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1

高昕搀着沙观止,这对老弱残兵已经快跑得脱了气。他们正撞上从前沿撤下来的伤兵,血淋淋的惨况让高昕惊退了,沙观止却堵了上去,“四道风呢?四道风呢?”

国民党士兵显然并不知四道风的大名,又正逢不顺,一手将他推开,沙观止瞪眼就要与伤兵厮拼,高昕死死拽住,摁着他坐下,“叔叔,小四跟您说好了就不会跑的!您在这歇会儿!歇会儿!”

“我不是怕他跑!”

高昕忽然瞧出了什么,惊喜地看着他。沙观止有些赧然地将头转开,高昕却歪了头仍看着他。

“蠢女人看什么?”

“您怕他受伤是不是,叔叔?”

“我恨不得他死了,我……”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古灵精怪。”

“我保证不跟四道风说,说说看呗,叔叔。”

“说什么?”

“您以后跟我们一块儿过吗?我不跟别人说,一言既出,那什么什么的。”

“才不……你们准嫌我。”沙观止拿那只没伤的脚划着土面,叱咤风云的黑道大佬早已完了,现在只有一个与四道风一样驴子脾气孩子性格的小老头。

“您嫌我吗,叔叔?”

“我、我嫌你什么?你跟他,鲜花插牛粪,我沙家要还有权势,捧着还来不及呢。”

“花儿就要牛粪养的,小四就是最牛的粪啊!”高昕笑得心花怒放。

沙观止乐了,但立刻绷住了,“沙家的媳妇是要守妇道的,可不兴这么说话。”

高昕立刻板正起来,“三从四德是我未婚的夫君一早就讲过的,定当恪守啦!”

“真的?那小子还晓得什么三从四德?共党教的?”

高昕笑得打战,“不是啦,叔叔您这么有趣,我们哪舍得不跟您一块儿过日子?”

“我?有趣?”他很不甘心这一世豪雄换来这样一个评语。

“是啊,您跟小四就照一个模子雕出来的,我都不知道沽宁河怎么养出你们这样两个怪……英雄豪杰来。”

沙观止居然有些满意,“是他照我的模子,我跟他?哼!”

“对啊对啊,是他像您。我就想以后有个孩子也像他……像您,三个四道风,一辈子都热闹。”

“丫头。”沙观止一脸认真。

“丫头?”高昕愣住。

“像你一样的丫头,小子伤人心。”

高昕想了想,不太甘心,“两个,小子和丫头。”

“那就三个,两个丫头一个小子。”

“小四养家糊口要累死的。”

“我还有点钱……不白吃白住你们。”

高昕瞪大了眼睛,做出一个夸张的询问表情。沙观止吁口气,终于点点头,并且立刻有一种溺水者踏到实地的松快。他立刻被高昕抱住了,狠狠地摇晃了两下,沙观止老脸绯红,一味大叫:“脚!脚脚……”他忽然沉下了脸,“牛粪来了。”

四道风咋咋呼呼地过来,肩上挂了支汤姆森,身上挂满了手榴弹。他身后跟着华盛顿吴刚调拨给他的数十个国民党士兵和他的几个队友,四道风一边走一边给这从未有过的豪华阵容训话:“你们跟我去救人,我这人简单,就一条,冲得起,杨六郎;冲不起,喝米汤……”他终于看见沙观止和高昕,“你们来啦?歇着歇着。”

“小四!”沙观止沉着脸。

“知道了。但凡没死这脑袋就还是您的,跑不了啦。”

沙观止气得死瞪了他一眼,气哼哼看了别的方向。

“小四!”高昕红光满面。

“忙呢忙呢,回头再跟你叽歪。”

“小四!”

四道风总算回了头,高昕的喜形于色让他愣了一下。

“叔叔答应跟我们一块儿住了——等打跑鬼子!”

沙观止瞪了眼高昕,“你说了不说的……”他看见四道风脸上绽放的笑容,像个终于抢到糖果的孩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坚挺的自尊和仇恨有多可笑,他闭嘴,叹了口气,“傻小子……傻小子傻小子。”

四道风终于找到了他快乐的源头,高昕刚看见那双肆无忌惮张开的胳膊就被他逮住了,她无关痛痒地给了四道风两下,然后由对方粗鲁地亲了下来。

沙观止叹了口气,“没羞没臊的……”他没说下去,转开了头微笑,士兵和队友们也在微笑,久经战乱的人都学会珍惜,但没人笑得像老沙这样心醉。

四道风终于抬起头来,旁若无人地看看周围,又看看怀里的高昕,“赏给你的。”

“还有什么?”高昕微笑着。

“活着回来,跟你成亲。”

“还有什么?”

“就算死了,在阎罗王的名册上咱夫妻的名字也是排一块儿的,要不我大耳刮子抽他……”

高昕把他的嘴掩住了,两个旁若无人的家伙仍这么紧抱着。

赵老大终于内疚无比地向他举了举手上的枪。

临时指挥处,龙文章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他拿起枪,想要追上已经先行一步的四道风他们,华盛顿吴把他拉住了,“你不要去。”

“他们用得上我这支枪。”龙文章回头看着他。

“在指挥所待着,你是军官。”

龙文章错愕了少顷,他仍想去。

“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从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是国军上尉龙文章。”

龙文章犹豫着站住了,对他来说那并不好受,但华盛顿吴说出的正是他心里一直的矛盾。

2

机场边,日军的沙袋工事和战壕正以发狂的速度修筑起来。有人在给伊达的坦克加注着燃料和弹药,跑道边的日军把刚到达的飞机牵引出来,靠手工往机腹下加挂着炸弹。

笼子里,廖金头早已缩成了一团。隔笼的何莫修仍在用聚光照射着手下的稻草,他手下的草堆终于冒起一缕青烟,在他小心的呵护下,草堆里燃起了火苗。

没人注意这里的动静,何莫修把燃烧的草堆堆在木笼的榫头上,让它们集中燃烧。笼子并不大,火焰同样也在炽烤着他。

望远镜的视野里,树丛掩映下的地道口已被掀开,四道风做个手势钻了进去。华盛顿吴放下望远镜,一只抬起的手挥了下去,六十毫米的迫击炮早已装填完毕,炮弹齐射,第二波攻势开始。

第一架准备完毕的飞机正在起飞,一发迫击炮弹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在飞机前方炸出个弹坑,那架飞机一头扎了进去,被引爆的炸弹把飞机炸了半天高,残骸散得跑道上到处都是。

余爆未息,地勤向着那堆冒烟吐火的残骸跑去。

炮弹在机场一侧掀动着烟尘、火柱和碎片,小型火炮在这样的开阔地并没有太大杀伤力,那只是华盛顿吴吸引敌方注意力的一个努力。

欧阳虚弱地靠在门后,门外传来爆炸声和日军的惨叫声。眼前悬垂着铁链和绳索,他抓住其中的一根以保持平衡。周围拥挤着众多的火炉、锐器和稀奇古怪的刑具,欧阳在这中间寻找着一条活路。

浴室里,四道风灰头土脸地从地下钻出来,他窥视着室外的狼奔豕突,露出满脸希望的笑容。赵老大紧随其后,他小声地叮嘱:“别为了救欧阳啥也不顾。”

“我先不奔他,先把劳工营的哥们儿放出来,搅他的鸡蛋黄,又叫杀猪杀屁股。”

“你学得还真快。”赵老大鼓励地拍了他一记,四道风把长枪交给老赵,从浴室里闪了出来,向劳工营奔去。

劳工营的门锁被四道风砸开,劳工们从里边拥了出来,他们操起能找到的任何武器冲向阵地。

坦克里的伊达从瞄准孔里向山野上的阵地开炮。长谷川和宇多田蜷缩在工事后边。山野上的敌军伤亡惨重但决不退缩,工事外的部属不断减少仍寸土必争。

传令兵在枪林弹雨中来往,“跑道上有障碍。”

“清理。”宇多田用望远镜张望着敌军的动静。

“鸟山队长保证十五分钟内可以升空支援我们。”

“如果他在升空后还想有个着陆的地方,好好努力吧。”

“机场西翼失去联系。”

长谷川担心地说:“那里是劳工营的所在。”

宇多田嘲笑地耸耸肩,“苦力们造反了吗?我怕我们没有足够的子弹。”

一发子弹从后方洞穿了那名传令兵的头颅。长谷川瞠然看见穿美式军装的人影在硝烟中一闪而没,那正是西方。

“我们腹背受敌!”长谷川话音刚落,几个位置太明显的日军顿时做了滚地葫芦。

“后边!后边!”宇多田大喊,听见他叫喊的日军都把枪口掉了过来。

“怎么会是后边?!”宇多田揉了揉眼睛,从射孔里看着方才还安全的后方,硝烟中人影在匍匐跃动,那种老练而肃杀的逼近让他喘不过气来。

跑道上的日军正尽一切力量在拖开跑道上四散的曾为飞机的零件。

廖金头在笼子里,任一丝异动都让他张皇四顾。何莫修扒去他燃起的火堆,木笼的一个榫头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他用力去撼,无济于事,榫头中间未被烧及的部分仍坚硬,何莫修将手镣的链子绕在那榫头上,用尽了全身力气猛拽。那不是个轻松事,第一下时,腕上的血已经滴在地上,何莫修现在似乎不知何谓痛苦,一下接着一下,当伤口已经深及见骨的时候,那该死的榫头终于开了。

廖金头在惊诧后终于开始嚷嚷:“太君!太君!他要跑!”

一片混乱,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何莫修把自己从那条缝隙里硬挤出去,他捡起那支枪,廖金头立刻不再吭气,很乖顺地硬撑出个笑脸。

何莫修笨拙地拉栓上弹,廖金头狠狠缩了缩,何莫修看起来有些茫然,他的目光从廖金头脸上移开。日军或远或近地四处奔突,没人来理会他,何莫修颇为无措,他的仇恨是对某种庞大无形的东西,他无法具体到人。这个善良的家伙站在硝烟、弹坑和残骸之间,他终于想起自己可以干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开。

一块被炸了半天高的波纹铁片落下来,重重砍在六品的脑袋旁边,他仍然被埋着,晕晕沉沉无人搭理。

何莫修穿破硝烟闯了过来,日军埋人用的铲镐就扔在旁边,何莫修抓过来玩命地挖着,直到把六品胸口的土都挖松了。何莫修扒开浮土,拼命给他搓揉,“六品!六品!你听见我吗?”

良久,六品将一口血咳在眼前的土地上,他晕晕沉沉地说:“我听见军师来过……他说,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活下去!”

“小何,你好吗?”

何莫修看看自己,他的狼狈和惨状似乎没有尽头,“从没这么好过。”他说。

“挖出两只手……我能自己出来。”

何莫修又开始奋力挖开六品手边的土。

3

山那边的枪炮声让沙观止下意识地转动着左轮枪的弹鼓,并不是要做什么,纯是消遣。老头子的脸上溢着温和的笑意,那是有了归宿的人才有的表情。他有时候看看枪,有时看看远处的高昕。

高昕已经成了整道后山脊上最忙碌的人,她在照顾伤员,从前线抬下来的国民党伤兵越来越多,高昕也绝不吝惜对抗战士兵付出自己的热情。她使尽全力用橡胶带绑扎着一个伤员伤残的肢体,在喷涌鲜血的伤口上堵上十字绷带,对溅在脸上的血渍不以为意。高昕也许永远无法学会杀人,但救人的时候并不会缺乏勇气。

又一个伤员从前沿抬下来,高昕想赶过去,她的腿被刚救治的那名伤员抱住了。

“哎!大胆狂徒!”沙观止蹿起,虚张声势地挥着枪,在保护高昕之事上他比侄子更加上劲。

“什么事?”高昕微笑着拍拍那只血迹斑斑的手。

“对不住。”

“为什么?”

伤员粗野的脸呆呆看着她,高昕下意识摸摸脸上的血渍,“为这个吗?我见多了。”

“昨天我摸你脸。”

高昕愣住,认真看了一下,果真是昨天在军营里使坏的那位,她笑了,“对不起,我老公踢了你。”

“你老公?”

“对。如果你把你干的叫坏事,他就比你坏多了。”

她笑得很甜蜜,让那浑小子看得茫然若失。

“我二十了。”

“叫姐姐吧,鬼子来的时候我就二十了。”

她像对孩子一样摸了摸那个兵的头发,又看看仍警戒着的沙观止,那老头终于放松下来,悻悻然地走开。

临时指挥所。华盛顿吴从望远镜里看着山下胶着的战势,己方前仆后继,敌方有重武器之利,日军无法控制全部机场,他的部队也无法把敌人赶出机场。

龙文章踱了过来,一只手焦躁不安地扳动着枪机,“我必须下去。”

“文章,现在不是患得患失的时候。”

“我知道,可是……”

“天黑前还拿不下机场,四面八方的鬼子就会集结围歼我们这支孤军,就算现在,敌方的飞机也可以来轰炸我们。”

龙文章无语。

“半小时内拿不下机场,我会下令撤退。”

“老四怎么办?”龙文章有些张皇。

“我也很喜欢他。”他看着自己手指上空荡荡的四截,龙文章因此而惊悚,“像你被砍断的手指?”

华盛顿吴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我是军人,这是战争。”

龙文章愣住。

机场上,跑道已经被清理干净,鸟山的飞机领头,一个机群正要起飞,机腹下挂着黑沉沉的炸弹。

一只手从屋后伸出来,掐住了一个日军的脖颈,刀立刻刺入他的心脏。那是六品,尽管还摇摇欲坠,但眼里喷射着复仇的怒火。何莫修从他身边钻了出来,拿着枪,那对他更像是一个心理安慰。

三八枪的子弹尖啸着从两人身边飞过,硝烟里的日军在向他们射击,这两个人已经威胁到跑道上正在起飞的战机。

“开枪!”六品冲何莫修大喊。

何莫修向硝烟里一闪而逝的日军瞄准,他抠不下扳机,他并不缺勇气也不缺仇恨,但那只对一种庞大无形的东西,他无法对具体的人开枪。

一个地勤挥着扳手砸了过来,六品吃了那一扳子,也把刀扎进了他的腹部,几发日军的子弹立刻射在那具躯体的背上。

“开枪啊!”

何莫修终于开枪,日军愣了一下,反而从藏身处站了起来,因为那一枪的方向实在偏得有些离谱。何莫修不闪不避地站着,他拉栓上弹,看起来沮丧又疯狂,“别过来!别逼我!别逼我对人开枪!”

他又开了一枪,这一枪射进了土里,但那些日军忽然明白过来,几米开外是正驶开的飞机,他在射飞机下悬挂的炸弹。

飞机近处的人亡命飞奔,何莫修近处的人举着枪刺向他冲来,何莫修再次开枪,这一枪准确地钻进了炸弹弹体。

那架飞机仍安然无恙地往前滑行了一段,然后似乎静止了一下,被从机腹下腾起的瞬爆吞没,五百公斤炸弹的爆炸足以波及它旁边的那架飞机,两架飞机的爆炸又波及了旁边堆着的燃料和炸弹。

何莫修呆呆看着自己造成的这一切,这样惊世骇俗的爆炸把冲击波所及的一切都送上了天空。眼前的房子忽然成了向他飞旋而来的碎片,那名向他冲来的日军也向他飞来,炫光中何莫修也飞了起来……

机场那边的爆炸让坦克这边激战的枪声戛然而止,那几乎是超自然的力量。

宇多田和长谷川呆呆看着那处越升越高的焰柱,一个影子从那里升空而起,那是从爆炸中逃生的唯一一架飞机:冲在机群之前的鸟山。

世界如同被定格了,跟那边的爆炸比起来,这边的激战如同蚂蚁在巨人脚下的角力。

长谷川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他看看宇多田,宇多田的嘴张到露出牙龈,“机、机、机场……”

“机场完了!撤退!”

“撤、撤哪儿?”宇多田现在十足是一个在官僚机构熏陶出来的废物。

“沽宁!往沽宁!”长谷川踢打着眼前的传令兵,“带上他!带上那个该死的共产党人!”

几个日军向刑房冲去,当头的日军一脚踢开门,也不知触动了哪处机关,一个火盆迎空荡了过来,他下意识去抓,却不曾想吊着火盆的铁链也已经烧红,一声惨叫,炽红的火炭满天星斗地对后边的日军洒了过去。

日军现在已成了惊弓之鸟,立刻在屋外卧倒了一地,那扇门又缓缓关上了,让他们更觉高深莫测。

欧阳躺在地上,脑后枕着一个氧气筒,手上抓着一个铁锤。枪炮在远处响,近处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又一个日军走上台阶、重量压着木阶的轻响。

门又被踢开了。欧阳用尽全力,对已经被拧松的氧气筒气阀砸了下去。

气流冲得氧气筒如火箭一样滑飞,那个踢门的倒霉蛋从门里倒飞了出去,摔倒在阶下人事不省。

装着松紧簧的门又缓缓关上了。

无论是周围的爆炸还是屋里的玄虚都让日军惊惶,一个家伙掏出了手榴弹拧松,另一位向他使了个眼色,悄悄向虚掩的窗口潜近。

欧阳手足并用地爬向屋里林立的刑具和医具,躲藏在后边。

窗户被枪托猛然砸开,那个很有脑子的日军从窗外跳了进来,突然传来他令人发瘆的惨叫和嘶吼——他结结实实落在窗下放着的一块钉板上。

隔着一个刑台,欧阳手足瘫软地躺在地上,外边是再没人敢进来了,但开始射击,子弹洞穿了薄木板,穿透了对面的板壁。

不断增多的枪洞里透进阳光,欧阳看着它们苦笑,是不屈,也是无奈。

门终于被砸得翻倒了下来,欧阳看着一个气得发疯的日军冲了过来,向他举起枪托。

一柄刀忽然从对面的窗外飞了进来,钉在那家伙的动脉上,然后一个手榴弹穿越了整个房间,飞进了屋外的日军群中。

爆炸,木筑的刑房快塌了一样。欧阳动弹不得,只看见一对自来得握在一双手上,那个身子都被刑台遮没了,枪在猛烈地射击,炽热的弹壳落在欧阳身上。屋外唐真的机枪轰响,赵老大虚张声势地嚷嚷:“一排照左!二排朝右!杀他个片甲不留!”

欧阳微笑,“老四,你小子好大动静……”

他晕了过去。

4

何莫修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昏迷前日军对他扎来的枪刺,贴着他的耳根深扎在土里,要杀他的人倒在他身上。那日军倒救了他的命,在爆炸中为他担当了大部分迎面直冲的气浪。

六品在不远处翻寻着。何莫修轻轻挣动了一下难以动弹的肢体,“哎,这儿。”

六品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什么都没顾得做,先把他紧紧抱住。

“哎,能不能……请先让我出来,谢谢。”他劫后余生地笑了一笑,并且立刻恢复了他的礼貌。

远处日军在溃退,不成队形地漫过了机场,对背后追射的子弹甚至无心还击。

长谷川的坐车猛烈地颠簸着,轮子辗进了弹坑里,差点翻转。长谷川和宇多田从里边挣扎出来,奔向伊达的坦克。

“伊达,带上我!带上我!”长谷川狂乱地敲打着坦克的铁甲。

坦克停下来,长谷川和宇多田爬上去,副驾驶和装弹手很不幸地被赶了下来。

那辆坦克成了这个溃逃队形的前锋,炮塔往后倒着,因为缺了两名固定乘员而不能发出一炮,它辗着滚滚的尘土,一路上溃逃的日军不断往上攀爬,一个日军从坦克上掉了下来,在烟尘中被履带碾过,非人的惨叫声似乎给这次溃逃打上了一个惊叹号。

山野上,华盛顿吴擦擦额上的汗对龙文章说:“你的朋友们真是一个奇迹……”

“何止!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奇迹!”龙文章容光焕发,从这场仗开始后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一排机枪弹溅射的弹线从山脊上一路划了过来,那是战场上最后一个在抵抗的日军:唯一成功升空的鸟山。

飞机尖啸着从山脊上方掠过,几个国民党兵在扫射中摔倒,那条弹线向华盛顿吴和龙文章扫了过来,龙文章推倒了朋友,自己也跳入草窝。

那架发狂的飞机招来了所有的国民党军队向它射击。它迅速地开始冒烟,摇摇欲坠,但仍坚持了一个盘旋,调整了一下航向,带着那枚五百公斤的炸弹,向山脊上的指挥所撞来。

整个山野都用子弹在空中交织一场死亡之雨,那架飞机飘摇翻飞,带着垂死的尖啸。

龙文章跃上了山脊的最高处,不闪不避地对那架飞机开火,从何莫修所制的瞄准镜里,他能清晰地看见鸟山在机舱里痉挛抽搐。

射击!射击!射击!打光了所有的子弹,龙文章瞪着那架飞机径直向自己撞来,飞机掠过的狂风刮飞了他的帽子,那架飞机擦过山脊,落向后山。

爆炸和烟尘,这是这场战争中最后一次剧烈爆炸。

龙文章闭上眼,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山脊上的烈风。

四道风意气风发地背着欧阳走在山道上,欧阳心安理得地由他背着。

“这就去给你找大夫!国字头的大夫,听说挺好使!至少人家不缺药,不使白不使!哎,病鬼你见没见过换了皮的龙乌鸦?挺括括的皮,屁股像婆娘一样拧来拧去……哎,你们几个怎么不说话?”

他说的是赵老大几个,赵老大苦笑,“话都让你说完了。”

“你就是那种会让屁闷死的人……哎,医院呢?”

他这又问的是山道边坐着的一个伤员,那伤员悻悻地看他一眼,将头低下。

四道风找上了另一个,“医院呢?哥们给句话。”

这名伤员往一个大略的方向指了指,仍不说话。

四道风狐疑着转过一道小弯,眼前的枝丛已经被彻底地翻卷过来,露出下边深深的土壤,半副机翼和着植被在旁边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后山的医院已经完全被抹平了,一地残骸、扯碎的担架和灌木残枝。

四道风往一个方向急急奔去,甚至不及放下欧阳,那是一道山壁,高昕静静地靠坐在山壁上,身边倒伏着那位二十岁士兵的尸体。沙观止垂头坐在旁边,苍老而沮丧,似乎又老去了十岁。

四道风屏住了呼吸静静看着,高昕微阖着眼帘,美得出尘,平静而安详,这份平静安详都不该属于他认识的高昕。他看了很久,他背上的人似乎和他一起凝住了。

沙观止终于抬起头来,他呆滞地看看四道风,“……一架鬼子飞机,王八蛋的,贴着山撞过来……她要救人,”他几乎是怨恨地看看那具士兵的尸体,“……人没救着……炸了……让推得撞在这山石上……我没动她……她当时就……”

四道风慢慢跪了下来,附带着放下了背上的欧阳,他轻手轻脚向那个女孩爬去。那个女孩在这暮色的阳光下似乎恢复了她二十岁时全部的灿烂和光彩。

四道风环抱了她的腰,失去生命的肢体仍然柔软,他将脸颊贴上了高昕的脸颊,对方的脸颊似乎还带一丝绯红,仍然温热。四道风就这么静静贴着,似乎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唤醒这个曾和他一起炽热的生命。

“第四。”欧阳轻轻叫道。

四道风不动。

“老四!”

四道风闭上了眼睛,他呼吸着高昕的气味,这样的世界怎能被人干扰。

“老四!”

四道风纹丝不动,欧阳支撑起了半个身子,他有一种错觉,四道风、高昕似乎就要和那块山石化为一体了。

5

溃逃的坦克驶过了沽宁入城处的牌坊,身后是蝗虫一样的日军。

借着城市建筑的掩护和原有的哨卡工事,日军开始组织起有效的狙击。求胜心切的国民党军队被压在入城必经的长街之上,在那段光秃秃的街面上,国民党士兵的尸体不断增多。

僵局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晚上。华盛顿吴静静地看着弹道的光亮在入城口交织,他的应急指挥所就设在这儿。他微微吁了口气,问龙文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这里被鬼子屠杀吗?”

“我永远记得流在这里的血。”

“所以我尤其受不了我们在这里还要死人!”他一拳对他的地图砸了下去,那种平静实在是一种强忍的愠怒。

“忍耐一下好吗?真的,我们在这里这些年,每天都是绝境。”

“你们,你的朋友,有没有办法?”

“几年来和我一块儿打鬼子的有六七百人,我叫他们叫化子、烂白菜、草头军……”他苦笑,“我很激动,不是为这场正规军的大战,不是为光复,我为他们激动。”

“你们在城里还有好几百人?”

“不,我是说这些年我经历了好几百人,每一个都死了,活着的你都见到了。”

“我不要激动,我要方法!”

龙文章叹了口气,拍拍华盛顿吴的肩,转身出去。

龙文章和华盛顿吴从指挥所出来,入城处集结着双方所有的火力,伤兵正从那里撤下来。龙文章眼里忽然射出狂喜的光芒,他瞪着担架上那个苍白瘦弱不成人形的人,狂喜得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站着,对着过来的担架伸出一只手,欧阳伸出手简单地和他握了一下。他的目标并非龙文章,而是华盛顿吴,“是不是攻不进沽宁?”

华盛顿吴恼火地问:“你又是谁?不不,我认得你。”

“我也认得你,年轻人。”

“不再年轻了。”华盛顿吴苦笑了一下,在昔日的救命恩人面前,他就算放不下架子至少也可以不那么紧绷。

“找一些士兵,向前线的鬼子喊这句话。”他流畅地说了一遍日语。

“什么意思?”华盛顿吴皱着眉。

“美国人在广岛扔下一颗超级炸弹,广岛这座城市已经消失了。”

“怎么讲?”华盛顿吴更加不明白了。

欧阳苦笑,“就是这么讲。是事实……是他们的高层竭力掩盖的事实。”

“乱其军心?”

“您对付的敌军到过南京,他们大部分是广岛人,而现在广岛……”他叹了口气,那并非高兴。

“共党也信因果?”

“我只信生也有时,死也有日。何时播种,何时收获,万物各有时节。”

华盛顿吴蹙眉看了欧阳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匆匆去了。欧阳这才吁了口气,看着身边的邮差,“终于可以问了,思枫同志呢?”

“……思枫同志?”

“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还好吗?”

邮差怔怔地看着欧阳——一副摧毁殆尽的身躯,似乎连一口气都可以吹倒。

“思枫同志……她去寻找更多的援助,孩子在城里,会长和龙妈妈照顾他。”

欧阳宽慰地点点头,“我真该睡个觉了,真想睡醒就能看见她们。”邮差扶着他慢慢躺倒下来。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邮差看着掠过夜空的弹道,一脸悲伤。

6

日军的工事已经尽可能地加固,淅沥的雨水浇淋着工事后钢盔的闪光。

一个粗豪的喉咙在黑夜里喊着欧阳教的那句日语,远处是另一个,再远处又是一个,此起彼伏中重复着同一句话,在雨夜和战场中听起来颇为诡异。

日军开始骚动,但军官仍压制着,“不要相信,他们疯了。”

“是的是的。”土兵们附和着,尽管他们自己的眼里就闪着疯狂的光芒。

两个士兵忽然在工事边亡命厮打,军官拳打脚踢地把他们分开,“你们疯啦!”

打架的人仍彼此挥动着拳脚以示威胁。

“他说炸弹总落在城里,而他家住在乡下!”

“他说我家也被炸了,整个广岛都被炸了!”

军官一耳光对那乡下兵挥了过去,“没有炸弹!根本没有什么炸弹!”他在颤抖,脸上的表情在抽搐。旁边的人面面相觑,一场混乱在即,他们全无信心。

城外的阵地上,雨水和泥水和在一起,水光下闪烁着军民混杂的散兵线,华盛顿吴的部队和百姓搅在一起,百姓为了回到被占领的家,战斗的心思比军人更甚。

到处都是他们这样准备作战的人们。

四道风坐在污泥里,他远离人群,他已经失去了任何期盼。

沙观止摇着他,“我要个丫头!听见没有,要个丫头!”

“你要什么?”四道风一脸茫然。

“要个丫头!你们说过给我生个丫头!说过全家一块儿过!我知道生孩子的人死了!可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再娶一个!我四十岁上才遇见你婶子,各色娘儿们见了万千,可还不是好好活!”

那算是沙观止式的安慰,四道风笑得惨然而不抱希望。沙观止号啕大哭,高昕对他来说绝非万千娘儿们中的一个,他很清楚不太可能有人那样对他这怪老头子。

“你要听话嘛,你要孝顺!我叫你好好活,你就得好好活!”

四道风轻轻把沙观止推开了,他走开,那对他是舔不好的致命伤,沙观止在泥坑里呆坐,这是打仗,人人生离死别,叔侄俩的肝肠寸断并无人挂怀。

人群里的何莫修又在做一个古怪玩意,像是在手推车把里加装了一个木桶,他停了手,叫住了从身边走过的四道风。四道风停下,何莫修哀恸地看着他,“我想跟你说,伤心的不止你一个,别太伤心……我是说,别一个人伤心,我可以陪你……”

没等他话说完,四道风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看起来像要揍人,何莫修生挺着,四道风却改了主意,把何莫修放开,找个人少的角落去了。

何莫修擦擦脸上的雨水,发着愣,直到一副担架在身边停下,欧阳在担架上拍了拍他,“老四呢?”

何莫修木然指个方向,欧阳向抬担架的人示意跟过去。

“他大概想一个人待着。”

欧阳犹豫,终于让担架在何莫修身边放下,他注意到何莫修的手工,“这是什么?”

“炸药,点上,推着,送到鬼子跟前,爆炸。”

“太险了。”欧阳立刻明白他话里边蕴含的意思。

“没办法,没有重武器,援军还没来。今晚不攻进城里,天一亮大伙全玩完。”

“谁去送?”

“总会有人去的。”他摸索着桶沿上的导火索。

欧阳观察着何莫修了无生趣的神情,他忽然明白高昕之死打击的不止四道风一个,他用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摸索着何莫修的肩膀,叹了口气,“小何……”

“她死了,我可能都没资格伤心。可我曾经是为她留在这里的,后来我告诉自己是为这片土地、为了你们,可你会忘记一个七年里天天出现在你梦里的人吗?我想过,没有她也能生活,看她的哀愁,看她的欢乐,可我现在看见一片漆黑,和四道风一样,我不想看这个。”何莫修快哭了出来。

“我只求你,不要自己来……这么说可能不对,可你跟我们不一样。”

“我今天开了枪,几年来的第一枪,可杀的人比你们谁都多。”他不是夸耀而是自责,一个宁可自杀也不杀人的人不会炫耀这个的。

“你救的人也比我们谁都多。小何,求求你,快到头了,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该用的地方。”他揉着何莫修的肩膀,几近恳求。

那只扭曲残破的手让何莫修点点头。

“保证?”

“保证。”何莫修脸上掠过一丝讥诮的表情,他并不保证。

沽宁日军司令部。

这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宇多田冲着话筒在叫嚷,伊达抓着马鞭进来,“骑兵队人太少,无法控制骚乱,而且……”

长谷川气极反笑,“而且他们自己也是广岛人。”

伊达点头,“滞留本城的还有几个大队等待登船的残兵,他们现在不顾一切地想要登船,成了最大的骚乱之源。”

“他们不知道港口已经被美军潜艇封锁吗?一启航就成了活靶子?”

“知道,所以骚乱。”

宇多田扔下电话,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有一个高层军官向广岛拨了电话,我要知道是哪个浑蛋!”

“所有的高层军官都在这里。”伊达说。

长谷川讥诮地看着宇多田,“宇多田君,现在要指挥军队只需要编造一个谣言,我们是一只被谣言指挥的军队。”他已经意识到完全失控的局势了,讥诮嘲讽都意味着放弃。

宇多田气恼地看着他,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城外,华盛顿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雨已经停了,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是攻击的好时候。

“时候到了。”他拿着冲锋枪走向他的部队。

他被龙文章拦住,“这次我得参战,你不能再把我搁后边护着。”龙文章全副武装,脸上要多迫切有多迫切。

华盛顿吴微笑,“此战必胜,你不参战我都要逼你参战。”

龙文章并不计较他话里的意思,振作地摘下了枪。

新一轮攻击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