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

机场刚刚又经历过一场轰炸,劳工们又开始被枪逼着收拾残局。

长谷川手上拿着沙观止的左轮,他把里边的子弹一颗颗放在桌上,远处的硝烟与忙碌似乎与他无关。他看看弹头上的切口,又看看旁边站着的廖金头,“这些子弹真的是沙老头儿为四道风准备的?”

廖金头点点头,“是的,一枪轰死头牛绝没问题。这老头失心疯了,上哪都掖着这两把枪,说是怕碰见四道风时没带枪。您知道他怎么瘸的吗?枪走火,打在自个儿脚趾头上,半个脚掌都没了……”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仇恨的力量,我只想知道这种仇恨值不值得信任。”

“哪怕这子弹要穿过他脑袋再打在四道风身上,他也会开枪的。”

长谷川看着那子弹笑笑,廖金头说的是他很愿意看到的情景。

“长谷太君,您放我回去吧。我就是到哪都不多不少的一个废人。”

“你很重要,现在能给我通风报信的人越来越少了,怎么样?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需要什么代价?”

“我知道的已经全说了。”

“你知道的多过说出来的,只是你也知道帝国将败是明摆着的事情。真后悔以前没好好看重你,这样完全只考虑自己的动物才是我需要的。”

“哪里哪里。”廖金头赔着笑。

“滚吧,想想我的建议,你在为战后打算,可我能让你活不过这场战争。”

廖金头灰溜溜地出去。

沙观止和几个帮徒站在屋外的空地上,被日军荷枪实弹地看押着,廖金头悄然归入他们的行列。沙观止目不转瞬地盯着工棚,他脸色灰败,目光似乎要烧炽起来,“四道风,你不应该活得比我还长的。”

此时的四道风和几个劳工已被日军押到跑道之畔,燃烟未尽,日军远远指着跑道中央一枚半截扎在土里的臭弹嚷嚷:“挖出来!搬走!”

那枚航空炸弹足有半人高,四道风看看几个吓软了腿的劳工,又瞪一眼那帮不比劳工们胆大的日军,挑衅的目光立刻招来了几个日军的枪托,“你!第一个!”

四道风拿了把镐向那枚炸弹走去,方才还耀武扬威的日军立刻又往后退了一点,乖觉地卧倒在地上。

四道风在那炸弹前看了看,一镐对着弹尾上一个风帽式的玩意挖了过去。

“蠢货!”日军吓得惊叫。

“快跑!快跑开!”劳工们四散奔逃,跑了一气炸弹没炸,又莫明其妙地站住。

四道风站在炸弹边,看着那个风帽呜呜地旋转,直到停止。他把那个风帽拧下来,嘀咕:“你们才是蠢货!老子炸飞机缺的就是炸药,这不浪费吗?”他粗手粗脚地卸着炸弹引信,这对习惯从臭弹里找炸药的他来说不算什么,可足以让任何外行忧心。四道风把炸弹引信重重扔在地上,刚聚拢的日军又赶紧卧倒,他笑笑,抡镐在弹体上重重砸了一下以示无事,探起身的日军再次卧倒。

当确定此患已除时,日军开始互相拥抱,万岁声频频传来,这种兴奋立刻转成对劳工的粗暴,枪托又砸了下来,“你们!搬出来!”

劳工们开始挖开炸弹周围的土,这枚炸弹必须从跑道上搬离。

跑道尽头,一名日军正兴奋地向宇多田汇报,“英勇的武士们已经排除了跑道上的炸弹,我们的机群即将着陆!”

“笨蛋!为什么不让中国人排弹?”

“这个……我们担心他们粗手笨脚引爆了炸弹,损坏跑道。”

宇多田对这个回答还满意,点点头看着天上的云层,他已经看见头几架飞机的影子,“长谷川君呢?这样的场合他应该在的。”

伊达说:“抓来了几个劳工,他要亲自把他们送进劳工营。”

“不知轻重!一百个中国劳工也比不上一个精锐的飞行员,不,一万个!”

伊达无奈地耸了耸肩。

四道风几个已经将那枚炸弹拖到跑道之畔,砸出的土坑也已经填好。

飞机越来越近了,那飞机飞得飘摇不定如同醉酒,劣质的燃油烧得引擎发出放屁打嗝一样的声音。“啊,这就是帝国神鹰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被盟军轰炸了。”四道风身边的几个日军硬着头皮称赞。

第一架飞机勉强将机头对准了跑道,从机轮着地它就偏离了正确方向,歪歪斜斜地努力了一气,照着跑道侧扎了过来,机头的方向不偏不倚对着刚挖出的炸弹。

日军们目瞪口呆,四道风猛推了身边的劳工一把,“快跑!”他和劳工拔腿狂奔,日军终于回过神来,跟着一起逃跑。身后,那架飞机准确地命中了那枚臭弹,爆炸,半副机翼飞上了半空。

爆炸的硝烟在跑道尽头看得一清二楚,一名日军跑过来,“撞、撞、撞撞……”伊达一记耳光扇了过去,他口齿利落起来,“第一架着陆的飞机撞上了炸弹!”

宇多田吃了一惊,“炸弹不是已经挖出来了吗?”

“是、是飞机歪了!”

“飞机呢?”

“和驾驶它的蠢货一起玉碎了!”

宇多田愣了半晌,拔腿朝跑道那边狂奔,一群人昏昏然跟着。飞机仍在燃烧,又有几架破破烂烂的飞机同样歪斜地着陆,停在离四道风他们不远的地方。

“下机!列队!”一个瘸子飞行员从机舱里蹦了出来,他怒发如狂,表情狞恶,那是飞行队长鸟山。几个飞行员茫茫然从飞机里跳了出来,在鸟山面前列队,待他们摘下飞行帽后,鸟山开始使足了力气抽他们耳光。

四道风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帮所谓的飞行员根本就是一群中学生年龄的毛孩子,身边的日军同样的瞠目结舌。

鸟山打得手痛,终于向他们转过身来,“笨蛋!不要让中国人看见!”

日军醒过神来,推搡着劳工们,“回去的!你们回去的!”

“笨蛋!给我拿根棍子来!”

日军忙抢过四道风手上的铲子,颠颠跑去递给鸟山,然后押着四道风几个走开。

四道风走至半截回头看看,鸟山用倒转的铲子在痛殴这群半大孩子,打至酣处,半截铲柄断裂飞了出去。

四道风脸上写着深重的失望,那不是他这欺硬怕软之人喜欢的目标。因为太过失望,他没发现身后被长谷川等日军押送过来的沙观止,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劳工营。

鸟山打得累了正在喘气,宇多田跑过来,“我是基地指挥官宇多田!”

“我是鸟山队长。”他喘口气又拿起半截棍子。

宇多田看着眼前孩子般的飞行员,又看看那些掉了漆,缺乏保养,弹孔在机体上清晰可见的飞机,疑惑地问:“不是最精锐的飞行员和最新式的战斗机吗?”

“不,是最最精锐的神风特攻战术!”他又过去揍人,“浑蛋!你们要撞击的是敌军的飞机和阵地!你们白白浪费了一架飞机!”

宇多田愣住,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

2

四道风走进劳工营,何莫修正要出去。“你要去烧水吗?”四道风问。

“飞行队来了,鬼子让准备热水。刚才那爆炸怎么回事?”

“告诉军师,咱们撤吧,这仗没法打了,除了破烂就是……”他发现何莫修盯着铁丝网的外边,他顺着转头,立刻闪到何莫修身后。

沙观止被看押着,就站在营门外,他看着长谷川过来,问:“我的条件你答应?”

“是的,如果你发现四道风,可以杀了他,但要把其他的人交给我。”

沙观止无可无不可,也懒得作答。

“如果沙老爷子能逮到那位共党的头脑,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去。”

“打了几年交道,你先生何许人也?沙某若不清楚,也就不会赏你那记耳光了。”

长谷川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名日军把沙观止的枪还给了他。

“子弹。”沙观止立刻发现弹膛是空的。

长谷川从口袋里伸出手来,十二发改装过的子弹落在沙观止手上,“我喜欢先生做的这种子弹,不过最好在我走后再装上。”

“要不是怕做了你会跑了四道风,这子弹有一半是为你准备的。”

长谷川又笑了笑,日军正打算把另外几支枪还给廖金头和几个沙门帮徒,沙观止阻止道:“他们的就不用给了,十二发子弹够把四道风打成酱了。”

长谷川想了想,点点头,于是日军把那几支枪又收了回去。

一名日军匆匆跑来,“宇多田指挥官请您去!”

“等一会儿。”

“他很愤怒,因为刚才的事故。”

长谷川淡淡地说:“如果真有一队无敌战斗机来倒奇怪了。”他转向沙观止,“那么祝沙老爷子好运,我明天会来看你。”

沙观止也不理他,低着头只管装弹,长谷川走开。

沙观止手脚实在不太利索了,一发子弹掉在地上,廖金头帮他捡起来。身后,何莫修推着一辆车通过,四道风隐在车后。

沙观止装好弹,把两支枪掖在腰里,走进劳工营,铁丝网大门在身后关上。

四道风从车后稍微直起点腰来,回头看看沙观止的背影,那个一瘸一拐的苍老身影让他惘然。“你跟我出来干什么?”何莫修疑惑地说。

“你管不着!”他拐进锅炉房,揭了地道盖就往里钻。

“你去找军师干什么?”

“我不是找军师,我是颠人!”

“这怎么行?”

“我就先颠了,你们也全撤出来,这仗没法打了!”

他已经在地道口消失了。何莫修急得有点茫然,迟疑一会儿也钻了进去。

四道风用一种与地老鼠媲美的速度钻进地道,那种前所未有的惶然让欧阳怔住,“喂,天塌下来啦?”

“仗没法打了,我扯呼,你跟着来,大家全撤,咱们换个地方打鬼子!”

“你能不能把话讲清楚?”

“飞机来了,全破烂货,开飞机的,全一色奶毛没褪的小孩鬼子!我叔叔也来了,手托两门这式的大炮,烧得不轻,就算我死他跟前也得照轰个三两炮的!”

说完,他又朝出口的方向爬去。

“请你说得再清楚些!”

“这还不明白!你要我去杀毛孩子吗?杀了毛孩子再被我叔叔一枪崩了?还是你要我杀毛孩子,为杀他们先把我叔叔做了?我这么跟你说吧,那票飞机咱们不用管啦,掉啊撞的自己就玩完啦!”

他话说完已经没入黑暗中了。欧阳瞠然看着,何莫修钻到他身边。

“沙观止来了?”

何莫修点点头。

“扶我起来。”

“你要干什么?”

“我得上去。老四这道伤从来就没好过,倒像我的伤一样越烂越深,该治了。”

“你要杀了沙观止?”

“不,我不会,那样老四只会觉得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两个亲人,一下全没了。”

3

沙观止在劳工营里逡巡了几圈,他一无所得。劳工们都避着这几个沙门的人,目光里毫不掩饰憎恨与厌恶。

帮徒揪过来一个劳工想打,沙观止伸手止住,“算了,积点阴功吧。”他又苦笑,“积什么阴功?沙门做的最后一件事还是坏事。”他向着工棚走去。

棚里有近百号人,因为机场已近完工,如果没有轰炸导致的抢修,那大部分人是闲着的,龙文章、赵老大和邮差都在其中。沙观止的到来让这棚里的人都沉默了。

沙观止环视一圈,说:“我知道四道风在这儿,也知道你们中间有四道风的人。我不找四道风的人,单要四道风这个人。”他迎着那些冷漠而警惕的目光,“所以四道风的人现在请站出来吧,我要你们捎个话,我不想给鬼子办事,你们放心。”

人群没什么动静,廖金头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再不出来就只有罚酒了。”

他又等了等,然后伸手把身边的廖金头揪过来,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说吧,谁是四道风的人?或者瞧瞧你自个儿的脑花。”

廖金头目瞪口呆,“老爷子您搞错了!我是廖金头!”

沙观止一声不吭地把左轮的机头打开。

赵老大莫明其妙看看龙文章,龙文章脸色阴沉,“他没搞错。那家伙跟谁都有一腿子,一个最会钻缝的老油条。”赵老大恍然大悟。

四道风已经跑到机场边的山上了。他一边扯下身上的号衣,一边往劳工营回望了一眼,这一眼正好看见何莫修和欧阳走进劳工营的大门,四道风目瞪口呆,他别无选择,又把号衣套在身上往回跑。

沙观止仍用枪指着廖金头,和所有人对峙。

廖金头苦着脸,“老爷子,我是一直陪着您的人呀!我是最忠心的……”

沙观止冷哼一声,“你没走,不过是沙门烂船还有两斤钉,钉子没偷光你舍不得。”

“可我真不知道四道风……”

“四年找不到四道风的影子,不是你姓廖的一直跟他通气又何至如此?沙某可以糊涂四年,可就要死了,这糊涂也不用装了。”

廖金头可怜巴巴地看了龙文章一眼,龙文章瞪得他又把头低了下来,他可怜兮兮地哀求着:“杀了我也不知道啊!”

“我干吗带四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他看一眼那三个帮徒,那几个立刻后退,“就是杀了你,他们三个还能说出来。”

他手上又紧了一下,廖金头的坚持到此为止,“我说!”他看着龙文章,“他……”

身后一个人突然打断了他,那是六品,六品看着沙观止说:“你要带什么话?”

沙观止把廖金头推开,用枪指着六品的额头,但六品又被一个人推开了,欧阳出现在沙观止面前,苦笑,佝偻,忍着伤痛,“沙老爷子,老四不在,您要带什么话?”

“好极了,你也在这,我就怕子弹不够。”对于欧阳,沙观止无论如何是记得的。

“老爷子,您现在恨天恨地,扛挺机枪来也不够的。”

沙观止如获至宝地揪住欧阳,用枪死死顶着他,“这是我的私事,所有人出去。”

“一个个出去,跟平常一样,别让鬼子看出破绽来。”欧阳看看沙观止的枪口,“老爷子也不想让鬼子落着便宜的,是不是?”

沙观止阴沉地点了点头,“我只想你们跟姓长的鬼子一起死了。”

于是其他队员和劳工们一个个从工棚里散了出来。赵老大和龙文章扫视铁丝网外的日军,长谷川并不在,而那些人没想到沙观止一进营就能把人号出来,所以并未觉察。

赵老大说:“放两个人看着鬼子动静,其他人上别的工棚。”

廖金头几个缩手缩脚想开溜,被龙文章一手一个叉住,“你几位跟我来。”几个人苦着脸跟着来到一个工棚。赵老大冲邮差使眼色,邮差向外边张望,暂时没事。

赵老大皱皱眉,“这怎么讲?不能响枪,又不能让鬼子发现。”

龙文章笑笑,对廖金头说:“你们几个知道怎么做了?”

廖金头和几个帮徒摇了摇头。

“我这么说,他出去了你们没好日子过,打跑了鬼子,你们叫汉奸,还是没好日子过。”

廖金头迟疑着看看一个帮徒,那帮徒也在看他,两人用眼神迅速交换了意见。

工棚里,欧阳和沙观止仍在对峙。欧阳看了看枪口,又看看沙观止,“都坐下好吗?我是半死不活,老爷子腿脚也不方便。”

沙观止犹豫一下,枪口仍没离开欧阳,欧阳坐下他才坐下。

“老爷子这又是何苦来的?为一个执念跟整个沽宁作对。”

“你如果又想耍你的如簧巧舌,那就大可不必了。”

“就算杀了我和老四,那股怨气也还会在老爷子胸口淤着。老爷子一世清修,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吗?”

欧阳看看那张怨毒而苍老的脸,眼神充满了同情。沙观止被针扎着一样一枪把砸在欧阳头上,嚷嚷起来:“别那么看我!用不着你来可怜!”

“我只是打心里明白老爷子的苦处。”欧阳苦笑着坐直了。

“用不着明白!沙门完了,我老婆也快死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去他的清修,去他的基业,老子就要站在你们的尸首旁边,让笑话我的人瞧一瞧,老子还是沽宁王!”

“只是乱世中抓来一根救命稻草而已,老爷子如果不是自尊太过,就会明白想要的其实只是一点亲情。”

“闭嘴!你再说我真杀了你……我本来没打算杀你,留着你跟姓长的鬼子作对,我只想杀了四道风,再把自个儿杀了!”

“其实您该恨的是我啊,为什么只惦着老四?鬼子没来时就是您叔侄相依为命,您没忘了,他也没忘……”

沙观止是没忘,而且记忆比欧阳想象的更为强烈,他再次把欧阳打得摔在地上。欧阳昏昏沉沉从地上爬起来,他发现自己的伤口又破了。

廖金头和几个帮徒一头扎了进来,“老爷子,四道风的人要杀了我们!”

“你们死活自己管去!”

廖金头扑地跪下,“老爷子指条生路吧!”

沙观止一脚踢了过去,手却被一个帮徒一把抓住。廖金头狠狠一拳砸在沙观止还缠着绷带的脚掌上,沙观止痛得顿时摔倒,一支枪被抢了过去,他想扣动另一支枪的扳机,可那支枪也被帮徒抓着。

廖金头凶相毕露,一脚踢中沙观止腹部,龙文章几个也从窗户里跳了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劳工。

大家对沙门积怨已久,几十双壮小伙子的拳头挥舞,沙观止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剩下的那支枪也立刻被抢了下来。

出手最重的还数那几个沙门帮徒,一个帮徒一脚踢得沙观止险些晕去。廖金头后退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根棍子瞄准了沙观止的后脑。

欧阳被何莫修扶了起来,眼前人足纷沓,“住手!”他发现自己喊不大声,转对何莫修说:“让他们住手!”

何莫修正要说话,只见廖金头一棍对沙观止狠狠敲下,他没轻没重地伸手去拦,一只手被打得几乎断折。廖金头一把将何莫修推开,第二次对着沙观止出手,忽然他整个人腾空飞了起来,脑袋险些把板壁给撞穿。

四道风仿佛从天而降,他没管廖金头的死活,拳脚交加地往人堆里砸去,一头扑在沙观止身上。

“住手!”欧阳的这一声总算被人们听见,殴斗停了下来,最后一个还想动手的帮徒被六品一把甩开。

日军狐疑地在铁丝网外瞧着,棚里的动静已经被他们注意到了。

邮差猛推了一个劳工一把,“跟我打架!”

那劳工会意,跟他假模假式地打起来,日军愉快地看了会儿,走开。

沙观止这一会儿被收拾得够呛,带着脸上身上的淤青,被四道风扶了起来,他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找不着他要找的人,甚至看不见眼前的四道风,“杀了他,杀了姓廖的……”他这会儿就是个无依无助的七旬老人。

四道风心痛得嘴唇打战,“好的,叔叔,跑不了他。”

廖金头从墙边爬起来,正对上四道风的眼神,他打个寒噤,话都不敢说。

“你可来了,小四。”四道风的声音让沙观止立刻想起自己魂萦梦绕的仇来。

“我来了,我再也不躲着您了,我不知道您找我找成这样。”

沙观止开始找他的枪,不在腰上也不在手上,他忘了他的枪刚被抢了。

“他的枪呢?”四道风问。

“老四……”龙文章知道他要做什么,想阻止。

“他的枪!”

两支左轮被人们递了过来,四道风把它们塞到沙观止手上,沙观止抓紧枪,如同抓住两个巨大的保证。“我不逃了,我不知道,叔叔,我不知道我活着就会把您害成这样。”他跪了下来,帮着沙观止把枪口对好了自己的额头。

沙观止茫然看着他,扳机上的手指紧了又松。

“开完枪您就知道您什么都没了!杀了他您就知道您恨的其实是鬼子!那时候笑的也只有鬼子!”欧阳一脸焦急。

沙观止似乎听了又似乎没听,身子一软倒了,四道风把他抱住。“你们出去!”

“老四……”

“你也出去,”他看着欧阳,样子看起来冷静了些,“这事不能再靠你挡着了,他是我叔叔,是我一直当爸爸一样的人。”

欧阳深深看他一眼,又看看几乎丢了半条老命的沙观止,很不放心地出去了。

4

一场喧闹后,夜晚的机场显得格外安静。几个想家的劳工坐在工棚外看着黑沉沉的夜色,远远的南边传来隐隐的轰炸声。几个四道风的人都在棚里,六品正埋头捣着草药,龙文章看得气不过,“给那老头子治伤的?”

“也给军师,伤口又破了。”

龙文章看看苦笑的欧阳,无奈的赵老大,茫然的何莫修,忿忿地说:“这事我做错了么?在这种地方,拿枪指着你的头,不是明摆着站鬼子一边吗?”

“没有对错,只是些人情之常。”欧阳说。

“国难当头,哪顾得那些鸡毛蒜皮?”

“龙文章,你哪都好,就是太瞧不起鸡毛蒜皮,自然也就瞧不起鸡毛蒜皮的升斗小民,你满心救国救民于水火,最后倒成了找个大道理就毙掉了一切人。要不要我告诉你共党生存至今的诀窍?不外乎听人说话,如果你真聪明就把自己放低一点,想想升斗小民,人之常情……”

“说说还是我不对。”

“不是说对错,只是说做人的平和……”

欧阳的话没说完,邮差一头冲了进来,“南边在轰炸!”

龙文章瞪他一眼,“不可能,南边都是山,他们炸山干什么?”

“你自己听!”

龙文章蹿到门口听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不是飞机轰炸,是地炮开火。”他难以抑制地笑了,笑得流出了眼泪,他手忙脚乱地擦着。几个人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忽然何来的喜欲狂与悲苍凉。

“鬼子炮我听熟了,不是鬼子炮,是地面开炮,从南向北打。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的共党同志?还有你这个傻六品!”他抱着六品狠亲一下,“是我军在开炮!我军就要光复!国军就要光复啦!”所有人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悲该喜。

另一个工棚里,偌大间棚被四道风和沙观止独占。四道风正在给沙观止打理身上的伤口,他拿了个盆跪在地上给沙观止洗脚。现在的沙观止已经完全掩不住老态,他疲倦得都坐不直了,但看起来反而有些温顺。

“您这是枪走火打的?”

“嗯。”

“枪是为打我挂身上的?”

“哼!”

“您倒真够糊涂,您出门最远走到药铺,沙门方圆一里地我是说死不去,您掖这两门炮做鬼呀?难不成我还怕您要打人没了靶子?”

沙观止恼羞成怒,“你再说我现在就打!现在就打!”他拿了枪跟四道风比画,四道风看也没看去窗边倒水,“早跟您说,眼看七十的人了,要玩枪也换把靠得住的,非弄这么两把老古董,又沉又打不准,我那日本撸子一大堆,要不要给你拿两把?”

“打不准?我倒打给你瞧瞧!”他指了四道风,四道风低下头看他伤口,那等于把脑袋顶他枪口上,沙观止愣了一会儿,总没办法对着一个正给自己治伤的人开枪。

四道风心疼地看着,“这离着沽宁二十里地,就您算是出远门了。出远门也不带个药,沙门那么多人就没谁帮您记着?”

“你当我是来养病的?我是来跟你同归于尽的!带药干什么?”

四道风瞧着他叔叔苦笑一下,沙观止从没见过侄子笑得如此凄凉,不由愣住。

“您就那么想杀我?我不过杀了一个满沽宁都想杀的人。”

“那是你大师兄!”

“咱们不说这事好吗?您青筋都快爆了,我知道亲近的人死了是什么味道。”

沙观止重重地喘着粗气,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蹲这儿也不是等您来的,我有事,是打鬼子的事。我跟您打个商量好吗?”

“跟你没什么商量好打。”

“等出了这劳工营,我由您发落,三刀六洞还是三枪六洞随您便,可不是现在。”

“我不答应,那太便宜你了。”

“便宜我总比便宜鬼子好吧?”

沙观止看来有点同感,但立刻坚决地摇头。

“我要睡了,今天把我累的。”四道风说。

“不许睡!”沙观止用枪敲了敲床铺,“跟我把这事说清楚!”

“我一直好想跟您说话说个通宵,可现在您开口除了怎么杀我不说别的。就算猪也不乐意跟操刀的谈油煎爆炒吧?睡了,您也睡吧。”

“我睡不着!”

四道风倒是倒头就着,他开始轻微地打呼,沙观止一脚踢过去,“起来陪我说话!”

“别碰了您伤脚。”四道风蒙蒙眬眬地说。

“这圈里也睡得着!你是猪呀?”

可四道风就是睡着了。沙观止没辙,只好找块铺板倒下,他以为他睡不着,可立刻就睡着了。四道风爬了起来,找块东西给叔叔盖上,他呆呆地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所有的漫不经心都是装的,他只能这样来回避沙观止的仇恨,他忽然很想伸手碰碰叔叔脸上的某条皱纹,他也这样做了。

“天一亮我就杀了你。”沙观止闭着眼说。四道风愣了,然后发现那只是梦呓。

“好的,天一亮您就杀了我。”他突然觉得苦涩,三十一岁的四道风已经有了五六十岁人的苦涩。

5

一大早,一架破烂的飞机就扶扶摇摇地从机场上空穿场而过,一枚炸弹从机腹下落了下来,目标是下边的工棚。

四道风睁开眼,他昨夜就睡在沙观止身边的铺板上,沙观止还在熟睡。他听了听头顶的呼啸声,一把把沙观止抱住,猛地滚到一边。

一枚黑漆漆的炸弹穿破屋顶砸下来,把沙观止刚躺的铺板砸成了碎片。

沙观止惊醒过来,“你小子要先下手为强哪?!”

四道风没说话,只管伏在叔叔身上,其实那么大一个炸弹要是炸开,他那点血肉根本挡不住。

赵老大和六品跑了进来。“老四你没事吧?”赵老大问。

“快走!”四道风头也不抬。

“是木头做的炸弹,鬼子飞机在训练。”

四道风讪讪看看那枚死气沉沉的炸弹,放开沙观止。沙观止的神情有点怪异,忽然猛给了四道风一下子,“死木头也把你吓成这样?!”

赵老大和六品看着这对怪异的叔侄,不知说什么,只好把那木头炸弹抬了出去。

欧阳坐在工棚边看着那些飞机训练,四道风过来,“我押中间那架今天会掉下来!你押哪架?”

“你仔细看看,到现在投下来的炸弹就一个,是飞得最好的那架投的。他们练的不是投弹,是自杀式的撞击战术。”

“什么撞击?”

“我也不大清楚,看了这半天好像就是带一枚炸弹,开着飞机撞向目标,甭管军舰还是阵地,只要是值得一撞的目标。”

“疯了?就这帮半大孩子?”

“是疯了,最后他们也许会在婴儿身上绑了炸弹扔向敌人,在帝国的要求下。你看轻了他们。”他看看四道风,“你叔叔怎么样?很高兴看见你没被他拿炮炸了。”

“你猜猜看。”

“你小子总是一个混赖的办法,大概是赌咒发誓出了营由他怎么怎么吧?”

“哎,你怎么知道?出了营我就撒腿,反正他追不上,等哪天气消了再去看他。”

“还用想吗?你对他是哄,哄不过就跑,跑了又要想。”

四道风讪笑,“有水吗?”

“喝的水有,你要干什么吧?”

“他那人好洁净,早上要洗漱。”

“那就没有,这是劳工营。”

“通融通融。”四道风赔着笑。

“去跟赵老大要吧,给你攒出来了,几个人今天没水喝。”

“你怎么知道?”四道风惊得眼都瞪圆了。

“我们都希望马克思帮你渡过这一关呢。”

“你没死可真好!”

“什么?”欧阳瞪他一眼。

四道风如孩童般地吐了吐舌头,欢蹦乱跳地跑开。他从赵老大那里端来小半盆水,又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破布,低眉顺眼地给沙观止端过去,“叔叔洗脸。”

沙观止看了一眼,“这哪条阴沟里淘出来的?”

“回叔叔的话,这是几个死共党省出来的,是我们喝的水。”

沙观止目瞪口呆,“就喝这个,你们真是……”

“是猪,在这种圈里都睡得着。”

“原来你小子装睡!”沙观止一掌挥了过去。

“回叔叔的话,连叔叔要杀我的梦话都听见了。”

沙观止愣了一下,他并不想去提这件事情,于是决定洗脸,他看看毛巾,“这又是谁的尿布?”

“回叔叔的话,沽宁人被赶到这来时能穿条裤衩子就不错了。”

沙观止忽然有些黯然,他从盆里倒了些水打湿那布,随便擦了一把,“端回去给他们,我不领死共党的情。”

四道风乐了,“端回去?死共党会领叔叔的情!”

沙观止发了发狠,“出了营,三枪六洞,一下也少不了你的。”

“那不是便宜我了?”

“我先打断你一双腿子,再给你脑门上一枪!便宜你?哼!”

“能不能光废我一双腿子?我以后好陪着叔叔?”

“你不要得便宜卖乖!”

“其实外边有个女孩家在等着我。”四道风一脸沮丧,那当然也是装的。

沙观止愣了愣,忍不住又问:“谁家的女孩?”

“好人家的女孩。”

“有没有圆房?”

“叔叔没发话哪敢圆房,只是亲亲抱抱的两下。”

“那就还好。”沙观止很有些长辈架子地说。

“只是门不当户不对。”

“又是什么了不起的来头了?”

“是本城大富商高三宝的独生千金。”

“嗯,名声倒也还好,算他是白道老大吧,我是黑道第一,白配黑,红搭绿,鲜花就该插在狗屎上,又有什么不对了?”

“叔叔这么说就好,我出了营就跟她完婚。”

沙观止猛然醒悟过来,“你想得美!出了营就给我死!”

四道风叹了口气,“死之前能看见叔叔笑笑就好了。”

沙观止想想也叹了口气,“其实你本性也还不坏,就是让死共党给带坏的。”

“叔叔跟我在一块儿快不快活?”

“快个屁活!”

“我跟叔叔在一块儿倒蛮快活,就像跟死共党一块儿一样快活。”

沙观止想笑,想生气,想跺脚,又有些伤感,想了半晌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6

沙观止拄着棍子在劳工们的白眼下散步,他仍绷着脸,但瞧起来心情并不坏。他的表情忽然又变得阴郁起来,因为长谷川在铁丝门外看着他,并冲他招了招手,沙观止犹豫了一下,过去。“沙老爷子找到我们共同的仇人了吗?”

“几千人呢,有那么容易的?再过三五天吧。”

“老爷子的气色好了很多呢。”

沙观止打了个干哈哈,“复仇有望,自然就好一些。”

长谷川笑笑,“老爷子就说了吧,就算有些额外的要求也是可以答应的。”

“说了没有!”

“老爷子是何等傲气的人?要不是有事要瞒,又哪里忍得在下的废话?”

“就算要告诉你什么,那也得等四道风成了尸体。”

长谷川眼睛顿时发亮,“原来老爷子已经胸有成竹?那就好!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那就把沙某的乡里乡亲都放了吧。”

“想想令徒死时的惨状,老爷子是不是还有心说笑?”

沙观止脸色一变,哼了一声走开,长谷川招手叫来几个士兵,“看紧他,注意所有跟他接触的人。”几个士兵点点头,若即若离地跟了上去。

沙观止回到工棚处,在棚外坐了下来,长谷川的挑拨仍让他气哼哼的,过了会儿忽然叹了口长气,“老了。”这样就放下了心里那块大石头,阳光晒得他很舒服,沙观止心无挂碍地望着太阳,直到被阳光刺出一个大喷嚏。

所有警惕他的人们都转过头来,沙观止因此而微笑。

欧阳和赵老大几个正躲在棚边用几块石头摆地形,策划下一步行动,欧阳忽然拍拍四道风,往他身后指了一下。四道风回头看见沙观止的笑脸,他也乐了。

龙文章说:“专心一点,鬼子飞机已经往南线开拔了,我们还没能拿出主意来。”

欧阳轻轻碰碰他,让他不要说话。

沙观止起身打算回工棚,廖金头和那几个帮徒正缩在工棚之间的犄角里嘀嘀咕咕,看他来了便住嘴,说的显然是他。

沙观止哼了一声走开,但廖金头跟了上来,“老爷子精神好健旺呢。”

“滚开。”

“滚开就没法给您老赔罪了,我们几个正商量怎么给您赔罪。”

“等你们能活了出去再说吧。”沙观止实在是烦这几人,烦到正眼都不愿意看,他刚转身,头上就着了一闷棍,他头晕脑涨地倒在地上,廖金头几个扑上来把他压住,一个人死死捂着他的嘴,一个人死掐着他咽喉。

廖金头又发起了狠,“您死了我们自然就活着出去了。除了您那傻侄儿,天底下没谁拿您当人,可您这就死了,他也不知道谁干的。”他在他身上搜枪,摸他惯常放枪的腰间却找不到什么。“妈的!这死老鬼没带枪!”

沙观止挣扎,昨天被打的地方让四道风缠上了绷带,枪被他藏在那了,他握住枪把对掐他喉咙的人就是一枪。他那种强装药的改造枪开起来跟放炮一样,那名帮徒被子弹冲撞得从他身上飞开,胸腹间爆开骇人的血花。

沙观止昏昏沉沉站了起来,剩下三个已作鸟兽散,沙观止盯死了他最恨的廖金头开枪,廖金头鞋底抹油地逃开了,沙观止那一枪轰在工棚上。他摇摇晃晃在后边接着追,本已忘却的恨意一下全被撩拨出来,只是这次全发在廖金头身上。

那一声震耳的枪声让劳工营炸了窝,劳工们惶然,日军在营外拿枪瞄着,但还不敢贸然冲进来。

已经离劳工营有一段距离的长谷川转身回望,他一脸惊喜,“他终于忍不住了!——跟我回去!”

他不顾仪表地朝劳工营跑去,整队形影不离的护卫跟在身后。

欧阳和四道风冲到转角,正碰上沙观止摇摇晃晃拿枪对着,四道风把欧阳往身后一拉,但沙观止要找的并不是他们。“帮我杀!杀了他!”

四道风问:“杀谁?”

话音未落,廖金头和两个帮徒从工棚的犄角旮旯里冲了出来,亡命奔逃。沙观止开枪,实在是眼神不济事了,又一枪落空。

“叔叔你干什么呀?”

日军已经找着枪声的源头,向这边瞄准,四道风拦腰抱住沙观止往工棚里躲。

“杀了他!”欧阳喊。

四道风愣住,“你怎么也……”

“他是跑去找鬼子!”欧阳着急地说。

四道风终于醒悟过来,廖金头几个人跑去的正是大门方向,所幸门外的日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反而把大门关上了。

“拦住他们!”

现在的四道风在劳工营已是一呼百应了,廖金头几个顿时成为众矢之的,邮差斜刺里冲出来捞翻一个,拳头棍棒齐下,那帮徒立刻一命呜呼。廖金头和仅剩的一人吓得心胆俱裂,在营里左冲右突,那名帮徒终于挨了沙观止一枪,但廖金头逃跑的本事实在是与生俱来,一件衣服被四道风撕了下来,光着上身却跑得更为麻利。四道风跺了跺脚,跑向工棚,手忙脚乱从暗处翻出自己的双枪。

日军仍没能搞清营里的状况,只是莫明其妙地把枪口捅在铁丝网里瞄着。

长谷川终于跑了过来。就算没立刻明白里边的局势,他也看出有利可图,“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人抢出来!”

日军立刻打开大门,一排日军端着刺刀气势汹汹向里边冲去。

廖金头像动物一样嗅到了那线生机,疾奔中绕了个弯,把几个劳工甩下一截,亡命地向那队日军狂奔。

他终于被六品一把捞住,扑倒在地上,几个劳工扑了上去,但日军也冲了过来,枪托拳脚齐下地想把人分开。

劳工们压抑已久的愤怒在这个时候忽然爆发了,他们举着棍棒石头,甚至以自己的肉身一起向日军砸了过来,对廖金头的追赶演变成一场失去控制的暴动。

廖金头从人堆里挣扎出来,向着大门爬去,一发子弹从他头上飞过,沙观止自始至终也没打算放过他。

“老爷子,您能不能打准一点?”欧阳焦急地看着沙观止瞄准,他恨不得把枪抢过来自己打。

“废话!”沙观止又气又急,他终于放弃了那种甩手开枪的神气姿势,跪在地上,双手握枪,瞄准。这一枪打得一个正举起刺刀的日军仰天飞了出去。

四道风终于从工棚里冲了出来,他开枪,廖金头学了乖,拖过一个日军挡在身前做肉盾。

铁丝网外的日军向这边开枪,欧阳绝望地把沙观止和四道风推入拐角,“带上所有同志快走!”

“你呢?”

“先顾你叔叔!他年纪大啦!”

对四道风来说,这是个无法推诿的理由,他拖了沙观止向僻静处的铁丝网跑去。欧阳跑向他的反方向,一路推搡龙文章和赵老大几个,让他们跟上四道风离开。

劳工们仍在与冲进营的日军厮打,欧阳拖了六品跑开。日军开始齐射,当头的几个劳工倒了下来。

欧阳对六品说:“你们先走!”他转身跑向那些仍在用拳头棍棒与枪械较量的劳工,教他们把双手放在板壁上,那是个不再抵抗的姿势。

“不行!”劳工狂怒地甩开他。

“听我的!马上就要胜利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我发誓!”他的神情中自有一股说服力,劳工们终于照做。欧阳转头想跟上四道风他们,却发现六品一直在他身后等着。六品搀着欧阳跑开,刚才的剧烈运动让他这个重伤者几欲晕厥。

四道风已经在铁丝网上开出了一道口子,他先让叔叔钻了过去,然后是赵老大和邮差,四道风担心地回望,他看不见欧阳。

“他做事,你放心啦!”龙文章说。

四道风想想也是,钻过铁丝网搀住了叔叔。

廖金头被几个日军从营里拖了出来,他侥幸余生,但已经被恐惧烧晕了头。

“你现在会把一切告诉我吗?”长谷川走到他身前看着。

廖金头回头看了一下,六品正扶着欧阳跑过空地。

“就是他!他是共党的头目!”

长谷川瞳孔缩小了,眼里放出狂喜的光,“抓住他,我要他活着!”

一群日军向欧阳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