,打出生直吵到现在,好像普天下全错了,就我一人对头。”

“你说了来干活的,要睡也不用来这里睡。”

“你瞧我哪里对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好像连鼻子嘴巴都长错了地方。”

“敢情你今天出来是要我听牢骚的。”

龙文章立刻不好意思再发牢骚,他呆呆地听着土丘那边人喊马嘶,说:“畜生们都走啦,落得个清静。”

“你又恶言相向了。”六品刨着土说。

“你这个猪头,他们出卖了我们,我恶言又怎么着!”他咆哮着从坟坑里跳了起来。六品放了锄头,几乎有些同情地看着他。龙文章泄气地坐了下去,“你说得对,我总觉得比别人高明才会骂人,其实这是最没要紧的事,我自以为高明就是我有够蠢。”

“我什么也没说。”

龙文章悲哀地苦笑,“六品,其实我好想去送送他们。”

六品看着他,不说话。

华盛顿吴又看了一次表,终于挥动了手臂,他已经不指望能看见龙文章了,他的朋友甚至不屑于再看他一眼,华盛顿吴因此而沮丧莫名。

人们夹道而立,队伍前边更围得水泄不通,骂归骂,绝大多数人并不希望这队人马一走了之,他们实际上是所有人的指靠。欧阳无言地走在前边,他所到之处,人们让开了一条过道。

“我们去剿共,居然要共党开道。”华盛顿吴苦笑。

他身边的军官紧咬着嘴唇,士兵们颓丧,但竭力维持着脆弱的自尊。

站在小丘上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骚动,华盛顿吴往那里看去,一瞬间,讶异、羞惭、夹着些许的惊喜和振奋,这种种复杂的感情席卷了他,龙文章排开几个人站在那里。让所有人瞠目的是,他没穿那身大家已经眼熟能详的美式尉官服,他穿着曾经被同僚们取笑的旧军装,三十年代土得开花的款式,洗得发了白,所有的关节处都起了窝,受伤的肩上乱包着血污的绷带,一支经何莫修七拼八凑改装的三八大盖挂在肩上,整个人土得掉渣。

这个土得掉渣的家伙让他武装到牙齿的同僚们抬头不是、低头不是。华盛顿吴呆呆瞪着龙文章的眼睛,朋友的眼睛里没有敌意,没有责备,甚至带着微笑,朋友眼里泛开的笑意让华盛顿吴如被针刺,他猛地将头转开。

“我是龙文章,我是你的朋友!姓吴的小子,你是我的朋友吗?”

声音坦坦荡荡传入华盛顿吴的耳朵,华盛顿吴想哭,但他是个很擅长吞掉眼泪的人,他轻轻踢了一下马镫,马掉头向前缓行了几步。

龙文章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原来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个执念这么容易就可以跨越。

华盛顿吴在队首忽然停住了,他看了看沽宁城外的青空,吁了口气,从枪套里掏出自己的手枪,这个动作让所有人迷惑。“军需!”

被他叫到的军官莫明其妙地过来,“团座……”

“我这支枪用了多久啦?”

军官想了想,“小一年吧。”

“不好使啦,列入战损物资。”他放手让那支枪落在地上,又把身上的带扣一解,披挂了一身的武器全掉在马下。

百姓和他的部属都惶然看着,几个反应过来的已经露出了笑意。

“一路征战至此,物资损耗严重。谁的家伙不好使了,无论大小,就地向军需报个战损吧。”

这个鬼花招引发了部属的怪笑和欢呼,枪械弹药瞬时间落地如雨,堆得一条平坦大道几乎插不下脚。

“这也行啊?”欧阳愕然,这类瞒上不瞒下的两全花招在他的生活中相当罕见。

“就算是为沽宁的百姓稍尽人事吧,损耗的物资随时可以找上峰补足,”他自嘲地说,“我们可是嫡系,有靠山。”

“你们可是去缴我们的械的。”

“吴某兵马未动时已经先被你们缴了械。”他看看土丘上的龙文章,“转告文章,他用不着太担心,看这情形吴某此去多半要吃败仗。”

欧阳苦笑,“你不明白他的心思吗?他是被割成两半的,你胜他焦心,你败他一样焦心。”

华盛顿吴怔了怔,叹了口气,但向龙文章转过头去时,已经成了一张欢快的笑脸,他向龙文章做了个鬼脸。龙文章安静地看着。华盛顿吴向他的部下勒过了马头,“你是我的朋友,姓龙的小子,我不朝你开枪。”

他轻声的嘟囔只有欧阳能听得见。

那支队伍渐渐只剩一个远影了,龙文章的眼里终于蒙上了一层湿湿的雾。

3

两辆卡车停在长谷川的门前,长谷川正监视着部下将一些箱笼往车上运。

宇多田远远地逡巡,他无法不对这里产生好奇,长谷川故意视而不见,直到那家伙迂回着踱了过来,“长谷川君,您在干什么?”

“一些烦人的日常杂务。”

宇多田死盯着他,“您要走吗?”

“不,我会与全军玉碎。”

“不要骗我,您一定有办法。”

长谷川不理他,但宇多田穷追不舍,“如果您的车上有我一个座位,我会向总部解释您的擅离职守。”

“连潮安的总部都已经失陷,又何来的擅离职守?”

“但是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得了。我承认这场战争已经输定了,连帝国都将崩溃,这是我比你明智的地方。”

宇多田横眉立目,但伊达飞马从外边驰来,打断了他的发作,“长谷川君,宇多田君,防线上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伊达下马,“敌军失踪了,你们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三人匆匆来到河边,隔河的防线一片死寂,充满着叵测。长谷川、宇多田、伊达三副望远镜不间歇地看着。

伊达说:“昨晚敌军发动猛烈攻袭,进攻忽然停止,敌军开始粗鲁地咒骂。我方监听到敌军阵地上有大规模调动,但是天亮后再也无法在明显位置上发现敌军。”

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露出了恐惧,对兵临绝境的人来说,可怕之事莫过于敌军的异动。隔河的防线死气沉沉,看上去越发像一片鬼蜮了。

“敌军要消灭我们。”宇多田显得很悲伤。

长谷川冷淡地说:“这早就不是新闻了。”

伊达道:“我已经派出了一队勇士过河侦察。”

的确,河边有一小队日军正脱作赤膊,推挤着小声喧杂,往头上绑着“决死”“必胜”一类的布条,在谁第一个下水的问题上已经动用了拳脚,那就是伊达的勇士。

伊达悲哀地看着长谷川摇了摇头,“现在他们都只想着活命回家了,昔日的勇士已经成了凋零的花瓣。”

长谷川苦笑。

那队并不勇敢的勇士终于达成协议,几个人试探地向河里迈去,他们腰上缒着绳子,这样万一有事可以把他们拉回来。可刚起步就出了岔子,打头的家伙一脚踩滑,被横拖倒拽地拉了回来。

伊达几个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一个军官察言观色,冲过去拿枪对了刚爬上岸的士兵,“快下去!”

士兵试探地说:“你不敢开枪,他们会发现的。”

几个军官愕然之极,士气已经涣散到这种地步,伊达简直没脸见人,“是我的过错!胜利之后我会切腹!”

长谷川叹了口气,“既然胜利了还切什么腹?这样的士气又何来的胜利?”

伊达益发羞愧。

长谷川对河边的士兵说:“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可以得到假期,他可以不用参与往下的战斗。”

这是个不错的条件,几个士兵犹豫一会儿,终于又涉进了水里,每个人都死贴着桥墩子,觉得自己像在自杀。

对岸的防线仍是一片寂静,袒露着黑洞洞的枪眼。

几个日军已经摸到了彼岸的工事下,他们瞪着头上的枪眼迟疑了一会儿,一个日军终于连滚带爬地拱了进去。

断墙残垣后是打空的弹箱,地上散布着弹壳,那名日军愣了好一会儿,脏污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他向更深处跑去,几个同伴跟着,腰上的保命绳仍然系着。

打头的家伙又看看空荡荡的街道,终于相信人已去尽,他从齐腰高的工事后站起身来,“敌军逃跑啦……”

工事那边也倏然站起一个人,一壁之隔,脸对着脸,日军刚想退后却已经被叉住脖子,一刀捅了个透心凉。

那是四道风。他跳起来扑向工事里的又一个日军,手起刀落,那一名日军登时断了气。几名日军本来可以趁机把他了账,但却被他一声不吭的搏命架势吓得心胆俱裂,在工事里乱窜。

“埋伏!敌人埋伏!”一名日军嚷嚷着,街口的龙文章一枪把他撂倒。龙文章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六品几个从他身边向工事跑来,他们刚从城外返回,这一切都来得太快。

龙文章又撂倒一个,四道风掏枪向仅剩的一个追去,那家伙正手忙脚乱地翻越工事,一条腿已经挂到工事那边。四道风开枪,他的枪又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枪上的某个零件掉在了地上,他气恼地把枪当板砖甩了过去,那家伙被砸得一下仆倒。四道风和身扑去,那家伙却姿势古怪地从他手底下滑开了。

河那边的日军横拖倒拽,那根系在他腰上的绳子发挥了救命功能,四道风十八个不服地抓住那日军的脚跟人拔河,正是一败涂地之时,六品冲过来一刀砍下。

子弹射了过来,两人闪躲到工事后,那日军终于被拖回去了,河里泛着腥浓的血水。两人神情怪异地互看一眼,欧阳跑过来,跌跌撞撞摔在他们跟前,“跑掉了?”

“脑袋在这边,身子……过了河。”六品一副要吐的样子。

欧阳哭笑不得地转过身,炸雷的人正向这里狂奔。他尽可能大声嚷嚷:“我军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沽宁!”唐真热火朝天地真要冲过河去,被欧阳一把拖住,“假的!这点人追击不够鬼子喝稀饭的!”于是唐真真合上了枪栓等待,欧阳急得粗鲁地搡她一把,“开枪打呀!”

“打什么?都跑光了!”

“也是假的!”

唐真委委屈屈地开始扫射,欧阳从身边的海螃蟹身上拽下一个手榴弹甩出去,甩不过河,手榴弹在水里炸出漫天的水柱。

“炸鱼吃呀?太浪费了!”

欧阳讪讪苦笑,“空城计,空城计只有这种唱法。”

他的同志们已经会意,开始不惜资本地倾泻着子弹。

斗志涣散的日军伏在掩体后,听着密集的枪声。那具拖回来的尸骸扔在河边,他们也无心去顾了。

“增援!增援!”长谷川大叫。

更多的日军堵住了桥头,连那辆坦克也调了过来,他们用更猛烈的射击回应对岸的枪声,并且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们应该炸掉这座桥!”伊达说。

长谷川大叫:“炸桥?那就切断了我们唯一的退路!”

“你说过要玉碎的!”宇多田立刻抓住了话柄。

长谷川发现失言,哼了一声掉头走开。宇多田机不可失地跟在后边,“我希望您再考虑我的建议!”

长谷川懊恼地向司令部走去,宇多田仍叨叨地跟在身后。

一发照明弹带着夜光划过整个沽宁的上空,欧阳他们十几个精疲力竭的人借着河边几道工事和矮墙,居然跟半城的日军对峙了一天。照明弹燃烧的余烬落在欧阳身上,他随手拍掉。

他们早已经停止了射击,但对岸仍打醒着十二分精神防止这支“强大”的军队发动夜袭。

欧阳笑笑,“至少今晚上他们不会进攻了。”

他发现自己这话有点多余,没人想听。除了龙文章和唐真还在监视桥头,其他人都干脆半躺半坐在工事后养神。

这是个奇异的夜晚,星星亮得吓人,弹道在头上掠飞,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天上的星星,也闪烁着眼前人造的流星。

欧阳顺着人们的视线看了过去,他也看得痴了,“这么个晚上说打仗,是不是有点作孽,小何?”

何莫修没回答,他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来,走向四道风。四道风四仰八叉地躺着,胸口上放着自己那把破枪,他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看枪。

“我帮你修修它好不好?”何莫修说。

四道风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平时的不屑。

“用旧了。这种枪快三十年了,有更好的,可你不会扔了它。你喜欢它,你是那种人,永远保护你喜欢的东西……或者是人。”

四道风歪头看着他,欧阳也担心地看着。何莫修自作主张地拿过那支枪,四道风没动弹。

“我帮你修好它,可你不能做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悲伤地看着四道风,声音压得很低,“是的,今天是乞巧节。”

四道风没反应。

“没错,中国人的爱人节,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每个有心上人的女孩都会对着星星许愿,希望她能更加心灵手巧,好跟她的爱人一起度过往后的日子。”

他说的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但每个人都安静地听着,枪炮声都显得远了。

“你不能用这支枪去和她相会……那是假的,你不能踏着喜鹊,你也跨不过星星。这么说很残酷,可死了就是死了,我们活着的在这样的晚上就会想起她,那是我们的幸运。”

四道风忽然一把扣住了何莫修,一直提防的欧阳打算过去分解,可四道风却把何莫修猛地撼了一下,然后死死抱住,抱得何莫修的骨骼发出了脆响。

“乞巧节。可是她的手很笨,真的很笨……”四道风死抱着何莫修,郁积多日的伤痛成了号哭,哭得绝望而奔放。何莫修挣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

欧阳惊讶地看着。沙观止爬了过来,惊讶而又惊喜地说:“可算哭出来了!哭了就不会寻死了!”

“他认同了死亡,这才活得下去,可是……”欧阳看着,可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茫然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月亮里的影子又开始像一个妈妈抱着她的孩子,哼着只有欧阳才能听见的歌。欧阳听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情致缠绵牵肠挂肚。

4

这是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四道风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哭得眼睛生痛,而他竟然是与何莫修一道偎依在墙根下。

接连不断的奔波作战,几乎所有人已经睡去。睡着的何莫修手上仍拿着四道风的枪,四道风拿过来试了试,枪已经修好了。他恍若隔世地看着周围横七竖八的所有人,睡着的欧阳像具抽干了血肉的骷髅,何莫修蜷伏着枕着一块砖头,唐真睡在她的机枪之上,龙文章低垂的头又一次磕在枪托上。

疲倦而无力,这样的几个人已经作战快八年了。四道风有些惘然,多少天来他第一次不光想的是自己的情绪。可他没有看见的是对岸的几个日军正偷偷下水,泅在水里钻进桥墩之下。

伊达从枪眼里紧张地看着他派出的爆破兵,炸药正从桥头上缒下,桥墩下的人开始装设,他们打算炸桥。

沽宁郊野上,邮差和六品正在山头眺望,这是两个一夜没睡的人,在他们的视野里,望穿秋水的地平线已经一片模糊,他们看起来早就不抱任何希望。

六品刚叹了口气,眼睛却忽然惊讶地睁大了。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团影影绰绰的人影,两个人竭力分辨着,“是国字头的军队!援军!”邮差惊喜地叫道。

六品比他更为激动,他已经一路狂奔冲下山脊,“援军!援军来啦!”那是种欣喜若狂的哭腔。他一路跑着嚷着,他跑进沽宁,所到之处把所有人惊醒,那些脏乎乎的脸上洋溢着惊喜而难以置信的神情,一些人纯属外行地握紧了华盛顿吴临走时留下的武器。

六品飞奔到河边,他如同那位创造马拉松长跑的希腊勇士一样,一头栽倒在他的目的地。

每一个人都从熟睡中跳起来,抓住了手头最近的武器。何莫修摸了个空,四道风把一支冲锋枪塞到他的手里,“谢你啦,兄弟。”

他谢得何莫修足足愣了一下,赵老大已经把六品扶了起来。

“援军……很多援军……来了……往这里……”

轻松和狂喜维持了一秒钟的时间,“鬼子!”唐真起身的时候看见了桥墩下晃动的人影。她开枪,人们轻声骂着扑向自己的位置,日军用比昨晚更猛烈的火力还击。

欧阳没开枪,他已经迅速地看清了日军要做什么,炸药已经绑在桥墩上,河那边的一个日军正要按下发火器。

“保住桥!等待援军!”他大喊。

龙文章开枪,他那只伤手不好用,足用了好几枪才打断连线。

一个日军被伊达催促着去接上连线,伊达恼火地大叫:“压制!炸桥!”

藏在对河街口的坦克开始开炮,早标定了位置的掷弹筒也开始开炮,硝烟和爆炸顿时笼罩了这边的桥头。

山头的邮差焦急地听着城里传来的战斗声,他又回头看看地平线,地平线上的国民党军队已经近了很多。

“喂,这里!”他拼命地举起枪在头上挥动,向那些人飞跑了过去,但那支军队忽然停滞不动了,模模糊糊地有些嘈杂,然后有一个人在大声地说话。

“这里在打仗!鬼子在杀人!救命呀!”

还是没人理他,那些人寂静了一下,忽然爆出惊人的喧哗,邮差看见很多人在拥抱,很多人把帽子扔上了空中。他对空放了一枪,枪声在旷野上震震地传开,欢呼仍继续着,但总算有一骑向他驰了过来,马上的国民党兵连武器都没拿,很远就向他挥着手,“胜利了!”

“什么?”邮差愕然。

“刚传来的消息!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战争结束了!”

“等救命呢!你别开玩笑!”邮差是一百二十个不相信。

骑兵恼火地说:“你是聋子还是白痴?鬼子已经宣布投降了!”

邮差仍愕然着,“他说投降就投降?”他想起眼前的处境,换了哀求的态度,“可是城里还在杀人哪!”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他掉转了马头,邮差可怜巴巴地追着,“可是城里……”

“我们会派人去受降的!”骑兵驱马跑远了。邮差欲哭无泪。

河边,日军压制的炮火总算间歇下来,硝烟中已经没有一个站立的人影,刚才的炮击已经把这边的简陋工事完全肢解了。

龙文章在硝烟里爬行,他找到自己的枪,开枪,对岸正忙着接线的日军倒下。

“欧阳?老四?六品?……你们还活着吗?”

没人回应,他忽然有些慌张,死并不可怕,可他也许要孤独地打这场战争。

一个人影从他身边冲过去,那是四道风,他冲刺了几步,用掷铁饼的姿势把一个手榴弹愣是甩过了河,河那边传来爆炸和惨叫,四道风也成为最明显的目标。他被子弹追射着翻到欧阳身边,刚一露头,一发坦克炮弹把一座房子在他眼前削塌了半边,四道风苦笑着吐掉血和土沫,“援军,他妈的援军!”

欧阳直愣愣地瞪着看不透的硝烟,“来了,我听见他们来了。”

是来了,很多影影绰绰的人影冲过了烟幕,开枪,射击,可动作生硬,不知闪避,只是尽量在被击中前将枪里的子弹打出去——那是一直被挡在后面的沽宁市民。

欧阳狂怒地跳起来,“回去!都给我回去!”他张开双臂,下意识地想挡住子弹,一个被击中的市民倒在他的怀里。

四道风一边开着枪一边嚷:“又被耍啦!”

日军惊喜地发现这场桥头的对峙打成了一边倒,敌人的冲锋像在自杀,每一发子弹都能吃到肉,射击也成了一个快感十足的简单动作。

伊达终于从硝烟里看清了和他们对抗的人,他难以置信,又用望远镜看。

日军终于接好了爆破线,一个军官按住了发火器,刚放下望远镜的伊达将他推开,“不用炸桥了!他们根本没有正规军!”

他惊喜,带着一点钦佩,但并不打算停止杀戮。

长谷川在已经快搬空的房里踱步,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像是近在咫尺,身边的火盆里焚烧着文件,房里乱得一团糟,一切都明白无误地标明着两个字:末日。

长谷川忽然凑到收音机前,把开得很小的音量拧大了,然后他听到一个后来被当作历史时刻记录的声音,萎靡不振,颓唐之极,折磨着自己也折磨别人——那是裕仁在宣读他的投降诏书。

长谷川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接着冲上去敲打机器,沮丧和愤怒将他的脸撕扯得快要变形,“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你这个蠢货!”

宇多田冲进来的时候,长谷川正用一把椅子把收音机砸得支离破碎。

“您在干什么?”他惊奇地问。

长谷川缓和下来,顺便检查了一下收音机,确定它再也无法收到任何消息,“没什么没什么,该死的七情六欲。”

“我们已经跟外界失去了联系,您还把它砸坏。”

长谷川毫无内疚地说:“我很抱歉。”

“阵地上传来消息,跟我们作战的根本不是正规军,只是一些没有经过训练的武装分子。”

长谷川想了想,他也立刻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通知伊达,我们准备突围,让他不惜代价打开通道。”

“突围?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不是沽宁。”长谷川说。

5

枪声仍在继续,日军从各个隐蔽处出来,在街道上组成残破的队形。

伊达走向他的坦克,爬上了炮塔。因为欧阳他们缺乏重武器也不会用重武器,那玩意几乎没受什么损失,正发动了以作为突围的利器。

两辆卡车从日军驻地里驶出来,篷布紧包,让人看不见车里装载的东西,车顶上各架着一挺机枪,长谷川紧绷着脸坐在驾驶室里。

宇多田追上来砸门,“我可以跟您同车吗?”

“为什么?”长谷川露出点阴沉的笑意。

“您总是会让自己很安全的。”

长谷川笑,“荣幸之至。”他拉开车门,宇多田上车,长谷川伸手向队首挥了挥,“出发!”这支武装像毒蛇一样缓缓移动。

河畔边。枪声尖啸,邮差跑过来,欧阳愤怒地看着他,“援军呢?你看看这里,这就是以为援军马上要来的人!”

“他们没进城……停下来了。”

“城外有什么?鬼子吗?”

“他们在商量怎么受降。他们问,沽宁的鬼子指挥官是什么军衔,我答不上来。”邮差看起来想哭。

“他妈的军衔跟现在有什么关系?!”欧阳已经快气炸了。

“他们在想该派多大的官来受降。如果这边是个大佐,他们就派个小尉官……他们觉得这样就污辱到鬼子了……”

“污辱?要什么污辱?这里在死人!在死人!七年多一直在死人!……”他咳得说不下去,邮差扶住他,欧阳看清了邮差的脸,憔悴忧急,脸上被打肿了一块。

邮差苦笑,“我求过,骂过,打过,还跪过……”

欧阳只是咳嗽,咳了半天,吐出胸腔里的一块淤血,也不知来自哪次创伤。

“好了,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这是真的。”他看着欧阳,“今天早上的事,七点钟蒋委员长发的公告。”

“胜利?这是什么胜利?”欧阳看着地上的尸骸,枪声仍在响,尸骸还在增多。

街道上,第一拨冲过来的日军被乱枪阻击在桥头,但第二拨冲过来的是坦克,对付一批刚拿到枪几十个小时的百姓,日军再无顾忌。

炮弹飞来,桥头残剩的最后一堵墙垣也被炸飞了。坦克冲了过来,后边跟着成队的日军,沽宁人已经忘却了恐惧,只想用血肉和枪弹把他们堵在桥头。

何莫修竭力让自己发抖的手稳定下来,他去抓他放在一边的枪。一个不知名的沽宁人从他身边掠过,顺手抓走了那支枪,何莫修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冲上一线。

“往巷子里撤!抄后路!打他们屁股!”赵老大正推搡着每一个人。

老百姓并不好指挥,但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多数人往巷子里蜂拥而去,少数几个脑筋不转弯的仍在做着无效的射击,直到被密集的枪弹吞没。

坦克轰轰地碾过中国人坚守了几天的阵地,后边的日军跟上来,眼前的顺利让他们产生一种胜利的错觉,一个冲在前边的日军用刺刀捅死了地上重伤的沽宁人,杀戮的狂喜让他大声嚎唱。一块分量可观的砖头猛砸在他头上,他捂着脑袋倒下,他的同伴指着头顶惊呼:“上边!上边的!”

沽宁多的是那种两层的低矮民楼,没枪的沽宁人在二楼把能找的任何东西都摔了下来,这在狭窄的街道上颇具杀伤力。

何莫修的脑袋在窗口闪现了一下,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几个日军正要向楼上冲去,但撤进巷里的人们开始从另一个方向向他们射击,尽管没什么准头,可那是要人命的子弹。

日军又惊呼着向后射击,头上不断落下各种不明物体。

伊达从坦克窥孔里看着外边混乱的一切,外边的枪弹和砖瓦砸得装甲叮当作响,让他烦乱又慌张,“向城外冲!不要管他们!”

坦克转了个小弯,加足马力碾过砖瓦,长谷川的卡车艰难地跟在后面。狭窄的街巷扯平了双方悬殊的实力,横飞的子弹和砖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们不顾一切地狼狈逃窜,唯恐落后甚至顾不得还击。日军的突围终于成为不折不扣的逃窜。

四道风带了一帮也不知哪路来的神仙,从巷子里呼啸而过,欧阳被邮差扶着,从另一条巷子里横插了出来,“老四!”

四道风很忙的样子,随便挥了挥手就要开路。

“他们人呢?”欧阳问。

“都打散了!我去放火!烧他的铁王八壳子!”

欧阳这才注意到他们这帮人拿的都是瓶瓶罐罐、破布木头,不由苦笑,“带上我。”

“你歇着。”

“带上我!”

四道风犹豫了一下,过来将他背上。他们向着枪声最密的地方紧赶。

坦克、步兵、卡车,最后是掉队的步兵,沿着沽宁大街狼狈逃跑的日军遵循着这么个队列。

六品提着他的刀藏在巷口,一个倒霉的日军贴着巷根跑过,六品一刀砍下,他眼角扫见了紧随其后的卡车,他猛地贴住了墙,卡车紧擦着他的身子驶过。

六品平和的眼里开始冒火,刚才一掠之间他看见了驾驶室里的长谷川,他狂奔着追赶。

四道风和欧阳一帮人藏在另一个巷口,看着坦克驶过时四道风已经跃跃欲试,欧阳拉他,“等会儿!”

四道风算是强忍住,但往下跑过的是步兵,四道风央求地看欧阳一眼,欧阳说:“你这些天找死还不够啊?”

四道风吁口气,他看见六品追在卡车后边,“喂,六品哎。”

“上吧。”欧阳说。

四道风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正撞上最后那帮掉队的兵,兵们全无斗志,被四道风一伙迎头痛击,立刻倒下一大半,剩下几个往巷子里作鸟兽散。四道风得理不饶人还要去追,被欧阳喝住:“别追啦!你不要收拾铁王八壳子吗?”

四道风记起这事来,他主动过来背起欧阳,但邮差把街边遗弃的一辆黄包车拉了过来。

“这个我来,我内行。”他把欧阳放在车上,往巷子里抄,他拉着车仍跑在所有人之前,此情此景让两个人都觉得非常熟悉。

“喂,你记不记得刚认识那时候……”

欧阳绷着脸,“我赶时间,请赶紧,快!”

四道风住了嘴拉车,阴沉了多少天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那差不多就是他们刚见面时说的话。

卡车的车窗玻璃被砰的一拳砸得粉碎,六品那张怒火中烧的脸出现在窗外。靠窗坐的宇多田掏枪,但六品鲜血长流的拳头已经打在他脸上,他快晕了过去,长谷川被宇多田的后脑撞得鼻血长流。

六品瞪着长谷川,从背上拔出他的刀,长谷川吓得忘了掏枪,重重敲打着车顶的机枪手,“有敌人!敌人!”

一支枪管从头上捅了下来,在颠簸中费劲地寻找着目标。六品腾出吊着车门的手抓住那支枪管,一串子弹打在地上。

一声枪响,驾驶室顶的日军摔了下来,六品也随着摔得七荤八素,他爬起身来,那车已经去得远了。

龙文章站在街边的墙上,端着枪瞪着他。六品恼火地说:“你干吗杀了他?你害我追不上那辆车!”

“我在救你。”龙文章有些莫明其妙。

“那辆车!你害我追不上那辆车!”他又跑去追卡车。龙文章愣了一会儿,从墙上跳下来,他去追六品,“还得顾你这个没脑的!你害我少杀了多少鬼子!”

四道风拉着车从巷子里斜刺冲出来,欧阳下了车,能找到手的木头和几根大梁都被拖过来,黄包车也被当了引燃物,人们往上摔着油瓶酒瓶,连街边的房子也被他们引燃。

那辆坦克已经在街口出现,四道风不闪不避,对着刚架起的路障开了一枪,沽宁的大道上顿时燃起了一道火墙。

眼前的火墙让坦克里的伊达有些挠头,他放慢了车速,试图冲过去,可从火墙那边不断飞过来点燃的瓶子,摔在地上和车上立刻就燃成了一片,伊达只好倒车,他用机枪扫射,可隔着熊熊火焰根本看不清那边的人影。

四道风快意之极,打开一个瓶子喝一口,塞上破布甩出去,“早跟你说了,哪来的回哪去吧!”

通向城外的道路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那辆坦克转向,试图在别处找一条出路,日军的队形也终于散乱,他们散向各条巷道自寻活路。

“抄近道!我有近道!”四道风又去背欧阳,欧阳把他推开了,“这回你自己去吧,我这残废帮不上忙。你智勇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我呸!我是怕你死了!”

“巧了,我也是怕你死了。”

四道风有些感动,扶着欧阳在巷口坐下,“好好等着,打跑了鬼子,回来买烧鸡你吃。”

“好好活,别想多了,这……就是胜利。”

四道风点点头,欧阳一只绷带包裹的手拍了拍他的脸,他忽然赧然起来,对了欧阳就是一把推,“你就是屁话连篇。”

他掉头就走,欧阳却被他用力过猛推得摔在地上,又好气又好笑地嚷嚷:“等回来我收拾你!”他索性躺在地上看着巷子里的一线天穹。

长谷川看着前边溃退回来的坦克和步兵,那边烧出来的浓烟在这里都看得见,他立刻清楚发生了什么。

“别走这条路。”他说。

“走哪里?”宇多田仍是晕晕沉沉。

长谷川指了一条最安静也没有枪声的路,卡车向那里拐了过去。

六品从巷子里抄出来穷追不舍,龙文章看了看反方向溃逃过来的日军,他气恼地跺了跺脚,仍跟着六品。

伊达的坦克在街上轰鸣辗动,如同发怒的怪兽,但四道风的人从他的死角里冲出来,又摔了几个燃烧瓶。

坦克炮塔尽了最快的速度转向,可看见的只是一群刚跑进巷子里的人影,匆忙地一炮轰了过去,只是让他们跑得更快。

伊达气得捶着冷硬的装甲,“浑蛋!和我像样地决战!”

四道风从坦克侧面的一个巷口里又冒了出来,看了一眼,伸手去接他的燃烧瓶,没东西给他,他回头,看见邮差抱歉的眼神。

“没了?”他看得那几个人都觉得抱歉,但他立刻又想出了什么鬼招,拔出枪挥一挥,“你们都跟我来。”

伊达仍在寻找目标,当的一枪,打在窥孔上,惊得他往后一躲,脑袋撞在钢铁上。

炮塔转动,然后伊达看见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的人,正鲜龙活虎对着他驾驶的钢铁机器嚷嚷:“我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

伊达开火,可四道风早有准备,一下闪进了巷子。

“追上去!”伊达狂怒,这个人让他想了七八年。

驾驶员犹豫着,伊达狠瞪着他,“追上去。”

驾驶员只好把坦克开了过去。坦克驶到了巷口,伊达惊喜地发现,这巷子勉强可容他的坦克开进去,而且这是条死胡同,巷子里的人连躲的地方也没有。

“很好,决一死战吧。”

坦克将就着挤进巷里,装甲与砖墙摩擦出生涩的声音。

四道风挤在门洞里,看了看那辆坦克,唯恐它不追上来,又给了一枪。

一串机枪弹打在门洞边沿,和他挤在一起的邮差被碎屑溅了一脸。四道风缩回了脖子,坦克轰鸣着挤进巷里,邮差紧张得不行,“你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断头巷,我要断它的头。”他从门洞里跃出去,在墙上蹬了两脚,机枪弹的着点就打在他的脚下,但四道风已经上了墙。

坦克里的伊达紧张地寻找着目标。

邮差目瞪口呆地看着,四道风张开了双臂平衡,在刚能容下脚掌的墙沿上一溜小跑。他到了坦克之后,跳下来,向对面巷子里的人们示意过来。

人们安静地过来,四道风喜欢码人,这次聚过来的人足够遮断了巷子。

坦克炮塔微微转动,伊达的眼睛都完全贴在窥孔上,但他找不到四道风的踪迹。忽然身后一声枪响,驾驶员惊叫:“队长,他好像在我们后边。”

伊达喃喃骂着。炮塔转动,炮管长过了车身,左转,炮管被墙给拦住,右转,炮管撞上了房子。他们已无法转过炮塔,只能用最薄弱的车屁股迎接他的心腹大患。伊达狂怒地捶打着能硌断他手的钢铁,“浑蛋!浑蛋!浑蛋!”

四道风捡起巷边的一块砖头向坦克走去,他踏上车体,再踏上炮塔。然后车里的人听到一个敲击声,单调的当当当三声,然后再三声,并不是在砸,倒更像敲门。

伊达身边的驾驶员紧张地拿起一个手榴弹,拉住拉环,他打算自杀,伊达想了想,拦住,“我要和他决斗。”

他尽可能保持着尊严,打开舱盖,然后与他七年的对头面对面。

四道风蹲在炮塔上,为看清伊达他只好看着胯下的位置,他有点漫不经心,而伊达看得很认真,打算要把死对头的面部特征看进心里。

“决斗吧!和我!我会非常感激!”他的表情诚挚之极,四道风为之愣了一下,然后他一板砖拍了下去,伊达的脑袋在舱盖上消失,车里发出沉闷的一声。

人群一拥而上,顿时淹没了那辆坦克,人群里传出沉闷的殴击声。

“你们在干什么?”

站在坦克上的四道风转身,一队国民党军人站在他身后,衣衫光鲜,美式车辆,他们荷枪实弹却没打算要用,脸上写满着不屑,“走吧,鬼子投降了,愚民就有打落水狗的勇气。”

四道风瞪着那帮家伙离开,他气得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倒找回五分钟,你怎么不来试试?”

他说的话人听不见,四道风回头想再找个日军发泄一下,但他站得太高,再也没有那些高墙低户的遮拦,一转身就看见无遮无掩的天空,白云高飞,在四道风眼里,那渐渐成了与他生死茫茫的那个女孩的形状。

他清晰地听见高昕说话:“你是个又穷又爱打架的家伙,我一荡荡过墙,砸在你的大笨脑袋上。”

“对啦,就这么看着我。说真的,我再也不爱打架了。”他看得出神,轻轻地把手上抓的砖头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