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

四道风一行潜伏在山脊上。山下是一条公路,公路上是两队相向行走的日军,一队是上战场,一队是刚从战场上撤下。上战场的都是一脸做炮灰的神情,下战场的则都是伤兵和尸体。那已经不是在作战而是挣扎了,明显到高昕都看得出来。

“他们败了,这是想撤到沽宁上船,好逃出中国。”赵老大说。

四道风快意地看着,“逃不了的,我跟老天爷这么说。”他狠狠拍了龙文章一下,“龙长官,你军还是蛮不错的!”

龙文章只是恨恨地看着公路旁的村庄,“还在烧,还在抢。我开一枪好吗?他们顾不了我们。”

赵老大犹豫一下,“找个最该死的。”

一个日军拎着箱笼从一间燃烧的民宅里出来,他立刻成为龙文章选择的目标,一声枪响,那日军一头栽倒。

似乎回应一样,从近处的山峦到远处的山峦也响起了各种各样的枪声,日军的死伤不断增多,却无心追赶,只对枪声响处胡乱开枪。

四道风看着赵老大乐了,“是你们的人吗?”

赵老大纠正道:“是咱们的人。走吧,跑到这里不是为了捞几响冷枪。”

四道风也想起该干的事情,一队人从山脊上撤走。

日军在无处不在的枪声中已经无心抵抗,一个军官发了声命令,撤退和前进的行列都加快了运行速度,那已经是不折不扣的逃跑。

天完全黑了。夜晚的公路空寂下来,龙文章毛了胆子从山上下来,他站在公路上,有点挑衅地看着他的队友,“看看,没事。”那几个人责备地看着他。

“本来就是中国的路,就该中国人走。”

赵老大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这种鲁莽的勇敢……”

“我是军人哪。中国的路被鬼子踩着,我自个走在山上……刚才你们都看见了,胜利了,胜利了不是吗?”他说得自己都有些哽咽,于是四道风几个也不吭不哈地陪他踏上了路面。“被你一说,这味道真好。”四道风说。

赵老大叹口气让步,“就走一里地。”

他们刚开步,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喇叭又像唢呐,吹着一个简单的节奏。

四道风愣住,“达达滴?”

“趴下!”久在乡间游击的赵老大算是经验丰富。他们刚刚趴下,前边的一段路面在眼前被炸掀了起来,泥土沙石打在四道风他们脸上身上,那个达达滴的节奏响得更为急促,人影和脚步纷沓,他们已经被人数不明的武装者包围。

赵老大爬起来,“自己人!我们是老唐的人!”

黑暗里一个声音说:“我们才是老唐的人!”

“胡说!老子是沽宁的四道风!”

“四道风我们也认识。”

“我可不认识你。”

说话的人从黑暗里走出来,那活脱又一个四道风,掂着双枪,一脸的杀气腾腾和倔强。四道风看着他们,他确实不认识。

“你这小浑蛋,看闹我这身土!”赵老大气得不行。

龙文章轻声对四道风说:“是海螃蟹,炸雷。”

四道风终于想起来,四年前大荷村的血战,有一个叫海螃蟹的家伙拒绝了他,他要自己成立一支叫炸雷的游击队。

现在的海螃蟹已经十足一个战场老手,举手投足都是历经生死带来的成熟,这个战场老手现在正跟赵老大暴跳如雷,“还跟我嚷?你也算老同志了,还会不会打仗?明摆是中国人偏走大道,白瞎我十斤炸药!”

“胡喷!你哪来十斤炸药!”

“天上掉下来的行不行?捡个大炸弹,也不知道哪国的。”

龙文章有些讪讪,因为是他死活要走大路的。高昕安慰着他,“胜利了,中国人当然走大路,我支持你。”龙文章感激地摇摇头,但绝非不难受,对穷了七年的龙文章来说,十斤炸药也是个了不得的天文数字。

海螃蟹看着赵老大,“你们去哪?”

赵老大苦笑,“去找国字头的人。”

海螃蟹撇撇嘴,盯着四道风一行寥寥几人问:“老唐呢?”

赵老大顿时就哽在那里,“她、她……她……”

四道风说:“她去码人去了!码多多的人!比你们的人多得多!然后、然后我们要一场大战,吃下沽宁!”

海螃蟹问:“她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已经好了。”赵老大说。

“好啦,我现在告你们往哪儿走。要去找穿洋皮的家伙不是吗?那边走,出了山就是了,正跟鬼子磨洋工呢……”

“穿洋皮的家伙?”

“国字头呀!我见过啦!阔得像大少爷,衣服倒舍不得费布,屁股紧绷绷地露在外边,手里拿的枪不枪炮不炮!见你面先比着,嘴里也不知喊些什么,能听明白一句,哪部分的。”

赵老大苦笑,“这句口头禅千年不变。”

“我说中国人,八路。顺便说一声,听说咱们打得最好的那拨人叫八路,我的炸雷已经改叫八路了。这可好了,当时差点搂火,给扣起来了。”

“扣起来了?”邮差一脸惊讶。

海螃蟹委屈地一拍大腿,“连顿饭都不管。先问是不是汉奸,我说放屁;后问是不是共党,我说那是;最后说你们算屁的八路,就被赶出来了。老赵,你说我算不算八路?”

赵老大安抚地说:“你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可暂时还不是八路。”

四道风忍不住插嘴,“对,我们这样猛打狠打的才叫八路,你们炸公路的不算。”

龙文章也不甘寂寞地说:“千军万马的征战中顾不得你这些个人情绪,真正的大部队就是这样。”

海螃蟹怪眼圆睁地噎住。赵老大好好一句安慰的话被他俩解释成这样,他只好对海螃蟹又拍又打地安抚,“我们这就得走了,你怎么办?”

“我立马带大伙去投八路,看你们叫不叫我八路!”海螃蟹不服气地说,他带着他的队伍转身离去。

“我也立马去投八路……”赵老大眼疾手快地把四道风的嘴给掩住了,身后的尘土飞扬中,海螃蟹已经怒发冲冠。他回头瞪了四道风一眼,继续他们的行进。公路上的喧嚣渐渐也只剩一团蒙蒙眬眬的余尘。

2

山脉在此处已经终结,四道风几个匍匐在地看着眼前陡然展开的平野,平野上除了偶尔炸起的炮弹烟尘,根本看不见一丝人的活气。

赵老大心里放下块石头似的吁了口气,“走吧,照那个方向就没错啦……龙文章?”

草丛的另一端传来一阵絮动,龙文章有些慌乱的声音从那里传来,“你们先走……我小便。”

邮差笑,“你还小便?都当你不食人间烟火呢。”

“马上就来!”

赵老大摇摇头,领着几个人走开。

暮色昏黄,几个人拨拂着茂密的草丛前进,身后传来絮絮的脚步声,“我回来了。”龙文章喊了一声。

押尾的是四道风,龙文章跟上去,“我说个事,见了国军你别嚷嚷什么共党。”

“可我就是共党。”四道风连头都懒得回。

“你压根儿不是共党,你这共党跟炸雷那八路一样,都自封的。”

“那我还是。”

“求你了四爷,为了欧阳别再大嘴巴。”一向道理大过天的龙文章说话的声音居然有些怯怯。四道风有些恼火,又觉得蹊跷,终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暮色下他吓得跳开了一步,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赵老大几个枪上膛刀出鞘地转过了身,瞬间便把四下的荒野扫视了一遍,可什么异动也没有。

“怎么啦?”

龙文章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他只是……觉得我……有点怪。”

人们终于注意到龙文章,他已经换上了整套守备团时代的上尉制服,衣裳早旧了,但浆洗得干净,整套的军衔和肩章端端正正地配在他的旧军装上。

龙文章挑衅地瞪着所有人,“没什么。我把它留下来了,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好笑?我管不着,这是我该穿的衣服,是我的心愿。我是国军的一员,我的同袍都和鬼子拼死了,现在我把他们等了回来……你们不会了解,可就是这样。”

四道风挠挠头,“你……”

“你管不着。”龙文章警惕地说。

赵老大看着,“真好看。”

四道风咧咧嘴,“对了,真他妈的好看。”

龙文章忽然有种一拳打空的失落,他惊讶地瞪着他的队友。

“不止是好看,旧了,可是真……”高昕正想着词,唐真接道,“帅气。”

高昕笑了笑,“对,帅气,龙上尉总是那么风流倜傥。”

邮差也说:“让我想起一群我们尊敬的人,别以为共党就不记得他们。”

龙文章还在那里愣着,心里涌出来阵阵的酸楚和感动,“谢谢,谢谢,谢谢。”龙文章开始用袖子抹自己的眼睛,这一抹就不可收拾,“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怎么啦,这些天……这些天……”

四道风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死乌鸦废话了,咱们是怎么炼出来的交情?这么帅的衣服哪天也搞一身给我穿穿?”

“那当然!当然当然!这里所有人,还有欧阳还有六品,还有小何!我给你们每人都搞一身,你们绝对当得起这个荣耀!只要你们瞧得起,只要你们愿意……”

赵老大吓了一跳,“我就算了!我受之有愧……”

忽然草丛里传来枪机的一声轻响,几人转过身来。草丛里悄没声地站起许多人,钢盔锃亮,卡其布的美式军装正像海螃蟹形容的一样,下摆吊到腰上,手上端着四道风他们见所未见的汤姆森冲锋枪和M1卡宾枪,那是被海螃蟹形容为枪不像枪炮不像炮的家伙。对方满怀敌意,这是一件很确切的事情,他们被包围了。

以龙文章为首的四道风几个被推搡踢打着押了过来,一九三七年的国民党制服在一九四五年的美式装备前实在如同异类,龙文章也就此成为所有国民党士兵的取笑对象。

“哥们来瞧来看!这块有个披了破布的家伙自称是咱们上头!”

“他干吗不留条前清国的辫子?”

“哥们,你到底有没有辫子?亮出来瞧瞧咱赏你块美国饼干!”

龙文章的帽子被人抢掉了,他狂怒地扑过去,被人一枪托砸了回来。另一个兵的手也摸上了高昕的脸,四道风一脚把那家伙踢翻了,他立刻被十几支枪指住。龙文章使劲拦在四道风之前,“我是你们的弟兄!是你们的同袍!在这里孤军奋战,想你们盼你们,两千多个昼夜!”

一士兵讥笑道:“跟我们称兄道弟?你吃过军粮吗?会操队列吗?”

“当然会!”

“操给我们瞧瞧!操好了就信你们!”

龙文章看着眼前这帮粗野而充满优越感的家伙,他觉得莫大的污辱,但仍站好了一个立正的姿势。

那士兵接着戏嘲,“先行个礼瞧瞧,最近扮国军来骗吃喝的家伙越来越多啦。”

“我自三六年就提升上尉,军官不能先行向士兵致礼……”

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龙文章看看被枪逼着的四道风几个,他强忍怒火敬礼。

一片哄笑,口令也喊乱了套。

“趴下!”

“学个匍匐!”

“屁股撅这么高?你师娘教出来的?”

“打个滚儿!”

“知道丘八大爷怎么撒尿吗?学一个!”

龙文章麻木地做着,对那些条例里没有的动作就只好置若罔闻,他被人踢着打着,在人丛里翻滚,直到两滴热乎乎的水滴落在他的手上。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有人呼喝了一声英语的口令,闹得正欢的浑蛋们齐齐敬礼。

龙文章略为抬起了头,看见一双锃亮的皮靴,再往上是一套质地优良的毛哔叽校官服装,再往上,一张丑陋瘦削的脸正看着他,一条刀痕横向地扭曲了那张脸,显然是出自某柄日本军刀的杰作。

那名校官根本没去理睬他的部下,只是死死盯着龙文章,一张脸看不出表情,龙文章甚至不能确定落在自己手上的东西是不是眼泪。

一士兵上前两步,“团座,他是俘虏……”

军官置若罔闻,慢慢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向龙文章。

龙文章没动。

那军官终于开口,“龙乌鸦,我天天都想你,你这死乌鸦。”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是出自那张丑怪的脸,龙文章忽然很想哭,但他真想不起这人是谁。

军官拉掉了另一只手上精制的皮手套,于是龙文章看见那只手,四只手指都齐齐被一刀削去了,他终于想起一个自己也从未忘却的人。

“华盛顿吴!”他一跃而起抱住了这个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以致把华盛顿吴撞倒在地,一个三七年的守备团上尉和一个四五年的国民党美装部队团长滚倒在尘埃之中,两人使尽了全身力气捶击和拍打,欢笑和哭泣。千言万语,尽在此中。

人们静静看着,刚才的肇事者都成了傻子。

3

帐篷林立,两个哨兵站在华盛顿吴的帐篷外边,刚才整龙文章整得最狠的几个兵也戳在外边,他们都犯着嘀咕,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一名副官从帐篷里出来,冲他们努了努嘴,示意进去。

“指条活路,马副官。”一士兵说。

副官道:“算你们倒霉,那家伙跟团座是生死的交情,连团座开的第一枪都是他教的。”正要进帐的士兵你推我搡,又挤成了一团。

帐篷里,华盛顿吴的手放在桌上,手套已经戴上,但前边一截全是空的。

两个人都呆呆看着那只手,那是一个共同的记忆。

“我说了,把我的血肉埋在沽宁,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现在我回来了。”

“我偷偷去过埋你手指的地方。好多次想一走了之,可我想蒋司令在这儿,我兄弟的血肉在这儿,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不看见这手我就认不出你,你变得太多。”

“我说了,亏欠一人自断一指,丢失一人自断一指。我把守备团的弟兄都带出了包围,没死一人。后来重庆西南一指,咱们的后娘团编进了第一批换美装的部队,飞越驼峰去换装,好些弟兄冻死了,没死的就穿上了这身。”他苦笑着看看自己。

龙文章笑,“绝对头牌?”

“中央军直系,头批美装师。在这里我是老大,我的兵就是我的弟兄,打仗我冲头里,所以重庆一直看重。”他的脸色忽然阴郁下来,因为那些肇事的士兵正列了队进来。“交你处置。”华盛顿吴背转了身子。

领头的兵把龙文章的枪递了过来。龙文章看看那士兵,“什么意思?给你一枪?”

那兵不说话,只是撕开了衣服,他身上已经有了几处伤痕,龙文章拿起自己的枪,静静地看着,“转过去,我不想在鬼子打出来的痕上再添一个。”那兵毫不犹豫地转身,他们属于那种人——粗野,但不惧死。龙文章笑着一脚轻踢在他屁股上,“滚吧,老子穷惯了,舍不得为不是鬼子的人浪费子弹。”

士兵们哄笑,紧悬的心放了下来。

一士兵道:“龙老大,团座总念叨你,他说这地方你才是老大。我们说哪有比团座还牛的人,今儿一瞧,真是天生老大!”

龙文章讶然地看看他的朋友,华盛顿吴正笑着。

“留你狗命,多杀鬼子。出去吧,我要和你们团座说话。”

那些兵欢天喜地地去了,龙文章看着他的朋友,“华盛顿,你……”

“这里还是守备团,他们还是你的人马,可我现在不叫华盛顿吴了,叫吴盛华。”

“我可喜欢你叫华盛顿。”

华盛顿吴苦笑,“年少轻狂罢了,我不能像华盛顿那样改变一个国家。”

这种感慨让龙文章沉默了少顷,然后他想起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你们来这里干吗?收复沽宁吗?”

“那是次要任务。我们是要占领沽宁附近的一个机场,那里的自杀式飞机已经给我方造成很大损失,可遇上了鬼子拼死狙击,现在是骑虎难下……”

龙文章忽然哈哈大笑,以致华盛顿愠怒地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笑?我是带兵无方,何不换你试试?”

“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们不动辄轰人,又舍得扔下重装备,现在早到了机场——任哪支叫化子游击队都知道七八条绕开鬼子的小道!”

华盛顿吴饶有兴趣地看着龙文章,龙文章索性把此行目的一二三讲了开来。

另一个帐篷里,高昕趴在铺上看着帐外那些国民党士兵的影子,华盛顿吴显然已尽了最大限度优待他们,这帐篷里只有她和唐真两人居住。

“小真,你觉得真要胜利了吗?他们人那么多,武器那么好,今天咱们也看见了,他们打得鬼子还不了手。”

唐真看着帐篷顶不语。

“胜利了你做什么?你家里都没人了。”

唐真继续沉默。

“跟我们一起好吗?你也会喜欢上谁的,你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多好,原来的世界是黑白的,没声的,一下成了彩色的,很多东西很多事,跟你说很多想不到的话。”

唐真仍然干瞪着眼,高昕的碎话让她想起很多。

“我出去好了,我总忍不住说话,又惹你烦。”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出去。

唐真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抚摩着放在床头的机枪。

高昕向着四道风和沙观止的帐篷走去。

四道风正小心地给沙观止洗脚,以便换上部队提供的伤药和绷带,他看着伤口挠着头,“怎么伤口还没长好?”

“老不死的家伙,伤口自然是不好长,你当是你吗?”

四道风讪笑,“我就是瞧着心痛。”

沙观止一脚踢了过去,“谁又要你心痛?”

四道风挨了那一脚,也不做声,一声不吭地开始包扎。

帐篷外那俏生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分神碰到沙观止的伤口,沙观止吸口凉气,“你干吗不滚出去?”

高昕在外边喊:“你不要出来,我只是看你们睡没睡。”

“睡了。”沙观止说。

“没有!”四道风说。

“那我能不能进来?”

“不能!”“进来。”

高昕进来,沙观止气得想往铺上倒,结果却把自己的脚碰痛,他又踢了四道风一脚。只是那一脚对四道风无关痛痒,甚至不妨碍他向高昕微笑,“我也想去找你。”

高昕吐了吐舌头,“你把叔叔弄痛了。”她拿过四道风手上的药给沙观止包扎,动作自然比四道风轻柔得多,沙观止愣了一会儿,再没说什么。

包扎好伤口,高昕又给沙观止收拾床铺,四道风笨手笨脚地帮着沙观止慢慢躺倒,那支大号左轮甚是碍事,高昕伸手想给他拿下来,沙观止触电一样一把摁住,但又看了高昕一眼,终于放开,高昕帮他把枪放在枕头下边。

“放在这里了,叔叔。”

沙观止闷闷地点点头,翻了身把脊背冲着俩人。

“您要拿这样大的枪打小四?”

“滚开。”

四道风轻轻拉了高昕一把,两人悄悄地想要出去。

“你不准出去。”

“您刚才还让我滚出去。”四道风翻翻眼。

“那是刚才。”

四道风无奈地看看高昕,高昕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在四道风的铺上坐下,她拍了拍枕头,四道风乐了,乖乖躺下,高昕很自然地靠在他身上。

“没羞没臊的狗男女。”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转眼就要被叔叔打死的人。”

“我该现在就杀了你。”

“我才不会奇怪呢。”

“我会奇怪的。”高昕说。

沙观止噎了噎,“这种快意恩仇的大事,你小女人又懂什么?”

高昕说:“叔叔不乐意看见我,因为叔叔也觉得我跟小四一块儿会很幸福,叔叔怕看多了就会把那支大枪扔了。”

沙观止愣了一会儿,尽全力哼了一声。

四道风对高昕做了个鬼脸,微笑。高昕接着道:“我是不懂什么快意恩仇的大事啦,就是在那里待着,觉得好像真的要胜利了,又不敢相信这样就胜利了,就想跟小四一块儿待着,”她顿了顿,“叔叔您想过打完仗怎么过吗?”

“杀了他……”

“叔叔您想过这样吗?我和小四,我们俩干活侍奉你们二老,您和我爸,你们可以一块儿喝喝茶,下下棋,我们回来可以陪你们……肯定还有个小小孩,叔叔您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沙观止愣着,那是种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生活,他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直到忍不住脱口而出:“女孩。”

他做贼心虚地转头看看,他想的时间太长太久,而那两个年轻人鼻息平稳,在一天的劳累后早已安详地睡着了。

4

晨雾茫茫,装备精良的美装军人在空地上列队,赵老大几个一早已经在那里了。

龙文章拉着四道风和高昕过来,沙观止形影不离地跟着。

赵老大看着龙文章,他胡子刮了,头发也剃了,一套崭新的尉官服套在身上,说不尽的春风满面与风流倜傥,唯一搞怪的是他背后的两支长枪,一支崭新的卡宾,一支是被何莫修改装过的破烂三八枪。

“我是不是……怪兮兮的?”龙文章有些赧然。

“很好看呀,”赵老大看看那两支枪,“你也玩双枪啦?”

“我忘不了你们,也忘不了他们,我当然不会扔掉小何帮我改的枪……它毙掉的鬼子可比这里哪支枪都多。”

赵老大笑笑,突然想起正事,他看看空地上的军人,问:“这是去救欧阳的人?”

龙文章点点头,“小吴为这事调动了全团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是多少?”

“一千多号吧。”

“一千多?!”四道风吓了一跳。

龙文章笑得有些骄傲,“大军作战就是拔山填海,这只算是小规模的袭击。”

赵老大犹豫地问:“他有没有问……比如说,关于共党?”

“没有!没有!比顺利还顺利!他只想光复沽宁!那是我辈的血誓!”

他那样开朗,以至赵老大为自己的谨慎有些赧然。

华盛顿吴拿着冲锋枪挂着手榴弹,在几个军官护卫下大踏步过来,他精神抖擞地看着眼前的队列,“弟兄们好!文章你过来!”

龙文章过去。

“这是龙文章!你们该听我说过这个名字!他在沦陷区孤身奋战了整整七年!”

龙文章小声地说:“不是孤身。”

华盛顿吴拍拍他,“现在他回来了!他会带我们绕过鬼子的战线,摧毁那个该死的机场!我说过,这个团是他和我共有的!在这里我是团座,他是我的兄长!——你们要听他的!可以不听我的,但一定要听他的!因为……因为他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七年!我们甚至活不了一天!”

对着那些粗鲁但绝不缺乏决心的军人,龙文章突然羞涩忸怩得像个孩子。

5

破烂的零式飞机在跑道上降落,今天只有一架归来。

鸟山从飞机上跳下来,硝烟与血污把他搞得如同活鬼,他冲着跑道边候着的救护车挥着手,“不需要,用不上!今天非常成功,他们全都成功地玉碎了!”他举手投足都有神经失常的征候。

宇多田追着他,“鸟山队长,我们已经没有飞机,也没有飞行员了!”

“破烂飞机和破烂飞行员我们有的是!一个电话就能调过来!我要说,这是帝国最伟大的发明!”

在他身后,黑漆漆的五百公斤航空炸弹正被运进弹药库。这炸弹加上一架破烂飞机和菜鸟飞行员,就是他所谓的伟大发明。

长谷川向刑房走去,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伊达匆匆过来,“我军在潮安损失惨重,公路沿线的抵抗组织也越闹越凶了,又有两艘运兵船在离开沽宁后被击沉……”

“恭喜伊达君,很快你就可以驾驶菊一号和敌军一决雌雄了。”

伊达迅速振作起来,“是的,我已经盼了很多年。”

长谷川默默地读出一个“蠢货”的唇形。

“您又要去见那个共产党吗?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了。”

“是私人的恩怨。你想和四道风比剑,而我要看到他屈服,你懂吗?”

“我明白。”

长谷川点点头,继续走向刑房。

刑房现在像个急救间,刑台的位置现在放着手术床。欧阳几乎被绷带缠满了,露在被单外的手指几近残废。军医正给他换一个输液瓶,长谷川进来,“他醒着吗?”

军医翻开欧阳的眼睫,看见了无知觉的瞳孔,“我不知道,这个怪物似乎在昏迷中都能控制自己。”

“那么……他活着吗?”

“是的,他活着,可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活。”

“什么意思?”

“我们的刑罚,大面积烧伤,内脏相当程度的损坏。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可以后的生活对他来说只剩下痛苦。”

长谷川满意地微笑,他凑近欧阳,仔细端详着那张安详的脸,在他耳边说话,第一次,他和欧阳说日语:“我不让您死,让您活着。我正在想象您和您的妻女劫后重逢,您和您的妻子做爱,在拥抱中您的皮肤裂开,您的内脏像落叶一样散开,您甚至丧失了男人应有的功能,没关系,您不在乎您的肉体。您想抱您的女儿,可您的手对她是恶鬼的爪子,对您是没有知觉的枯枝。是的,我毁了你,我真的毁了你。”

他仔细看着欧阳,那张脸仍是那样安详,长谷川转身离开。

在长谷川和军医离开之后,欧阳倏然睁开了他的眼睛,清醒而痛苦。

天已经黑了,月光清澈,欧阳躺在床上,周围都是冰冷的金属和刑具,他所有的力气甚至不够转动自己的脖颈。他看着皎洁的月光,耳边回响着一个声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在低低地哼唱着摇篮曲,间夹着一个孩子咿咿呀呀的语音。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眶,在泪水中,月亮上的蚀影也依稀成了一位母亲抱着一个孩子,那一个依稀相似的剪影成了欧阳今夜的全部寄托。

同样皎洁的月光下,几个日军正在挖坑,他们把一个被捆绑的人埋了进去。

山野上,钢盔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华盛顿吴和他的士兵穿行在山道上,大皮靴和正规军过多的负重都不太适合这难辨的山道,不断有人摔倒。

四道风看着这支从没敢想象过的庞大队伍,他焦灼地看看身边的高昕和沙观止,“太慢了!”

高昕说:“你快去吧,我照顾叔叔。”

“照顾好叔叔!”他看了高昕一眼,径直追上队首的龙文章,“能不能再快点?”

龙文章耸耸肩,“你也看见了,又不能亮火把。”

“你知道咱们在赶什么吧?”

龙文章再没说什么,擦了擦汗,他开始奔跑。

这支队伍被拉得更长了,从这一座山到那一座山,传令声单调地在队列中回响:“扔掉东西!扔掉所有打鬼子用不上的东西!”

高昕和沙观止很快就被甩到了最后,沙观止仍不服老地赶了两步,几欲跌倒,高昕一把扶住,笑,“叔叔,我都赶不上您了。”

沙观止看着这已经与侄子绑在一起的女孩,眼神终于温柔下来,“别让男人跑太远。我媳妇年轻时放我跑路,回来就成了漂不白的黑道。”

高昕不语,她微笑着看着四道风奔跑的背影,她有绝对的信心。

天,终于亮了。

机场边,廖金头阿谀地叫着隔壁笼子里的何莫修,“何少爷?何大爷?何老爷?”

何莫修没理他,他正看着晨光下的机场,又有一批破烂飞机和破烂飞行员来到了。这批飞机比上一批更加破烂,以至于飞机一着地,地勤就拿着灭火器冲上去,给其中一架着火的引擎灭火。

鸟山又在对着新炮灰们嚷嚷,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

何莫修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无动于衷了,他嘴里漠然地数着数:“十、九、八、七,噼里啪啦。”

真如他所说,鸟山噼里啪啦地开始他的车轮耳光。

“六、五、四,阴脸子白眼狼路过。”

长谷川阴着脸从跑道边走过,目标向着欧阳所在的刑房。

“三、二、一,轰轰隆隆。”

何莫修听了会儿,忽然间热泪盈眶,“又近一些啦,六品你听见了吗?”

他叫的六品已经不在了,原来锁六品的地方只有一堆空空的铁链。

长谷川踏上刑房的台阶,他的眼神偏执而狂热,给欧阳带来更多的痛苦似乎已成为他的宿命。

欧阳睁着眼睛躺着,长谷川进来,并把一张微笑的脸凑了过来,“早上好,真高兴您睁着眼睛。”

“早上好,您一定没少来看我。”

“当然,我一直想着您,我很关心您的身体,您知道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吗?”他目光闪烁,想从欧阳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异样的痕迹。

“不外乎没死而已。”

长谷川笑了,“欧阳先生今天真是温柔多了。”

“不要失望,我正攒足力气要给您一点惊喜。”

“我倒为您准备了一点惊喜。”

“哦,您的热情不小心烧秃了您的头。”

长谷川挠了挠自己半谢的头顶,“哈哈,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欧阳先生不想出去走走吗?”

“想极了,真是想得要命。”

长谷川做了个手势,几个日军过来把那架活动的手术床推到了外面。

欧阳躺在床上,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长谷川在一边跟着,指手画脚,口若悬河,竭力扮演一个在心理上占压倒优势的人物,“您听到了来自远方的炮声了吗?是你们的人,或者说是你们的敌人,国民党的军队要来了,我不知道对您这样狂热的共产主义者来说,这是件好事抑或坏事。”

“好事。”

“您喜欢短暂吗?像飞蛾扑火一样?”

“我喜欢永恒啊,就算短也短不过你们占领这块土地的妄想。”

长谷川忽然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巴掌,“好,看来您认为自己赢定了,其实就算我们走了,你们的理想也好像在这块土地上不曾存在过一样。”

欧阳叹口气,“说老实话,这确实是不劳俗称小鬼子的人操心。”

“好吧好吧,其实我是个很细腻的人,昨天想到即将离开这块土地,就忍不住想留下点纪念。”

“您真的觉得自己还能离开?”

长谷川耸耸肩,“谁知道呢?您不想知道我留下些什么?”

“给个提示。”

“我喜欢你这样生机盎然的人,既然这场战争是为了这片土地,我把生命种进土地。”

“小何还是六品?”欧阳看上去忽然有些伤感。

长谷川笑嘻嘻地做了个手势,日军将手术床转个向,又将床头抬高。

欧阳静静地看着跑道那边露在地上的一颗头颅,那是六品,他的脸肿胀得吓人,已经奄奄一息。

欧阳回头看着长谷川,“您觉得这样会让我痛苦?”

“往您的伤口上不断撒盐,让您的痛苦永远新鲜。”长谷川满意地看着欧阳脸上颤动的肌肉。

“是的,您做得不坏。”他又看看六品,那张脸已经灰败得吓人,“你想要什么?四道风的行踪?”

“我已经不指望从您这得到什么了,杀死四道风又怎么样呢?这种人杀不光的,我只恨您,您是他的大脑,您让他这昙花一现的狂徒和我对抗了八年。现在我把这个脑挖了出来,用针刺,用火烤,这样我得到了你们两个人的痛苦。”

“明白了。您是个真正的毒疮,既然被弄破了,就要拼命地挤出毒汁。”欧阳已经不再看他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六品。

“也许我们真要败了,可您的地狱没有穷尽,从一层掉下一层,绝对不止十八层。”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长谷川微笑,“有什么关系呢?既然这可以让您难受。”

他摊摊手,日军打开了铐在床上的镣铐,他们把床竖了起来,让欧阳站在地上。欧阳的脚一触地便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他竭力站稳了。

长谷川示意旁边的日军不要扶,他很有兴趣观赏这种痛苦。

欧阳克服了第一阵天旋地转,他开始一寸寸向六品挪动。那区区的二十几米对欧阳来说也许成了一生中最长的路程。遍布身躯的伤口也不知哪处破了,欧阳每次接地就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他蹒跚着向六品走去。

6

华盛顿吴的士兵已经越过山脊,机场顿时在眼前一展无遗。

四道风跑在第一个,紧随他之后的龙文章猛地跪倒在地上,他背着两支枪,已经喘得气都接不上来。龙文章犹豫一下,他扔掉了那支新拿到的卡宾枪,他爬起来,继续向机场的方向跑去。

欧阳将将接近六品身边,筋疲力尽地跪了下来。他用那双重伤的手帮六品抚开脸上的落叶,然后撑在地上支住同样残破的身体,他将脸贴在六品的额头上,“活下去,我也会活下去。”他不知道六品是否听见,但觉得那张肿胀的脸上依稀露出一丝笑容。

“长谷川君!长谷川君!”伊达用一种绝不适合他身份和仪表的惊怖腔调大叫着,向这边飞跑过来,他几乎撞到了长谷川身上,那表情如见了活鬼,“长谷川君,在广岛……”

长谷川意识到什么,他伸手止住伊达,又冲着周围的士兵,指指远处,“离开!”

伊达也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他看着欧阳,欧阳仍跪在地上,贴着六品的头纹丝不动,像凝在一起的雕像。

“说吧,他不懂日语。”

伊达说:“广岛被轰炸了!”

“东京都天天在被轰炸!”

“不是那种轰炸!只扔下了一颗炸弹!它爆炸时像太阳一样!一颗就抹平了整座城市!广岛已经不存在了!”

长谷川讶异地瞪着伊达,直到确定伊达并没发疯,“是你的高层朋友告诉你的?”

“是的,我们的士兵多半来自广岛!”

“封锁消息。”

“可是……”

“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宇多田,你还想活着离开中国吗?”

伊达茫然地点了点头。长谷川开始向退到远处的部下挥手,“把他带走!”他看一眼六品,“杀死这个人!”

日军手忙脚乱地把欧阳架上手术床,一个日军拔刀走向六品。

机场边的山野上,四道风猛地扑在地上,龙文章紧接其后,其他的人还没有跟上来,龙文章用他的步枪瞄准镜向机场远眺,镜头在喘息中剧烈地颤动。

“开枪!开枪!”四道风看着机场上拔刀的日军冲龙文章焦急地喊。

“现在开枪会贻误战机!”龙文章焦躁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大队人马还未就位。他的手指在扳机上抖动着,瞄准镜里的日军已经用刀对准了六品的头颅。

“你是丘八还是我兄弟?!”

“我是军人!”他嚷了一声,开枪,枪声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极为突兀。

那名持刀的日军一头栽倒,长谷川指着欧阳,惊惧地冲手下喊:“把他送回去。”

几名日军推着手术床向刑房狂奔,他紧随其后。伊达掏枪,他忽然瞪大了眼睛,那支星夜奔袭的美装部队拉成一条散兵线,终于在山脊上出现。

“警报!”他向一个方向跑了两步,又转向他那辆坦克跑去。

华盛顿吴的士兵开始开火,他们的自动火器比日军强劲得多,但匆促就战,又没有重武器支援,于是正像龙文章担心的一样,先机尽失。

几个士兵就在龙文章身边被日军的高炮扫倒。华盛顿吴恼火地大叫:“谁先开的枪?!”龙文章只是看他一眼,一枪把日军的炮手从高炮上撂了下来。

何莫修神情炽热地望着枪声来处,日军在周围狼奔豕突,连几个看守牢笼的日军也忙着去应付攻击。

廖金头开始竭尽全力地嚷嚷:“国军万岁!打倒日本鬼子!”何莫修猛然回头瞪着他,“你又换了身皮?”

一声爆炸,一名日军被炸得撞在牢笼上又撞开,何莫修从牢笼里伸手去够他的枪。廖金头忽然意识到何莫修要做什么,他大叫起来:“太君!太君救命!他要杀我!他要逃跑!”可何莫修始终够不到那支枪,他只是把那家伙的刀够了过来,仅凭这柄刀他绝伤不到廖金头的毫毛,他也没有四道风那样的飞刀本事。廖金头擦了擦额上的汗,坐下,甚至恬不知耻地笑了笑。

笼里铺了许多稻草,何莫修坐下,用刀刃将阳光聚射到稻草上。廖金头莫明其妙地看着。

日军手忙脚乱地把欧阳推进了刑房。长谷川缩在门边,观望着山野与机场上的激战,在真正战斗的时候他绝对是缺乏勇气的,他惊恐地嚷嚷着:“升空!让所有的飞机升空作战!”

一排机枪弹把这间木屋洞穿,长谷川缩了一下,他发现这孤立一隅的地方并不安全。“我去指挥他们升空!”他留句场面话就逃之夭夭了,几个日军以这房屋为掩体,向从山上漫下来的国民党士兵射击。

欧阳在床上挣动,一发子弹从窗外射进,危险地在屋里弹射,最后贴着他的身子把床洞穿。欧阳从床上摔了下来,他用胳膊支起了身子,衣服里浸出的血在地上浸出了一个印痕。他紧张地打量着这间刑室,在中间寻找一些可以利用的东西。

华盛顿吴的士兵已接近铁丝网的边沿。一个士兵踩响了地雷,另一个又扑上来。第一个冲到铁丝网边的士兵抽出了背上的砍刀猛力挥砍,金属与引擎的巨响中,伊达的坦克喷吐着烟气从跑道上驶过,机枪与火炮交射,那个挥刀的士兵倒在铁丝网上。

国民党土兵用绰号巴祖卡的火箭筒开火,铁丝网把火箭弹过早地引爆了,那反而提醒了那辆坦克,它远远退到火箭筒的射程之外,反正那照样在它的火炮和机枪射程之内,而且铁丝网边的敌军一无遮蔽。

华盛顿吴眉头紧蹙,望远镜里,铁丝网边的伤亡逐渐增多,而那道铁丝网仍没能拿下来。“仗不是这么打的。”他对自己的副官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命令传达下来,铁丝网边的士兵撤向山野里的隐蔽之处,他们的第一次攻击以未果而终。华盛顿吴恼火地在空地上走着,对他的军官们大发雷霆,“现在已经先机尽失!我需要战壕、计划、巩固的阵地和重炮火力!如果可能的话,空军……”

他停住了,因为龙文章和四道风几个站在旁边,讪讪地有话要说的样子。

“什么事?”

龙文章张张嘴却没出声。四道风说:“给几个不怕死的,帮你把机场拿下来。”

“这里没有怕死的,跑了大半个中国就为打鬼子,可你凭什么说这话?”

四道风帮着华盛顿吴把望远镜扳到一个位置,对着劳工营那间孤零零的浴室说:“我们会从那里钻出来。”华盛顿吴惊讶地看向龙文章,龙文章坚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