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1

一阵如雨般扔出的手榴弹揭开了战斗的序幕。

守卫的日军明显士气不足,很快就撤向城里。华盛顿吴的军队顺利冲过了牌坊后的整条长街,但街口的日军靠着封闭的工事用密集的机枪火力又把他们拦住。

双方的火力成了胶着状态。眼看着从火线上撤下来的伤亡越来越大,而炮兵又还未能及时来到,龙文章和华盛顿吴都急红了眼。

在他们身后,是已经被占领的长街,街上拥挤着士兵和劳工。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让让,让让”的声音。六品推着何莫修制造的那东西过来,那像辆独轮车,但取代车体的是一个木桶,桶体上缠绕着导火索,何莫修拿着一支火把在后边跟着呼喝,大家都奇怪地瞧着他。

“这什么玩意?”

“像俺老家装大酱的桶。”

何莫修无暇顾及,他拍拍六品,六品停下,他将火把递给六品,“六品,你得把住点火的时候,这家伙燃太快。”

“说好了你点火,我上。”

“是你上,你拿着,我看看引火线别潮了。”

六品总是很容易上当,接了火把,何莫修装模作样看了看,把他的手工制品挪到一个便于冲刺的位置,他视死如归,但仍有些伤感,“六品,你是我认识的最好打交道的人,你告诉欧阳,如果这辈子就让我说一次谢谢,我就谢谢他,告诉四道风,以后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为小昕伤心了,可是别太伤心了……”

何莫修还没说完,肩上就被人重拍了一记,他回头,四道风一脸煞气地瞪着他。何莫修愣了愣,四道风一副要惹事的样子,“你看我干什么?”

“我没看你……不,是你拍我我才看你。”

“你他妈还看。”他迈上一步,何莫修吓得从木桶边让开,四道风站在旁边,伸手把六品的火把抢了过来。

何莫修惨叫:“小心!要炸!”

四道风浑然不理地拿着火把在手上耍着花,何莫修想逃又想往上冲,四道风看着他,眼神里忽然有了些温柔和同情,“傻小子,人死了要真有个去处,她问你小四怎么还不来,你让我怎么说吧?”他就手把引火索给点上了,咝咝乱冒的火星让何莫修又一次惨叫:“太早了!你这个浑人!”

“别总想我老婆,不然我做鬼也跟你急。”他推着那玩意向日军的工事冲去,木桶生涩地碾过石板路面,滚动时从轴上摊下的火索就在脚下冒着火星。

“开路开路!滚开的开水!”四道风大声叫喊,似乎是得意之极。

人们迅速让开一条道路,何莫修望尘莫及,只留下一股子悲愤,“你这个什么都抢的王八蛋!那是我给我准备的!”

四道风已经跑远了。他从最前沿的龙文章几人身边冲过,径直辗入日军的火力封锁线。弹道几乎就从眼前划过,四道风可以看见工事后日军恐慌之极的神情,几个离得最近的日军已经吓得忘了瞄准,更多的开始逃窜,一挺重机枪向他调了过来,龙文章速射着,他看着那条要命的火线毒蛇一样追上了四道风的步子,本该恼火大骂却忽然热泪盈眶,“老四!”他开枪,但泪水妨碍了瞄准,一枪射失,那挺重机枪已经对准了四道风的胸腹。

木桶撞上了日军的工事,四道风因为惯力跟着一并撞上,他很不甘心地看着自己身前的日军和那个黑洞洞的枪口,竭力把那个靠推滚才能移动的木桶举了起来,连同上边冒着的火星,一并砸在日军机枪手的头上。

日军开枪,一梭子弹结结实实印在四道风胸腹间,强大的冲力让他倒飞了出去。

爆炸。瓦砾和人的肢体在夜空飞舞,一整堵民居的墙倒了下来,压在日军的工事上。龙文章目瞪口呆看着,六品和何莫修赶到他的身边,三个人面面相觑。

华盛顿吴是第一个想起机不可失的人,他跳起来挥舞了一下手臂,“冲锋!”

他的部队漫过了街面,街上再无抵抗的日军,他们径直冲进了沽宁。

“找到他!”龙文章擦了擦眼泪,他不得不跟上进攻的部队,他的枪还能杀更多敌人救更多自己人。六品也拔出刀跟上,他重重搡何莫修一下,“变成灰也找到他!”

军队铁流般漫过街道,只留下废墟和燃烧的火焰。何莫修苦涩地看着那片废墟,几分钟内那里一片死寂,自己造的东西自己清楚,他不抱希望地向那里走去。

黎明已经来临,日军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慌乱地从各处巷道里逃出来,逃过沽宁河上的小桥。现在他们只能收缩兵力据守河边的几座小桥,被河水中分的沽宁现在又因为几座小桥被划成了两半。

何莫修仍在废墟里寻找着,直到看见欧阳拄着拐杖,被邮差搀扶着到来,何莫修做了个欲哭无泪的表情,“要我找到他!我怎么找得到他?什么都没有了!”

欧阳一言不发地在废墟里翻找,他的身体濒临崩溃,动作摇摇欲坠,何莫修把他架住,“我这就找!就去找!怎么也能找到一点!我把他们埋在一起,小昕会高兴的,他们会高兴的。”

欧阳忽然从他的絮语之外听到什么,他粗鲁地推开何莫修。何莫修身后是一栋民宅的废墟,门窗洞开,只剩个空架子。欧阳靠近了一点,又听见一声呻吟,他摇摇晃晃地进去,四道风躺在地上,奇迹般地还活着。

四道风挪动了一下几乎散架的身子,“妈的,谁说死人不知道痛。”

欧阳把他一把抱住,进来的几个人也惊喜地捶打和摇晃着他,四道风昏昏然地挣开,“别闹,你们把我搬进来的?”

欧阳擦去了笑出的眼泪,“我猜猜,是爆炸的气浪把你甩进来的。”

何莫修说:“可我看着他至少挨了十几发子弹……”

四道风定了定神,从腰间拔出他的枪,那两支大号盒子炮已经被子弹撞击得完全变形,散碎的零件掉在地上。

欧阳笑,“成了,你是今年命最大的人!”

“敢情我还在沽宁。”四道风茫然着。

“你想在哪儿,老弟?”

“阴曹地府。”

欧阳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四道风打了个干哈哈,挣起身子咳出一口胸腔里的淤血。他摇摇晃晃走开,头也不回地照着枪声最密集的地方走去。

2

天色已大亮。

沽宁日军司令部空地上杂乱地焚烧着文件,堆着军火和伤兵,像个垃圾场。

伊达身上满是灰烬和射击的硝烟痕迹,他又气又累地跟长谷川几个指手画脚:“一切发生得太快!敌人炸掉了城门的工事,一下就占领了半座沽宁!加上各部残兵,我军兵力比敌军多一倍以上,可是过半集结在港口,他们无心作战!”

宇多田喃喃地骂了一句,烦乱地踱着步说:“送我回潮安总部,我不想和你愚蠢的三流部队待在一起。”

长谷川冷笑,“潮安失去了联系,您那一流的精英也许已经失守。”

两人一脸怨憎,宇多田用刀鞘向长谷川打去,这个疯狂的举动被伊达止住,“请同心矢力,我军需要两位大人的团结。”

长谷川哼了一声,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宇多田仇恨地看着他。

长谷川的屋里相对寂静,他在精致的古董椅上坐下,看着这住了七年的地方,这里的奢华是任何行伍之人不敢想象的,各种各样的奢侈品堆满了偌大的空间。长谷川起身,打开一座不知从谁家掠来的红木柜,柜子里是分门别类的精致箱子,珠光宝气地放着掠来的首饰金表、古玩字画。长谷川把玩着,显得炽热而宽慰。

伊达敲了敲门,进来。长谷川从柜里拿出一份文件,锁上柜子,而后煞有介事地看着,似乎在为所有人苦思一条出路。伊达沉痛地在他桌边坐了下来,半晌,他说:“长谷川君,我心里有一个耻辱的想法。”

“说,说出来。”

“我军将败了!”他号啕大哭,长谷川像在看一个缺心少眼的傻瓜,语气却十足的温和谅解,“为什么这么说呢?”

“一切!所有的征兆!塞班的玉碎,冲绳的玉碎,广岛的爆炸,我们身边的失控,我是很有理性的……”

长谷川起身踱着,似乎在苦思,其实在使劲抹平脸上的笑纹,“我决定相信你,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伊达号啕着一躬到底,“我不知道,拜托您了,用您的智慧让我们脱出困境!”

答案其实早在长谷川心里,但他仍佯作苦思才做出毅然决断,“你要坚守,并且为我准备好一辆车,当守不住的时候,我将冲出沽宁向总部求援!”

伊达惊呆了,“可是我们被包围了,而且总部顾不上我们……”

“我不会因此缺少勇气,去吧。”

伊达崇拜地看着长谷川,长谷川谦和地挥了挥手,看看自己这为数不少的家私,又转了个主意,“一辆不够,得两辆车。”

“车辆战斗损毁严重……”伊达有些为难。

“这关系我能不能请来援兵。”

“好的,没有问题。”长谷川瞧着伊达出去,脸上是种万事落定的祥和。

河畔的枪声已经稀疏很多,偶尔一发小炮弹炸在水里,将水柱炸起半天高。

下落的水柱溅在四道风身上,他正和一帮军民倚在河岸边的残垣后休息,一只被爆炸波及的河龟落在他身上,他捡起那只重伤的龟看了看,旁边的兵立刻来了神,“吃了它!钢盔做锅,一炖就是上好的汤!”

四道风不搭不理地起身,他走向一览无余的河边,那兵本来有点生气,但看他去的方向顿时吓住,“站住!你回来!”

日军的子弹立刻呼啸着从四道风身边飞过,这边也立刻还击,引发了双方新的一轮枪战。

弹雨中的四道风径直走向河边,那么明显的目标没被击中实属造化,他慢慢把那只龟浸进水里。龟动了一下,四道风看起来安静而温和,从高昕死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神情。四道风放开手,看着那只龟向水里沉去,一发炮弹在沽宁河里炸开了,四道风浑身透湿地站着,河里开了锅一样飘着一层死鱼,他刚救出来的生物不可能还有活路。

他愤怒而失落地看着,第二发炮弹划过沽宁河落在对岸的民居,然后是猛烈的速射和日军阵地里传出的惨叫,国民党军队的阵地停止了开枪,并传来欢呼声:“炮兵!我们的炮兵!可算来了!”

四道风仍呆呆瞪着对岸,生养他的地方在爆裂坍塌,无论谁胜谁负,他的家乡将被血与火洗礼。

龙文章狂乱地奔过出城口的瓦砾场,城外来援的炮兵正在排列射击,更远是源源不断的增援部队,伴着他们盼望的诸多重型装备和车辆。

华盛顿吴正在炮兵阵地前定坐标,龙文章冲了过来,“停火!你们在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华盛顿吴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城里多的是老百姓!”

“我们所到之处,鬼子向来把老百姓当盾牌!如果这样就停,过一百年再来讲光复的事情!”龙文章愣住,现在他面对的不再是自己好友,而是个铁板钉钉的军人。

“停下……我求求你,沽宁人不该挨自己人的炮弹。”

华盛顿吴叹了口气,“你现在总忘了自己身份,跟老百姓混太久就有这个坏处。”

龙文章苦笑,“给我时间,慢慢来,现在先停火。”

“让我的将士去搏命?你倒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内疚。”龙文章很没信心地说。

“内疚就是犹豫,军人最忌内疚。”

“我……我妈妈在里边。”龙文章给逼得没辙。

华盛顿吴愣了一下,“真的?”

“我拿这事骗你?”龙文章又气又急。

“这就另当别论,治军一定要严,但不能不顾亲情。总不好炸了没见过面的伯母。”他对下属说,“暂停炮击,围城,一粒米都不能流进沽宁。”他看着龙文章道,“我怎样都可以,可是文章,胜利必有代价,这样并不能减少沽宁的损失。”

龙文章生硬地笑笑,“我知道,可是……”

华盛顿吴看着他,“扔掉那些婆婆妈妈,快回来跟我做一个军人。”

龙文章所有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3

新补充的生力军进入了河畔阵地,已经鏖战几天几夜的人们撤了下来。

欧阳看着断垣中的四道风,他就像废墟一样,破败、灰烬、创伤累累,三魂六魄似乎都飘离了人间。

欧阳只觉得喉头发紧,“走啦,老四,该歇会儿啦,咱们都该……”

四道风忽然起身走开,速度快得让欧阳根本不可能赶上。

沙观止过来,一脸火气地对欧阳说:“你得陪着他!”

欧阳苦笑,“他不想跟我说话。”

“他是不是你的人?”

“他当然是……我们的人。”

“他跟我说,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那条命拿走。我气得真想一枪把他崩了,话给你说在前头!”

“您不是一直都想这么干吗?”

沙观止愣了愣,有些难堪地说:“那是自然!可我不能遂了他的心愿!为别的还好,为个女人!”他的眼圈红了,“你得让他哭出来!哭出来他才知道人已经死了……”

他自己先哭了出来,欧阳体谅地拍着那老头瘦骨嶙峋的肩膀,沙观止委屈得缩成了一团。“我知道了,大阿爷……”

“屁的大阿爷!”

欧阳愣住,沙观止神情古怪,但过去至高无上的称呼现在确实让他生气,欧阳暗叹口气,他不得不想高昕还活着的话能让这老头子改变多少。

“对不起,老伯。”沙观止点点头,接受了那个家常的称呼。

漆黑的夜色下,唯一照亮对岸的是被点燃的房屋,龙文章缩在断垣之后据枪观望,六品帮他做了一个诱饵,蹲在断墙下,用树枝黏着个点燃的烟头在头上晃动。

龙文章纹丝不动地等着对岸哪个倒霉蛋开枪,低踞其下的六品无聊地对龙文章说:“我一直忘了说,你穿这身真好看。”

“给你弄一身怎么样?”

“不要。”六品毫不犹豫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做我的副官,一月饷银顶你在地里刨一年,还得收成好。”

“还是不去。”

龙文章忽然有些恼火,“你们都他妈怎么回事?一说起我军来倒像咬了泡屎!国军哎!跟鬼子鏖战多年!又北伐又抗战,打出一个大好河山!”

“我妈说,国军打出来的江山跟我们乡下人也没什么相干。”

龙文章气急,“绝对愚民!我郑重地送你俩字:去死!”

六品吃他一吓,从墙根后站起来,隔岸的日军冷枪手开枪,六品栽倒。

龙文章对着枪焰亮处开火,击毙了那名日军,他又气又悔地扑在六品身上,“六品你别死,我乌鸦嘴跟你开玩笑!……”

六品忽然抬身一笑,满脸老实人的得意,“哈哈,骗到你了!”

龙文章迎头就是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把眼泪都急了出来,忙讪讪地闪开,六品立刻有些过意不去,“对不住,我没寻思能把你吓得……”他做个抹眼泪的姿势。

“放你的清秋大屁,老子是被夜露眯了眼睛!”

“夜露会眯眼睛?”六品诧异得不行。

龙文章瞪着他,一脚踢他屁股上,“弯腰!被打死了我没空替你收尸!匍匐!死老百姓会不会匍匐?”他现在的轻松是在华盛顿吴和国军同僚面前绝不会有的。

4

沽宁城外的郊野上,一口很薄的棺材停着,高昕静静地躺在里边,四道风安静地看着她。

“盖上吧,盖上。”邮差试图盖上合了一半的棺盖。

四道风纹丝不动,人们也随之沉默下来。只有沙观止在不安分地走动,老头儿红着眼圈道:“板太薄了。”

“这还是国军的弟兄拿弹药箱凑的。”赵老大说。

沙观止顿足,“老天爷从来就没长过眼睛。”

又是沉默。

四道风的一只手仍把着棺盖。

欧阳终觉得不是个事,他说:“老四?天太热,入土为安。”

“我不在乎。”四道风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在乎。你相信我,如果真在天有灵,她一定想把她最好的样子留给你看。”

“我还会怕她丑吗?”

“老四,她怕。一直是她在宠着你的,这回你就宠她一次吧。”

四道风如被雷劈了,他怔了很久,然后开始大声吼叫,那叫声是从胸腔里逼出来的,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他在吼声中重重合上了棺盖,然后从邮差手里抢过了工具,用一个个钉子钉上棺盖,他干得缜密而利落。

棺材虽然很薄,但人们尽可能挖了深坑,为了避开雨后的污泥,坑底铺了厚厚一层青草,尽可能地整洁一点。

棺柩慢慢落进坑里,四道风像是自己也被埋了,他安静得让人害怕。

“对不起,请让我过去。”何莫修拿着束野花挤过人群,难为他在战场上搜罗出这束花,插得错落有致,洗得纤尘不染。他向四道风点点头,四道风几乎有些感激,这时是该有束花,可他一如既往地忘了。

何莫修把花放上了棺柩,温柔地轻言细语:“你记不记得?最低落的时候,我就到这里帮你采一束野花,告诉你花开花谢,最糟糕的日子又过去一年。你说我是傻瓜,我就比傻瓜更像傻瓜,做个小丑,好像你的笑声是我的发明,最伟大的发明……”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瞪着他,可何莫修仍旁若无人地一脸轻怜蜜爱,“你死了,死不是忘记。我跟你说,我爱你。我可能还得活个三五十年,会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时候我就会一心一意地想,我有多爱你……”

“大胆狂徒!”沙观止吼了起来,手向他的枪摸去。

赵老大赶紧抱着沙观止,邮差竭力抢回他刚拔出来的枪,可棺柩边四道风已经夹住了何莫修的脖子,一心找个坚硬的东西撞上去。

欧阳去拉他,四道风绝不放开,何莫修气往上撞,一脸书呆子的宁折不弯,“我羡慕你体壮如牛,羡慕你无拘无束,可从来不羡慕你是个浑蛋!”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四道风夹着何莫修的脑袋对准了树干,何莫修却仍说个不停:“我最羡慕的是她居然喜欢你!你这好狗运的浑蛋!”

“好狗运的浑蛋?!”四道风吼着。

“你觉得全世界你最不幸?我跟你换!拿这肚子里用不上的学识换她给你的一个笑脸!拿我活过的三十一年换她为你流的一滴眼泪!拿将来要活的时间换!换在这里哭的权利!哪怕哭完了就死在这儿,只要你别来捣乱!”

“你跟谁说死说活,跟我?”

何莫修看着这个心力交瘁的人,愤怒也渐渐成了同情,四道风的神情越来越柔和,一只揪着何莫修的手慢慢放松,另一只手却伸到了腰间,“我跟你说过,她要问起我在哪里,我不好说。”

别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何莫修却忽然大叫起来:“不要!”

欧阳也立刻明白了,他扑过来,却摔在地上,四道风看着他惨然一笑,从衣服下抽出的手握着枪,他将枪口顶住了自己的脑门。

欧阳绝望地看着他,“老四,再挺过这次!我求求你!”

“我就怕一件事,等到了那边,又会想你这个死不去的。”他干脆利落地扣动了扳机,所有人都惊得一颤,枪机重重地撞上,但没有子弹射出来,四道风面若死灰,难以置信地看看那把枪。

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似乎一点动静就能让那枪里再射出子弹。

四道风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没子弹,跟你们闹着玩的,吓到了吧?”他把枪往回收,欧阳伸手夺了过来,他退出了一发臭弹,开枪,子弹射入土里。欧阳苦涩地看看那支枪,又看看四道风,他把枪柄递回四道风手上,四道风机械地握住,但欧阳并没松手,他盯着四道风说:“别再这样用你的枪了,你不如把子弹打在我身上。”

四道风似哭似笑,把枪拿了回去,摇摇晃晃地走进黑暗。

沙观止心疼地说:“瞧见没,他还是没哭。他那心上人不叫死了,他那心里,觉得人在哪等着他呢。”

欧阳看着吞没四道风的那团黑暗,他的苦涩比夜色还要深沉。

5

沽宁河畔,伴着晨雾飘过来的不仅是硝烟,还有模糊不清的呼喊和哭叫。

“在烧杀抢劫。”龙文章铁青着脸从望远镜里看着。

华盛顿吴道:“我说过无法减少沽宁的损失。”

“进攻啊!为什么还不进攻?”

“弟兄们都是千里迢迢带过来的,我要等一个减少损失的最佳时机。”

“城里的不是中国人?”

“如果每一仗都照你这么想,我的军队没到沽宁就死光了。”

“因为每支军队都照你这么想,我们才在沽宁苦等了七年!”

华盛顿吴苦笑,“我区区一个上校团长,你也太高看我了。如果我不想着自保,就是大人物随手可扔的一个棋子。”

一名士兵匆匆跑过来,“团座,又有军队过来!”

华盛顿吴点点头,两人沉默着,向沽宁郊外走去。

来的并非军队而是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少数有武装,更多随便拿着就手的家伙甚至赤手空拳。海螃蟹走在头里,身后跟着他那支大号炸雷的游击队,比上次显然又扩充了许多。

赵老大和邮差几个分开人群和他们握手拥抱。

海螃蟹捶着赵老大的肩膀道:“三山五岳,但凡打鬼子的各路人马,能拢来多少我给你拉来多少!这只是第一拨,对了,老唐呢?怎么不见人?”

赵老大艰难地笑笑,“她有别的任务。”他回头看了看路边,刚能离开担架的欧阳撑着两支粗制的拐杖望穿秋水。

龙文章和华盛顿吴赶来,龙文章忽然被人一把抱住,“我们回来了!你怎么穿成这样?”

那是八斤和几个离开的队员。龙文章热情地回应着这个意外,直到想起华盛顿吴就在旁边,他有些赧然地放开八斤,华盛顿吴颇为不屑地摇摇头,走开,他走到一边站住,皱眉看着在整齐划一的制式色里夹进那些脏乎乎的色彩,他不太满意。

龙文章则很振作地过来,“现在我军实力倍增,可以提前攻击了。”

“他们?只会给我军徒添混乱。”

远处扬尘而来的骑兵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当头的在马上高呼:“吴团座在哪?军部急令!”

华盛顿吴接过那纸命令,刚展开看了一眼已经变色,他匆匆离开,龙文章习惯地跟着,华盛顿吴转身,“你先不要来。”龙文章愣住,他看得见朋友脸上的阴云。

海螃蟹的各路人马稀稀落落,还夹着难民,拉了很长很长,一直到暮色西沉还络绎地有人到来。欧阳也就一直待在路边,充满期待地看着,何莫修陪着他,不时上去冲新来的人问一声:“是老唐的人吗?”

来人都说:“是老唐的人!”

“老唐来了吗?”

那边就摇头,何莫修回头遗憾地耸肩,欧阳谅解地笑笑,“当然。一直有人来嘛,她总会把自个放最后一拨的。”

“那你就去休息吧。”邮差说。

“不过说不定下一拨也就有了。沽宁就要攻下来了,妈妈爸爸一起去看他们的女儿。”祥和而伤感的笑意在他脸上泛开,邮差看不下去走开,边走边抹抹眼睛。

何莫修则不知疲倦地迎向下一拨。

6

高三宝精心布设的家已经完全不像个家了,家具基本被搬空,一扇门已经倒了,关和不关也没什么区别,外边的花园里飘着燃烧木材的烟。

几个老的抱着一个小的,他们坐在屋角的角落,战争的疮痍不用费心去看。全福纳闷地问:“都好些天了,光听着枪炮响,怎么还没打进来呀?”

龙妈妈道:“快了快了,我就发愁他们回家时给预备点什么吃的。”

门外有些动静,又来了一拨抢劫的日军,这已经不知道第几拨了,高三宝挥挥手示意,“你们楼上请,楼上大概还没搬光,是门都没上锁,省了砸,你们请。”

他们实在是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引不起什么兴趣,日军纷沓走过。

郊野上,炮兵正在收队,一队衣衫褴褛的百姓与他们擦肩而过,何莫修不知疲倦地迎上去问:“是老唐的人吗?”

百姓反问:“老唐是谁呀?”

何莫修有点灰心地向路边的欧阳摇摇头,欧阳和他的拐杖坐在那里,他随着何莫修一起苦笑。

百姓说:“听说这里在打鬼子,我们来帮忙。”

“鬼子在那边。”何莫修做个请的手势,他同情地回到欧阳身边,欧阳挤出个鼓励的笑容,“没关系没关系,随便问问就好。”

“我都有点担心了。”

欧阳终于叹了口气,“思枫同志,你到底要码来多少人?来看看你老公好吗?”

不远处,赵老大狠狠地将土装筐,好送进城里构筑工事,他简直不敢抬头,邮差在他身边驻锄,“我们是不是……该告诉他?”

“你觉得很难受,对吧?”

邮差露出个苦涩表情。

“你瞧瞧他那身板,压根儿为个希望撑着活,就像老四没了希望不想再活……你要告诉他?人总得有个希望,撑过这场战争的人最明白这点。”

“那什么时候告诉他?”

“胜利的时候。”

“你的胜利是什么?你知道欧阳的胜利是什么?有个家,跟他的妻子女儿在一块儿……”

人影一掠,两个密议的家伙转过身来,龙文章正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邮差一把抓住他,“你听到什么?”

“你没看见吗?”龙文章一脸急色。

“看见什么?”

龙文章指指已经上路的炮队,“炮兵走了!”

“又不用炮击,留这儿干什么?”

龙文章暴躁起来,“对牛弹琴!你们不懂!”他径直走向城里,华盛顿吴的新指挥所在城里。

龙文章走过街道,很多士兵在打理装备,他疾行的步子开始成了小跑。

一间还算完整的民房就是华盛顿吴的简易指挥所,他正站在院里看着日军占据的那半个沽宁在想什么,龙文章跑了进来,“发生什么大事了?”

华盛顿吴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大事?没什么大事,我军势如破竹,敌军一溃千里,就这个大事。”

“为什么撤走炮兵?”

“又不能炮击,当然就……”

龙文章恼火地看着他,“别跟我开玩笑,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你最讨厌别人有事瞒着你。”华盛顿吴苦笑。

“尤其是我当朋友的人。”龙文章补充道。

华盛顿吴想了想,“你进来,我告诉你,我不可能不告诉你。”

龙文章进指挥所,华盛顿吴向一名军官挥手,“拿进来。”那军官会意地去了。

指挥所里没别的人,龙文章焦躁地坐下,华盛顿吴亲自给他端过来一杯水。

“有什么说什么好吗?”龙文章说。

“好事情总是要留在最后的。”华盛顿吴很有感染力地笑着,尽管那种笑饱含了权术的成分。

龙文章愕然,“有什么好事情?”

军官郑重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盖着锦缎,华盛顿吴笑得更加开心,“快穿上试试。”龙文章没好气地揭开布,下边是一套崭新的国民党军官制服,“又换?这套还是新的呢。”

“这套不太一样,”他拿起上衣展开,“我的中校先生。”

龙文章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套军装上佩着中校军衔,而他现在只是区区一个上尉,这意外的荣宠让龙文章几近晕眩。

“这是我最近一直在忙的大事!你是什么?你是在沦陷区孤身奋战两千多个日夜的国军上尉,一个英雄!后方需要什么?不想看伤亡战报,只想听胜利的消息,他们需要一个超出想象的英雄。”他笑了笑,“当然,你就是这个人。”

龙文章有点赧然,“我……我不是孤身奋战,孤身的话一百条命也死了……我算哪门子英雄,他们——欧阳、老四他们才是英雄。”

“我看得见,可是现在只需要一个,不是一群。”他很有魅力地笑笑,“你不会如此食古不化吧?党国怎会把如此荣誉授予共党?共党又怎会在乎来自党国的荣誉?”

龙文章无从辩驳地点点头,他想了想,又说:“可老四并不是共党。”

“坦白说吧,你觉得他现在还有在乎的事情?他还有兴趣接受鲜花与荣耀?”

龙文章苦笑,“他现在大概觉得吃饭和呼吸都很多余。”

“你没从他们那抢什么,我是把他们不要的给了你……或者我搞错了,你也没有兴趣?”

“不不,我有兴趣,有自己的军队,我们的梦想。”

“那就结了,”他看着龙文章终于爱惜地拿起那套军装,“这只是现在能给你的,我保证不止这些,你也不该就得这些。”

“不不,足够了。”

“那就打理一下,准备跟我开拔。”

“开拔?去哪儿?”龙文章愕然。

“西北面。”华盛顿吴闪烁其词。

“沽宁怎么办?”

“敌军败局已定,上峰不想优势兵力被牵制在这里。”

“可差一步就能完成多年的心愿!”

“会有友军来接手!我不比你好受!可什么叫令出如山?你现在是他妈老百姓还是党国军人?!”

龙文章怔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你是对的,因为我妈在城里,所以我有点……不清醒。”

“城破之日,我们会派专人来接她!”

龙文章苦笑,“是的是的,这么说要跟死共党分手了?混了七八年,这帮叫化子。”

他说得亲切而伤感,华盛顿吴不安地看着。

“去哪里呢?往西北面走还有鬼子吗?鬼子的主力不就在这儿吗?”他好奇地揣测,华盛顿吴则愈显不安,在屋里烦躁地踱着。

“我们去干什么?”龙文章又问了一句。

“机密。”华盛顿吴生硬地说。

“是去打仗吗?跟谁打?”

“也是机密。我只能告诉你,你靠他们太近,以后离得远点。”

“他们是谁?”

华盛顿吴含混地摇摇头,苦笑。

“共党?”龙文章瞪着华盛顿吴冰冷的眼睛,声音有些发抖,“打共党?”

华盛顿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龙文章忽然强笑,“开、开玩笑,你可真能唬人。”

“你越来越弱了,听真话的勇气都没了,以前那个勇往直前的龙文章呢?”

龙文章苦笑着低下头,“勇往直前?勇什么?杀自己兄弟?我宁可做缩头乌龟。”

“你被共党洗脑了吗?除了我你没有别的兄弟!”

龙文章抬起头来,“你恨他们,你总跟他们过不去,他们可一直在帮你。”

“你大错特错!是党国要对付他们!我一直暗加维护,对上说沽宁没有共党踪迹,对他们也给足交情!我尽所能,问心无愧!”

“你那叫世故,我说的是良心!”

“你这是什么话?!”

“你见过他们死吗?我这些年见多了,粉身碎骨四分五裂,烈火焚身成了焦炭,各种各样,可我真的……真的还没见过被自己兄弟杀死的……”

“你这又是什么话?”

龙文章沿着墙根慢慢坐倒下来,他濒临崩溃,“求求你,别让我开这个眼,我们不习惯被自己兄弟杀。”

华盛顿吴揪着他,“起来!像什么样子!是他们!你不是他们!”

“如果我不是他们,这些年我在哪里?”

“你是国军精锐的新进中校!即将前往总部参加授勋的抗战英雄!”

“他们很天真,你知道吗?天真得随时准备去死,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当短命鬼,求求你好吗?我都不明白他们怎么就从鬼子手下活到今天,我求求你别害他们!”

“你搞清楚好吗?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行动,我们去西北!”

“没有任何行动?只是撤军?”

“对!你现在才搞明白?”

“这里每一个鬼子都够格下地狱,可我们管他娘的,先去把共党送进天堂?”

华盛顿吴难堪而恼火,“这种话以后少说,免得在军界混不下去。”

“混军界?当年说的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什么时候有了混军界?”

“我正是为了国家……”

“你的国家在这里,这片尸横狼藉的废墟,不在大人物的酒桌上!我求求你,别这么世故,记得当年敢叫自己华盛顿的傻小子,他把自己的手指埋在沽宁……记得吗,傻小子?”

华盛顿吴脸涨得通红,他当然记得,也有些心动,但七年前的华盛顿吴只是一闪而逝,现在的华盛顿吴又恢复成那个老练世故的高层军官,“你真不够格穿这身了,你现在有点夹缠不清。”

龙文章悲哀地叹了口气,“你来了,你又走了。”

“我只问一句,你会跟我走吗?”

“我只求你一件事,留下,别走。”

华盛顿吴伸手抓住了门柄。

“小吴!”华盛顿吴回头,龙文章重重跪了下来,一个头磕在他面前。

“你这算什么?恩断情绝?”华盛顿吴脸红一阵白一阵,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

“断得了吗?我在求你,别走,别把沽宁人扔给一头狼。”

华盛顿吴再度犹豫,但老练世故的答案早已了然于胸。一个军官推门进来,为跪在地上的龙文章而讶然,“……团座,第一编队已经全部离城。”

华盛顿吴点点头,“如果不跟我走,你会加入他们吗?”

“我……不知道。”龙文章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硝烟熏染的脸上被眼泪洗出了两条肤色。

华盛顿吴看着门板,“你会对我开枪吗?”

“我不知道。”

“我明天凌晨出发,最后一拨,我等你,到日出时为止。”

华盛顿吴和那军官出去,门轻轻地合上。龙文章跪在空屋里无声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