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

四道风几个从劳工营里潜了出来,后面日军正冲进劳工营。他们跑向锅炉房,正在锅炉房的何莫修老远就把门打开了,“欧阳呢?”

“马上就来!”

他们一秒钟也耽误不起,打开地洞盖跳了进去。何莫修站在门口,看着铁丝网上还没被发现的那个破洞,欧阳还是没有出来。

六品躲在工棚后,举起一根横木向冲过来的日军砸去,然后推开欧阳,赤手空拳向日军扑了过去。

已经被日军制服的劳工又跳了起来,和日军扭成一团。欧阳从来就是个识大体的人,看六品一眼便跑开,身上的伤势让他很难快得起来,钻过铁丝网便一跤摔在地上。

何莫修飞奔过来,搀着欧阳跑。几个日军从混战的人群中挣出身子钻过铁丝网,六品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手一个把他们摁在铁丝上,枪托在他肩背上砸出闷响,六品沉默地忍耐着,他能听到手下那两个人颈骨碎裂的声音。

欧阳和何莫修向锅炉房跑去,劳工营里的日军被六品拿身子堵住了,机场上的日军却分出一队追向他们。

已经近得能看到四道风探出半截身子在锅炉房门口焦急地张望,欧阳却忽然转向,他跑向光秃秃的跑道。

“是那边!”何莫修以为欧阳晕了头。

“地道不能被发现。”欧阳说。

四道风瞪着他,在已经能听到日军的脚步声时钻回地道把口盖上。日军从锅炉房外冲过,欧阳向着跑道奔去,他想把日军引得更远。日军四面八方向这两人包抄过来,欧阳又跑了一段,体力也到了尽头,“好……好了,歇……歇会儿……”

“又破了,你的伤口。”何莫修低头打理欧阳胸口上的血迹。围拢过来的日军莫明其妙,他们从来没抓过这样的两个中国人,一个半死不活,却微笑着闭着眼睛调神养气;一个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却把十几支枪当作乌有,去关心另一个人的呼吸。

地道里,龙文章迅速打开一个长条的油纸包,里边是他的步枪,他持枪警戒着,四道风从他身边经过。“鬼子没跟进来?”

四道风一声不吭,狠狠把脑袋往洞壁上撞去,“完蛋啦!被抓啦!死定了!”

“谁?欧阳?”

“还有六品!还有何莫修!”

龙文章也急了,“他们没进来?能进来为什么不进来?”

赵老大喟然,“他们不想地道被发现,对我们对营里的劳工这都是最后的希望。”

四道风揪住沙观止的衣襟,“好好的又要杀什么人?不说出了营我把脑袋摆在你面前吗?”

“老子要杀谁就是谁,你快趁早把我做了。”沙观止不屑于解释。

四道风气得没辙,又拿头乱撞,赵老大将他拦住,“廖金头还知道什么?”

四道风得了这个提醒,一下愣了,“我从来没把那只苍蝇瞧在眼里……”

“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赵老大略为放松了些。

“所以不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他懊丧得嚷嚷起来,“我没想过他敢告密!”

赵老大刚刚放松的脸又紧张起来。

廖金头已经得到了日军的重重保护,逃过一劫的他有些垂头丧气。营里边死伤狼藉,欧阳和何莫修正被押过来,已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六品也被拖了过来。

长谷川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他眼里只有欧阳和何莫修两个,他向廖金头俯下身子,“谁是你说的共党?”

廖金头正对上欧阳的目光,慌乱地将头转开。长谷川也看出来了,只是他喜欢给人施加压力,“廖先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中国人中间,你已经没有活路。”

廖金头嗫嚅了,望向欧阳,萎靡不振的欧阳在同一时间暴喝:“六品!动手!”

刚才还不省人事的六品猛地挥倒了拖他的日军,向廖金头扑过去。欧阳也从正面扑去,廖金头心胆俱丧地滚在地上,一脚把欧阳踢开,何莫修紧接其后扑了上来,廖金头刚把他挣开,喉咙一紧,六品的手已经摁在他喉结上。

一个反应快的日军一枪托捣在六品的臂骨上,骨骼传来碎裂的声音,六品的手顿时软了。

一群日军冲过来把这几个人分开,廖金头手忙脚乱地爬开,爬到一个尽可能远的距离,他已经吓得有点错乱,“欧阳大爷!欧阳爷爷!我再也不敢说了!”

他叫的欧阳已经被他踢晕了,何莫修扑在欧阳身上,沉默地挡住殴击的枪托。

长谷川看着廖金头,“把这个人带走,不要给他水和食物,让他觉得我们会杀了他,我相信他知道很多事情。”他又看看那三个人,欧阳和六品都已晕厥,何莫修瞪着他,再也不怕被认出来。实际上何莫修已变得太多,长谷川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好好照顾他,因为……”长谷川笑了笑,“被审讯需要非常健康的身体。”

“哪一个?”一名日军问。

长谷川想了想,说:“所有这三个。他们很团结,好像是活在一起的,这好极了,他们会感受到三倍的痛苦。”

营里的劳工呆呆地看着这三个人被押走,欧阳破裂的伤口还在流血,六品一只手软软地低垂着,唯一清醒的何莫修忽然把双手高举,做出个V字形的姿势,可显然没谁懂他的意思,反而引来一声呵斥:“把手放下!打死也不能投降!”

英雄做到这个地步也有些无趣,何莫修讪讪地把手放下了。

长谷川微笑,“好像越来越有趣了。”他跟在队列的最后,好整以暇地踏着欧阳流在地上的血迹。

2

思枫发报完毕,在镜子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脸。看起来她好像不认识那张脸了,苍白,全无血色,皮肤下泛着死人一样的乌青。

她咳嗽,咳得自己坐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她终于止住的时候,就爬起来,仔仔细细擦去刚才咳在地上和电台上的血迹。

客厅里,高昕正对着孩子使劲做鬼脸,那几个月大的孩子也是当仁不让,一鼓嘴对着她使劲吹口水泡。

高昕吓了一跳,“爸爸你快来看!他病了,像金鱼一样吐泡泡!”

高三宝看了,不由苦笑,“他大概是在对你表示好感吧,毕竟你抱了他那么久。”他又非常严肃地说:“屎尿加口水,是初生孩子送给世界的三件礼物,你以后做了妈妈可要懂得珍惜。”

高昕吓了一跳,对那孩子说:“你找点别的东西来谢我行吗?”

高三宝大笑,得意之极,于是高昕知道又上一恶当,“你干吗把小可爱说得这么恶心巴巴的?爸,我觉得他妈妈不是个好妈妈。”

“哎哎,不要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可是这些天你抱他的时候都要多一些……我觉得他妈好像有点怕他。”

高三宝挠挠头,显然他也意识到这个,“只能说各家自有各家经……哎,您早。”

思枫从厅里经过,她很萎靡,走路都扶着墙。

那孩子忽然开始哭泣,思枫看着他,她并非没有爱怜,但更多的是哀伤,她轻轻碰碰孩子的手,带着强烈的距离感,“别哭了,中国军队已经占领潮安,你很快就可以回家……可你的家在哪?”

“真的假的?”高三宝又惊又喜。

“我刚联络过。”

高昕问:“那四道风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他们都快回来了……欧阳也快回来了。”

高昕乐得不行,“不哭了不哭了,你爸爸快回来了,我们吐个泡泡庆祝一下。”

孩子很不配合地哭得更加起劲,高昕终于向思枫求援,“他要妈妈。”

“是啊,他要妈妈。”思枫甚至不抬起自己的手,高昕嗔怪地看她一眼。

门响了,四道风几个闯了进来。

“胜利了?!”高昕兴奋地看着四道风。

四道风脸上掠过一丝阴沉,“收拾东西!准备撤退!鬼子要来了!”

“不是胜利了吗?”

四道风忍无可忍,“胜利!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不敢直对思枫的目光,一直逃避着,当两道目光终于相遇时,四道风颓然低下了头。

此时,伊达一马当先地从司令部里驰了出来,两卡车的日军随在后边,他们要去的地方很明显。

四道风他们并没有多少家当要打理,折回来一趟要带上的只是思枫和电台。四道风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无法宣泄突如其来的全盘落败和挫折感。沙观止的目光也随着他转来转去,像是关心又像是怕他跑了。

“沙老先生,久仰久仰。”高三宝抱了抱拳,沽宁两大耆宿多年来第一次面对。

“久仰的是份恶名,那就不必了。”

“哪里话来?沙老先生能教出这么个贤侄,又哪里会是恶人?”

沙观止有些沉默,看看高三宝,也抱了抱拳。

高三宝一脸欣慰,“沽宁之幸啊,沙老先生终于也走上这条路了。”

“我是来杀他的。”沙观止忽然很不自然地看四道风,四道风正闪进一间屋子。

思枫在收拾与电台相关的一切,虽然有气无力,但做得有条不紊,连用来译码的纸张也被打入行装。四道风进来,问:“拿这干什么?”

思枫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拿起一张纸对着灯光,四道风看见白纸上被刻下了清晰的划痕,“嫂子和他真是天生一对……”他有点说不下去,“我一定把他救出来。”

“我知道。”

四道风有些嗫嚅,高昕抱着孩子风风火火闯进来,“你们要把宝宝也带走吗?”

思枫坚决地摇头,她的果断与她的虚弱格格不入,“城外连大人都很难活下去……高小姐能照顾他吗?”

“可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啊!”

四道风愣了一下,“胡闹!”

“你是没有资格说任何人胡闹的!你们说要胜利了,让我看看胜利的样子,好吗?”

四道风挠挠头,他怕高昕软语相求的样子,“你别这样,求人有个求人样,像我,一瞪眼,爱答应不答应,爱谁谁……”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嘛。”高昕眼圈红了。

“嘿,哼,这个……嫂子你骂她吧……”

他那个说不出口的决定瞎子都看得出来,思枫靠在墙上苦笑。她示意四道风背起电台,几人匆匆离开高家。

天已经全黑了。日军的卡车在各个巷口停下,撒豆子似的撒下一批兵,这是他们为对付四道风们的巷道战而专用的撒网战术。

嘭一声,一个信号弹上天,所有人从各个方向向高家的小楼冲去。他们该入窗的走窗,该撞门的撞门,只是窗上并没有预想的玻璃,门也只是虚掩。

伊达一手摁刀,一手握枪,身先士卒地闯了进去。

几十支枪所指的是正在桌边吃晚饭的三个老人:高三宝、龙妈妈和全福。桌上清汤寡水,一人一个粗饽,高三宝其乐融融地正给孩子把尿,“小祖宗,你就尿一泡,看在我这花梨木地板的面子上尿一泡。”几人把对方当作了虚无。

伊达瞠然地站住,他挥了挥手,日军漫进了整栋房子开始搜索。

伊达还刀入鞘,在那几个人面前踱着;桌上的烛光昏黄,桌边的人儿苍老,晚餐清寒而神情平和,这一切都让善感的伊达感到一种暗流般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们在这里,你们这样也骗不到我。”

高三宝笑笑,“他们当然在这儿。他们没有一天离开过沽宁,这里是他们的家啊。年轻力壮的先生,你们真的占领过沽宁吗?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就像南柯一梦?”

伊达沉默着,他有些茫然,就眼下的局势,高三宝的话像一个古老的预言。

3

龙文章从枝丛里监视着山野下死气沉沉的公路,“没有人,连岗哨也没有。我特奇怪,这里一向是鬼子出没频繁的地方。”

赵老大说:“不奇怪,南边吃紧,鬼子的主力都上潮安垫炮灰了。”

“这就算逃出来了?”高昕问。

“是的,往北边走,往西边走,都是活路。没有鬼子,没有战争,还有好些我们的同志,拥抱、握手,热汤热饭热炕头。”他看了看被邮差和唐真扶过来的思枫,“我们需要这些,思枫同志尤其需要。”

思枫置若罔闻,看了看南向,那是机场所在的方向。

“走吧。”邮差催促着。

思枫动了动,四道风也往那个方向看着,差点没哭出来,“病鬼,我走啦。”

几人就要开拔,龙文章却坐在枝丛里,动也没动。

“龙教官,起身啦。”邮差喊。

龙文章沉闷地说:“我想往南走。”他脸上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像是担心,像是回忆,但更多是期待。

四道风看看他,“你算是懂讲义气了,我们没义气好吧?往南走大家死呀?”

“不是,诸位……”他重点看看赵老大几个,“诸位共党同志,我想问,你们对我军是什么看法?”

“国军?遭殃军啊!”四道风说。

龙文章恼火道:“我不是问你,你又不是共党!”

“是自己人。”赵老大说,“他们打鬼子,还我河山,是好样的。”

“南边在打仗,是大仗,那天我听见炮声……国军要光复了。”

四道风冷笑,“等他们光复了把病鬼放出来?你讲笑话吧?”

“不是呀!我们的力量不够,但可以去向他们求援!你们该记得我的身份!我是一个国军上尉!打了这么多年,说上校都快够了!相信我,凭我的六尺之躯,凭这支枪,凭这些年的厮杀,我一定能说动他们,也许就能有一支援军把欧阳救出来!”

人们都愣了,他说的主意是这些人想不到的,在这绝望的时候无疑是个希望。

“你怎么跟他们说?”赵老大问。

龙文章热切地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党派的成见在多少年前就该扔开了,现在是国家的耻辱,大家同仇敌忾……”

赵老大苦笑,摇摇头。

思枫喘了口气,“不要提我们是共产党,只说我们是敌占区的中国人,一直盼望着他们的归来。我们带来了关于机场的情报,而机场,大家都知道,一直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龙文章点头不迭,“对对,就是这个说法。”

“希望太渺茫,我仍然不同意,”赵老大看看思枫,“你的身体……”

思枫说:“这是在沽宁,拿主意的人是老四。”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四道风,四道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得最多的还是思枫,他很为难。

“我没事。”思枫说。

“可是……”

“你说过要救他出来。”

于是四道风又看了看南向,“其实往西往北都没路,东边是我家,南边是我兄弟。我们往南走吧。”希望就是他的忘忧草,他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容光焕发。

四道风的决定让所有人又开始整理行装和枪械,邮差扶着思枫坐下,四道风凑过来,“嫂子你真没事吗?”

思枫笑着摇了摇头,笑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很费力的一件事情。

邮差没好气地说:“往南不是人走的路,你都不知道你说了什么。”

“他们都在南边。”思枫眼里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光芒,邮差再没说什么。

沙观止静静地坐在一边,把两支枪里的子弹倒进一支枪,把那支空枪扔了,他看着盯着自己的赵老大说:“太沉。”

“怪可惜了的。”

“一支枪也能杀人。”

赵老大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拿定了主意,穿山越岭向南边赶去。

四道风走在最后,照顾着他那腿脚不灵光的叔叔,高昕跟在旁边。

“我就说叔叔您吧,在高家待着得了,腿脚不灵光非跟我扮穿山甲,好了不是?”

“我乐意!”

“就是,叔叔是舍不得你!”高昕有点阿谀奉承的意思,却根本不了解情况。

“对,我舍不得你,我怕一转身你小子再跑个七年,没几个七年好等了我。”

“你叔叔好得很,一点不恶呀?”高昕小声地说。

“他耳朵尖得很,他跟我是要杀我。”四道风更小声地说。

“对,我是要杀了他!”

高昕被吓得踩滑了石头险些滚下山去,四道风赶紧将她拉住。沙观止看得忽然叹了口气,“不过等打跑了鬼子再杀他,免得你们莽夫愚妇唠叨屁的大义。”

龙文章一直是风风火火地冲在最前面,他站住了,远山的那边映着些亮光,龙文章看着,“是开炮的闪光。”

“不是,”赵老大说,“听不见炮声。”

“当然是先看见,再听见!”

唐真说:“可我现在还是没有听见。”

“你们怎么回事?死硬死硬的就不进油盐?我说是的,它就是的!它一定是的!”龙文章忽然发现自己的暴躁有点没道理,懊悔地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石灰,让几个人看了看,“我去前边探路,安全就画个箭头,有事就画叉。”

“可是……”

龙文章轻轻拍了拍赵老大,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思枫被邮差搀扶着来到赵老大面前,“他要回家了,想跑想飞,归心似箭。”

“老天保佑,别让这家伙失望。”赵老大说。

飞奔的龙文章在树上画上第一个记号,他是那样快乐和焦急。

4

机场的刑房里,廖金头被绑在椅子上,手指拼命挣扎着想避开刺来的针头,“很痛!真的很痛啊!长谷太君,我真的什么都说了!”

长谷川无动于衷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剔着指甲,“你什么都说了,但我们什么都没抓到,那里只有几个浪费粮食的老头子。”

“我知道的真都说了!”

“痛苦有助于回忆。”长谷川说。身后刺耳的尖叫声立刻响了起来,他站起来出去,“这是一只快被榨干汁的烂柠檬,那几个人恢复得怎么样了?”

“有两个人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您最关心的那一个……我们的医生诧异他能活到现在。”

“告诉那位乱发感慨的医生,治不好那个人,他就只能感慨自己的人生。”

“是!”

长谷川站在门边,看着门外的夜色,地勤正以一种抓狂的状态在准备接应夜归的战机,但这一切都好像与长谷川无关,“欧阳先生,您才是最有趣的。”他微笑着走了出去。

机场上,一架被打得满是弹孔的战斗机在跑道上颠颠着陆,鸟山从飞机上跳下来,“我把炸弹扔在中国人的阵地中心!真想让你们看见那壮观的爆炸!”

他在一片万岁声中注意到了那些畏手畏脚的新飞行员,他大笑着拍打他们,“藤崎已经玉碎啦,他成功地撞上了敌人的城市!犬养是个笨蛋,他还没飞临目标就被打成了碎片!诸君好好干吧,明天就到你们啦!”

机场不远处,何莫修被关在大囚笼里,六品晕晕沉沉躺在旁边,他把六品的头垫在膝上,望着灯火通明的机场。

哭爹叫痛的廖金头被一队日军架了过来,扔进隔壁的笼子里,那队日军转向何莫修他们呵斥着:“出来的!”

何莫修吃力地想扶起六品,几个日军冲了进来,先把他摁在地上,再给他加上一副沉重的镣铐,六品也毫不例外地摊上了一副。

何莫修笑了,“你们怕我?居然怕我?”他动了一下手上的镣铐,日军退了一步,把枪刺顶在他脖子上,他们眼中一闪而逝的惧色让何莫修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被带到刑房。刑房里多了一张手术床,欧阳躺在上边,手被皮带固定在床上。床被摇高了,以方便长谷川看着他。

长谷川看看三人,“你们谁是头儿?”

六品昏昏沉沉往前一步,即使神志不清,他下意识里仍想担当所有的痛苦。

“六品别动,他知道我们谁是头,不过是试试怎么能操纵我们。”

长谷川笑,“欧阳先生真是滴水不漏啊。”

欧阳甚至没看他。他看着走到床边察看他伤势的何莫修,笑笑,“戴这个习惯吗?”

“中国话叫拍案惊奇,外国话就叫惊奇大观。”何莫修做了个苦脸,弄得链子响了一声。

“有趣吗?”

“慢慢地就觉得有趣了,这种东西居然会套在我的身上。”

“有趣就好。”

“可不是,有趣就好。可是……你看我的表情很奇怪呀。”

“你总让我想起自己的过去,以前也像你一样,觉得世界真好啊,能不能让它更好一些呢?正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叮当一声,这玩意套了下来。”

长谷川没趣地看着欧阳,“欧阳先生。”

两人充耳不闻。

“惊奇吗?”何莫修问。

欧阳笑了,“惊奇极了,然后就开始逃命,等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看看自己,原来我已经是个死共党。”

“欧阳先生。”长谷川已经耐不住性子。

两人仍在交谈着,把长谷川的话当空气。

“欧阳先生,这就是你对付我的办法?装作没听见?有欠礼貌吧?”

“每个字都听见。不过长谷川先生,打断别人说话也是不礼貌的。”

“我主宰虚假的礼貌和真正的生死,所以请勿把我的客套当真。”

“其实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琢磨您呢,长谷川先生。”

长谷川又笑了,“琢磨出什么来了,我很有兴趣啊。”

“这个结果您会失望的,您什么也不是呀。”

“是吗?”长谷川笑。

“一个自以为中国通的蠢材,以为会拿中国话打机锋就是精谙了中国;一个觉得自己比所有人优越的笨蛋,就像有条狗以为咬到人一口就强过了人,所以就天天惦记咬人。您想做它吗?俗称疯狗。”他很惋惜地摇头,“最要命的,您是一个坚信自己能玩转人性自恋成狂的家伙,这就没得救了。您很瞧不起人类吧?您活得很辛苦吧?不知道做人的根本却充满了人类最低下的欲望,您呀您呀,怎么说您好呢,真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

“我也是这么评价您的,又臭又硬……”

“拾人牙慧又自以为是啊。您的上司和同僚有没有对您说过这样的话?一个自以为是、大愚若智的笨蛋?”

“欧阳先生!”长谷川恶狠狠地喊。

“是啊,还是点到为止吧,真话说多了要被讨厌的。”

何莫修绷着笑,六品已经哈哈大笑,他笑得从肺腔里咳出一口血来。

“我真的很失望啊。”欧阳说。

“失望什么?”何莫修仍绷着笑。

“我以为跟我们对峙了这么多年的是一个什么角色,结果一看,还不如追了我十一年的特务狗子,对这种货色只有一种方法对付,就是彻底藐视。他自以为是却什么都不是,他很虚弱,虚弱的人才会给你也带上这种二十七斤半的铐子,可你不能提醒他,您老不值一文,那他只会咬你个三五口来证明他值得两文……”欧阳笑,笑得咳嗽起来。

“把他解下来。”长谷川看起来已经愤怒了。

欧阳一边被解下来,一边笑,一边咳嗽,“你们看,我要被咬了,而且他一定会让你们在旁边看着,以显出他的威风。哦,您存在了,您强壮了,长谷川先生,打着小算盘,拉着脸皮,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活蹦乱跳的一堆战争肥料。”

何莫修怔怔地笑着,擦了擦不知不觉中流淌的眼泪,往下要发生的事情是他最不愿看见的。

长谷川戴上手套,咔的一声掰断了欧阳的一根手指,他甚至没有指派旁边的行刑手,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愤怒。

欧阳笑得更响了。

5

黎明时分,四道风一行已经翻越曾为远山的山峰。箭头在树上一路直指了过去,而且被龙文章画得越来越刚劲。

忽然赵老大看见了一路上的第一个叉,他抬起一只手,“隐蔽!”

所有人钻进路边的枝丛里,掏出了枪。高昕什么都没有,她立刻发现四道风有两支枪,她低声说:“给我!给我一个!”

四道风犹豫一下,居然给了她一支,高昕喜出望外,笨手笨脚地拿过来,毫无要领地握着。

“真笨。”四道风温柔地看着她。

“马上就到乞巧节了,到时候我求求老天爷让我手巧一点。”

“巧一丁点也还是笨,乞什么巧嘛。”

“巧一点好嫁得出去呀。”

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吐吐舌头不再说话。沙观止在俩人后面瞪着,他气得直摇头,“沙门的枪居然握在一个女人手上。”

前面一无异常,一行人继续行进。没多远,便看到一个村庄,村庄已经完全成为废墟,但仍在燃烧着。这便是龙文章昨晚看见的亮光来处。

龙文章一身黑烟灰土地从废墟里钻出来,沮丧地在村边坐下,抹去身边画的一个叉,将它改成箭头。

四道风一行从村边的林子里钻出来。苦难见得太多就会麻木,四道风对着烧光的村子和龙文章穷开心,“哇!国军光复啦!真是烧得够光啊!”

高昕搡了他一把,“幸亏龙上尉帮我们探路,才一直平安到这儿。”

龙文章感激地看看她,“我想给你们找点粮食,可是……”他扬扬一手黑灰。

“没有粮食,城外找不到任何粮食的,都让鬼子三光了。”邮差摇摇头,“这么个与世无争的村子也被烧了……真够疯的。”

他和唐真仍搀着思枫,思枫看了一下这片难以辨认的废墟,忽然露出一种茫然如在梦中的表情,“我们来过这儿?”

赵老大看着她,“是的,不久前。”

“是不是……?”

“是的,如果往正南走,就是往下要过的那座山头。”

“我们可不可以……”思枫用手堵住自己的嘴,如果不那样,她会大声啜泣出来。

赵老大犹豫了很久,摇摇头,“你会受不住……”

“求求你。”

赵老大犹豫着,一脸悲悯地说:“去吧,去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还在为她战斗。”

思枫抑制不住地捂着脸抽泣起来,一行人疑惑地看着她。她擦了把脸,努力地平静下来,“没事,我们走吧。”

一行人继续往南而去。

天已经大亮了,赵老大嘴里的山头已被他们踩在脚下,赶了一夜路的人正坐在山野里休息。

高昕把手上的粗饽掰成两块,把稍大的一块给了沙观止,稍小的给四道风。

“你的呢?”四道风问。

“你喜欢苗条女孩还是肥胖女孩?”

“我就喜欢猪一样的。”他一下跳了起来,“吃!”

“就不!”高昕尖叫了一声,她做好了拔足而逃的准备。

沙观止实在瞧不下去,把手里的半块再一掰两半,扔给四道风一块,“行了行了,我平日都吃不了这么多。现在的女人家也真没规矩,当人面就打情骂俏。”

四道风和高昕不约而同地做了个鬼脸。

“给嫂子留了吗?嫂子呢?”四道风捏着半块粗饽四处打量。

“留了。他们说去看什么人。”

“这林子里有什么人可以看的?”

高昕耸耸肩,“你们都神神秘秘的。”

四道风想了想,拿着那块干粮往林子深处走去。

林子里,赵老大红着双眼,用刀砍开眼前的枝条,脚下是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赵老大往身后看了看,邮差扶着思枫在后边跟着,那种搀扶已接近拖拽,而虚弱的思枫眼里却放着炽热的光彩,“快到了吗?到了吗?”

“快了。”赵老大挥刀乱砍,让两人过去,他看着思枫的脚,脚是拖在地上的,思枫已经没了行走的力气,她的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

“她会死的。”邮差苦着脸,轻声地说。

“所以才要来。”赵老大猛吸了口气,听起来像是唏嘘,他抹了把汗水仰望苍穹,看上去充满了无奈。

邮差和思枫在前边停住了,思枫从邮差的臂弯里一点点地滑落,“她睡着了。我们小声一点,不要吵醒了她。”

眼前是一块幽深的林间空地,空地被人为地砍平了,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坟墓,被树林映得带上了淡淡的绿色。墓碑是刻在一块刮平的竹片上的,上面写着:欧阳和思枫的女儿——妈妈爱你。

思枫看起来很安静。她在墓边坐下,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母性,她轻轻地用手抚去墓上新生的青草,墓里的生命对她是永远活着的。

“你在这乖吗?妈妈来看你,妈妈一直都想来看你……妈妈就想在这儿陪你。”

赵老大和邮差目不转瞬地看着思枫,他们像两尊无奈沮丧的石像。

“爸爸也很好,爸爸比妈妈还想你……爸爸说他看见你了,你说怪不怪……爸爸说你长得好白净,闭着眼像想心事,哭起来很倔强……是啊,你就是这样子的……你说怪不怪?”她已经不是伤心了,而是种神志模糊的幸福和祥和。

“你们在里边吗?这什么地方?”四道风在空地边嚷嚷。

赵老大吓了一跳,“这家伙怎么来了?”

邮差也愣了,“这大嘴巴一说,欧阳的伤也永远不用再好了。”

四道风托着半块饽闯了进来,“干什么呢?这是什么?”

思枫根本意识不到外界的任何变化,微闭着眼睛,像在陪她的孩子同眠,赵老大和邮差一边一个挡住那墓碑。

“这埋的谁?怎么这么小墓?这不寒碜吗?”

“是个……小同志。”赵老大说。

四道风把邮差扒拉开,“我看看写的什么。”

赵老大和邮差恨不得把他打晕,但四道风已经凑到了墓碑前,“这写的什么?”

赵老大吁了口气。

“说吧说吧,别跟我卖关子。”

“她没名字。”

“哪能没名字呢?嫂子你告诉我。”

“因为她爸爸还没想好她的名字。”思枫微阖着眼,很安详,看不出一点悲伤。

“这不……这是……你们在耍我吧?”

赵老大恼火地看他一眼,“请自便好吗?你看不出她需要休息?”

四道风犹豫一下,放下那饽,没趣地离开。

良久,赵老大看看思枫,又看了看天色道:“我们也该走了。”

思枫很安静,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那种疲态让赵老大痛心疾首。

“往南走根本是个错误,我们应该先顾活着的同志。”邮差一脸忿忿。

思枫晕晕沉沉地说:“他没死啊。”

赵老大忙示意邮差住嘴,“是的,他没事,可你从产期后就该休息了,这一路挨饿受累的。”

“是啊,我这就休息了。”

赵老大愣了一下,“这可不行,你再坚持一会儿。”

“妈妈和刚满月的女儿睡在一块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赵老大和邮差都哑然了,这句话对他们而言有些可怕。他们靠近了思枫,连话都不敢说。思枫静静地坐着,体温和活力一点点流失,血色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你……你、你别吓我们。”

“我见过了丈夫,又回到女儿身边,我真的很高兴。”她说话已经不看眼前的对象了,像是在跟自己交流。赵老大绝望地嚷嚷起来:“欧阳还在呀!欧阳被鬼子抓住了!我们要去救他!”

“我就是个小女人啊,就想着丈夫和女儿,其实他那么坚强,他一定会活下去,我们全家都活在他的身上……可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伤心……不,他好伤心,可是他在笑……我看见他……”

“就要胜利啦!真的就要胜利啦!”邮差猛地跪了下来,“我求求你!”

思枫已经听不见了。他们喊她,却像在对另一个世界呼喊,看着思枫脸上凝固的苍白笑容,两人突然觉得颓惫至极……

四道风坐在高昕身边等了很久,他不耐烦地瞪着山道,赵老大和邮差终于从里边走出来,两人忧伤而疲惫。

“怎么这么久?”四道风问。

“我们……商量工作。”赵老大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所有人,“该走了,就算希望渺茫。”

“我嫂子呢?”

“她……她去搬另一路救兵……对,另一路,这样把握更大一点。”

“那个身体你让她自己去呀?”

赵老大有点哑然。

邮差说:“她的身体不会再有问题了……她先找老乡,老乡送她去……就是这样。”

“你们还真有办法。”四道风释然了,“走吧。”

龙文章精神抖擞地去开路,四道风和高昕搀起了乖戾的沙观止,一行人跟着。

赵老大和邮差看看来时的树林,现在欧阳家的三分之二都埋葬在那里了。

6

欧阳仍被绑在刑台上,施刑者一边给他量着血压测着脉搏,一边给他上刑,刑台边放着成堆的急救药品。

欧阳微阖着眼,嘴角挂着丝笑纹,只有从那丝微微颤抖的笑纹上才能看出他醒着,并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他的一只手被用各种方式折磨得失去了手的形状,另一只手被钉在刑台上,而每一根手指上都插着钉子,他从眼缝里看着臂上的一道伤疤,那来自一个女人的唇齿之间,来自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日军现在已经转向他的脚施刑。屋里静得可怕,被铐在架上的何莫修、六品和坐在椅子上的长谷川,每一个人都盯着欧阳。

欧阳忽然长吁了口气,军医紧张地看了看血压计,一名施刑者将氧气罩压在欧阳脸上,欧阳大口地呼吸,另一个人忙着给他打针。

军医看看长谷川,“我告诉您,如果还想让这个怪物活着,行刑必须马上停止。”

“至死方休。”长谷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那么他的死与我无关。”

长谷川犹豫了很久,“是的,与你无关。”他看起来也很疲劳了。

军医点了点头,施刑者把一块烙铁向欧阳的脚上探去,欧阳的笑容猛地抽搐了一下,连早已失去知觉的手都在颤抖。

何莫修汗和泪与血水交织,他猛力地挣扎,“长谷川,换我上!你这个笨蛋快过来,我告诉你我是谁!”

长谷川猛地一脚把椅子踢开了,这种没有结果的刑讯让他愤怒,“我知道你是谁!何莫修先生!可我告诉你,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既然帝国连老式战斗机都已经造不起了!你那些天方夜谭一样的学问还有价值吗?”

何莫修愣了,欧阳开始大笑,“听见了吗?这家伙不小心把真话说出来了。”

“你气还足得很哪。”长谷川踱过去冷冷看着他,积压了七年的怨恨到此时成了欲食其骨寝其皮的恶火。

“人活一口气嘛,志气、阳刚之气……活成你这样叫个浊气怨气……”

长谷川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把他解下来。”他指指何莫修,“换他上。”

“老长,你怕我死了?折腾一晚上就是这些捏手捏脚的功夫?”

长谷川瞪着欧阳,他挑起烧红的一堆铁链,“是的,我怕你死得太快了。换他上。”

“老长你放心,你不想我死,我也不想死,这件事上我全力跟你合作。”他笑了笑,“仅此一件,下不为例。”

“解他下来。”长谷川咬牙切齿地看看他。

“老长啊老长,如此灰头土脸收场,连我的哼哼都没听到,这么下去还能从我嘴里撬出什么来吗?”

长谷川眼睛瞪得快射了出来,其实他要给何莫修上刑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现在这台阶又被欧阳拆了。

“你别再说啦!”何莫修急得不行。

“是的,你不用再说了。”长谷川转对日军说:“不要解他下来,绑得再紧点。”他捅捅那铁链,“把这个给他披上。”

何莫修打了个寒噤,看着几名日军用夹钳把铁链夹了出来,向欧阳凑去,他又恢复了意识,“我来!换我来!”

六品根本不说话,猛一下挣得刑架几欲破裂,日军一枪托把他打晕过去。

长谷川和欧阳现在都把这些喧嚣当了身外之物,长谷川瞪着欧阳,欧阳一边被人绑着,一边试着躺得稍舒服一点,他把头稍为抬起一点,好看见自己的手臂。臂上有明显的牙痕。他温馨地看着。

长谷川看着,“原来先生也有爱人。”

“有爱人,也有爱女。”

“原来先生一直靠这些美好的回忆来撑过我的刑罚。”

“也许是吧。”

“如果我把这只手砍了呢,先生是不是会觉得有点无依无靠?”

欧阳笑,“那她们还是好好地在世界上,活得很幸福,而且我会记得有个笨蛋为此砍掉了这只手,于是我更想她们。如果不让我想就把头砍了,人没了头就没了思想。”

长谷川无奈地冲旁边的日军点了点头,日军把那铁链贴到欧阳的身上。陡然间白烟冒起,欧阳所看着的天花板不再真切。他微笑着,神情恍惚,那段烧红的铁链一点点放在他身上,烧炙皮肉的咝咝声和烟雾弥漫了整间屋子。

六品死死地低着头,何莫修茫然地将头一下下在刑架上撞击。

长谷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早已歇斯底里,纯粹是在宣泄仇恨。

军医紧张地说:“一分钟之内他就会……”

“不准停下!”

铁链继续下落,欧阳在酷刑中忽然大叫起来,那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那是从心底里挣扎出来的无法言喻也无法愈合的伤痛。这种哀伤的号叫如此响亮又如此漫长,似乎把他人生中积聚了几十年的痛苦全喊了出来。

何莫修停止了撞击他的头颅。

六品抬起了头。

军医手上的听诊器掉在地上。

长谷川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停止!立刻停止!”他瞪着欧阳,欧阳在人事不省中哭泣,泪水从眼眶里淌到了刑床上,眼泪在那里就变成了血色。

“抢救他!快抢救他!”长谷川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他奢望的那种结果。

日军开始忙乱。

许久,欧阳终于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长谷川满是血丝的眼睛,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将头转开了些。

“原来先生还是知道痛苦的。”长谷川脸上洋溢着得意与希望。

“是的,我知道。”欧阳虚弱之极。

“先生哭了,先生知道吗?”

“我梦见一些美得让人心碎的事物,所以哭了。这个以阁下的心性不会了解,所以不多说了。”

长谷川脸沉了下来,“先生想再来一次吗?”

欧阳笑着看看他,“老长老长,你的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早该死了?”

长谷川看看他的军医,不说话。

“有一粒弹头卡在胸腔里,我的同志用铅笔刀挖出了弹头和半斤肉,所以我才能活着让你发疯,还有什么刑罚要试验的吗?”

长谷川死死地看了他一眼,出去。他呆呆看着外边的暮色,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一名日军军官过来,“队长,我们把他……”

“我不会让他就此死去。”他疲倦地走开,背影出卖了他灰头土脸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