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

一九四五年六月。

长谷川今天穿得光鲜之极,一身燕尾服,整个人喜气洋洋。他翻开他的相册,首页四道风的名字上方贴着一张面目不详的尸体照片,他一脸欣慰,“四道风已经死了,和他一起的人,和他有关的一切,在沽宁已经消亡。”

曾狠狠虐待过他的饭田将军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道:“这是全日本都知道的大事!长谷川君,我们想请您去外务省任职。”

长谷川倨傲地看看他,“我比较适合内务省。”

“那就内务省!您可以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我最后再看一眼这该死的城市……”

伊达在身后拼命地拉他,长谷川甩开他的手,“讨厌!我受够了你这舞刀弄剑的家伙……”

伊达张了张嘴,没说话。

“到底有什么事?”

“醒来!你不知道你在做梦吗?”

天热难当,长谷川是睡在一张躺椅上的。他睁开眼,军营里狼奔豕突,乱成一团,伊达正在旁边拼命地拉他。

“他们又来袭击了?”长谷川惊慌地坐起来。他们是指四道风,这已经是他和伊达之间的惯语。

“不是!是美国飞机!”

长谷川抬头,正好看见几架战斗机从云层里扑了下来,他的士兵竭力逃避着机翼下喷吐的火舌。长谷川被伊达一把拖开,一个小型炸弹凌空落下,炸得他灰土满脸,与梦境中的挥洒如意是天壤之别。

又是四年过去,长谷川丝毫没有伤害到四道风和他的组织,倒是四道风一伙在欧阳的领导下,给了占领沽宁的日军狠狠的打击。以至于长谷川整日惶恐不安,焦头烂额,做梦都想抓住四道风。

爆炸在远处响着,一辆黄包车堵在巷子里,欧阳用藏在车隔板里的电台在发报,何莫修用一个像是耳机加上天线的混合体在谛听什么。

“他们来了。”何莫修焦急地说。

不远处,一辆封闭式的厢车从街上慢慢驶过来,车顶上的天线加快了转动。一整队全副武装的日军跟在后边。

欧阳仍在发报,何莫修看着他,汗水淙淙而下,“他们很近了。”

“还有一会儿。”

何莫修听着飞机掠过的呼啸声,看着欧阳的手指在键上快速地敲击,他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欧阳扫他一眼,用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他终于发完报,几个人很默契地合上盖板,铺上坐垫,让那辆车成为一辆普普通通的黄包车。车夫拖着车向巷子深处跑去。车夫已不再是小馍头,而是沽兴行的人。战争让很多人过早地死去,也让很多人坚定了赶走日本鬼子的决心。

欧阳和何莫修走向巷口,刚到巷口就碰到赶来的日军,日军开始搜查这整片房舍,欧阳他们这些身无长物的人并非他们追查的对象。

他们走过街道,城里冒着稀疏的烟柱,袭击的机群已经远去了。

欧阳他们回到杂院的时候,那辆黄包车早已停在院门外。欧阳看了一眼,敲门。开门的是满天星,那一身泥水和一脸委屈让欧阳莫明其妙。他赶紧进院,院子里有一个让人瞠目的弹坑,柴房和地道入口已经不翼而飞,炸裂的水管喷出的水有一人高,六品几个正徒劳地想把它堵上。四道风在一旁骂骂咧咧,“天上飞着就真当自己老天爷啦?这活怎么干的?准保吃到炸弹的中国人比鬼子还多!”

龙文章安慰地笑笑,“往好处想想,轰炸沽宁,也就是说我军即将光复。”

“对了龙长官,你军也跑了七八年啦,总算要回来捡便宜啦?”

龙文章瞪他,四道风回瞪,何莫修不大知趣地跑去拉架,“是误炸嘛。沽宁建筑密集,速度、高度、可见度的限制……”

四道风看他一眼,讥笑道:“二鬼子驾到!快帮你美国主子说话!”

“你得收回刚才的话!”何莫修气得脸色煞白。

“一个字叫孱,两个字叫废物,三个字叫二鬼子,四个字叫不三不四。”

何莫修看起来像要杀人,最后却跺了跺脚,软绵绵地嚷一句:“你……你不过是个好勇斗狠的浑蛋!”

四道风瞪着他,何莫修打个寒噤赶紧撤退,欧阳有些悲悯的目光终于让四道风安静下来。他使使眼色,四道风乖觉地跟了出去。

沽宁河边,河水东逝,两岸萧条,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白天被炸的房屋冒着烟柱,被日军占领七年的沽宁如此破败。

四道风躺在船舱里,透过破船篷看着暮色。

欧阳看看他,“你心里不顺,大家心里都不顺。仗打了七年,我天天跟大家说就要胜利了,说起来都脸红。现在德国投降,日本苦撑,国共都开始反攻,可在沽宁看不着一点希望,鱼米之乡闹上了饥荒,吃大米居然是杀头的罪名。鬼子现在不再喊东亚共荣圈了,什么都要抢,他们本来就是强盗。”

他目光所及,一队日兵正把市民家的一切铁器装进卡车,包括铁的窗户框到煎饭的锅、门上的扣。四道风呸了一声,把嘴里的枣核从船篷的破洞里吐了出去。

欧阳苦笑,“你问我什么是胜利,我说这就是胜利,他们已经打不起这场战争,沽宁的混乱是因为占领者已经发疯了。这种胜利不甜,因为我们等得太久了,一天天拿人命在换,它有点发苦发涩。”

“这种话你说过八百遍了。”

“七年前我就跟你说过呀!你说你要打鬼子,就在这里。”

“我兄弟都死了快四年了,我天天就告诉他们,快好了,就完了。”

“老四,你再信我这一次,大家加把劲,彻彻底底把鬼子赶出去。”

四道风并不是太信,他瞪着天空,眼里一片茫然。

2

杂院内,因为入口被炸,所有人被迫在地上生活。欧阳和龙文章、何莫修几个在桌上摊开一张草绘的地图,小声地商议,四道风坐在旁边一脸没兴趣的样子。

欧阳说:“鬼子现在调来了电波侦察车,可小何也帮了大忙,他把咱们的电台改成了可移动的,至少再不用担心一发报就被端了老窝。”

何莫修拿着他那怪模怪样的耳机说:“其实我比较得意的是这个,侦察车一来就能知道。”

欧阳伸手拿开,“都很不错。明天还是你和我出去,很快就要对码头区进行大规模轰炸了,我们必须提供更准确的情报……”

四道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还炸?嫌今天沽宁人死得太少?”

“所以必须联系。老四,你以为被满城鬼子追着,再跟那帮油盐不进的美国佬吵架很好玩吗?能杀一个鬼子就杀一个鬼子,能救一个中国人就多救一个中国人!”

“你保证不死一个沽宁人?”四道风瞪着他。

欧阳苦笑,“我……我尽力……尽全力,就算到最后……”

“行了,闭上你的乌鸦嘴。”他在屋里走了几步,“死了那么多人,可我没办法不信你。”他斜了何莫修一眼,“这小子靠不住,明天我陪你去。”

“不,明天你集合所有人,大家做好准备。等轰炸的时候得保证没有一个中国人走近炸弹落下的地方。”

“没有一个?”

“你让我保证不死一个,”他苦笑,“大家都会很忙。”

龙妈妈进来,把手里的饭菜重重往桌上一蹾,“都不吃饭啦?”

几个人立刻没了运筹帷幄的架子,忙着帮龙妈妈把桌子收拾出来。

龙妈妈忿忿地出去,“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法过了。”

“她怎么也这么大火气?”欧阳直纳闷。

龙文章摇头,六品说:“现在一只小鸡仔卖到羊的价钱,她不知怎么喂饱我们。”

欧阳愕然看看桌上好容易凑出来的清汤寡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沽宁日军司令部。

那辆侦测车从外开进来,停下。伊达下来,长谷川看着他,“又扑空了?”

“对不起。”伊达说。

“我不需要道歉。我们今天刚遭到轰炸,我相信反抗组织在为他们指示目标,而且下一次轰炸会更加猛烈。”

“可是……他们好像一直在移动……而且他们好像知道我靠近……”

长谷川气极反笑,“我们在对付什么人?难道美国人在给他们提供技术吗?伊达,那是共产党,是美国最戒备的一股力量。”

“我莫明其妙。”

“总部的人就要来了,在沽宁将会有很大的动作。如果还被他们看见我们的狼狈,我们将在这片泥潭里待到最后的时光了。”

“在下伊达雪之丞,能和我们的宿敌决战,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长谷川看了他很久,几乎掩饰不住目光里的轻蔑,“这场战争是没有胜者的,你们这么喜欢无意义的战争吗?”

3

一大早,杂院里的人就开始行动。何莫修在屋里穿上了一件样子跟夹袄无异的难看衣服,欧阳和四道风进来不由愣住,欧阳说:“大夏天,你老兄穿棉袄干什么?”

“我用各种织物做的,也许能挡住子弹。”何莫修说着,拿剪刀试验地扎了扎。

欧阳笑了,“嗯,我相信它能把弹头擦干净了再钻进人的身体,便于消毒。”

“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本来就没信心。”何莫修有点发急。

“让我射一枪,你就很把稳了。”四道风跃跃欲试。何莫修翻他一眼,欧阳笑着拥了他往外走,“走吧走吧,我保证子弹打不到你,他和鬼子都打不到。”

四道风仍在吓唬他,“被满城鬼子追着打呢,你要不要戴个护脑袋的帽子?”

两人没理他,径直来到院里,欧阳将电台放进车座下的暗箱。何莫修脸色越来越白,四道风看着他越来越没好气。

门被擂响,是照暗号,但又很沉不住气地嚷上一声:“我是高昕!”

四道风的动作顿时轻了。

“大小姐又来啦!”八斤去应门。

高昕瞪他一眼,“见鬼的大小姐,就是你们的老妈子。这是我爸在黑市换的,吃货一堆!”车夫是沽兴车行的旧人,不等招呼早已将带来的两袋粮食卸下来,居然还有一只鸡。

八斤存心作弄她,“大小姐,你看我俊不俊?”

高昕漫不经心看看他那重伤的半张脸,“你那一百多斤加一块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半张脸能吓到鬼去?”

“你隔三岔五的来,是看上我们谁啦?”

“看上小何啦,你有问题吗?——小何,你们要出去?”

何莫修是个提前预支压力的人,他要死不活地哼了一声。四道风的脸则一下就阴了下来,重重把箱盖一合,对了八斤发火,“斗嘴斗舌地干吗?滚屋里去!这女人嘴利得狠!”

高昕瞟他一眼,脸色也阴郁下来,“我要走了。小何,老师,我跟你们一起走。”

何莫修苦着脸,“你不能跟我们走,我们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

“得了吧,你能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真的,很危险很危险……再见了。”

他简直有点诀别的架势。高昕瞠然地看着他和欧阳出去,回头看看四道风,四道风一脸鄙薄的神情。高昕悻悻地转身,正好看到那个毁掉了地道口的弹坑,她凑了上去,“这么大坑?”其实那没什么好看,她只是找个借口留下来。

龙文章看她一眼,“小玩闹。如果是真正的轰炸机,我们已经全体翘了。”

高昕皱了眉看他,“你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被寒碜死人的小手炮炸了七八年,可算摊上轮真正的空袭。”

“可现在你们下不去地道了。”

“我军即将光复,在金戈铁马的决战中地道没有意义。”

“趁你军没来前老子赶紧把鸡杀了,要不只得鸡毛吃了。”四道风拎着鸡走过来,因为唯一的水源在这边。

龙文章青着脸走开。四道风一刀就把鸡头剁了下来,惊得高昕身子弹了一下。

“看不得就走开吧。”

“你干吗这么杀鸡?”

“就是这么杀,我就是这么个粗人。”

“我是说,万一有人就爱吃鸡头呢?”

四道风愣住,现在院里没别人,他俩人都可以不用穷装。

“我来吧,这点事情我做好了。”

四道风没吭气,由得高昕动手。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却又舍不得走。

“四道风?”

“嗯?”

“我们不这样好吗?”

“我没怎么呀?我怎么啦?是你一见我就没好脸。”

“什么好脸?让你够有面子的好脸吗?”

四道风噎住,“拜托你,大小姐,别拿我们穷人寻开心了。”

“现在哪还有什么穷人富人呢?我家已经破产了,我家的钱一半让鬼子榨走了,另一半变成你们吃的喝的、武器医药吃下去了、打出去了。”

四道风又噎住,“行行,你家了不起,这行了吧?”

“现在也没什么了得起了不起的。我爸说大家上了一条破船,就都拿给你们堵漏吧。”

“……嘿……嗯,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现在喜欢我了,对吧?”

“哼,……奶奶的,你管不着。”他也许能跟欧阳说爱上某人,可真面对此人却艰难而生涩。

“我管不着?”高昕看起来有点茫然。

“对啦,就是这个意思,你管不着。”

“你觉得你喜欢谁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就这意思。”

“你是大英雄,你要什么就是什么?你看上谁就是给足她面子?你哼一声她就该兴高采烈飞跑过来?”

“就算是这意思。”四道风又哼了一声。

高昕几乎有些绝望,“我一直想跟你说话,可你的样子好像永远不要听人说话。我每星期能见你一次,可你好像觉得这一次都是多余。我知道你怕伤了面子,可四年都过去了,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就只想着你的面子?”

“那你去找你看上的人好了!”四道风还为她刚才那句玩笑气恼。

“你根本比不上小何!我也不再指望你为别人着想了!那是个做了四年的美梦!”高昕绝望地转身离开。四道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队友在屋里探头探脑,他恼火地向他们走去,“赶快准备知道吗?明天不准死一个沽宁人!”

4

六品拉着欧阳和何莫修,黄包车在街头缓行。

欧阳坐在车上左顾右盼,像个没心没肺的看景闲人,身边的何莫修让他挠头,大夏天穿着厚厚的夹袄也就罢了,帽子还压得极低,身子也弯得极下,如一只鸵鸟。

欧阳看看他,“小何,教你个活下来的诀窍,千万别觉得有人在看你,你平常那股好奇的劲头大可以拿出来,心里没事的人只会去看别人。”

“那是理论,我就觉得满街人都在看我。”

确实很多人在看他,那是被他自己惹的,欧阳苦笑,“你们现在谁赢啦?”

“什么?”

“你和老四,还有高昕。我知道这事没法用输赢来说,所以,你们谁跟她更近?”

“现在说这个?”何莫修愕然。

“现在就说这个。”

“没我的事。”何莫修有点沮丧。

“怎么没你的事?”

“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什么也不是。”

“你在外国吗?”欧阳笑了笑,那辆无线侦察车正与他们错肩而过,而方才还噤若寒蝉的何莫修因为分心没有看见。他恼火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在这个世界里最需要坚强,我很脆弱,不如你们每一个人,没有他的勇气,没有你的智慧……”

“你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只有不切实际、空谈、空想。”

“你是要说理想吧?你当然是我们中间最理想化的一个。”

何莫修沮丧之极,“你知道你要什么,你有理想。我不知道要什么,我只有空想。”

欧阳笑了笑,“等你回首前尘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太有理想了,而且绝不缺勇气和智慧。”他对六品说:“好了,我看这里就行。”

何莫修愣了一下,发现在聊天的时候车已经转入一段静僻的巷道,欧阳下车,笑着拍拍他,“谈得很愉快,不过该干正事了。”

“你跟我聊是为了让我不紧张?”

“跟你聊是因为想跟你聊,你很有用也很有趣,说真的,没了你我们简直寸步难行,千万别再看轻了自己。”他笑嘻嘻地看着何莫修,直到何莫修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感激而是欣慰。

“干活。”他打开暗箱,开始和欧阳一起操作电台。

另一条街上,侦察车停在路边,上边的天线开始急速地转动起来。车边的伊达一跃上车,挥了一下手,成群的日军从他们藏身的巷子里拥出来。

欧阳的手指在按键上急速地敲击,六品警戒着巷口,何莫修戴着他那能侦测侦察车的古怪玩意,提心吊胆地倾听。“好了没有?”

“刚联系上。”欧阳苦笑,“重点的轰炸目标是沽宁的码头,我希望他们能在工人没上工的时候轰炸,他们说,计划已定,不能变更。”

“他们就这样,盖世界第一,吃完早点,喝完咖啡,嚼着口香糖在他们选定的时间轰炸他们选定的地方。”

“就算真是天王老子我也要说服他们。”他用一种快得让人目眩的速度发报。何莫修一把把地擦着汗,“告诉他们,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报。”

“没有这个时间。”

侦察车离他们越来越近。

那队荷枪实弹的日军跟在侦测车之后,所过之处如毒气蔓延,一条街顿时变得空空荡荡。欧阳仍在发报,何莫修忽然惊呼出声:“他们来了!”

“多远?”

“很近!”

“我还在吵架,说客气一点,讨价还价。”欧阳并没停止发报。

“没有时间了!”

“他们骂我,不知轻重的胆小鬼。”

一名日军从侦测车里探出头来,“目标确实!”他的手指向一个方向,伊达挥了一下手,日军从两面包抄过去。

何莫修脸上的汗都流成河了,他犹豫一下,脱下那件难看的夹袄罩在欧阳身上。

“谢谢,不过我真的很怕热。”欧阳仍敲着键。

“你比我要紧。”

欧阳微笑,“你看,你根本不缺勇气和智慧,你还很关心人。”

何莫修绝望地叹了口气,把那个侦测器从耳朵上摘了下来。

“怎么?他们走了吗?”

“用不上了,你该能听到汽车的引擎声。”

欧阳仔细听了一下,那声音确实隐约可闻。日军已经到了巷子外,与他们只差一个转角。欧阳终于放弃了击键,拉着何莫修跟他上车,但并没有盖上暗箱的盖子。

“终于好了?”

欧阳摇摇头,他坐在车上,一只手指仍在击键。

“这样他们还是可以追踪我们。”

欧阳没说话,黄包车拐过一个急弯,即使这样也没让他停了手上的动作。

日军在巷子的一端出现,巷子里空空如也。那名技术人员再次从车里探出头来,“他们又移动了!在那个方向!”他指着巷子的纵深处。

车进不去巷子,日军只好撇下车子向着纵深追去。

六品对巷道也很熟悉,间不容发地又拐过一个弯。

何莫修脸色发白,“马上关机!我们会被害死的!”

“关机就未必联系得上了,明天一早就要轰炸。”他问六品,“六品,能行吗?”

“走着瞧。”六品擦把汗加快了步子。

“求求你不要再发了。”何莫修已听到身后传来的日语喧哗。

六品正要拐过下一个弯的时候,两名日军从那里冲了出来,他们疑惑地看着这辆黄包车。欧阳立刻变得醉态可掬,很不恭敬地搂着何莫修的脖子,“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两名日本兵有点嫌恶地让开了,欧阳仍搂着何莫修的脖子,另一只手居然还在摁着身子下的电台。他小声地说:“六品,慢一点,你拉的是两个醉生梦死的酒鬼。”六品犹豫一下,步子放慢了,他的腿有点发抖。

被欧阳搂着的何莫修也在发抖,“关机吧,求求你。”

“现在关也来不及了。”

六品拖着车出了巷子,眼前豁然是无线侦测车和正在旁边待命的日军预备队。何莫修彻底瘫了,欧阳在他身上胡乱地拍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鸟可食……”那倒真像足了两名醉鬼。

六品的腿都硬了,下意识地要转向与那侦测车相反的方向。

“别掉头,照直走。”欧阳小声地说。

六品又下意识地照着那里走了过去。

日军瞪着这辆不知死活的车,何莫修轻轻呻吟一声,已经连抗议的力气都没了。

侦察车顶上的天线转得如同发了狂一样。侦测车上的技术人员跳下车,莫明其妙地看看发疯一样的天线,又茫然地看看周围,甚至自己脚下,然后爬上车顶试图修理。

几名日军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向他们走了过来。黄包车在侦测车的旁边被截住,一个日军阴着脸把枪抬了起来,“那边的!”六品僵直地转身,顺从地向着街的另一边走去。当日军不再瞪着他们时,欧阳轻轻吐了口气,“六品,拐弯后快跑。”

六品一步一滴汗地拐过巷弯,从日军的视野里消失。

又一名日军从侦测车里钻了出来,对正在车上修理的技术人员嚷嚷:“它又恢复正常了。”

车顶的日军莫明其妙,“它现在指着哪个方向?”那日军指着黄包车消失的方向,车上的家伙忽然明白过来,“快追!就是他们!”

六品从进了巷子就开始飞奔,欧阳半点没有耽误,继续刚才未完的发报。何莫修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他们的盲区?”

“我不知道。”欧阳头也没抬。

巷外脚步纷沓,何莫修为之变色,“他们发现了!”

欧阳已经无暇顾他了,快速地完成了最后几个击键,合上箱盖,“走!快走!”

六品在巷子里迅速地拐弯,几发子弹打在身后的墙上,淹没了半条巷道的日军向他们追了过来。

六品低头亡命奔跑,日军从各条巷道里追出来。迎头冲来一名日军,六品一脚踢开对方刚抬起的枪,欧阳把何莫修推在一边,迎头给了一枪,日军倒下。

六品掉了个方向。更多的日军追了过来,子弹在身后呼啸着,打在改装过的黄包车上发出金属的响声。

“让我们下车!”欧阳冲六品喊。

“我应承四哥了,平安把你们拉回去!”

“把电台送走!这是命令!”

车在下一个拐弯时稍停了一下,欧阳拉着何莫修跳下车,六品立刻拖着车撞进另一条巷道。欧阳回头开了一枪,他要把日军引离六品的方向。

“你翻墙!”欧阳托起何莫修往墙上爬,何莫修笨手笨脚地刚抓到墙头就摔了下来,欧阳无奈地拖了他顺巷道跑开。

第一名日军冲到这个巷角,他对着两人的背影开了一枪。欧阳打了个趔趄,撞在何莫修身上,但他立刻拖着何莫修跑开了。

更多的日军向他们追去。

从巷子里冲出来就是河,日军看见一条小船正顺水漂去,毫不犹豫地一路射击着追了过去。他们脚下的河堤边,水里正泛着一丝淡淡的红。

日军纷沓而过,欧阳挣扎着把何莫修推上岸,“快找个地方躲起来,马上就该全城搜捕了。”何莫修爬起来向岸上跑了两步,然后大梦方觉地想起来该等等欧阳。

欧阳艰难地从水里爬了上来,挥挥手让他接着走。

“你没伤着吧?”何莫修转身向他走来。

“你的夹袄真的管用。”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欧阳却忽然软倒,何莫修一把将他抱住。

欧阳苦笑,“那一枪本该把我们两个都打穿的。”何莫修又傻了眼,那个开心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一脸哭相,他架着欧阳,艰难地钻进一条巷子。

暮色西沉,收队的日军刚在街角消失,四道风就从巷子里钻了出来,他神情吓人,看起来已经急红了眼。六品在他身边跟着,“肯定没抓着他们。小何跟他在一块儿,不会有事的……”

“就是他在我才不放心!”

他往前刚走了几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巷角传来,“你们来了……”四道风转身,身后的垃圾堆翻开,何莫修脏得不像样子,抱着昏迷的欧阳躺在那里,“他受了重伤……”四道风看了看欧阳,然后一拳对着何莫修轰了过去,“他快死了!你这王八!”他架起欧阳,六品把背伸了过来,两人匆匆护着欧阳就走,何莫修又委屈又狼狈地跟在后面,一对眼睛被四道风揍出了黑眼圈。

几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街道和巷子,好容易才回到杂院。

欧阳醒来的时候,何莫修黑着眼圈蜷在一边,龙文章几个正在检查他的伤势。欧阳平静地看着他们,脸白得吓人。

龙文章皱皱眉,“子弹还在胸腔里边,能不能找个大夫给弄出来?”

四道风摇头,“没戏。高老头家认识的那位自个闹疟疾翘了,这城里现在疫病横行的。”

“这样下去会给拖死。”

四道风犹豫着,“我去找。”他拔腿想走,欧阳叫他,“老四,别去,我有话跟你说。”

“你就睡你的好啦!痛睡不着啦?没出息劲的!”

“我今儿跟那边谈判成了……”

“别说那帮王八蛋!在跟前我剁死他们!”

“不死一个沽宁人,我答应你的。”

“对对,你不是沽宁人!你个死外地佬!”

“听着……”

“我不听,你好像要交代后事的样子。”

欧阳笑笑,“那边答应了,明天早上六点轰炸码头,是工人上工之前。交换条件,我们在地面点火给他们指示目标……”

“点吧点吧,这帮死不去的。”

“码头是全沽宁防守最严的地方,在鬼子眼皮下点火,你现在就该准备,所以,先别管我……”

四道风重重一跺脚,“瞎闹了!”

“瞎操心,我哪次不是靠自己就活过来了。”

四道风怀疑地看看他,欧阳笑着,四道风挠挠头,“那倒也是,你小子一向是祸害遗千年的。”

“你知道就好。”

“那我就去,等忙活完明早给你找大夫……你可不许死!”

“快滚吧你,我死了你怎么办?”

“你滚吧!”四道风笑骂着。他在门口回头,又看看欧阳的笑脸,终于觉得妥帖,和龙文章几个一起离开。

欧阳叹了口气,忽然显得疲劳之极,他沉沉地闭上眼睛。

何莫修看着那张死人一样的脸,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欧阳什么反应也没有。

5

天色未明,通往码头的铁丝网大门紧闭着,岗楼上的探照灯照射着空旷的路口,灯光后闪烁着日军机枪手影影绰绰的人影。

四道风从巷口扑了出来,利用强光照射下的那点阴暗向大门接近。

大门外陈放着一堆未及搬走的货箱,四道风掀开一张罩布蒙在身上,很快与那堆货箱融为一体。六品等几人依样画葫芦地一个个到达目标处。

天渐渐亮了。何莫修忧郁地坐在欧阳的门口,看着天边的晨曦,他一夜没睡。

“他醒了。”龙妈妈拿着一碗凉透的水从屋里出来。

“他没事啦?”何莫修惊喜地问。

龙妈妈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去给他做饭,血都快流光了,还要靠喝水活着吗?”她转身走开。

何莫修怯怯地进屋。屋里还很黑,他瞪着黑暗里欧阳的脸,那张脸一夜间从惨白变成了死白,给人的感觉真像血已经流光。他醒着,但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身子在剧痛里抽动了一下。

“我能……能帮你做什么?”何莫修怯怯地问。

“他们都去了?”

“都去了。龙妈妈还在,还有满天星,他闹疟疾,嘿嘿,这个时候真倒威风……”他住嘴了,不知道自己这种毫无意义的碎语对欧阳能有什么帮助。

“接着说。”

“说什么?”

“你刚说的事,好笑又有趣的事。”

“只是些琐事。”

“琐事就很好,我想听琐事。龙乌鸦又下不来台,老四出了洋相什么的……”

“你不用逗我笑,我也笑不出来。”

欧阳看着他,“你说这些事,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呀。”

何莫修愣住,瞧着昏暗光线下那死白的脸,他第一次意识到欧阳也许真的会死。

“我要当爸爸了,小何。”欧阳脸上浮出些笑容,看起来很惨淡。

“什么?”何莫修吃了一惊,“你等等,我正在想有趣的事。”

“我要当爸爸了,这事不有趣吗?我,欧阳山川,年近不惑的亡命之徒,要当爸爸了。我觉得很有趣,不,是很奇妙,我看了很多很多的死,可从来没见过生,第一次看到居然就是我自己的儿子……”

“你要不要喝点水?”何莫修愈发不安起来。

“你当我在说胡话吗?我是说真的。”他笑得有点孩子气,“这是本人最了不起的私人秘密,谁都不说,老四都不知道,我留着等儿子出世了吓你们一跳。”

何莫修渐渐开始相信,“我应该恭喜你……不,我衷心为你高兴……我要为他准备一份礼物!”

“把你的知识教给他吧,等他长大……我要的礼物是不是太重了?”

“不不!你如果看得起我……”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发明家。你知不知道,现在美国人对你的开价已经是五吨武器和药品了?”

何莫修难堪地咳了一声,这显然不是他喜欢的话题。

“对不起。我瞒着老四没说,我也不喜欢对着一个活人开价。”

“谢谢。”

“我的儿子就要出世了,他不姓欧阳,会用他爸爸本来的姓,无牵无挂地在一个好一点的世界里生活。可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你想过做爸爸吗?”

何莫修忙不迭地摇头。

“我也是,比一百个鬼子打上门来还突然……不不,这么说不好,我是说,不知道怎么对他才好,不知道见他时是不是该刮刮胡子洗个澡……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出生了没有……”

欧阳的话已经成了神志不清的呓语。何莫修巴巴地看着,他怕一打断欧阳就此一睡不醒,但他的话音还是一点点小了下去。

“你别睡,说下去呀!你明知道是我害你的,你不穿那件衣服,子弹就不会留在身体里拿不出来!”

欧阳苦笑,“那咱们俩就都惨了。”

“我死就死好了,我本来就是个废物。”

欧阳想说什么没能说出来,就此昏过去了。

何莫修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掉头跑了出去。

6

清晨的薄雾中,紧闭的大门外已经站满了等待进入码头的劳工,日军的盘查极为森严,在门外摆了张桌子,查过证件才放进大门,门后又站了一队日军,看来进门还要再查一次证件。四道风几个已经从藏身处混进了劳工群中,他焦急地望着一晴如洗的天穹,“已经到点了,大鼻子怎么还不来?”

龙文章也仰头看了看,“一定会来的。——军中无戏言。”

四道风想想也是,转身向了身边的一个劳工,小声地说:“我是四道风。”

“哦。”劳工淡淡地应了一声,这反应让四道风有点惊讶,他撩开衣服让他看怀里的双枪,“我真的是四道风!”

“我没有不信。”

“我要进码头办事,把你的证件给我。”

“不行。”劳工毫不犹豫地说。

“我是去打鬼子!”

“你把鬼子杀光了才好呢,可我得上工。”

“一天不上工而已,你亏几个钱?”四道风气得没辙。

劳工苦笑,“现在的沽宁,钱有什么用?什么也买不着。他们现在不给钱,一天工一份口粮,我一家三口一天的粮……原来是四口,小的饿死了。”

四道风看看对方面黄肌瘦的脸,周围的人也是这样摇摇欲坠,六品正从另一个劳工耳边抬起头来,焦急地向他摇摇头。他看看大门,大门已经开了条缝,第一个劳工正被日军检查搜身,放进。四道风忍不住对刚才的劳工急了起来,“你们不能进去!飞机今天要轰炸码头!”

“天上的事,你地上的怎么知道?”

“飞机是老子带来的,你懂了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不是明天,是今天,待会儿,马上!”

“四爷,您没瞧见大家现在都是活一分钟算一分钟吗?”

四道风愣住,那个劳工从他身边走开,汇入进去的人群。几个队友像四道风一样手足无措,他们根本无法说服这些只剩下生存本能的人。四道风光火地看着龙文章,“龙长官,人都进门了,你能告诉我天上的爷爷啥时候光复吗?”

“他们是空军,我是陆军,我怎么知道?”龙文章有点难堪。

“你军不是同心同德的吗?”

龙文章只好岔开话题,“这样愚昧的人群真让我觉得悲哀……”他忽然发现队友们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异类,冷漠又带点气愤。云层里隐隐传来的低沉声音算是把他给救了。“他们来了。”龙文章宽慰地说。

“他们来了,可人也进去了。”四道风懊恼地看看门外的劳工,向那里挤了过去。

巷子里,何莫修笨拙地把黄包车停下,他开始急速地发报,不时擦去汗水和泪水,显得冲动而无畏。

空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何莫修看了看表,他惊了一会儿,接着加快了发报的速度。

沽宁日军司令部,一队日军列成了仪仗队形站在空地上接受长谷川的检查,长谷川军装笔挺,佩着全套的勋章和军刀。

停在空地边的那辆侦测车的天线忽然开始转动,同样穿着军礼服的伊达向这边跑了过来,“他们又在发报!”

长谷川皱皱眉,“可是总部的人马上就来了。”

“我不懂!他们这次用了普通的摩尔斯码!”

“说的什么?”

“孩子出生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长谷川也莫明其妙,但他听见了来自云层里的低沉声音,他嚷了起来:“这就是它的意思——空袭警报!”

日军顿时混乱起来。

码头上的人们还没意识到那个隐隐的声音代表着什么,半数的劳工已经进入大门,剩下的还在往里进。

四道风不顾别人的小声抗议,又往前挤了一步,他已经站在检查的日军跟前,日军不耐烦地瞪他,“你的!证件!”

四道风在身上四处摸索着,那名日军已经失去了耐心,举起了枪托,云层里的声音终于让他意识到什么,一抬头,正好看见机群从云层里露头。

四道风的手终于从衣服里伸出来,握着他的枪。他打倒了身前几个日军,向码头里冲去,一边开枪,一边制造着骚乱,“快跑!马上就来轰炸了!炸的就是这儿!”

人群混乱了,没人会在流弹横飞下傻站着,人们纷纷向大门拥去。六品和其他几个队友也向码头冲去。

码头终于空旷下来,空袭警报凄厉地响着,终于反应过来的日军向岗楼上的机枪哨位跑去。

一直原地未动的龙文章后退一步,从黎明时藏身的货箱里抽出他的枪,将刚就位的两名日军打倒在机枪边。

四道风和六品几个推翻了汽油桶,将油往堆积的货物上泼洒。一辆卡车从码头里驶出来,卡车上的机枪向他们倾泻弹雨,四道风几个开始向大门外拔足狂奔。卡车追着他们,从淋了油的货堆旁驶过,唐真向货堆扫射,那堆货物顿时燃烧起来,一个烧爆的油桶撞在卡车上,卡车停下,身上着火的日军跳了下来。

“快撤快撤!见好就收!”四道风嚷嚷着,他跑到警戒的龙文章身边,往身后扫了一眼,挟着黑烟的火柱已经烧得足够让天上的机群看见了。

第一枚炸弹落了下来,刚冲出杀伤范围的四道风几个如遭遇地震一样被震翻在地。

高三宝兴高采烈地站在自家院子里对天上嚷嚷:“解放者!空中堡垒!黑寡妇!炸!炸死他们!炸了码头!炸了工厂!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快帮我炸死他们!我请喝酒!”他又老了许多,身上的衣服也像其他沽宁人一样破旧。

高昕和全福刚把他拖进屋,轰然的爆炸声中,窗玻璃被震得雪花般飞溅。

龙妈妈和满天星站在院子里,轰炸离这里很远,但听起来仍然惊天动地。

何莫修跌跌撞撞地把黄包车拖了进来,满天星一把抓住他,“怎么现在才炸?”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何莫修挣开他,径直奔向欧阳的屋里。

轰炸声太大,欧阳也从昏沉中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向跑进来的人问:“他们来了?大家都平安吗?”

何莫修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告诉你,你已经生啦!不,是你老婆已经生啦!”

“我的儿子?”欧阳仍很昏沉。

“不!是个女儿!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儿?”

欧阳晕晕乎乎地想了想,忽然笑了,“其实女儿也不错,会比较像她妈妈。”

“当然!女儿更好!”

“那么我真的是个爸爸了?”

“何止!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告诉你妻子你受了重伤,她担心得要命,她请你一定要为她和孩子好好保重!你多幸福!我多想为一个这样的原因活着!”

欧阳一下清醒过来,“你怎么会跟她说话?”

“我……用了电台,你放心,我一直在移动,时间又很短,鬼子找不到……你可以罚我,怎么都行……”

欧阳苦笑,“我怎么罚你?你不算我们的人。”

何莫修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有事的,对吗?”

“我不会有事……刚才我已经快死了,可你给我找到一个最好的理由。”他嘘了口气,“是的,我会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