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

高昕抱着孩子坐在客厅里,拿一个奶瓶喂他,“你个小笨蛋!你妈妈没奶呀,你看你妈妈瘦成那样,你好意思吃她的奶吗?”她看看奶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这是牛的奶呀!你以为我弄点牛奶容易吗?”

高三宝笑眯眯在旁边看着,“没承想我女儿也蛮贤良淑德的,就是拿着狗奶愣骗人家孩子是牛奶。”

“你让他听见更不吃啦!”高昕急得不行。

高三宝又想笑,四道风几个一边藏掖着身上的武器,一边从楼上下来。

“这就去啦?”高三宝问。

“一准儿把人带回来。”四道风说,他是几个人中兴头最高的。

思枫看着那孩子在吃东西,露出点宽慰的神情。

高昕站起来,“让妈妈抱抱再走。”思枫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到了她手上就开始大哭,高昕不由愕然,“怎么不让妈妈抱呢?”

思枫把孩子交回给高昕,“他不喜欢我身上的枪药味。”

高昕瞧着思枫落落寡合的神情,她总觉得不像思枫说的那样简单。

几人离了高家,直奔南郊而去。

从他们潜伏的地方俯瞰下去,工地上早已开工,望远镜里何莫修和六品又进了那浴室,四道风抬起头来,“那两人进进出出搞什么?”

赵老大说:“记清他们的位置,轰炸机一来你的任务就是接近他们,接近他们就是接近欧阳。”四道风不再说话了,闭上了眼睛喃喃念叨着什么。

“干什么?”赵老大有点发愣。

“求老天爷这回让飞机来准点。”

龙文章聆听着,说:“不准点,这回来早了。”

果然,云层里开始隐约闪动着小小的黑点。四道风一跃而起,同一时间劳工营的防空警报也开始鸣响。“天上的家伙要玩死人哪!照原计划办!”四道风嚷嚷着,他已经向山下冲去,几个人跟在后边。

工地里的劳工和日军都在躲避即将来临的机群,高射和机枪手打高了枪架,伊达飞跑着奔向他的坦克。

四道风无视工地里的混乱,向着那道铁丝网狂奔,一个露在地面上的地雷引信从他脚下堪堪错过。

龙文章忽然把身边的邮差猛然推倒了,邮差在飞奔中摔得不轻,他撑起身子,赫然看见在自己脸边的地雷引信。

“都别动!跟我走!”龙文章喊着。

四道风已经冲过整片雷区,正全力对付铁丝网,他用一个抓钩勾住铁丝网的下部,抓钩上连着的绳索抛过铁丝网上部,这样一使劲就能在铁丝网下拉出一条可匍匐进入的缝隙。他一个人根本拉不动,回头看看,“你们在磨蹭什么?”

“地雷!”龙文章正小心翼翼在地雷中探出一条路,赵老大几个跟在他的后边。

“我怎么没踩上?”四道风一脸怀疑。

“你命贱,阎罗王不要!”

四道风没空管自己命贵命贱,把绳端抛给那几个人,大家一起使劲,铁丝网下终于出现能容他过身的缺口。他钻过去,第二道网他用铁钳对付,上百个日军就在一网之隔乱作一团,但人人的心思都在天上,没一个人注意他。

龙文章几个终于趟过雷阵,来到他的面前。

第一架领航机已经飞临机场上空,赵老大仰望着缓缓打开的弹舱,“炸弹就要扔下来了。”

四道风一急,猛一使劲,两根铁丝一齐钳断了,他从那个刚刚可以过人的缺口把自己硬塞了过去,身上立刻被拉出几道口子。

龙文章的步枪和唐真的机枪在铁丝网后警戒,其他人提枪向里边冲去。

四道风刚把第一个发现他们的日军一刀掷倒,第一枚炸弹就扔了下来,在空中划着弧线。又一个日军向思枫举枪,四道风终于开枪,这让更多的日军注意到了他们。

那枚炸弹轻飘飘地从他们头上飞过,四道风将思枫扑倒在地上。周围的日军也全都卧倒,炸弹炸开,没有想象中的轰然巨响,而是嘭的一声哑响,无烟无焰,满天雪花般的纸片散了下来。

四道风傻了,不管扔的是什么,没有爆炸他们的全部计划就算泡汤了。

近处的日军已经醒悟过来,一位日军奔向机枪哨位,被龙文章一枪射倒,但更多的子弹立刻向他们招呼过来。几人只好暂时撤退。

那辆坦克也掉过了炮塔,一炮打在附近,四道风吐着嘴里的土,从烟尘里跑出来,他们身后,几乎半个机场的日军都在向他们射击。

唐真的机枪轰鸣,总算让追赶的日军有些顾忌,几个人从刚钻进去的地方又逃了回来。四道风一刀把钩住铁丝网的绳索割断,他指望这样能把日军挡上一阵。

那辆坦克轰鸣着辗了过来,一下就把那铁丝网辗开了,唐真的机枪打在装甲上当当作响。

“让它碾地雷!”龙文章说。

人们向着雷区跑去,坦克追碾,地雷在履带下爆炸着,那些人员杀伤型的地雷并不能炸坏坦克的履带,但总算让它有了顾忌,只好停在原地用枪炮扫射。

卡车载着大批日军驶来,四道风他们计划好的行动因为没有轰炸的掩护全然成了一团混乱。他们开始往山上撤,可一旦拉开距离,那辆坦克就变得更难对付了,枪炮齐发地把他们封得动弹不得。

他们钻在草丛里,四道风看着四处冒头的日军,“完了完了,嫂子你自个走吧,你准还能见着病鬼的。”

思枫苦笑,“四哥能跑就跑吧,帮我照顾孩子,虽然他……”

“我做不来!你才是他妈妈!”

日军已经漫到山野上,四面八方都是枪声,他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四道风忽然愣住,几米开外的一块草皮动弹着,他把思枫推到一边,拿枪对着。草皮又动了一下,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钻了出来,那是何莫修,“快进来!”他快速做了个手势。

没有思考的时间,人们跟着他钻进那条地道。那块草皮轻轻盖上,看起来跟周围没什么区别。

炮弹随即将这片区域覆盖了。

地道里一片漆黑,窄得让人透不过气。尽管何莫修提着灯,但那点微弱的光线根本照不到头,他匍匐爬行,这地道狭小得也只能让一个人这样爬行。

炮弹在地上响得敲鼓一样,四道风还是云里雾里的神情,后边的人已经顶了上来,他只好纳闷地跟着。

“你带我们上哪儿?”地道不知所终地向前延伸,很快就让四道风觉得气闷。

“走吧走吧,你很快就会高兴起来的。”何莫修简直有些快乐。

“这叫走?是爬!这是耗子洞。”

“这么说六品会伤心的,为这耗子洞他都快吐血了。”

“对啦,六品呢?你们明明在里边,怎么会打我们脚底冒出来?”

“我也觉得运气好,没想到出口就在你们脚下。”

四道风气往上撞,对着何莫修忙碌的屁股就是一记,“我让你说话不清不楚!”

何莫修被杵得趴在地上,灯灭了,地道里顿时一片漆黑。

“老四,我听见你又跟人动手动脚。”

四道风如一下被定身了,“病……病……”

“病鬼。我活活是让你咒的,弄得这成天半死不活的。”

“点灯!点灯!”四道风摸索着黑暗里的何莫修。

灯终于点燃,四道风发现地道在这里稍见宽敞,往旁边挖出了刚刚可躺下一个人的空间,紧随他身后的思枫已经和躺在那里的欧阳紧紧抱在一起。

“嘿!灭灯!灭灯!”

何莫修不明就里地把灯吹灭了。

地道里寂静下来,思枫的声音近似呢喃,“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欧阳在黑暗中苦笑,“你怎么瘦成这样?你吓到我了。”

地面上,搜索的日军在地道口旁边走动着。长谷川的坐车驶来,远远停在路边,伊达一脸沮丧地停下坦克迎过去,他的坦克正好停在地道口之上。

“他们会从眼皮下消失吗?”长谷川怒气冲冲。

伊达摇了摇头,“只要再有一分钟,我就把他们碾成了肉酱。”

“可是我没有看见肉酱。他们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吗?”他环视着这片空地,除了些杂草实在是没有藏身之处,日军用刺刀在草丛里劈刺。既然没人敢动伊达的坦克,那地道口也不太可能被发现。

2

劳工又被日军集结起来开始工作,何莫修从锅炉房出来。渡边也正从一段地沟里爬出来。“你在那里做什么?”渡边问。

“躲炸弹,我躲炸弹。”何莫修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当然有愉快的理由。

“在木屋里躲炸弹?你还真是愚蠢啊!”

“是啊,我的愚蠢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他真的笑了笑,渡边莫明其妙地望着。

工地上,一些日军正把那些传单做成了纸飞机在掷来掷去。长谷川的坐车从这些士兵身边驶开,宇多田看着掷飞机的士兵问长谷川:“你说了什么,让他们不再相信传单上说的?”

长谷川忧郁地说:“我告诉他们,我军在美国投下的传单声称已占领华盛顿郊区,当然,那是假的。”

宇多田哑然失笑,“用假话让真话也成为假的?”

“世事无常,无谓真假。我只知道飞机再来的时候就会扔下真正的炸弹。而这个机场不再平安,那个四道风比炸弹还要危险。”

“不要影响施工的进度。”

长谷川有点无奈,“别被眼前的平静骗了,他们在的地方总是这样平静,然后突然一下,天翻地覆。”

“我们现在每天要完成百分之三的进度,至于那个四道风,他是你的烦恼,不是我的。”宇多田看着车外的工地,那里一个累死的劳工正被拖走。

长谷川放弃了说服此人,他明白只能另想办法。

地道里的灯亮着,几个劫后余生的人窝在那里等着地面上的骚动过去,思枫尽可能靠得欧阳近一点,在这趟生离死别后,那已经成了无法抑制的冲动。

欧阳揽着思枫,眼睛盯着头上的土说:“我没死,因为一个软弱的家伙变得坚强,他也是挖这条地道的人,被我们的硬汉叫作废物鸡。”

四道风对赵老大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是说我吗?”

“少说话就不是你。”赵老大说。

“等打完仗有的是时间回味,现在我要知道外边的消息,首先,”他笑着看思枫,“我的女儿?”

四道风有点纳闷,“女儿?我真叫你们搞糊涂了。”

他忽然被赵老大狠狠掐了一下,赵老大说:“那孩子很好,我看了都眼红。”他又狠瞪了四道风一眼。

思枫虚弱地说:“很漂亮,像你,也像我。”

邮差附和道:“是像你们两人的长处。说真的,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了。”

欧阳快乐地笑了,他对四道风说:“这种事你当然糊涂。你跟前是个跟阎王爷做鬼脸的人,他没死,因为在人世间有人叫他爸爸呀。”他转向思枫,“她在哪?”

“在沽宁,高小姐特别喜欢他,天天抱着不撒手。”思枫看起来有些苦涩,但欧阳是那样的幸福,他没有觉察到,他继续着他的幸福,“我还没有给她起好名字,可我看见她了,在梦里边,她很白净,闭着眼的时候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这个像你,哭起来很倔强,很有我党不屈不挠的作风,这个……嘿嘿,像我。”

“就像你说的那样……真的,我知道她一定会记得你的。”思枫已经泪流满面了。

“哭什么?”

“我觉得很幸福……等你养好了伤,我们一块儿去看她。”

“当然!我都等不及了!”

“你……现在就要回去吗?”赵老大看起来有点担心。

“现在?不行,这鬼伤口还是抬手就破,连动都不敢动,而且我想你们不光是为了救我来的吧?”

四道风急急道:“怎么不是?就是!”

赵老大说:“对不起,不全是。”

他被四道风瞪得有点赧然,只好冲他咧了咧嘴,“没跟你说,因为知道你对轰炸很大的恶感。盟军的情报显示,这个机场修建完毕后将调来一批新锐战斗机,据说有能力夺回周围战场上的制空权。”

四道风瞪着他,“所以你们也是来炸机场的?”

赵老大苦笑着扬了扬手上的传单,那是刚才他百忙之中在地上抢的,“你也看见了,天上的飞机对地上的百姓不是那么靠得住的,真要打鬼子又要少死中国人,还得靠我们自己。”

“那是什么?”欧阳问。

“险些害死我们的小纸片片,全日文的,我看不懂。”

欧阳从赵老大手里拿过传单,他看了看,有些疲惫地靠在土壁上:“冲绳、塞班、硫黄,日本所有的外围岛屿都被攻占了,这是在敦促他们无条件投降。”

四道风高兴地拊掌,“好极了,为这几句屁话我们刚才差点全军覆没。”

欧阳看看他,“老四,仗真的快打完了,兴许是咱们的最后一仗。你心里不痛快,我也不痛快,这场仗死了太多中国人,可世界从来不由死人多的说话。帮我们,等收拾了破碎河山,自己争气,有一天我们也能说话。”

“什么帮你?咱们俩谁帮谁呀?”

欧阳笑了笑,没再说话。

3

天高云淡,流云飞逝。

一同逝去的不光是云彩,也有时间,机场的跑道成为衡量时间的一个尺度,它延伸向远方,在这片满目疮痍的青山绿水间,那像一道极难看的伤疤。

欧阳在一点暗淡的油灯下看着头上的土层,他目光炽热,似乎能看穿土层,看见上边的青空。思枫在给他的伤口换药,那仍是一个可以随时要他命的恶患。

欧阳说:“挖土的声音越来越远,跑道越来越长。我已让老四他们趁黑从地道口回去,换了劳工衣服再混进营,找机会狠狠啃下这块硬骨头。”

思枫没说话,只是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巧一些。

“我不让他们现在动手,因为现在毁了机场还得让老百姓修,所以要毁的不是机场是飞机,我们等飞机来了再动手。”

思枫的一滴眼泪落在他的伤口旁边,她赶紧拭擦干净。

“你最近很爱哭了,是做妈妈做得心软了吗?”

“应该是吧。”

“也许还因为我。对不起,每次受伤的时候都想我有多蠢,害得你担心。”

“我该说没关系吗?和你的好兄弟玩命好了,在这做你的地下诸葛亮。”

欧阳微笑,就他的逻辑而言,还有幽默感就是好事,他看着思枫说:“别跟我生气,我从来不想玩命,只想快打完仗好好陪我的女儿。”

“别说这个了。”

“怎么啦?”

“我想她了,我真的好想她。”

“她不是好好的吗?一个时辰的步程,你就可以看到她了。”

“是的,她好好的等着爸爸妈妈回家呢,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天使。”

“你和以前不一样……为什么我清醒过来,每个人都变了?”

“因为做了妈妈,因为做妈妈的人知道甜蜜,所以她看见痛苦就想哭……什么都别说好吗?让我在你怀里痛痛快快地哭。”

欧阳默然,伸开了一只胳膊,思枫尽量轻柔地抱住他,她的哭泣让欧阳惊讶,那是种压抑到几近晕厥的哭泣,她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不用这样吧?”欧阳忍着痛说。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们!”

于是欧阳幸福地忍受着。

高昕抱着的孩子在大哭,高昕弄明白原因后就赶紧去找高三宝,还没说话就先脸红,她把孩子往高三宝怀里一塞,高三宝看看她,“他不是都黏在你手上了吗?”

“……他要尿尿!”

高三宝哑然失笑,“女儿,你不能让我总抱着别人家孩子解馋吧?”

打算抢白的高昕并没有勇气看一个异性尿尿,即使只是几个月的婴儿,她转过身,突然撞在四道风的胸膛上,她吓了一跳,“喂喂,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我走了。”

高昕的眼圈忽然就有点发红,四道风撩起衣服逗她,“你瞧,我像不像劳工?”他里边又套了一件旧衣服,像劳工营里一样刷着编号。

高昕咬着嘴唇说:“你本来就是劳工。”

“带好我儿子。”四道风说。

高昕脸立刻就红了。

四道风又说:“哎,这话说得就好像你是孩子他妈似的。”

“你又不是他爸!”高昕看起来很想揍他。

“我跟嫂子说过了,我是他干爸。”他看起来很纳闷,“她说行,可在病鬼跟前只准说干女儿,这两口子是不是想女儿想疯啦?女儿有什么好的?”

“女儿不好?”

四道风看看高昕的表情,又说:“其实挺好的。”

高昕使了使眼色,四道风这才注意到高三宝耷拉着眼皮子在给孩子把尿。

四道风过去鞠躬,“高老爷,我走了。”

“喔。”

“是去杀鬼子和救沽宁人。”

“我说小四,这趟生意我可蚀大了。”

四道风腰弯得更低了些,“小四一定打醒精神,不让您老人家蚀得血本无归。”

“我是很想立个文书,找几位耆宿,让你签字画押的。”他看看厅里候着的龙文章那些人,“现在算了。”

“是了,高老爷子。”他又鞠个躬,起身要走。

“别说走了,不吉利,说去去就回。”

“高老爷子,我去去就回。”

高三宝点点头,老辈架子拿得十足。

四道风走向他的队友。一行人直奔南郊而去。

他们在南郊的山坡上潜伏下来,然后趁着暮色潜下地道,再从地道的另一端爬进工地。龙文章和四道风先爬出来,他们穿着劳工一样的号衣,推着一辆车走向工地,身后的锅炉房门开着,同样装束的赵老大和邮差看看外边的动静,闪身出来,混入劳作的人群中。

龙文章眼神忽然有些发直,六品和他的妈妈推着一车煤从对面过来,尽管六品根本没让龙妈妈使劲,但那个白发苍苍的影子还是让他眼发酸。

趁着两下交错的一瞬,龙文章轻轻地叫了声妈。龙妈妈也真是老了,有点茫然地找着声音的来处。

一个日军向这边看了过来,六品忙加快车速,四道风狠踢了龙文章一脚。四人背道而去。

天总算黑了,劳工们筋疲力尽地在棚里休息。何莫修和四道风几个进来,劳工们看看这几张陌生的脸,根本没有好奇的力气。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撩起自己的号衣,让人看见腰里的两支枪,那种霸气又回到他的脸上。

那几个字在沽宁是有魔力的,连几个病重的人都扶着墙站了起来。

“我来杀鬼子,救沽宁人。跟我们几个号一样的人现在就可以回家了,不一样的人,我保证一个事,你们都能回去,还有一个,你们心里窝的气,我给你们出!”

他那种狂劲很有说服力,希望迅速在人们脸上燃烧。

被四道风几个换出来的劳工从欧阳面前川流而过,欧阳静静地看着。

“很顺利,现在我们的人都已经换进去了,鬼子认号不认脸,搞不清的。”何莫修显得很高兴。

欧阳看着思枫,“现在该你了。刚生完孩子的人不该留在这没天日的地方。”

“让我留在这儿。”

“回去吧,看看你的脸色,你留在这里会让我担心死的,那我就会成为第一个因为担心老婆而死的共产党人,”他笑了笑,“听起来怪没出息的。”

思枫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你怎么啦?”欧阳诧异地看着她。

“我怕你忽然没了。”

欧阳笑,“别傻了,快回去,为了我们的女儿。”

“我听你的。”

她跟着几个劳工,刚爬了两步,又回头,“好好活着,为你的老婆,为你的女儿。”

欧阳笑着挽起袖子让她看刚被咬出的伤痕,恩枫赧然,苍白的脸上也见了些红晕,她转身,手上的灯光立刻被遮没了。欧阳在黑暗中静静摸着自己的手臂。

4

晨光熹微,哨声吹响。劳工们出棚的时候发现阵势与往常大不一样,全副武装的日军已经把工棚团团围上。

长谷川正跟宇多田解释着:“只要一个小时。您要知道,据他招供,跟我们作对七年之久的共党首脑就在这群人中间。”

“不要多过一小时。”宇多田恼火而无奈。

长谷川的那辆坐车开了过来,车上窗帷低垂,宇多田皱眉,“这是干什么?”

长谷川微笑,“在还没有指认之前,照顾他愚蠢的面子。”他从背对劳工的一侧打开车门,看着坐在里边神情涣散的满天星说:“把他们的号码写在纸上,然后这辆车会把你送出机场,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把纸和笔塞到满天星手上,“或者……回到刚为你洗干净的刑台。”

“他死了。”满天星无力地蜷缩了,他受的折磨是从精神到肉体的。

“那么我要尸体。”他对部下挥了一下手,部下跑到劳工们跟前喊着口令:“列队!从车前走过!”

劳工们沉默地从车前走过,满天星在长谷川阴鸷的注视下终于向窗帷外张望,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劳工炽烈仇恨的眼神,他缩了回来。

长谷川动了一下手指,几个日军立刻把那名劳工抓起来。

“他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在乎。继续。”

满天星被日军摁着向窗外看去。又有几个劳工被抓了起来。

“都搞错了!他们都不是!”

“他们都会死,要小心哦,你的眼睛现在能杀人。”长谷川并不指望满天星会老老实实地给他指认,他只是凭着满天星脸上的哪怕一丝异动来抓人。

四道风和几个劳工从车前走过,满天星突然惊讶而燃起希望,那种神情上的变化不可能不让长谷川看到,他一头向车后窗玻璃上撞了过去,玻璃粉碎,满天星后脑鲜血泉涌,“我不干了!不干了!”

“停止!先制住他!”

日军和车里的满天星撕扯,长谷川看着过来的几个人,四道风赫然其中,他略为犹豫了一下,弹动了他的手指,“抓。”

几乎在他弹动手指的同时,空袭警报尖厉地响了起来。云层之上,一队高空轰炸机阴森森地飞了过来,你不知道它装载着什么,是当笑话讲的传单或者要人命的炸弹。长谷川的手僵在空中,劳工们开始骚动,日军拼命压住,可他们也不知所措。

宇多田嘲笑地看看天空,“他们想用传单把这里埋掉吗?”

话音刚落,一个黑森森的影子从云层里落了下来,滑行,接触到地面后似乎静默了一下,然后轰然巨响,一整块平整的跑道从地上竖了起来。

“轰炸!”宇多田吓得拔足狂奔,他的逃跑导致了日军的溃散,劳工们也随之散向四方。“抓住他们!抓住他们!”长谷川徒劳地寻找着刚才的几个人影,一个近失弹在不远爆炸,他也随着宇多田开跑了。

满天星竭力和日军厮打着,因为对方的心不在焉,他终于挣脱。他向铁丝网狂奔,轰炸造成的混乱加上他的不顾死活让他成功地翻越了第一道铁丝网,翻越第二道时他被挂住了,头下脚上地挂在上边。追他的日军冲了过来。

满天星冲着天上的机群喊:“扔呀!把炸弹扔我头上!”他的喊叫自然是徒劳,几个日军竭力想把他从那里拉扯下来。满天星眼前忽然一亮,他看见土地里的一个地雷引信,他挥拳狠砸了过去,轰然爆炸。

轰炸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的密集投弹在瞬间只剩下了尾机的零星投弹。一个炸弹炸开,六品从硝烟后站了起来,他看见硝烟里有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那是被炸蒙了的长谷川。六品屏住了呼吸,地上有把镐,他捡起那把镐,借着硝烟的掩护向长谷川冲去。龙文章从硝烟里飞奔过来,狠狠把他撞倒,两人滚在弹坑里,六品狠狠给他一拳,“我要杀了他!”

“把你那农民脑子清醒一下!你会害死我们大家!”

六品仍挣扎,龙文章一个耳光狠甩了过去,六品蒙住,一丝血迹从嘴里淌了下来。龙文章顿时有点后悔,无论如何六品是他抱愧于心的一个人,但他嘴还硬着,“要有战略观。我们来这不是为了杀一个鬼子头儿,嗯,你懂吗?”

“我不是为你们杀的,为我自己。”六品有点茫然。

“那就更不应该。”

六品忽然伏在弹坑里恸哭,“我不光叫六品,我姓窦!姓窦的三百多口一晚上全让他杀光了,就为扒身上的衣服!——我等了七年!每天睡前都想一遍他的声音、他的脸!”

“那……也不行。”龙文章忽然有些气短,因为空泛的概念碰上一个踏踏实实的仇恨,“要保证别再这样莽撞了。”

“我保证……你要看着我,我怕忍不住。”六品呆呆地站起来,他是那种很为别人着想的人。

“我看着你。”

一个日本兵出现在弹坑之上,在浓烟和烈火中比画着让两人去干活。

长谷川向他大队的部下走去,宇多田指着烟火场一样的机场对他叫嚣着:“今天!整整的一天被你浪费了!看看机场成了什么样子!”

“是敌军的轰炸……”死里逃生的长谷川仍有点昏昏沉沉。

“是你的无理取闹!你抓到任何抵抗者了吗?”

“我还会……”

“你不会了!从现在开始机场的一切动作由我把握!从一开始我就有这个权力!”

宇多田气恼地拂袖而去。长谷川无奈地住嘴,他明白自己只能另想办法了。

5

沙门已经败落了。门口再没了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帮徒。院里也像是很久没打扫过了,落叶遍地,香堂里的白帏也旧成了黄色。

沙观止坐在竹椅上打瞌睡,有一种疲倦的老态,他是老了,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左边一只脚掌被绷带缠着,廖金头曾说过的那次意外走火显然让他伤得不轻。

“大阿爷!大阿爷!”廖金头惶惶恐恐从外边跑了进来,他拿着张拜帖。

“穷叫唤什么?”

廖金头把那帖送上去,“是姓长谷的鬼子。”

沙观止翻看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种似气似恼的古怪神情,“从六野去了后这姓长的鬼子还是头遭登门呢。”沙观止运了运气,“传小的们!”

“小的都讨生活去了……”廖金头看着沙观止的神情道,“您知道的,现在拿着枪也讨不到吃的。”

“你站我身后吧……那以前是六野的位置。”沙观止忽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

廖金头点点头,站了过去。

长谷川在一队全副武装的日军护卫下进来,几个礼盒被放在一边。在萧条至此的沙观止看来,那有点炫耀。

“一直挂念沙老爷子得很,特备薄礼……”

“废话少说吧,你拿手活就是拿废话把人套晕。”

长谷川笑了笑,“薄礼是大米一百斤,猪半爿,就现在的沽宁这不算废话。”

廖金头喜出望外地说:“长谷先生真是客气……”

沙观止狠瞪他一眼,“你是没规矩还是饿晕头了?——小长,你以前的见面礼是两百条枪,现在是一百斤米加半爿猪,你还真会下药啊!”

“在下一向要么不送,要么雪中送炭。”

“然后人什么要紧你拿什么,对吧?”

“老爷子是不是已经找四道风很久了?”

沙观止的瞳孔一下缩小了,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廖金头不识趣地说:“老爷子的脚是走火伤的,那子弹就是为四道风预备……”

“那是家事!”沙观止一记耳光扇了过去。廖金头在沙观止面前远不如在四道风面前服帖,他有些恼火地揉揉面颊。

长谷川在眼前画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这是沽宁,很大,你找他就像在海里边找颗沙。”他又在眼前画了一个小圈,“我现在有这么一个圈,很小,你的仇人就在面前,你可以找到他,杀了他。”

“那个圈子是什么?”沙观止冷冷地问。

“劳工营。”

沙观止静静看着那个小圈,目光中尽是落寞和苍凉,“打六野过身,我这沙门被人当作笑话算客气的,照常都被叫作败类,我不知道沙门除了洁身自好还做过什么。两千七百门徒,现在满把抓也就一百来人,沙某人晚境凄凉,累了大半辈子竟然要过这样一个不堪的老年……你知道这笔账我都算在谁头上吗?”

长谷川强笑了笑,“自然是四道风。”

沙观止用尽全身力气甩出一个耳光,重重打在长谷川脸上,长谷川被打得头晕目眩摔了出去,沙观止自己也失去重心摔在地上,他立刻被满院的日军持枪对准。

长谷川惊怒交集地被部下扶起来,他定了定神,说不出话来。

沙观止向身后伸出一只手,希望廖金头扶一下,回头一看,廖金头已缩到十米开外。沙观止苦笑,自己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他狠狠地说:“有一半我是算在你姓长的头上了。”

长谷川眼里忽然凶光暴射,“所有沙门的人,全都杀了!”

沙观止冷笑,“还有一半是算在四道风头上的。送我进那个小圈子吧,六野是他杀的,他就比你多做这么一点。”

长谷川犹豫了一会儿,挥了挥手,“带走。”

“我要先给老伴买足够用的药,还得托付人照顾。”

“让她死去吧。”长谷川悻悻地说。

“我可以马上就死的,我现在就是个活着多余死了没趣的老头子。”

长谷川审度了一下,对一队人努努嘴,“你们盯着他。”他怒气冲天地出去,虽不如意,但目的总算达到了。

沙观止整了整衣衫,颤悠悠出门。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几柄刺刀几乎就顶在身上。尽管沽宁人现在食不果腹,但被日军押着上街的沙观止仍是他们目光的焦点。

“怎么沙家的人也抗日了?”

“狗咬狗吧?”

“你们不知道,他家也有个大英雄。”这人比了四个手指头。

“瞎闹了!老鼠生不出麒麟种。”

“对啦,不是他儿子是他侄子。”

沙观止耳力不差,一句句听得明白,他耷拉着眼皮,根本看不出表情。

药店并不远,沙观止木然地走了进去。老板把几十包中药捆了两大摞递给沙观止,沙观止付钱,日军寸步不离地在后边盯着。

“沙老爷子一次买这么多药?”老板止不住好奇地问。

沙观止苦笑,“是啊,一直要吃到死啊。”他看了看老板,压不住心里的一个疑惑,“刘老,老主顾问你个事,你说实话好吗?”

“好、好。”

“沙门就没做过一件好事?”

老板的眼镜一下掉在柜上,他捡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您老这是……”他看看日军,偷指柜上的狗皮膏药,“也跟这个干上了?”

“我不知道。”

“要是就好了,八年了,要是就是沙门做的第一件好事。”

沙观止深受打击地离开。他提着那两大摞药吃力地进了沙门,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帮徒。

沙观止对一个小帮徒交代,“那药有一味是外裹的,不懂的就问药铺刘老板。”

“是了,大阿爷。”

“照顾好你太师娘。我要什么没什么了,也没东西好给你的。”

廖金头哈哈腰上前去,“师恩当前,我们一定……”

“你跟我去啦!”他看看另外几个帮徒,“还有你们几个最靠不住的!”

那几个的脸顿时苦了,可身后有日本人的刺刀逼着,几人只好无奈地跟在沙观止身后。

长谷川坐在车里,帷帘低垂,那行人渐渐走远,他摸着自己的脸,脸上的指痕已经红肿。“现在去把沙门留下的人都杀了,用你们的刺刀。”他狠狠地说。

一队日军应声而去。

6

工棚区又多了一道铁丝网,那是机场上最难看也最简陋的一片建筑物,离铁丝网不远是那座军官浴室。

日军的卡车停在浴室门外开始放饭。今天的内容让劳工们惊讶,每个人居然有一个米饭团子,还有一碗能看见绿色菜叶的汤。

渡边使劲拍打着何莫修,“高兴起来吧!我说过我们是赏罚分明的,看看这皇帝一样的食物!”

四道风厌恶地看看手上的饭团,团巴团巴塞进怀里。那个饭团被放在欧阳的面前时,已经很硬了。

“上边伙食不错嘛,鬼子不怕你们把日本吃垮了?”欧阳笑着说。

“跑道修好了,被鬼子吹到神得不得了的飞机这两天就来。”

“原来是在庆祝,劳工会被释放吗?”

“不会。飞机三天两头来轰炸,总得抢修,所以不光不放,还架道铁丝网把大家圈在里边。”

“小心一点,鬼子要对付我们,恐怕不光会用铁丝网。”

四道风咧嘴一乐,“我这些天总在想,这真的是最后一仗吗?打完这仗沽宁人就好过了?现在的沽宁是一百年没有过的惨,可鬼子没来的时候,沽宁人稀里糊涂过一天算一天,那又好在哪了?”

“说真的,你把我问倒了。只能说赶走了鬼子,对很多人来说都只是开始,他们一定会带着振兴的希望把你想到的事做下去,否则中国在世界上真的只好过一天算一天了。”

“也就是说打跑了鬼子你就会走。”

欧阳愣了一下,“现在说这早了点。”

“是的,早几年你就要走的,说到头你我也不一样,你是做大事的人。”

“别激将我,你现在该知道去留不由我自己决定。你呢,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仗好像真要打完了,现在想起来就有点糊涂……我不知道没一百个鬼子追着要杀我的日子怎么过,我干什么?还拉黄包车?”

“恐怕我的党会努力取消黄包车的。”欧阳苦笑。

“这也是你们说的不公平?”他有点为难的样子,“那就干别的好了,她也不会喜欢我拉黄包车的。”

“她?”

“她!”四道风十万个肯定地说。

欧阳笑了笑,其实说起这个话题他比四道风更伤感。

“老四,你想没想过……我们一块儿走?”

“一起?”

“是的。我们的革命不是在鬼子来时开始的,也不会因为鬼子走了而结束,它是一种需要,年轻的活力对腐朽的要求,你是个这么有活力的人,你会喜欢我的同志的,就是五六十岁的共党也像你一样活跃。”

“那我信,其实有时候你比我还能蹦跶。”

“那我们一块儿走?”欧阳简直有点迫不及待。

“我没想过……我不知道,我生在这里,是在这里长大的。”四道风很茫然。

欧阳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他感觉得出分离在即。

工地上,日军在铁丝网不远的空地上点着了营火庆祝。何莫修和劳工们隔了铁丝网看着,自从知道他是四道风的人后,劳工们已不再给他白眼了。

渡边袒胸露腹酒意醺然地对何莫修挥舞着酒瓶,“高君,出来喝酒!”

“所有人一起吗?”

“你是个总忘记身份的奴隶!”渡边笑着走开。

何莫修有点忧伤地对着夜空笑笑,“你才是真正的奴隶,我原谅你。”

六品独自坐在铁丝网的旁边,呆呆地看着那些日军,一只手抓在铁丝网上,已经被刺得鲜血淋漓。龙文章过来,“你干什么?”他把六品的手拉下来。

“窦村的人都死了,明儿就是七年祭。”

龙文章顺着六品的目光看去,六品注视的人永远只有一个,那是默立在人群中的长谷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