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

轰炸仍在继续,日军的大本营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那支仪仗队也溃不成军。

一辆小车从爆炸的烟尘中冲了过来,一头撞上了营房。几个日军狼狈地从车上跳下,与长谷川死不对付的总部军官宇多田也在其中,他现在佩戴着大佐军衔。

长谷川灰头土脸地迎了过去,宇多田气恼地拍拍身上的尘土,“长谷川,这就是你的沽宁?”

“实在对不起啦,宇多田君!”

宇多田倨傲地扫视周围,“将军派我来沽宁,不光是视察,还要解决很多你不能解决的问题。”

一个炸弹落在他们旁边,掀得他们全都仆倒在地上。

四道风一帮人从巷子里狂奔而过,子弹在四面八方呼啸,天上的轰炸并未能缓解地面的战斗。被他们打急了的日军开着卡车在街上狂驶,整车的日军从车上跳下来,抄进了他们前边的巷子。四道风刚冲过一道巷弯就被对面的弹雨盖了回来,他一把将往前冲的六品拖住,“这里不通!成车的鬼子!”

几人正想往后折,但后面的追兵已经抄了上来。龙文章抱怨着,“你走的什么路?根本没照原定计划!”

四道风吐掉嘴里的沙土,“你的计划压根儿不管用!一大早所有事就乱套啦!”

唐真瞪两人一眼,“你们上鬼子跟前去吵!没被鬼子打死先被你们吵死!”

两人终于住嘴,四道风探头看看,前边堵截的日军从巷子里遮遮掩掩摸了过来,他摘下一枚手榴弹扔了过去。

龙文章讥笑,“你那玩意又能炸死几个?”

话音未落,巨大的爆炸中大块的瓦砾和梁木如雨落下,后边的追兵被震得摔成了一团。被日军堵住的巷子瞬间成了一片废墟,日军的卡车残骸在巷口熊熊燃烧。

四道风莫明其妙看看其他人,“我扔了个什么玩意?”

龙文章一脸惊喜,“是航空炸弹,拜托,天上的飞机把我们救了。”他有点骄傲,就像是他自己把大家救了一样。

其他人没空与龙文章争辩,趁着日军死伤狼藉的当儿,从打开的通道冲了出去,在最后掩护的四道风忽然大叫起来:“他妈的!这里不是码头!”

龙文章诧异地看着他,“你晕头啦?这里当然不是码头!”

“我们费多大劲就为让他们把炸弹扔在码头!现在全扔老百姓家里来了!”

龙文章也傻了,奔跑中回头看看刚才的废墟,那确实是些民宅。

“全白忙啦!军师为这快死啦!我们到底在图什么?”四道风脸上交织着沮丧、失望、愤怒。

龙文章竭力安慰他,“飞得太高了,他们靠高空轰炸来躲避地面的防空火力。”

“他们的命是命,沽宁人的命不是命吗?”他指着一个在刚才的战斗中重伤的队友,“他的命不是命吗?”

“在战争中,这个叫合理伤亡。”

四道风伸手去抢龙文章的步枪,龙文章下意识地抓住,“你干什么?”

“我把它打下来!我告诉它,这个也叫合理伤亡!”

“你又在胡闹!”他和四道风争抢着,“你打不下来!你看,它们已经走了!”

天空中,轰炸完毕的机群飞走,看起来优哉游哉,它们身下,半个沽宁熊熊燃烧。

四道风无力地坐倒,事情一再演变成他最不想见的样子,他看起来忧郁而痛苦。

2

龙妈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欧阳面前,和何莫修一块儿期待地看着他。

“鸡汤面?”欧阳乐了,“咱们还有鸡?”

“高会长送的。快吃吧,别又说留给别人,打沽宁闹饥荒你就光喝水了。”

“我喝水也能活的,不过我肯定吃。”他看着满天星进来,“轰炸完了?”

“完了,可算是完了。”满天星虽然因病而萎靡不振,却仍掩不住一脸火气。

何莫修偷偷搡了他一把,满天星住嘴,但欧阳实在是个很细心的人,“把话说完,这样瞒着对我的伤没有好处。”

何莫修嗫嚅:“他们出动的全是高空轰炸机……沽宁城损失惨重。”

“有多惨重?”

“北城……已经剩不下什么像样的房子了。”

欧阳愣了一下,猛烈地咳起来,他挥挥手,“把面条拿开。”

何莫修刚把面条端在手里,欧阳拿毛巾紧捂了嘴,一口血咳了出来。

“就不该告诉你。”何莫修后悔莫及地说。

“淤在胸口的血,迟早都要吐的,扶我起来。”他看看何莫修,“我不会死的,可我一定得起来。”何莫修和满天星犹犹豫豫地把他扶了起来。

沽宁日军司令部,轰炸激起的烟尘和硝烟还在窗外飘荡,长谷川、伊达和刚到的宇多田正在听取一名军官的报告。

“码头区破坏严重,但经抢修后应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设施还可投入使用,着弹最多的是与码头相邻的北城区,有几条街道已经完全被从城市里抹去了……”

长谷川和伊达看着宇多田,因为现在他是这里最有发言权的人。宇多田阴晴不定的神色最后泛出了一脸笑意,“很好。没想到在这样的轰炸下码头还能保存。”

长谷川松了口气,“是的,敌军轰炸频繁,沽宁港已经是我们所剩不多还能运转的几个港口之一了。”

“我是为它来的。两位,我受命与你们合作,在沽宁紧急修建一个野战机场,我们的港口必须有防空保护。这是将军亲自签署的命令,请多关照。”

“我们会全力合作,并且已经在做相应准备了。”

“以您的预计,这座机场需要多久完工?将军让我转告,没有人员和物资,也没有工程机械,他们都调去对付南面中国军队的攻势了。”

“一个月。”长谷川说。

伊达吓了一跳,惶然地看着他。

“一个月?”宇多田也吓了一跳,“就算有最好的设备,最快也要三个月,这是一位行家告诉我的。”

“我不是行家,可是我有人。”长谷川一脸深不可测的样子。

“您有什么?”

“这里有整座城市,这座城市的中国人从来没为帝国做过什么。”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您有把握吗?”宇多田说。

“奇迹总是在高压之下产生的。”长谷川笑了笑。

宇多田也笑了,“我们可以尝试一下,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

“我知道您会喜欢的,所以在您到达之前已经把抓夫队派出去了,虽然因为轰炸被耽误了一会儿,但是我想他们现在已经开始行动了。”

宇多田欣然地点了点头。

一片废墟中,六品从院墙里探出头来,他看向墙外将沽宁分为南北两界的大街,街头隔十几米就有一个武装的日军站着,这个长队一直排到不可见处。

六品从墙头跳下来,“过不去,我不知道鬼子在搞什么。”

龙文章皱眉,“还在围捕我们吧?”

“可能吧。”六品说,他看看四道风,“我们回不去了。”

四道风仍很沮丧,他瞪六品一眼,“回去干什么?回去有什么用?”

墙外边突然传来了汽车引擎声,一整队汽车开了过来,停在封锁线边。

“这里太危险……”龙文章有些不安,他看着四道风说,“我们走好吗?”

四道风无精打采地起身和大家一起离开,他像是行尸走肉。

刚下车的日军一列列进入了南城的巷子,他们用步枪和刺刀拉开了一道网,然后挨家挨户破门而入。家家户户响起哭喊声,对沽宁人,这是一场难逃的劫数。

何莫修和满天星架着欧阳走向院门口。他虚弱得不像样,两腿几乎是拖在地上。

满天星去开院门,刚开条缝就退了一步,猛地将院门关上,“鬼子!”

外边已经响起了脚步声,随即重重的枪托砸在门上,满天星将整个身子都抵在门上,向着何莫修嚷嚷:“上闩!门闩!”

何莫修扔下欧阳,拿起门闩拼命顶上,刺刀的刀锋已经从门缝里伸了进来,威胁地在他和满天星之间划动着。

“你们再挺一会儿!”欧阳说着转身跑开,他摔倒在地上,伤口立刻破了,鲜血泉涌。何莫修和满天星很想去帮他,但那扇门已经叫他们应接不暇。

欧阳爬起来,跌跌撞撞将黄包车上的暗箱盖盖上,他冲进屋里,拿着一些东西冲出来,扔进了地下埋着的一口暗箱,他勉力将箱盖盖上,血在旁边洒了一地。

满天星轻叫了一声,刺刀在他腰肋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两个日军翻墙跳进来,满天星扑上去抓住一个。“不要动手!”欧阳说。满天星犹豫了一下,立刻被日军用枪托痛殴。

何莫修一个人再也顶不住,门被撞开了。几个日军一拥而入,他们用枪逼着院里的这几个人,龙妈妈在厨房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

欧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失血过多,眼前的世界已经成了一片模糊的红色,跟前的日军狐疑地看着他,“血的?哪里的?”何莫修指指眼前的刺刀,又指指满天星腰肋上的伤口。日军哈哈大笑,又抽风似的忽然拉动枪栓,“出去!工作!工作!”

“什么工作?”何莫修问,他看见日军推搡欧阳,立刻去拦,“他不能去!他病了!”

日军明白了他的意思,抬起枪顶住了欧阳的头。何莫修一把抱住欧阳,“他没有病!他好了!”他背上挨了一枪托,晕头转向地把欧阳扶起。

日军把龙妈妈也推了过来,四个人被推推搡搡赶出了院子。日军搜查了一下四处,发现再没其他人便离开,他们并没费心对这里做进一步的搜查。

刚经过轰炸的人们又从屋里被赶了出来,本来就狭窄的街巷被日军的机枪和刺刀逼得更为狭窄。一个被喇叭放大的生硬中文吵得人头晕:为帝国工作,这是你们的荣幸……为帝国工作,这是你们的荣幸……

何莫修和满天星两人架着昏昏沉沉的欧阳,何莫修另一只手扶着龙妈妈,满天星另一只手捂着腰上的伤口。

龙妈妈惶惑地问:“他们要干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何莫修茫然地说。

烈日当空,蒸发着地面的水汽,这个庞大而芜杂的队伍被刺刀威胁着向城外缓缓移动。

3

曾经的长巷成了废墟,住民在上边挖掘着亲人的尸体和赖以为生的物品。四道风和他的队友沉着脸从旁边走过,他几乎没有抬头的勇气。

封锁了南北城区的那条散兵线终于撤离,龙文章从巷口缩回头来,“他们走了,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六品如释重负,“可以回家了。”他轻轻碰碰四道风,“你听见了吗?”

四道风没好气,“乱碰什么?我又没聋又没傻!”他跳起来走过南北分界的街道,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仍走得大摇大摆,因为他从心里认定这是沽宁人自己的城市。

被日军押送的人群在挪动,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人群身后跟着押送的卡车,卡车顶上架着机枪。

沽宁城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欧阳眼里模糊一片,除了身边的人他看不清更远的地方。

又伤又病,满天星终于架不住,昏昏沉沉倒下,他拖得欧阳也一起倒下,何莫修放开龙妈妈想把他们拉起来,可他没法架着两个人前进。他看看身后,日军正把走不动道的人拖到路边行刑。

“起来,我求求你们。”何莫修急得想哭。

满天星仍人事不省,欧阳却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搀起满天星,何莫修愣住,“我不是说你。”

“说谁都一样,走吧。”

何莫修瞧着生命垂危的欧阳扶着重病在身的满天星,他架着满天星的另半边身子,手上搀着龙妈妈,龙妈妈也已经摇摇晃晃了。

要去的地方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烈日当空下只有漫长的地平线。

街上已没了日本兵。

四道风一行异常顺利地来到杂院,地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四道风顿时直了眼,血迹一直往屋里延伸,那是欧阳爬过的痕迹。他冲向屋里,屋里也是血迹,他又冲了出来,与同样慌张的龙文章撞个满怀,四道风狂怒地把龙文章推开,他看着院子里那摊血迹,欧阳曾经停在那里把东西藏起来。四道风跪下,打开埋在地里的暗箱,里边是几支枪、一点药、密码本,欧阳在里边放了他们生存的必需品。他茫然地看了看其他人,龙文章的状况比他好不了多少,“我妈没啦!”他几乎哭出来。

四道风两只脚蜷在身下,用一种极难受的姿势向后躺倒。他没什么表情,但已经完全垮了。

4

沽宁的南边是片相对荒凉的郊野,虽然伴着山,但植被和水源都相对较少。日军抓来的人都集中在这里,被刺刀和机枪威胁着,暴晒于炎炎烈日之下。

暑气蒸腾,不断有人失去知觉倒下。

满天星早就人事不省了,被何莫修和欧阳一左一右地强架着,身边的龙妈妈也垮了下来。欧阳一手架住一个,他的伤口早已破裂,血压根儿就没有止住过,这是一个早该倒下甚至死去的人,可他仍顽强地坚持着。

长谷川的坐车从远处驶来,他和宇多田坐在车里,两人谈笑风生,似乎从未有过龃龉一样。

长谷川说:“我向总部要求的时间是三个月,但机场将在一个月内完成,当然,这都是在宇多田阁下的带领下实现的。”

宇多田看着车外的人道:“长谷川君,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您是个有办法的人。”

“作为开工的仪式,想请您说几句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长谷川笑了笑,“我已经让他们暴晒了两个小时,说什么都会听的。”

车在人群前边停下来,宇多田和长谷川下车,一排日军上前护卫着,并架了两挺机枪,这让晒得昏昏沉沉的人们抬起了头。

何莫修慌不迭地往后躲着,长谷川是认识他的。

宇多田刚才的笑脸全没了,他凶神恶煞地运了运气,说:“帝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之前你们一直在坐享其成,现在到你们出力的时候了!”

那些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的人看着他,压根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疯话。

“这座机场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用皇军高贵的生命保卫你们的土地不被白种人占领!”

欧阳身边的一位市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那稍微打断了宇多田的说话,他被拖出去用枪托重重地殴击。

“我们日本人是很有秩序和纪律的!现在要教你们也懂得秩序和纪律……”

宇多田的讲话已经进入一种半疯狂的状态,那是因为日本在整个亚洲的失败以及惨重的伤亡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就是这样吧!你们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些日子,因为你们荣幸地为东亚共荣服务过!——解散!滚回你们的劳工营吧!”

就在他转身上车的同时,许多体力衰竭的人猝然摔倒,清醒的人脸上多少有些轻松,至少不用再暴晒在烈日之下了。

何莫修小声地对欧阳说:“谢天谢地,他说完了。”

欧阳仍站着,似乎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何莫修怯怯地看着他,“你听得见我吗?”

欧阳仍不动。

“可以休息了……你听见了吗?”

大概是听见了,欧阳忽然如坍塌的沙堆一样倒了下来。

另一厢的人们在空地边站住了,眼前只是一片荒凉的空地,他们根本看不见宇多田所说的劳工营。

几辆卡车停在他们眼前,日军从车上卸下简陋的工具。一个便装日本人下车,他是这个工程的设计师之一,叫渡边淳良。他看着眼前困惫的人群恶意地笑着,“要劳工营吗?现在开始自己盖吧。”他看着人们绝望的神情,满意地离开。

夕阳西下,经过一个凄惨的白天之后,黑夜终于来临。

车灯、电筒光和探照灯交织监视着这片尘土满天的工地。欧阳躺在黄土上,在尘土飞扬中艰难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对他来说都成了一次艰难的挣扎。

其他的人正在挖地基,何莫修用发狂的速度在挖好的地基沟上横向刨出了刚刚能容得下一人的凹槽,他回身去拖欧阳,“你休息吧,什么也不要管了,伤得这么重,鬼子发现一定会打死你的。”

欧阳已经无力回答,何莫修刚把他塞进那凹槽,渡边和几个日军监工过来,他们几乎就站在欧阳的头上。

“他为什么不工作?”

渡边指的是何莫修还无暇顾及的满天星,满天星正昏昏沉沉靠在沟沿上。

“他病了!”何莫修说。

“不能让一个病人浪费我们宝贵的口粮!”渡边挥了挥手,两个日军打算下沟把满天星拖上来。

“可你们没给任何称得上口粮的东西!”何莫修扑上去死挡,他不光知道被拖走是什么下场,还知道如果日军下沟,那欧阳就会被发现。

旁边的日军哈哈大笑,渡边一鞭抽在何莫修脸上,“我碰上一个很讲道理的人!”

何莫修白净的脸上现出一道血痕,他仍然护着满天星,那种勇气源于垂危的欧阳,“至少你们给点水!你们不会损失什么,而他这样的人就可以起来工作!”

渡边想了想,“你好像有点道理。”他走开,并对几个日军示意,“教会他服从。”

何莫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几个日军的枪托和拳头已落到他身上。何莫修抱住头死扛着,直到被人一脚从沟上踢了下来,摔在欧阳身边。

几个日军扬长而去。龙妈妈把何莫修扶起来,他擦擦嘴角的血渍,看看欧阳,欧阳无力地看着他,何莫修苦笑,“我知道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可是我笨嘛,想不出别的办法。”

“你已经尽力了。”龙妈妈心疼地安慰他。

何莫修的提议还是通过了,一辆卡车驶过来,卸下几口水桶。人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在经过那样暴晒的一天后,水早就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日军恶意地笑了笑,退开。

人们从地沟里跳出来,开始哄抢,水很快被打翻了。

何莫修脱下外套,扑了过去,他从人群下挣扎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件浸湿了的衣服。他回到欧阳身边,把水小心地挤在欧阳的嘴唇上,第一滴水沾唇,欧阳就醒了,“有水了?”

“有了。”

“去给他们。”

“都有,龙妈妈有,满天星也有,我也有。”

“被抓来的不止我们四个呀,小何。”

“我管不了他们。”

“这样不行,得抱团,得互相照顾,别因为没粮没水就不信别人,人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得有个信念。”

“我做不来的,我没你的能耐也没你的信念,只能做到这样了。”

欧阳苦笑,他也知道眼下这样对何莫修来说已经是勉为其难。

“逃吧,小何。”

“什么?”何莫修愣住。

“你不能落在鬼子手里,逃吧,不要管我。不过能照顾别人的时候,记得照顾别人。”

“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欧阳又晕厥过去了,何莫修刚想把他扶起来,一滴雨水忽然落在手上。他怔怔地看着黑漆漆的天穹,“下雨了。”何莫修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如临末日的表情,“龙妈妈,把你们的衣服给我,要干的!”

“怎么了?”龙妈妈疑惑地问。

“他的伤绝不能进水啊!”

龙妈妈醒悟过来,赶紧脱了衣服丢过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迅速把工地浇成了泥水奔流的沼泽,刚还受着干渴之苦的人们现在又面临着雨水之患。

刚挖好的地基都快被冲塌了,何莫修在泥水里竭力挣扎着,想把欧阳从泥水里拖出来,但那是徒劳,因为日本人把刚爬出沟的人们又踢了回去,“工作工作!你们要爱惜自己的劳动成果!”

抱着欧阳的何莫修看着欧阳在泥浆里浸泡,真是绝望之极。他再一次爬了起来,把欧阳交给龙妈妈,“别让他沾到水!”他抢了把镐向沟沿跑去,狂乱地在那里挖着,他的行动和那些竭力护住沟沿不塌掉的人们截然不同,立刻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

渡边大喊呵斥:“你!干什么?”

“泄洪沟!开条泄洪沟!”

渡边看了看,发现何莫修的行动是正确的,他有些吃惊,“你懂土木工程?”

“是选修专业!”

“什么?”

“懂一点!我家种地的!”

渡边点点头,冲几个劳工吆喝:“你们过来帮他!”

几个劳工被赶了过来,何莫修的工作进度顿时快了很多。

5

六品几人心事重重地在收拾院子,四道风腋下卡着廖金头的脖子拖了进来。他在院子里撒开手,廖金头抬起一张油滑之极的脸,揉着生痛的脖子说:“四哥真是好大的力气。”

四道风瞪着他,“我今儿脾气不顺,谁要油腔滑调我真会杀人。”

廖金头立刻不惹他了,转对龙文章巴结地笑笑,“龙长官,气色蛮好的。”

龙文章皱皱眉,问四道风:“你把这东西弄来干什么?”

四道风不理他,又瞪了廖金头一眼,“鬼子在干什么?你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别说一个废字。”

廖金头苦着脸,“四爷,小的一向洁身自好……”他看见四道风把枪摸了出来,“哎呀四爷,我是被鬼子逼着做点小事,可也一直在给军师提供情报啊!”

四道风怀疑地看看龙文章,龙文章点点头。

“军师没告诉过我。”

“他不让跟您说嘛,您看大阿爷多少次想找您驳火,都让我给压住……”

四道风愣了一下,“叔叔还在找我?”

“那可不!大阿爷现在跟邪火攻心似的,睡觉都揣两支灌满弹的枪,上次走火把脚掌都打穿了,躺足一月,我们都说他快疯了……”

四道风的表情越来越痛苦,龙文章一把把廖金头从地上提溜起来,“说些我们不知道的,鬼子在干什么?”

“修机场!他们要修机场!别的我都不知道了,姓长的鬼子让你们打疯了,他现在再也不信中国人!”

所有人都愣住,随之而来的是沉默。修机场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队员们停下手中的活,无精打采或坐或躺或发呆。廖金头看看四道风,又看看龙文章,龙文章冲他挥挥手,他一溜烟儿地去了。

四道风突然喃喃道:“什么事情他都瞒着我,什么事情他都担着,连我叔叔找碴他也全给顶了……”

龙文章看着他,“你要面对现实,他已经死了,现在是要你拿一个主意。”

“他才死不了!”四道风如被针刺到了一般叫了起来。

“我们都会怎么死呢?从来就是地上一摊血,人就此无影无踪,他不是例外。诚实一点说吧,无医无药,心脏部位被打进一发取不出来的子弹,他没被抓走也死定了……”

“我用不着!用不着你那什么什么!”四道风一拳捶在桌上。

“死人一样的冷静,在战场上没有你那些婆婆妈妈的七情六欲。”

“我用不着!你不是他兄弟,你是死丘八,死国民党!你就想他这共党死了才好!”

龙文章气不打一处来,“我要你冷静你就胡言怪语!我是国民党,可我怎么不是他兄弟?”

“你从来不当你是我们一伙的,你只是路过……你脸上写着我委屈自个,跟你们混混吧。你知道我干吗非得跟他一块儿吗?不图他聪明!就因为他回绝你的时候,眼睛里也这么说:兄弟,我能帮你什么?我是你兄弟!”

龙文章想说什么,可他有点哑然,摊摊手坐了下来。

四道风抱着自己的头,狂乱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所有人都哀怜地看着他。他就这么狂乱着,悲伤着,折腾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缩到屋檐下呆呆地坐着,从黄昏,到清晨,就连夜间的那场大雨,也没能让他动撼过。

一滴檐上的积水落在水坑里,四道风蹲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水波泛开。

龙文章走到他身后,“你到底要怎么办?”

四道风转头看着,龙文章和其他人都武装好了,等着他,那种等待像是挑衅。

“你们想干什么?”四道风木然地问。

“说一声,死也跟你去。”

“如果我不想你们一块儿死呢?”

“这不是四道风说的话,沽宁人都说四道风是刀枪不入,九命奇侠,真英雄真豪杰,视钱财如粪土,视人命如草菅。”

“我现在就戳这儿了,你看我是什么?”

龙文章气急败坏地说:“再戳下去的话,什么也不是。”

四道风仍戳着,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丝欧阳惯有的苦笑,他撩起衣襟,让龙文章看他腰上早插着的枪。龙文章看看,笑了笑,抡起拳头,轻轻砸在四道风的胸前。

6

在一整夜的强制劳作后,南郊现在可以叫作工地了,因为它已经初具一个工地的雏形。空地周围围上了铁丝网,有了机枪岗楼和高射炮位,戒备森严的日军牵着狼狗在旁边巡逻。

长谷川和宇多田坐在车上,宇多田显得心情很好,他环顾四周说:“真难以相信这是一个晚上干出来的。”

“据说中国皇帝杀死任何不听话的工匠,盖出来的宫殿可保千年。”长谷川一脸得意。

“您有做皇帝的快乐吗?”

长谷川笑而不答,“已经休息了两个小时,他们该工作了。”

旁边的军官应声而去。

人们精疲力竭地躺在泥浆里,积水顺着何莫修开出的泄洪沟流了出去。

欧阳身上的血渍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了,他被龙妈妈抱着,一张脸白得吓人,何莫修摸了摸,他烫得吓人。

何莫修鼓足勇气撕开他的胸襟,就着晨光看看他的伤口,看到的景象超过他能承受的极限,他掩着脸哭了起来,“您说……您说一个人的胸口都烂掉了,他还能活下去吗?”

“哭有什么用?”满天星有点不屑,他虽然仍乏力,但已经坐了起来。

龙妈妈腾出只手来拍拍他,“别哭了,你做得很好,他要醒着一定会夸你。”

工地上突然回响着凄厉的哨音,何莫修擦擦眼泪,放置好欧阳,然后搀扶着龙妈妈和满天星,向哨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劳工们被枪、刺刀和狼狗逼着在空地上集合,一群人已摇摇欲坠形同骷髅,不过这在渡边的眼里仍叫劳动力,他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人,煞有介事地训着话:“今天也要好好工作!并且对你们中间工作得最出色的几个人,我们要给予奖赏!——你,出来!”

被叫到的是何莫修,他摇摇晃晃站到渡边面前,纯粹是要死也就一刀的心态。

“你现在懂得服从了吗?”

“懂了。”

渡边拍拍他的肩膀,转向人群,“他是被我们大日本国教化过来的第一个愚民!你们看着,我们是赏罚分明的!从现在起,他是你们这群人的工头!”

这种奖赏立刻让何莫修成为众矢之的,人们的憎恶立刻从日军身上扩散到他身上。

“你要监督他们的工作,严惩怠工者,在我很忙的时候给他们安排工作,你是比苦力高级的,”他指指那些日军,“仅仅在他们之下。等级分明是我们优良的民族传统,也是我们最直接的赏罚标准。”

何莫修看看他的同胞,苦笑,“可我不觉得人有三六九等,我拒绝。”

渡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似乎是读过一点书的。这么说你明白吗?不服从的代价?”

何莫修犹豫了一下,“那么我能不能让他们替换着工作?这样可以保证效率。”

“我只关心进度,而且你这样说话是很危险的。”

“我保证进度。”

渡边看了看他,何莫修瘦高而他矮胖,所以他对何莫修说话时一直仰着头。“我不喜欢你比我高。”

何莫修立刻低了下来,因为对方实在太矮,那简直是一个点头哈腰的姿势。

“以后也要这样……我会考虑一下。”

“大家从昨天到今天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先工作才有吃的!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拿着这个!”

他把手上的鞭子交给何莫修,何莫修犹豫一下,接了过来。

渡边和日军离开。何莫修转身看着他的同胞,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一个另类。“我必须这样做,我这样才能帮到你们……”

“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一向是个见了刺刀恨不得跪下的家伙。”满天星说,“我告诉你排在鬼子兵下边的是什么,是他们的狗,是帮着他们咬中国人的狼狗。”

何莫修愣住,他盯着满天星,满天星正挑衅地看着自己。他叹口气,拿着那杆惹眼的鞭子走开。他开始在工地上给人安排工作。一只瞄准镜的镜头套在他身上。

工地一侧的山野上,四道风把何莫修为龙文章特制的瞄准镜抢走了,“你看见什么了?”他一边寻找目标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看见……”龙文章一脸恶心的样子,“我都不想说了,把镜子给我。”

四道风置若罔闻地在工地上瞄着,那份专注只能是寻找欧阳。龙文章很想发火,六品把望远镜递给他。龙文章很快在工地上找着了妈妈,她坐在一块石头边,拿一把小锤一下一下地敲着,那恐怕还是何莫修争来的轻活。龙文章有些慌乱地调整着距离,把镜头调至不可再近,几乎能看见妈妈额上飘拂的白发,他的喉头剧烈地哽咽着。

一个日军对龙妈妈大声呵斥着什么,何莫修赶过来,把龙妈妈领向一块比她本人更大的石头。龙文章把望远镜扔开了,躺在枝丛里,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要杀了姓何的,我要杀了他。”

六品从望远镜里看了看,静静地看着他。

龙文章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从不知道我妈已经这么老了,从不知道!”

“你们谁瞧见军师了?”四道风期待地看着所有人,但所有人都沉默着。

八斤吞吞吐吐地说:“其实……龙乌鸦说得也对,军师就算没被鬼子抓来,也活不了了。”

四道风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工地上的人群忽然骚乱起来。人们从土里挖出了几具森森的白骨,而且往下层层叠叠,还不知道有多少,周围的人们惊呆了,直到有人开始嚷嚷:“这是万人坑!”“快跑!鬼子要活埋咱们!”

一下炸了窝,人群全无目的地向铁丝网跑去,日军对空鸣了一枪,毫不犹豫地转向人群射击,有人倒下,这更加扩散了他们的恐慌。

几挺机枪已经调了过来,何莫修全力地阻挡人们向枪口奔窜,“别跑!逃不出去的!我告诉你们那是什么……”他突然挨了一拳,栽倒在地上。

一个日军对着一个爬到了铁丝网上的人开枪,那人立刻成为一具尸体挂在铁丝网上,逃跑的人流终于停了下来。

龙文章的枪口在铁丝网边的日军身上移来移去,“我开枪吗?我打哪一个?”

四道风伸手把他的枪口压下来,龙文章瞪着他,“我开一枪他们就跑出来啦!”

“跑不出来。”他有点郁郁,“机枪扫射,一百个人得死九十个。”

“那也好过这样!”

“如果军师还活着的话,他会说不行,可我不知道他往下会说什么。”

龙文章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他那么聪明。”

“你说军师还活着的话?你终于认可他死啦?”

“他死了。”四道风看着工地里的人们被从刚打死的同伴身边赶开,“这种时候,如果他活着就一定会出来。”他痛苦地把头埋进草地里,无声地啜泣。

劳工们已经被弹压,长谷川的车停在尸坑边,他看了看设计图,对身后的日军示意,日军劈头盖脸就给了渡边几记耳光。

“你们弄错了,该挖那边。”长谷川指了一个方向。

“是是,实在对不起啦。”渡边淌着鼻血点头哈腰。

宇多田嫌恶地掩着鼻子问:“这是什么?”

“对不起,一个小小的错误。”长谷川说,“历年来清剿抵抗分子留下的尸体,因为沽宁对外是一直声称没有军事行动的,所以埋在这里。”

“帝国正在尽量争取过得去的和谈,别让这种东西留下来。”

“当然我会处理的。”他看着渡边,“建一个焚化炉,烧了它们。”

“我不会建锅炉。”渡边为难地说。

长谷川瞪着他,“我该从本土给你调一个锅炉师来吗?”

他请宇多田上车,渡边看着那车驶走,一声也不敢吭。

7

劳工们又被枪支驱回自己工作的地方,作为工头,何莫修有相对的自由,他立刻跑去看欧阳。欧阳躺在一堆建筑材料后边,何莫修的理科头脑再次发挥了用处,他在这里给欧阳搭出了一个隐蔽的空间。

何莫修先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探了探他的鼻息,至于伤口他已经没信心也没勇气去看了。

“刚才响枪是怎么回事?”欧阳虚弱地问。

“你没有睡觉?”何莫修这才发现欧阳是清醒的。

“只是没有睁眼睛的力气。”

“你应该睡觉。”

“刚才的枪声是老四来了吗?”

“不是。”

“幸亏不是。我就怕这小子胡来,这不是十几号人十来杆枪能有所作为的地方。”

何莫修绝望地苦笑,“可是这样,你就没救了……对不起,我不是说……”

“如果我死了,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

“你还有心开玩笑。”

“现在我还活着,因为你说,我做了爸爸,我有了个女儿。”

“是的,你做了爸爸,你还该给你的女儿起个好名字。”

“是啊,我要起个好名字,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是个漂亮女孩。”

“漂亮不是最重要的。”

欧阳微笑着,“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我得跟你学才能做个好爸爸。”

“跟你说话真开心,好像什么事情都很有希望的样子。”

“你帮我承担了多少呢,小何?”

“没有,太太平平,什么事都没有。”他看了看欧阳,发现他又睡着了,其实把那种睡眠叫作晕厥更加合适,何莫修明白这个后就开始哭泣,他实在受了太多委屈。

“我跟你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听你的,我帮所有人,他们不明白。咱们死了的人被挖出来了,我真想像他们那样死了算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活下去,我也不知道能把你藏到哪一天……”

他停住了,外边有人叫他,是渡边,在嚷嚷着“工头,工头”。

“那个势利眼的小日本又在叫我了,我从来不想揍人,可我真想揍他。”他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悲悲切切地出去。

渡边这回看见何莫修时显得分外亲热,尽管何莫修仍然需要对他低着头。

“我忘了问,你贵姓?”

何莫修愣了愣,“姓高。”

“好极了,高君,我叫渡边淳良,很淳朴很善良的意思!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军人,我不是军人,是一个和平的设计师!”

尽管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淳朴不善良,何莫修仍点了点头。

“我很熟悉中国,你和我认识的中国人不太一样,所以……你明白锅炉这种东西吗?”

“要锅炉干什么?”

“你不用管,会吗?用现有的器材?”

“今天逃跑的那些劳工,不许惩罚他们。”

渡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何莫修在跟他提条件。

“把你的鞭子给我。”

“我没带,讨厌那东西。你用什么都可以打我,可看起来,你好像完全不懂锅炉。”

“我们日本人当然是什么都懂的……”他终于意识到何莫修不大可能屈服,“我不保证,但我可以说,要保证进度。”

“要给我们吃饭。”

“不是我的职权范围,不过我还是可以说,保证进度。”

“我要挑选一些劳工,工作和休息自己安排,这工作很累,我今天就要盖好他们休息的地方。”

“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决定。”他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

“我绝不会带那杆鞭子。没了。”

渡边伸出一只手想要和何莫修击掌,忽然又停住了,“是我设计的。”渡边诡秘地笑笑。

“当然是你设计的。”何莫修松了口气。

渡边心花怒放地和他击掌。

何莫修的努力没有白费,傍晚,一辆卡车在工地上卸下了一些食桶。这是工地开工二十四小时来给劳工分发的第一顿饭。桶里边是不知道用什么煮出来的菜粥,人们下意识地嗅着,那东西多半让人作呕,但吃了可以饱肚。

何莫修和渡边一起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日军。何莫修低声对龙妈妈说:“您去给大家分好吗?要每个人都能分到。”

龙妈妈拍拍他的手,起身去了。

何莫修看着其他人,说:“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工作?会比较轻松一些。”他小声对满天星说,“我需要你。”

“你敢要我,鬼子转身我就杀了你。”满天星小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渡边过来,“怎么啦?”

何莫修苦笑,“没什么,他不合适。”他鼓足勇气转身去面对那些嫌恶他的人们。

总有愿意少受罪的人,所以何莫修还是聚起了一些人跟他干活。

黑夜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工地,日本人打开灯光照射着,何莫修带了那些人在建筑渡边答应的工棚。那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工程,很浅的地基,再加上一些打好构架的薄木板就宣告完成。

何莫修和龙妈妈把欧阳连背带抬地弄进了新盖好的工棚,他给欧阳安排的是最里边的静僻空间,这里比周围那些寒碜的地铺占得更大,还用油布隔开了。

欧阳因为震动而呻吟了一声,他被弄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又要换地方了?”

“不用再换了。就是这儿了,你看看怎么样?”

欧阳强打精神看了看,“真像……真像一个家。”

何莫修苦笑,“是一个工头的特权。鬼子也认为听他们话的人该有点特权。”

“什么工头?”

何莫修愣了一下,这是他不打算告诉欧阳的事情。

“你女儿的名字起得怎么样了?”

“名字……名字……我现在脑子也不好用了。”

何莫修给他盖上自己的衣服,呆呆地看着他沉沉睡去。

龙妈妈慈祥地看着何莫修,“傻孩子,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呢?”

何莫修黯然,“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总能看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