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

沽宁日军司令部已一片狼藉,那队国民党军人龙行虎步地踏了进来,没忘用手上的自动武器摆出个警戒的帅气姿势。

打头的军官看着高吊的大喇叭思考,一士兵说:“长官,机器都被砸坏了。”

军官打个响指,说:“修理。”

几个士兵忙上去捣弄着。

卡车在废码头边停了下来,长谷川跳下车,开始脱军装,他的鼻血仍自长流,他从衬衣上撕下两个布卷堵住。

宇多田过来的时候,长谷川正在车后换上一口小箱子里放着的中国服装。

“你在干什么?”宇多田讶然。

“我在这里藏了条船,以防被围时使用。”他对宇多田笑了笑,“宇多田君,船上当然有你的位置。”

“我知道你会让自己安全。”

“装船。”长谷川对着车上的几名士兵挥挥手。

喇叭突然响了起来,长谷川多年来把喇叭装得无处不是,以便随时可以发出折磨人的声音,现在那声音开始折磨他。

喇叭里发出的是他今天早上砸掉的声音,那份裕仁的投降诏书。几个人怔怔地听着,长谷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是什么?”宇多田吃惊地看着长谷川。

长谷川耸耸肩,“我想是敌人的心理战术吧。”

“以上是你们裕仁天皇发布的广播讲话,中美苏英四国已于今晨七时宣布了你们的投降……”

宇多田听着喇叭里的内容,恨恨地看着长谷川,“你知道!今天早上就知道!你违令让军队突围,因为你知道这里的中国人不会放过你!”

长谷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你骗我和你一起擅离职守,违反军令!”

“你是自愿的,你我都是只忠于自己的人嘛。不过我不会被军法惩处,我有钱,我熟悉中国也真的喜欢中国。再见了,一文不值的帝国和你们这帮蠢货,我要去做一个聪明的有钱人。”

“亵渎!”宇多田狂怒地去摸自己的枪,长谷川却先一步用枪指住了他,“我们都是该死的,可我会活下去。”

车那边正在卸车的日军忽然看着远处冲过来的一个人影惊呼:“敌人!”

他们开火,那是六品。

宇多田大喊:“停火!战争结束了!”

枪声稍歇。

“不是敌人,是来向你们报复的中国人!”长谷川一句话吓得他们惊惶不安地又疯狂扫射。

六品被眼前蹦蹿的子弹压制在地上,他想起他背后还有一杆神枪。

“龙乌鸦!”他往身后看了看,这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龙文章没了踪影。

子弹在废船壳间弹跳飞蹿,六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只有一把刀。

一个震怒的声音传来,“这是在干什么?不知道已经停火了吗?”

六品转头,几个国民党军人枪挂在肩上,一脸老子就是王法的表情。

一串枪弹横飞过来,打中了那军官的大腿,他倒在地上开始痛呼,他的同伴叫骂,还击。六品就着这点空当向那几辆卡车冲去。

车边的日军三心二意地还击,被歼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长谷川拎起自己的箱子,微笑着向宇多田鞠了一躬,“再见啦,笨蛋们。”

宇多田向他冲了过去,长谷川直起了腰,手上拿着枪对着他,“离远一点。”

宇多田往后站了站,卡车那边的子弹穿透了篷布,宇多田缩了缩脖子。

“再往后一点。”

宇多田已经在车尾了,再往后就是枪林弹雨,“你要杀了我?!”

“我从来不杀人,对不起,我是说亲手杀。”

宇多田气得发抖,却只能往后。长谷川拎着箱子倒退着离开,子弹在宇多田身边穿梭,但他奇迹般地没被击中。

“傻瓜的运气总是好得出奇。”长谷川的话刚落,宇多田就被一整梭子弹击中,僵直地倒下,长谷川耸了耸肩,“也不总是那么好。”他向着滩涂边的船走去。

船上几口沉重的箱子已经快把船压到了吃水线,那是他的财富。帝国肯定是败了,但长谷川胜利了,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脚步也越发轻飘。然后他看见眼前的一个水洼里冒了一个水泡,继而看清楚在那水洼里有着什么。长谷川脸色大变的同时,水洼里已经轰然腾出一个人来,长谷川将提箱砸了过去,顾不得金银细软散落一地,只管向他的船亡命狂奔。

他很清楚地听见身后枪栓拉了一响。

长谷川站住,两条腿抖得不像话。身后的人哼了一声,听起来像在冷笑。长谷川慢慢地转过身来,龙文章正用一只手持枪,一只手抹干湿淋淋的头发,这样的距离他一只手都可以命中。

“地上的……地上的全都给你。”

“算术不好,长谷川先生。要跟您老算账的可不止我一个。”

“我们已经投降了!停火了!战争结束了!”他拼命在身上掏着,龙文章冷眼等着他掏出一支枪,可他的手在枪柄上哆嗦了半天,却怯懦地只敢掏出一条白手绢,着力地挥舞。

龙文章也着力掏着耳朵,“耳朵进水了,听不见。”

长谷川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他想哭,也真的开始哭,只是吓得出不了眼泪也出不了声,他跪了下来,“求求你,打断我的手脚,把我关进你们的战俘营,关一辈子,只是别杀了我!太便宜我了不是吗?一颗子弹太便宜我了!”

龙文章厌烦地看着那张脸在眼前无声的扭曲,他已经听见了远处的脚步声,一个国民党士兵大叫着:“有人往那边跑了”。

龙文章皱了皱眉,“只好便宜你了。”

长谷川愣了一下,龙文章把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额头,然后看着长谷川呈一个跪姿僵直地向后倒下。

他回身,国民党的军人正向这里跑来,六品奔在最前边,龙文章甩手把枪扔进了水洼,他迅速被包围了,被几支枪口对着,六品挤上来护在他的身前。

军官问:“你是什么人?鬼子?中国人?”

六品担心地看看他的朋友,龙文章忽然间换了一个人,谦恭到了卑微的程度,腰哈下来一截,一脸讨好的微笑,“军爷,我是本地人哪。”

六品愣住。

“这是怎么回事?”军官用枪推了一下长谷川。

“他是鬼子。军爷您可别把他跟中国人埋一块儿!”

“我说他怎么死的?”

“一枪崩掉自个儿脑花,我正巧看见,就这样啦。”

他被人狐疑地看着,仍谦卑地赔着笑,人们的眼光很快就从他身上转向了地上的财宝,眼里闪烁着贪婪。

士兵附耳,“长官,是条大鱼。”

军官点头间便已意会,“自杀,鬼子就好来这出。”他打官腔,“你还看见什么吗?”

“没啦没啦,我真是不巧路过。”

“滚吧,快滚!”

“军爷走好……啊哟,我是说军爷保重。”他拉一下六品,走开。

他们走向沽宁城的方向,身后的人聚向那些财富。

龙文章和六品走过长巷,龙文章把六品搂得很紧,六品仍在发呆,龙文章嘴角上也仍带着那丝神秘的微笑。

“龙乌鸦,你怎么会……”

“这么贱,是不是?”

“不是贱,你以前总爱端个架子,很傻的,刚才……很聪明。”

“以前?我好像没有以前的,以前就是把自己绑在架子上,除了自己的鼻尖,什么也看不见。”

“以后你……”

“以后?我不知道以后。”他生硬地笑了笑,“不过我知道现在,现在要干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要干什么,去看你妈。”

龙文章用力点头,“去让我妈看看。”

两人加快了步子。他们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哼哼声,六品往侧巷里张了一望,忙不迭去拔自己的刀。

巷子里坐着一个日军,头顶着墙,背对着全世界,像在哼像在哭又像在唱,龙文章拉住了紧张过度的六品,“他们投降了。”

“他在干什么?”六品疑惑地问。

“大概是……”他漫不经心做了个切腹的动作,“别管他。”

六品点头,收刀走了两步,但他又怜悯地回头看了看。龙文章苦笑,“一村人的命也不能让你心肠变硬。”他过去揉了那日军一把,“喂喂,找个地方乖乖投降去,别在这儿污了老百姓地方。”

那日军浑身颤抖着,但仍然不动。

六品过来,“我说,他怎么……”

龙文章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金属声,他的瞳孔收缩,那名日军也猛地转身扑过来,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如同地狱里撞出来的冤魂。

“六品!”龙文章回身把过来的六品扑倒在地,随后一声爆炸震撼着整条巷子。

那家伙引爆了一颗手榴弹。

2

六品抱着龙文章在长巷里疾奔,鲜血顺着他抱着的人,在长巷里一路淌下。

龙文章忍耐着痛苦,脸自得吓人,“六品,到了吗?”

“快了快了!你听我说,没啥大事,擦破点皮肉……”

“只是皮肉?”龙文章苦笑。

六品抱着龙文章的两只手全是鲜血,他茫然地说:“……只是皮肉。”

“那就好。”他忽然开始笑,一边笑一边擦去嘴角溢出来的鲜血,“我猜我的脊椎大概被炸断了。”

“别瞎说!你怎么知道?我都看不见!”六品咆哮着。

龙文章温和地看着他,“因为很痛,痛可只有自己知道……真的很痛呀,好兄弟。”

六品哑然了,他知道龙文章忍受的痛苦非人所堪,但被他自己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六品能做的也只是咬紧牙关加快了步子。

他忽然停了下来。龙文章晕晕沉沉地,“怎么啦?”

“到了。”

“到哪儿啦?”

六品僵直地站在高三宝的家门前,那栋华宅的惨状让他却步,门倒了,花园毁了,连一部分栅栏都被推翻了。六品忽然有种强烈的恐怖,怕进去以后看不见一个活人,他木立。

“我看不见了,六品,我看什么都是红色。”

“到家了。”

“我没听见我妈出声。”

“我还没进屋,这就带你进屋。”

龙文章恐慌地叫了出来:“不!你让我想想,我再想想。”

“想什么?!”

“放下我,找个人看不到的地方。”

六品莫明其妙,但找了个转角,轻轻把他放下。

龙文章苦笑,“傻六品,要是你像我这样被打成了漏勺,愿意被你的妈妈看见吗?”

“你很好,你没事。”六品执拗地说。

“真的吗?”他在痛苦中翻动了一下身子,他身体的正面几乎完整无损,但整个背部都被近距爆炸的弹片打烂了。

六品死死掩住自己的脸,在龙文章身边跪了下来,“别想了,我带你进去。”

龙文章使劲摇了摇头。六品看看高宅,神色明显大变,想站起来又想伏低。

“谁来啦?”

“你妈。”.

龙文章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劲把六品的身子拉低,“趴下!……你们……要我说多少遍?趴下……不是拱着屁股。”

“我们藏的地方,她看不见。”

龙文章犹豫了一会儿,“扶我起来。”

六品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于是龙文章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站在高家的台阶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城里的硝烟腾起之处,一声远远的枪声都能让她微颤一下,她在牵记谁不言自喻。

龙文章看得发痴,他渐渐平静下来,甚至不再喘气,“我是个浑蛋,什么都丢光了的时候才想起来找妈妈。”

“你早该来,我现在带你过去。”

“不,我决定了,回头你找个地方把我埋了,你去跟我妈说,龙文章这个混账还没野够,又跑掉了,跟着国军跑掉了,过个三两年就来接她……”

“你开什么玩笑你……”六品压低了嗓子低吼。

“——照顾我妈。这世界上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他这辈子说话没这么认真过,六品终于点了点头,龙文章又看了看高宅门前的那个身影,叹了口气,“好了,扶我躺下来吧,这样真难受。”

六品小心地照做,接触到龙文章身子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生气从龙文章身上飞逝,那具躯体在他手上微微抽搐。

“龙乌鸦……不,文章,我求你……”

“还是叫乌鸦吧。我这辈子就想做人中之龙,人中之凤,可说到头,乌鸦多好,不起眼不碍眼,跟大家也混挺熟,最要紧的,它有个巢,知道自己去哪里……”

他安静地死了,死得很痛苦,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六品等了一会儿,帮他合上了眼睛。

高三宝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大姐,外边流弹飞蹿的,您老在外边待待着,可不叫文章也担心吗?”

龙妈妈最后看了一眼那长巷,“是啊,我也帮不上忙。”她犹犹豫豫地进屋。

六品茫然了很久,终于抱起龙文章,向郊外走去。人已死了,但无论如何,得给他找一个能永远停留下来的地方。

暮色四合,六品才又回到高家。

全福惊喜地看着那个高大而佝偻的身影,“老爷,我都说了没事!他们回来啦!”

两个老的抱着一个小的从里边冲了出来,六品头垂得更低,但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时就强自抬起了头,生硬地笑笑,“不是他们,就我一个。”

“他们人呢?”高三宝问。

“一打仗就散了,我和龙文章一起……”

他立刻发现说错话,可他现在心里挤满了龙文章三个字,他也想不到别的。

龙妈妈看着他,“脏仔呢?你俩不在一起吗?”

“文章……”他艰难地咽了口气,才敢直对那老太太的目光,“他跟着国军走了,做大大的宫……对,他现在是英雄了,他们那帮人可器重他了……对了,您不知道他穿那身军装有多帅……”

“走?又走哪儿去?”

“去……去上海,他这大英雄得披红挂彩,骑着马游街,应该的……真的,会有好多姑娘家看上他,乌鸦……文章他就该成家了……”

他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老太太立刻就拿定了主意,“我也去上海。”

“不、不光去上海……得全国走一趟,让人都看……看看。”

“这不得一年半载呀?”她叹着气,“这是多大个英雄哪?”

“大,大得没边。”六品麻木地说。

龙妈妈管自地叹气,一点也看不出高兴来。全福尽着一个家仆的责任,拿东西帮他掸着身上的土,“这么多土,您泥里滚来着?哎呀,这么多血?”

“不是我的。”

“是鬼子的。”全福聪明地说。

什么都可以撒谎,这个谎六品坚决不撒,他摇了摇头,“不是。”他忽然觉得疲惫之极,“让我坐会儿,我得坐会儿。”

他在楼梯口坐下,发现手上还有血,六品将手塞进了腋窝。刚松了口气,肩上被人轻轻碰触了一下。高三宝一手拿着没点的烟袋,一手抱着孩子,期待地看着他,“小四呢?”

六品多少振作了些,“四哥他挺好,生龙活虎的,没他兴许今天这城都破不了。”

高三宝满意地点点头,提出他最关注的问题,“小昕呢?”

六品一下愣住了,当所有的心力全用来为龙文章撒谎时,他根本忘了这件事情。

高三宝立刻就明白了,六品说不出话,只能看着这位老人的脸在他面前扭曲。

3

天空的硝烟正慢慢地散去,日军蜷在街边,蹲的坐的,被刚进城的国民党兵收缴着武器。

枪炮声还在零星地响,大队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兵从沽宁的街巷呼啸而过,就那份张牙舞爪来说,他们像日军一样让人紧张。

海螃蟹和几个国民党兵在撕巴,让人用枪托给揍了回来。

“凭什么收我们的枪?”海螃蟹指着自己鼻子,“你瞧我哪里像鬼子?”

四道风和邮差一边一个将他架开了,强拖往路边。

“老四,这边。”欧阳站在旁边的巷子里叫他,四道风把海螃蟹交给邮差,过去。

“枪都被搜了?”欧阳问。

“搜了一小半,藏了一大半。国字头对我们像对鬼子,海螃蟹非跟他们讲理。”

欧阳忧郁地看着那些撕扯推搡以枪相指以拳相向的人们,收回沽宁的第一天他没有任何喜悦。

欧阳他们贴着街边走着,他们正有意识地把战斗中打散的队友们找齐,也不用言传,眼见便已意会,何莫修、唐真、赵老大等都分散了跟在他们身后。

“你们没瞧见我叔叔吗?”四道风问。

何莫修说:“才开打我就瞧着他往巷子里跑了,不会有事的。”

“你呢?我也没瞧见你。”

“我上了楼……砸石头。”何莫修有些气馁。

四道风笑起来,笑容却突然僵住,被集中的日军战俘正被国民党兵押送过来,像所有人一样,四道风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些日本人。

队列中忽然有喧哗呵斥,一个已经被卸去武装的日本军官径直向四道风冲来,那是伊达,几个国民党兵在后边追赶。

四道风拖了别人掉头就走,伊达追上来,深深鞠了一躬,“我要和你决斗。”

“你烦不烦哪?挨揍没够?”四道风瞪眼。

伊达擦了擦黑青的眼眶,“和我决斗吧,请你。”

几个国民党兵冲上来把伊达架住,但他仍使劲挣扎。

“怎么回事?”欧阳走了过来。

“这小鬼子死磨硬泡要和咱们再打一场,我抽风呀,咱们都赢了。”

欧阳忍俊不禁,“这也真是荒唐,这年头还寄刀剑以维护自尊……”

“不是再打一仗?是划场子两人放对?”

瞧着四道风放光的眼睛欧阳已经知道说漏了嘴,他赶紧说:“他是说拉上全班人马跟你再打一仗……”

可四道风已经怀疑了,而且一个国民党兵也冲他过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那鬼子官说你跟他是朋友?”

四道风气得大骂:“我上辈子不拉人屎才能修出这么个朋友!”

士兵说:“他说你答应跟他比武?”

四道风愣了一下,对欧阳肯定地说:“是划场子放对。”他转身向伊达走去。

欧阳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几头牛也拉不回四道风了。

伊达从几个士兵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向四道风又是一个深深的鞠躬,“对不起,我撒谎了,为了完成我的夙愿。”他转向国民党士兵,“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你们所说的汉奸,他是我头号敌人,在这些年里……”

欧阳连忙打岔,“他的意思是说,他是个武术家……嗯嗨,武林好汉,他们一直不知道谁更厉害……就是这样。”

士兵问:“你是说像七剑十三侠那样的?”

“对对。”欧阳汗然。

伊达看着四道风,“我告诉他们,如果不能和你一战,我将会切腹,事实上我真会这样做,因为已经别无所求。他们很怕我死去,”他苦笑,“因为在不久的投降仪式上必须有人代表沽宁的帝国军队……”

“你叨叨叨完了没有?干脆点划下道来行吗?”

“划道?哦,我告诉他们不会有人受伤,但实际会生死相搏,以示对你的尊敬,就是这样,请多关照。”

他转身去拿刀,四道风两手一甩,两把小刀从袖口滑到了手里,周围人往后惊退,让出了一个圈子。

伊达从国民党士兵手上接过自己的战刀,再看见四道风的刀,错愕而愤怒,“那简直是餐具,你不能用那样小的东西和我决斗。”

“不能?”四道风比他更错愕。

“我是武士,虽然失败了,但你应该对我表示起码的尊重。”

“你那意思要我用枪?”

“当然不!”伊达恼火地说。

“空手陪你玩?”

“不!”

四道风到街角转了一趟,回来时手上抄了一块板砖,“这玩意我使着倒顺手。”

“这叫砖头,我知道它不是武器。”

四道风拿过了欧阳当拐杖的棍子,“这行了吧?”

伊达悲愤地说:“我知道你很恨我,但这样的污辱……”

四道风急了,“怕了就直说,我才懒得跟个面瓜放对呢!”

“七年来,我知道你们的枪械很差劲,但身为战士,至少该有像样的战刀……”

“战刀?这些年使的家伙,除了没上枪,刚才全齐活了。”

伊达错愕地瞧着他,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荒唐。

四道风终于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街边扔着一堆缴获的日式步枪,他从里边挑出一把带刺刀的,“这么着吧,我学你们的东洋萝卜,不开枪。”

“那不是贵族使用的武器,但是……”伊达勉强地拿起了自己的刀。

四道风拼刺的姿势完全是个外行,这让所有人担心。

伊达鞠躬,拔刀,放鞘,举刀,完美的起手式,四道风不耐烦地等他做着这一切,当那把刀终于劈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刺刀从步枪上拆解下来。

刺刀把伊达的刀格在地上,他倒抡了枪托猛砸下去,伊达的刀被砸成两半。

伊达瞠目结舌,四道风扔掉手上的家伙,赢得如此容易,他有些意兴索然,“你根本不会打架,幸亏打仗时没碰上我,要不你早装在盒子里回国了。”

伊达的脸成了猪肝色,他在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愧的。

四道风继续安慰他,“好好的投降去吧,做足个投降的样子来。说真的,我这打得赢的都不爱打了,你这打不赢的还穷吵吵什么呀?”

他说完扬长而去,欧阳几个也一声不吭地离开,只剩下伊达呆呆地站在那。

4

那个杂院里燃了堆火,虽然地道下不去了,但对这些人来说,这里是最近似于家的地方。

他们在院子里坐得拉拉杂杂,夏末的蚊虫往火堆里扑,每个人都尽量让被战争麻木的心智松弛下来。

“龙乌鸦和六品还没有找到。”赵老大环顾院里的人。

欧阳说:“城里太乱了,得乱几天。不过你放心,那两位火里来水里去,上哪都能照应自己。”

何莫修问欧阳:“咱们来了这,思枫她能找到吗?”

赵老大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他看邮差,邮差看火堆,拖了太久的答案已没勇气出口。

欧阳微笑,“她当然能,这地方你们叫窝,我们可叫家……老四?”他忽然想起这种幸福对四道风是个刺激。

院里生了很多野草,四道风把草丛当了床,正枕着手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欧阳叫他他便伸出只手挥了挥,以示自己心情还过得去。

“你最近很爱想事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好忙好忙,鬼子刚退国字头又发作了,该离开沽宁一辈子不回来了,可怎么跟四道风那家伙说呢?”

欧阳哑然,“这好嘛,都不用说了。”

“走得了呗,说什么说。”

“说说四道风那家伙怎么办呀。老四你怎么办?”

四道风毫不犹豫地问何莫修:“小何你怎么办?”

何莫修愣足了几秒钟,他没想到这问题会问到自己头上,“我?我想跟他们走……我觉得胜利不是这个样子,他们没说,可我看得出他们心里还有种胜利……我想去看看……你呢?”

“我?大概就歇下来吧?没事就这么想想我的女人。”他警告何莫修,“你也可以想,不过是我的女人。”

“她不是你的我的或者任何人的。”

“说话这么绕,今生都不会当你是哥们。”

两人看着就又要掐,欧阳打岔,“曾经私下提过一次,现在当着所有同志郑重地再提一次,跟我们走吧。”

四道风看着他目光闪烁,但没出声。

欧阳继续说:“以前我不敢说,知道你舍不得沽宁。”

“现在你敢说,因为我什么都没了。”

“你有的,比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多得多,这些年没白过。不过你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也许有一天,你觉得这世界像咱们希望的那样好了点,你会笑笑,可就连那都在心里,因为你会觉得代价真沉重,不过值。”

“听起来不怎么好?”

“是不怎么好。我不是邀你去吃香喝辣,是吃苦挨穷,搞不好接着枪林弹雨。”

四道风犹豫一下,伸出一只手,欧阳握住,不管那一手的绷带,用力摇撼了两下。欧阳转向何莫修,“小何,我现在要说你的事情,我跟老赵商量过,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何莫修瞠目结舌,“这怎么回事?我以为你们……我不是说你们离不开我,我知道我没什么用,可……你们让我去哪?”他急得要哭。

四道风说:“他很有用啊!大鼻子拿弹药我都没换!”

欧阳苦笑,“小何,你很有用,是太有用了。我们是大老粗,你是能改变一个国家的人,我们却不知道,直到广岛的爆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认为我在做该做的事情,我愿意跟你们待在一起,做些会被同行笑话的东西,我相信我离不开你们。”

他冰冷但是坚决,欧阳叹口气再没说下去。赵老大生硬地宣布了决定:“已经向上级汇报了,你会跟我们的人在一起,可不是跟我们在一起。”

何莫修愣了一下,气冲冲地起身走开,夜色下回荡着他因愤怒而变得尖锐的声音,“我讨厌你们!我会逃走!”

欧阳按住想起身去追的四道风,眼里满是理解和同情,“他会明白的。”欧阳说。

5

沽宁人韧性惊人,战争刚过便开始收拾满目疮痍的家园,晨光下的人们从废墟里捡出还能使用的一点东西,继续平日的营生。

四道风从巷里出来,废墟边居然支开了笼屉,一个沽宁人在仅存半边的包子铺边卖他的包子。

四道风讶然地过去,“这什么包子?”

“吃下去能饱肚子,只能这么说了。”

笼屉揭开,四道风看着里边那些黑坨坨的玩意,“什么馅的?”

“野菜馅的。粮食让鬼子折腾光了,可老天照应,今年城外的野菜长得特别好。”

“老天没照应,是城外死的人多。那些人死不瞑目,就肥了土让野菜长旺一点,是沽宁人在照应沽宁人。”

“哎哟,您这么说可恶心了。”

“这有什么恶心?跟春夏秋冬一个道理。”四道风买了两个包子,珍惜地咀嚼着走开,一路看着这座正在复苏的城市。

沽宁正常开业的第一辆黄包车从他对面驶来,那让四道风无由地冲动,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擦擦手张开双臂,“我是四道风!我要使你的车!”

车夫吓了一跳,“我说四哥,你要车还叫号干什么呀?”

“我不是要坐你的车,我要拉你的车,拉你,回头钱照给。”

车夫乖乖给他让了出来,“你这脾气今生改不了啦,怎么?四哥以后还带我们拉车呀?”

四道风没说话,他现在说话爱想,他拉着车夫跑了一段才回话,“不啦。这地方跑不开啦,好多熟人熟客都撞不见了,伤心。”

“四哥要去哪儿?”

“别人跟我说中国很大。”

“我说四哥现在要去哪儿?”

“沙门。”

“沙门都完了你还去干什么?”

“谁要出远门了都得先回趟家。”四道风拉着车夫跑远了。

沙门的门上紧贴着中日文字的封条,即使战事已经过去,人们仍远远绕着走,它现在就像一座鬼宅。

墙下扔着一只鞋子,那是沙观止的鞋,墙瓦摔脱了几块,显然有人从这里爬了过去。一个人遮遮掩掩地过来,捡起那只鞋看看又扔了,那是廖金头。

他开始爬墙。

院里七零八落地倒着几个死人,整个院里已经没有活气,所有人都死于长谷川下的绝户令,唯一的动静是沙观止的爱鸟在啁啾。

沙观止呆滞地坐在自己卧室门口,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床上蚊帐低垂着,地上的血早已干涸。沙观止不知道坐了多久,鸟叫声让他清醒过来,清醒了就必须得做点什么,他掏出枪对住了自己的头。

他看了看那黑洞洞的枪口,被这枪打中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也见过。于是他换了个方法,他走到大堂里,找了根绳子挂在梁上。

沙观止呆滞地看着那个绳圈,呆滞地想了想死前该办的事情,终于想起一件,便又进另一间房子把快饿死的鸟放了。

眼角余光扫见了什么,沙观止回头,廖金头背了个袋子正站在门口,手上还抓着一个座钟。两人打了个照面,廖金头吓得跳起来,他把座钟照着沙观止头上一甩,掉头就跑。

沙观止被砸个正着,所有的怒火全被砸了出来,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他的仇恨,“我把你个杀千刀的!”沙观止瘸着腿猛追。

廖金头背着偷来的东西径直向他爬进来的墙段跑去,沙观止一枪打碎了他跟前的一块墙砖,廖金头魂飞天外,扔了东西开始抓墙,沙观止一把拖住了他的腿。

“老爷子,我跟您可没深仇大恨。”

“老子杀定你了!”

那双炽烧到疯狂的眼睛让廖金头不敢再看,他在墙头上抓了块砖头拍在沙观止头上,沙观止松手,廖金头照墙那边摔了过去。

沙观止爬了起来,无处宣泄的怨愤不仅让他撑住了那一砸,而且翻墙的动作几近利索,看起来他打算追到天涯海角。

廖金头狂奔,又一枪贴着他身边划过,他一边跑一边大叫:“抓汉奸!杀汉奸呀!他是沙门的大阿爷沙观止!”

沙观止又紧赶了几步,忽然发现身后的人在冲他聚拢,他回身,冲人群威胁地挥着枪,“你们懂什么?走开!老子在清理门户!”

打头的人走了过来,一个阴郁的汉子,身上扎着孝布,“您就是我们久仰大名的沙老爷子?”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看着人群向他逼近,“怎么着?”他仍拿枪对着,可围过来的每一个人都燃着像他一样的仇恨,却不像他那么疯狂,这种忍耐和压抑让他心惊。他终于软了手,回头看看廖金头,廖金头嘿嘿笑着正要开溜,沙观止气极地一枪打了过去,他对自己的枪法已经完全绝望了,廖金头却惨叫了一声,捂住了大腿一头栽倒。

背后伸过来的一个拳头砸在沙观止肩上,他跑,被从门洞里伸出的一根棍子绊倒,更多的拳头和棍棒打了过来。沙观止胡开了一枪,人群稍退,他头晕眼花地爬起,重伤的廖金头正挣扎着爬进一家民宅。

沙观止红着眼睛将枪口向人群乱挥了几下,借着这暂时的威慑赶进那家民宅,人群立刻将窄小的院门围上了。

这是一座被烧通了的民宅,根本没有人,院里有几个坟堆,插着一串纸钱。

沙观止进来,听着外边人声喧哗,擦了擦糊住眼睛的血渍,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把那个姓廖的家伙找出来杀掉。

他用不着费什么心,大摊的血迹标明了廖金头的去向。廖金头从坟堆后爬了出来,他被沙观止的开花弹打中了动脉,那种流血根本不可能止住。

“老爷子,我错了,我该死,求您,救我……”

看着那个人的哀怜,看着院里的凄零寥落,沙观止烧通天的怒火忽然歇止下来,他在廖金头身边坐下,“你该死,我也该死,我就该早早把大门一关来个一枪一个的,从六野打头,到我这闭门清修的老浑蛋截止……就留下一个小四,”想起他的侄子,沙观止便止不住微笑,“小四小四,那女娃娃多好呀,我真想你们有个孩子。”

廖金头抽搐了一下,在沙观止身边死去了,沙观止伸手给他阖上眼睛。几块石头从门外飞了进来,沙观止拿枪指着门,“别进来啦,让我一个人死。”

四道风拉着车在街头奔驰,他跑得爽利,敞开了衣襟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和腹肌,浑身冒着热气。

满目疮痍的沽宁从身边一掠而过,多少有了点希望的沽宁也从身边一掠而过。他听见一个女孩俏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各种的腔调变着法儿,时似怒,时似嗔,时撒娇,时认真,那种声音注定要萦绕他一世。

“四道风?四道风!四道风。四道风?!”

四道风大声地答应:“哎,听着呢。”

车座上的车夫迟疑地在空荡的巷子里找着跟四道风说话的对象。

他奔过巷道的迷宫,街巷从他身边纷错而过,每个闪过的巷口都给他带来高昕的只字片语,他爱的女孩已经与他爱的家乡融成了一体。

“我们两个,两个一起顶过这场战争。”

“我真的乐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我是不懂什么快意恩仇的大事啦,就想跟小四一块待着。”

四道风冲过一个巷口,猛地停住了,身上热气蒸腾,眼里含着泪水,“我就要走啦!你跟我一块儿吗?”

没有人回答他,四道风却好像听见了什么,他乐了,“我是个傻瓜啦,早说了一块儿走的。我们约了一块儿私奔嘛,我这个傻瓜。”

他被人拉了拉袖子,四道风回头,车夫一脸迟疑的神情,“四哥,你还好吧?”

“好。”他的笑容无法退去,“小何说对了,我是个好狗运的浑蛋,能这样去想一个人。”

车夫根本不明白他说什么,往一边指了指,“四哥,那边……”

四道风抬头,看见民宅边拥着的一群人,正拿着棍棒和任何可做武器的东西在嚷嚷:“姓沙的老东西有枪。”“被他打死一个了。”“去叫几个兵来,就说是沽宁的头号汉奸沙观止。”

四道风立刻反应过来,他向人群冲过去,双手把住门不让别人进,“叔……”

轰的一声枪响,身后的人们都看见四道风的身子猛震了一下,然后他进了院,把门在身后合上。

坟堆边的沙观止惊骇莫名地瞪着四道风,四道风靠着房门,一道血渍在肚腹部迅速扩散,他脸白得吓人,对着沙观止苦笑了一下,“叔叔……”

“我……打到你啦?”

“没事、没事。”四道风看起来疲惫之极,“擦过去了。”

沙观止哭了出来,“小四小四,你又来看我啦?”

“是啊,我来看叔叔。”

“小四,叔叔正在想,叔叔要陪你一块儿打鬼子,你该多开心啊。”

“不打啦,打完啦,我来陪叔叔回家。”

“家没啦,被鬼子杀光啦,叔叔没地方可去啦。”

“没事的,病鬼跟我说中国大得很,别光想着沽宁。”

院子里有条破布,他捡起来在自己肚腹上用力绑上,沙观止呆滞地看着。

门开了,扶着沙观止出来的四道风让人们后退,四道风看了看周围,“我是四道风,我叔叔跟我走。”

他的威望让人对此没有异议,人们更关注的是他本身。车夫问:“四哥,刚才那枪……”

“没打着。”他说,他搀着沙观止离开,人们下意识地跟着。四道风停住了,“我要走了,别跟着。你们好好过吧,乡里乡亲。”

人们站住了,四道风走开,他的步子已经见了蹒跚,他和那个半痴呆的老头子已经不知道是谁搀着谁。

夏末的旷野快被野花和野草覆盖,正像四道风说的,死的人太多,让野生的花草都空前茂盛。

四道风和沙观止走来,眼前的旷野延伸得无边无际,让沙观止都觉得茫然,“你要让我去哪儿呀,小四?”

“去哪儿都成啊,就是活下去。病鬼说活下去,你还有心愿未偿。小何说可别死,死是这辈子最后一门学问。龙乌鸦说撑着吧,谁知道你以后会多顶天立地。”

“你还真是越长见识啦。”

“可不,长得都有点累啦。叔叔你走吧,我要歇歇。”他在路边找了棵树,在树下的草地上坐下,沙观止木木地看着,“那我往哪儿走?”

“往前走,人总不能倒退着走。”

沙观止甚觉有理地点点头,他向前走去。

“叔叔。”

沙观止回头,四道风正心满意足地抚弄着身边的一棵雏菊,“小昕特别喜欢这里的野花。”

“你们总是没个正形。”沙观止机械地说。

“走吧,叔叔。”

沙观止就走,走了一段路回头,四道风靠着树,好像睡了过去。

“你不会死吧?”他声音很小,但四道风似乎听见了,他无力地向沙观止抬手挥了挥,于是沙观止走向无穷尽之处。

地平线上有一辆黄包车,那位车夫拉着欧阳过来,欧阳离老远就看见了四道风。

车停了,欧阳拄着他的拐棍,尽最大速度赶了过来,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你是浑蛋!所有人为你急得发疯!你却在这里睡觉!”

四道风仍然睡着,心满意足凝固在他脸上。

“我知道你想什么,吓人玩,起来吧,阴谋败露啦!”他在四道风身边吃力地跪下,他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但人对发生得太突然的事情总是不愿意认可,“我知道你怕痒痒的,没耐性的人都怕,你最近长了点出息,可还是怕。”他一只手作势,晃了两下挠上四道风的肚子,然后把手抬了起来,看看手上的血,一瞬间欧阳的表情有些僵滞,他去摸了摸四道风的心跳,然后看了四道风很久,“我知道你离不开也忘不掉,我逼你离开逼你忘掉,我一直逼你,可不用这样搞我吧?”

在他看来四道风脸上简直带点揶揄,一副熟悉的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老四老四,胜利了,我说出来你别笑,你们都不在了,这叫个什么胜利?我跟老赵说,让他蹦跶让他浑,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共党分子,不,我说这话是小瞧他了,他会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人……”

欧阳终于哭了出来,他在苦泣中晕了过去。

6

欧阳醒来,屋里昏灯如豆,他看着屋里的一个人影,看了半天认出是何莫修。

“老四……?”

何莫修的表情很僵滞,基本是个恸极的生挺,于是欧阳知道一切皆非虚妄,他往后倒在床上。

“六品找回来了。”何莫修说。

“哦。”欧阳不大关心,他现在没力气去关心别的。

“带着孩子,你的女儿。”

欧阳怔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何莫修试图用一件喜事来冲淡他的悲伤。

“全福抱着,我们谁都不让抱,我们都说,第一个抱她的人应该是她爸爸。”

欧阳点了点头,他忽然有了活气,何莫修扶他起来,欧阳笑了笑,“如果老四在一定会跟我抢,他会说‘我是她干爸爸’。”

何莫修不语,默默地帮他穿着鞋子。

六品僵硬地站在院里,身边站着龙妈妈和全福,院子里的人在等待欧阳,他们脸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死者已经深深刻在他们脸上。

欧阳出来,他几乎是从全福手上抢过了孩子,不过抢得很轻柔。赵老大和邮差不安地交换着眼神。

“她、她……”欧阳有些不知所措,“她还好吗?”

全福红着眼睛,“还好。原来是小姐不离手,小姐……走了,老爷就不离手。”

“高会长还好吧?”

“他不愿意出来,他不想见人了。”

欧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别人,又看看抱在怀里的孩子,脸上交织着伤感和喜悦,他情不自禁念出了声:“小可爱,小女孩,爸爸妈妈的小乖乖,哎哟,你的妈妈怎么还不来?”

他的幸福传染了所有人,除了赵老大和邮差,所有人都有种苦中作乐的表情,那两位是越发的苦涩。

何莫修说:“她可还没名字呢,你这名字也想了太久了。”

“她叫思风,狂风大作的风。”欧阳毫不犹豫地说。

何莫修抗议,“女孩叫这样的名字太刚硬了。”

“他那干爸爸会高兴的,会说你够仗义。”他基本不容辩驳,可孩子开始哭起来,似乎抗议。

“这是要尿了。”全福说。

欧阳闪开全福伸过来帮忙的手,“我来,总得帮她把第一泡尿吧。”

他笨手笨脚地解着尿布,赧然地看看其他人,走到院角把尿,一会儿还没有,欧阳看了看,他转过脸,一种如坠云雾的表情,“怎么……怎么……怎么是个男孩?”

赵老大沉痛地说:“欧阳同志,我得说,思枫同志她已经……去世了,在去求援的路上。”

邮差也红了眼,“饥荒、战乱,孩子出生不久就……”他摇了摇头,“她妈妈也在产期中受了重损,她是强撑着来到沽宁,并且不让我们告诉你。她说你伤得更重,而你是靠希望活着的。这孩子是捡来的,从一个被鬼子屠尽的村子,他爸妈都死了,思枫同志说你知道有个孩子……”

赵老大吁了口气,“你的妻子很爱你……不,这根本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她最后一句话是说‘我们全家都活在你身上了’,所以你……”

“要保重。”欧阳木然地说。

邮差僵硬地点了点头,“两人都葬在我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上,回头可以去看她们,小树林,很幽静……”

“没关系,我见过她们了,两个都见过。”他的神情像梦游,那尤其让人担心。

赵老大正想说什么,欧阳接着说:“我希望老四坚强地活下去,你们希望我坚强地活下去,又不知道谁希望你们坚强地活下去,就是这样,我们都会尽力。”

赵老大苦笑,他伸出手,“这孩子给我……”

欧阳闪开了,“不,这是我的孩子,我妻子和我的孩子。”他笑得像哭,“他叫思风。思枫的思,四道风的风,这样我就有了……有了……有了两个人……不……三个人……一群人的回忆,我就有了……有了……”他干张着嘴,说不下去,每个人都能听见他大口地呼吸。

“对不起,小何,帮我抱着,我得……我得……”他把孩子交到何莫修身上,慌乱地看了看所有人,“别担心我,我能理解,非常……非常……理解,是的,理解。”

他语无伦次地唠叨完,做了个手势,慌乱地回到屋里,僵硬地躺倒在床上,无声恸哭。

许久,唐真进来,“军师。”

“出去吧,出去。”欧阳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大家都睡了,明天要远行。”

“我也睡会儿,出去吧,请。”

“欧阳。”

欧阳因这个称呼愣了一下,唐真从来不这么叫他,而且这语气唤起他某个记忆,思枫叫他总是这种语气,带点亲昵和慵懒。

“我不会叫你做老师的,老师不会教他的学生打仗。”

“对。”

“你妻子总这么叫你。”

“是。”

唐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握过他一只扎满绷带的手轻抚,毫不掩饰地带着男女之情。

“不要这样,绝对不要。”欧阳说。

“我爱你,从鬼子没来的时候,直到现在。”

“乱用汉字。”

“生里死里,跟了你这么多年,这字我懂。”

“是的,你懂,但是不要。”欧阳看看唐真的神情,她像以前一样,充满着执拗和决心,甚至比以前更过。

“你们明天就走了,可我不跟你们走。”

“我不知道。”

“本来是想跟着的,可为一座城市打了这么些年,后来就离不开它了。”

“我有同感。”

唐真在他身边躺下,将他的一只手拉到自己头上,轻抚着自己的头发。

欧阳闭上了眼睛,光线不好的小屋,很窄很硬的床,一个女人的身体,一切让他觉得如此熟悉,如同梦境。

“思枫。”

“我叫唐真。”

“对不起。”

“你在学校里教学生做人没有终点,人生没有穷尽,打仗的时候你也一直教大家明白这个。”

“是的,你说得对。无穷,也无尽。”他又开始恸哭,哭得让他这个自认坚强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好。”

唐真怜惜地轻抚着他,“没关系,我会等着。”

欧阳又哭了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唐真轻轻叹了口气,“好好哭吧,天就快亮啦,我可怜的欧阳。”

于是欧阳抱紧了她痛哭。哭声在小屋里回荡,穿透门板,消失于黑夜之中。

黑暗中,高三宝坐在自己的藏宝室里,外边做遮掩的立柜早不见了,他的珍藏早已空了,连他的家也早就毁了,没有完好的门,没有完好的床,屋里仅存搬不走的家具也被打烂烧掉,偌大的空间里全是只能扔掉的垃圾。

高三宝神情呆滞,他看起来已经打算坐死在这间密室里。

巷子里忽然回旋起高三宝多年没听到的胡琴声,那多少给了高三宝一丝活气,他蹒跚到窗边,一个佝偻的身影拉着胡琴从巷子里走过,那像极了在日军占领当天去世的二胡艺人罗非烟。

“罗老!”

人影没有回应,只是缓步走过,高三宝急急追赶,神情似乎着了魔。他下楼,小跑过残物横陈的大厅,来到自家门口。

“罗老!我什么都没了!你把我带走吧!”

拉琴者已经去得只剩一个远影,高三宝奋步急追,在巷里碰上了全福。

“老爷您……”

高三宝急急地说:“我走了。全福,你回家吧。”

全福往他追赶的方向看了一眼,吓得几乎瘫掉,“老爷,他死了快八年啦!”

高三宝置若罔闻,追赶着长巷里的那个琴声。

7

欧阳被院里的嘈杂声惊醒,他仍保持着昨晚的那个姿势,只有臂弯里的一根头发说明昨晚他曾在一个女人怀里痛哭过。

院里的声音更大了,还加上了摔砸声。欧阳起身,向院里走去。

院里站了几个陌生人,他们一脸的诧异和难堪,何莫修正在奔窜闪避,虽然并没人追他。

赵老大向欧阳走来,“他们是……”

“老子才不跟他们走呢!话说在这里,就算你们把老子绑了,老子也会逃走!”何莫修又摔东西,反正都是破烂,再摔也不过是更破。

赵老大苦笑,“老四虽然走了,可我们每个人都传染了他的性子。”

“小何……”欧阳叫了他一声。

“滚一边去!开口就要哄人!谁来哄你呀?你自己知道,这哄得好吗?”

“小何!”

何莫修哭了起来,“都不是的。我离不开你们呀,我爱小昕爱了八年,我跟老四刚成了哥们,我把最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你们身上,我说不浪费,值,跟你们这几年等于我做八辈子研究,你们一脚就把我踢啦……”

欧阳走过去轻抚他,“小何,你的心灵比我们丰富得多,你不是需要我来解释的人。”

“我知道,你们为了现在使劲,我得为了将来使劲。”他悲痛地说,“我不会逃的。”

欧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纹。

“我还能见到你们吗?”

“当然会。你答应我女儿……”他茫然了一会儿,“……答应我儿子的礼物是什么?把你的学识教给他。”

陌生人中的一个走了过来,“得赶紧了,根据地很远,路上也不太平。”

欧阳点点头,“可以走了,他和我们一样,连行李都不会有。”

何莫修仍悲切,但还是起身和那几个人走上出门的路,他没勇气再回头。

“好好照顾他。”欧阳向陌生人嘱托。

陌生人坚定地说:“我们会照顾他,用我们的生命。”

何莫修被针刺一样叫了起来,“用什么都好!不要用你们的生命!”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欧阳看着他和那几个陌生人消失在院门外,他转身,疲惫地看看赵老大,赵老大迎着他的目光,“我们也该走了。”

“走吧。”

“有些变化。”

“我知道,唐真。”

“她和八斤都会留下,沽宁总得有我们的同志。”

“很好。”欧阳说。

“六品也不走,他要回家。”

“窦村?是的,他在认识我们之前就有了家。”

离别在即,人们都沉默着,没有人愿意再说话。

送别只能送到郊外。郊外有开不败的野花,花丛中有一些坟墓。

欧阳拍了拍六品宽厚的肩膀,“我们暂时不会回来了,来沽宁时帮我们扫扫墓,老四、小昕、龙乌鸦……我不想去数了,所有人。”

“龙乌鸦又没死,他是出去野去啦。”六品说。

欧阳苦笑,“是的,我同意。他就是那么个不甘寂寞的家伙。”他回身,从唐真手上接过孩子,唐真帮他把孩子缚在胸前。

“谢谢。”

他那声谢谢显然不光为眼前这点小活的,是为了有人陪他挨过人生中最难挨的一夜,唐真看着他,眼光旁若无人毫不忌讳,“你说暂时不回来,暂时是多久?”

欧阳挠头,八斤有点寥落地看着脚下的地皮,赵老大和邮差忽然对天空很有兴趣。

“很久。”欧阳说。

“十年算很久吗?我现在二十七,我等十年。”

欧阳吓了一跳,“兴许三两年我就回来,可你别等着。”

唐真眼里掠过一丝胜利的神情,“我是唐真,不是别人。我不会等人太久,我会找过去。”

欧阳狼狈地说:“这就出发吧,六品你保重。”他看八斤而不敢看唐真,“还有你们……”

他的声音被六品的惊呼打断了,旷野上,龙妈妈拄着拐棍赶了过来,她走到目瞪口呆的六品身边,拐棍立刻往六品身上招呼,六品狼狈地护着,并不闪躲。

“六品六品,脏仔死了你不告诉我!你还偷溜!你还跟脏仔学,你走都偷着溜……”她老泪纵横,六品瞧得心痛,那种心痛不是装的,“文章没事呀!他走了,穿很帅的军装,当很大的官……”

“我是他妈!你们这帮做儿子的,以为连死都瞒得过自己妈吗?你还偷溜,一溜就是三五年……”

“我是回窦村,我答应文章照顾您的,我们村房子都烧光了,我总得盖好房再来接您吧?”

“你们不知道当妈的,儿子在哪哪就是个家?”

六品跪了下来,龙妈妈又打了两下也就不打了。其他人在旁边看着,他们无法插手,也无需对一对抱在一起的母子插手。

再怎么依依不舍,终归还要离别。他们各自向着自己的目标,坚定地去了。

六品背着龙妈妈在旷野上大步流星,夏末的和风吹掉了他的悲伤。

“夏天快完了,妈。”

“秋天好啊。”

“我们村到这时就该收稻子了,妈。”

“种点蔬菜吧。”

这对母子看来会絮语整个行程。

欧阳、赵老大、邮差和海螃蟹几个在路上走着,欧阳下意识地哄弄着怀里的孩子,又回头看看和他们分开的朋友们,唐真和八斤在回沽宁城,六品和龙妈妈往另一个方向。他再看一眼沽宁,沽宁已经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在这模糊轮廓的一所破院子里,罗非雨正忙活着放开两张破凳,又在中间放上一碗洗净的秋海棠,然后对屋里嚷嚷:“老爷子,该吃饭了,今天有邻居送的秋海棠,新打的!”

屋里很热情地应和了一声,高三宝出来,他的破衣烂衫与罗非雨如出一辙,但却显得很适意。

“这不没好吗?饭前你先给我拉个什么吧。”高三宝笑眯眯地说。

罗非雨很乐意地坐下,他拿起了二胡,“拉什么?”

“你爱拉,我就爱听。”

罗非雨试了个拉拉杂杂的音,院里起了点风,一股有点捣乱的小旋风卷起几片落叶,一点灰尘,在院里旋啊旋的,一刻不得安分。

高三宝很有兴致地指着那风,笑,“四道风。”

罗非雨笑笑,开始拉他的二胡,琴声缭绕于沽宁的巷陌纵横,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