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

四道风几个在狂奔,身后日军在追赶,他们避进了一家空荡荡的院子,日军的脚步声远去。

龙文章瞪着四道风,“为什么不打?他们没几个人。”

四道风喘着气,“我一个人知道怎么打,带着这么些人,不会打。”

“你明明是厌战!”

“我是厌战,等你们光复等烦了,你的军队呢?”

龙文章让他戗得没话说,看了看其他人,“南城都空了,咱们在这出没就像冲到沙滩上的鱼,这里没法待了。”

其他人都沉默着。他们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去处,是高家。

高家的门在夜里被叩响,高昕开门,门外四道风一行人让她愕然,“你们……”

龙文章一脸歉疚,“我们没有安身之处了,能不能……”

四道风绷着脸,“不能就说一声,立马走人。”

“能。”高昕干脆地说,她看着四道风,“需要帮忙不是丢人的事,有些人能不能别护着他大过天的面子?”

四道风居然没回嘴,没精打采地进屋。

“小何呢?老师呢?还有龙妈妈?你们不是全部都来吗?”

“闭嘴啦!絮了巴叨的女人!”

高昕气得忍无可忍,“四道风,我是喜欢过你!可不是说我见你就得跪在你脚下!两个人不是这样的!而且你听好了,我说的是喜欢过!”

四道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肌肉抽搐着,他看着高昕,高昕显然有点后悔。

“你说什么呢?我又不在乎,我在乎的人都死光了,你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他打了个比哭还难听的哈哈,掉头走开。

龙文章把高昕拉到一边,简单地说明事情的经过,高昕一脸愕然,泪水立刻充满眼眶。她看看其他人,人人都低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四道风悄悄地走了出去。他来到花园,古烁的墓仍是那么小小一堆土,他在那小土堆前驻足。

高三宝默默地走来,他递给四道风一把香。四道风拿过一束,点燃了望空揖了几揖,放在古烁的墓前。他又把高三宝手里剩余的全拿了过来,点燃后又是揖了几揖,插在地上。

“我家的香快让你烧完了。”高三宝说。

“你家的钱都快让我们败光了,都换了枪啦。”

高三宝苦笑,“那倒是得其所哉。你这给谁烧呀?哪有这么个烧法?”

“我不信神佛,自然是烧给死了的哥们儿。烧这么多是欠得太多,不知道我哪天死,索性一次烧得足足的。”

高三宝担心地看着他,“小四,你没事吧?”

“我没事,谁都有事就我没事。高老爷,你原本是个阔老爷,可跟日本干起来,你就倾家荡产给我们换了枪,那你图什么呢?”

“这什么话?国家兴亡……”他忽然有些赧然,“我烧昏了头呢,跟四道风讲抗日。我这么跟你说吧,不讲大道理我也不知道图什么,就知道我没别的路好走。”

“我也是,一开始就为给大风报仇,结果搭上了老二,结果又搭上了老三,现在我什么都搭上了。仗打了八年,鬼子不见少,那天我一算,死去活来,两千多天。”

“高某人的房子太小啊,就是个缩头过活的蜗牛壳子,高某人一直想这房子大一点,那就叫个国家,巍巍乎东方,没人敢欺侮,屋子里的人都很体贴,迎四方宾客,遮八方风雨……唉,这种事情该问你那军师,他是很有一套的。”

四道风惘然看了看那束香,“我真的很想问他。”他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见。

八斤跑过来:“队长,龙乌鸦找你!”

“他找我干吗不自己过来?”

“他找你。”八斤这是在犟,而以前每一个人对四道风都是言听计从。

四道风终于决定过去,临行前又看了一眼古烁的墓,墓前是汉白玉的小小墓碑,擦得干干净净,摆着一枝新搞的鲜花。

“一直忘了谢谢高老爷,我兄弟活着时都没住得这么舒服。”

“不是我,是昕儿弄的。”高三宝叹了口气。

四道风怔了一会儿,转身进屋。

屋里,六品在发呆,唐真在捣鼓从欧阳失踪就再没人碰的电台,八斤在帮她,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所事事。看见四道风进来,龙文章站了起来,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引得人人都看着他,他们实在太渴望一次行动。他看看众人,再看看四道风,“老四,我们得管你要个主意。”

“要一个主意?要什么主意?”

“行动的主意。”

“没有行动。”

“如果军师在的话,一定会有行动!”

“如果军师在的话,绝不会去碰那里,几百个鬼子,几十挺机枪,几十条狼狗,还有炮,根本是往枪口上撞。”

“再这样下去,没人会相信你,我们会觉得没了军师你什么都不是。”

四道风冷笑,“沽宁城的大英雄四道风本来就是个拉黄包车的!这还要你来说吗?”他转身离开。

龙文章看着离开的四道风,他已经快绝望了。

2

何莫修做的那口锅炉已经初见形状,渡边在一旁满意地看着。何莫修一边拧着最后一颗螺钉一边说:“通过耐温测试,应该很快就可以实用。”

渡边乐得不行,“高君的学问在中国太浪费,战争结束我介绍你到日本去吧?”

何莫修不愿意回答这话,答非所问地说:“图纸还要改一下,晚上不要打扰我。”

渡边点头不迭,何莫修拿了图纸走开,渡边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何莫修接住。

“日本糖果!给你的奖赏!”奖赏那个词让何莫修反胃,但他没说什么,抓在手里走开。

何莫修走进工棚,他发现满天星正看着昏迷的欧阳发呆,不知道已来了多久。

“你过得不错,人人都是黑灯瞎火,你还有灯。”满天星说。

何莫修看看手上的图纸,“我得干活……还得时常看看他。”

“我现在有点信你的话了,你真的一直在照顾他。”

何莫修感激道:“谢谢,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

满天星看着他,“你还是自己人吗?”

“当然是!”

“想逃出去吗?”

何莫修愣了,欧阳生死悬于一线,他还从来没时间想过这样振奋人心的事情。

“当然想!”他说。

“那就一起,不是你我两个,是很多人。我有很好的办法。”

“我……我……”

“如果现在就吓到,你还是算了。”满天星有些不屑。

“不是啊!我是太高兴了!我真想拥抱你一下!可以吗?”

“不可以。”

“没关系,我还是很高兴的!你真行,不像我这样没用!这样他就有救了,在这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跟你说,不能带他……带他不可能跑出去……我刚才看了他的伤势,你也知道,出去他也活不了。”满天星脸上忽然有些难堪的神情,也没了一直的倨傲。

何莫修顿时愣了,“……是的,我知道。”

“所以……”他摊了摊手,没说下去。

何莫修倒了杯水,把渡边给他的糖放在水里,他等着糖溶化,看着死气沉沉的欧阳,一脸茫然。

“你很仗义,回去我会跟他们说的,可军师活着的时候也说,活下来是第一位的,鬼子怕的就是我们活着……”

“可他没死呀,我也不是仗义,是因为他没死呀。”他端着水去喂欧阳,欧阳根本连喝水的能力都没有,水顺着他的唇角流出来。

“你在发傻。他半边身子都烂掉了,明天也许就烂到心脏。你做什么能让他活下来?靠这点鬼子扔给你的糖块?你根本不该让他受这种活罪!”

“我能不能想想?”

“不能。”

何莫修咬了咬牙,“我……能不能不去?”

满天星狠狠瞪了他一眼,有点惊讶,有些佩服,有些自惭,更多的是因自惭而引发的恼火,“可以。别人其实并不想带你,我也不想。”

满天星离开。

何莫修又往欧阳嘴里喂了一勺水,看着水几乎一滴不落地从欧阳嘴里流了出来,何莫修也濒临崩溃,他放下碗在旁边坐倒,“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

休息的时间总是很短,也就是天刚有三四分亮的样子,尖厉的哨声就开始响起,新安装的喇叭里播放着长谷川爱听的交响乐。日本兵端着枪把人从工棚里推出来,困顿的人们又开始他们被压榨的一天。何莫修这个工头也不能例外。

做好的锅炉架起来了,炉膛里的火已经烧成了白热。何莫修看着火苗眼皮直打架,连接几天的心力交瘁已经让他困顿不堪了。

渡边看着他,“你不是说你昨天睡得很早吗?”

何莫修根本没闲话的心思,“我想是没什么问题了……我想回去休息。”

“去吧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何莫修觉得他笑得有点诡异,但他没说什么,摇摇晃晃向工棚走去。

满天星和几个人停下工作,警惕地看着他,何莫修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

因为锅炉完工,一些劳工们也回来了,尽管正在享受何莫修给他们争来的休息时间,但他们看何莫修仍是一种憎恨的眼神。

何莫修无暇去理会那些,直奔隔出来的空间去看欧阳。

欧阳仍昏睡着,看起来是种冰冷的惨绿色,摸上去却烫得吓人,伤口又破了,身上盖着的油布沾染着血迹。何莫修苦笑,扶着墙壁坐了下来,他必须打个盹了,外边却传来日语的喧哗声。何莫修一跃而起,这工棚是他自己设计的,他的铺下边还挖了个暗格,他把欧阳推进暗格,又抽出一块隔板盖上,他自己躺在铺板上。

渡边和几个日军进来,把休息的劳工往外赶,渡边笑嘻嘻地过来,“该工作啦。”

“锅炉已经给你造好了。”

“可是下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什么工作?你事先没有说过。”

渡边的鞭子被何莫修扔在一边,渡边拿起来照何莫修劈头盖脑抽了过去,“你很骄傲,你总是忘了谁才是主人!你很有才华,可你也得学会服从!”

何莫修闪避着,他愤怒而惊诧,这样的背信是他难以想象的事情。

锅炉燃着,从地底挖出的骸骨正被送进去焚烧。

何莫修被日军押了出来,脸上又多了两道鞭痕,他看了看他造的锅炉,又看看渡边,这样的事情已经超过他的理解范畴了。

渡边笑笑,“这些人的骨灰会被和在沙土里,铺在机场的跑道上。你恨我吗?这是指挥官的主意,不是我想出来的!不过你可以恨我,仇恨但是服从。”

何莫修茫然而悲怆地看着锅炉上飘着的黑烟,那也许属于他认识的某个人。

渡边又一鞭子抽在他身上,“你也得工作!”

何莫修摔在一具骸骨旁边,他把它抱了起来。那具骸骨在他臂弯里轻飘飘的,一手长而一手短,那是皮小爪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我认识你吗?”何莫修一瞬间有些发愣,鞭子抽在他身上,他无知无觉,直到火焰快炙到手时才把那具骸骨送入炉膛。

皮小爪曾存于此世的最后痕迹被烈火吞噬。

何莫修呆呆地看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在日军入侵的第八年开始出现在他的脸上,那种东西叫作仇恨。

工地上空升腾着黑烟,那烟越聚越浓,仿佛死者凝聚不散的怒气。

终于熬到天色断黑,劳工们的活总算告一段落。人人被熏得一身焦黑,而身上沾着的骨灰让他们觉得生不如死。何莫修进来,他是状况最惨的一个,但是没有人同情,人们不当他帮凶也认为他咎由自取。

何莫修似乎已经丧失所有的感觉了,他直奔自己的铺板,拉上油布,拉开暗格,现出下边的欧阳。

欧阳还是看不出一点生机,何莫修看着他,那神情与以前不太一样,多了一种叫勇敢的东西,他对欧阳喃喃说:“你不会死的。那些被屠杀了的人,他们的勇气,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心愿全都飘散在空气中被我们呼吸,你是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喉咙,他们复仇的手臂。你看看,连我这样怯懦的人都有了勇气。”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块锈铁片,他用那铁片割开了自己的手,然后用布条死死地把那只受伤的手缚起来。

3

高昕在准备明天给大家吃的杂粮饽饽,猛地回身,才发现四道风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你吓着我了。”高昕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我难受。”四道风郁郁地说。

高昕摸摸他的额头,“我忙完这想办法弄点药,说真的,现在药很难弄得到了。”

四道风瞪着她忙碌,四年苦下来居然把这大小姐锻炼得手脚利索之极。四道风呻吟了一声,那不是做作,他哽在心里的痛苦几乎是有形的。

“你真的很糟糕。”高昕有些愕然。

“是心里头难受。”

高昕明白了些,“你是……想找我说话?”

“我不是想找你说话。”

“你到底怎么啦?”

“我不知道怎么啦,我就是难受。一闭上眼就看见我亲近的人,一个个在我眼前死,好像死一次还不够,他们还要死几百次——我受不了!”四道风痛苦不堪,那是郁积了多年的压力一下爆发。

高昕苦笑,“你平常有多专横,现在就有多可怜。”

“我不知道怎么办。什么事情都有军师告诉我,现在他把答案都带走了,我什么都不敢做。他们讨厌我这样,可我怕他们死,哪一个都是,死了就见不着他们了……我受够了。”

“我能帮你做什么?”

“抱着我。”

高昕毫不犹豫就把那颗倔强的大头抱在怀里,“好一些了吗?”

四道风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平常死了人我跟他哭,现在他死了,我根本没地方哭。”

“你可以跟我哭。”

“我不要跟你哭!”

“其实你平常有一点点软弱的时候也好啊,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高昕轻轻抚摩着他刷子一样坚硬的头发,陪着他一起叹气,伤感,苦笑。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四道风把她越抱越紧,然后粗鲁地亲了过来。

“这不行……”高昕试图把他推开。

“我不要再想着死人!”四道风却将她抱得更紧,高昕开始挣扎,可四道风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你弄痛我了!”

这没用。

“我叫人啦!”

四道风置若罔闻,“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

“这不是喜欢,这只是你需要!”

全福听着这异声过来,惊得瞠目结舌,“四爷,这可不行……”

四道风瞪着他,“说来你还真来!我们俩谈心哪!”

“谁跟你谈心?!”高昕因为第三个人的到来又气又窘,使尽气力挣扎,可四道风力气赛活牛,即使加上全福的拉扯也无济于事,高昕气急之下把一个搪瓷罐子砸碎在他头上了。

全福吓一跳,眼见得没法收拾,匆匆跑出去了。

“你来真的?”四道风摸摸脑袋。

“你又不是来假的!”

恼火、失望、沮丧、哀伤,四道风挟着所有的失败情绪又向着高昕扑了过去,他立刻被跑来的六品抱住了,全福、龙文章和几乎所有还未睡的队友们都站在后边。

“你在干什么?”龙文章脸上的失望和伤心看起来与四道风可有一拼。

“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的队长,我们的英雄,我们的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一个扭转乾坤的主意,可你,在惦记这事?”

“我惦记什么?我们除了死就只有死吗?”他瞪着他的队友,发现即使是刚入队的新丁对他也伤心而失望,他推开龙文章愤愤走开。

高昕看着四道风离开,当他狼狈不堪时,她就已经不再生气。

龙文章气冲冲地回到屋里,把私藏的所有步枪弹倒在床上,开始数个,何莫修为他制造的瞄准镜也被他拿出来,装在枪上校准。

六品匆匆进来,“你真要一个人去劫营?”

“他没希望了,蒋司令说人打仗会打倦,倦到人对你开枪都懒得还手。我当他胡说,今儿我算见着啦。”

“他其实比谁都难受。”

“你要我体谅他?他把我妈扔在里边任鬼子作践!你看见我妈了吗?你看没看见她头发都白啦!你知道她多大年纪啦?”

“六十四。跟我妈同一年。”

龙文章愣了一下,“你知道又怎么样?我不要人说什么,我是要做什么。”

“这样不太好。队长现在乱了套,就剩你拿主意了。”

“老子管不着了,老子很高兴摆脱这帮拿着枪满城乱跑的叫化子!我不是说你啦,你很好,你恐怕是能忍受我这张乌鸦嘴的唯一一个。”

六品再不说话了,看着龙文章收拾自己的步枪,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弹膛。

4

龙文章军人身上标准的生物钟让他在第一线晨光初照时就翻身坐起了,他去摸放在铺边的枪,摸了个空。“六品,我的枪呢?”

屋里黑沉沉的。六品没回应,龙文章向六品睡的地方摸去,随手拉开了窗帘,就着晨光,他看到六品的铺是空的,掀开被子,床上放着六品形影不离的砍刀。他探头向窗外看去,巷子里空空落落。龙文章终于意识到什么,转身冲了出去。

此时的南郊,日军的机场却已经开工有一会儿了,跑道已经见了点雏形,那都是用镐头和石碌一点点碾压出来的,人群向远方延伸,如忙碌的蚂蚁。

渡边又在嚷着他的口头禅:“工作工作,新的一天也要好好工作!”

何莫修过来,渡边老远就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可以欺压何莫修这样学问远在自己之上的人,对他已经是花钱买不来的享受。

“高君,真高兴看见你!过来过来!”

何莫修过去,渡边自得其乐地在手上敲打着从何莫修处拿回来的鞭子,何莫修冷眼看着,没把那玩意毁了是他最遗憾的事情。

“你又比我高了。”

何莫修把腰弯下了一些,他显然极度缺乏睡眠,整个人形销骨立。渡边满意地看着,“你休息得不错,看来心情也不错!”

“谢谢。”

“你现在学会服从了吗?”

“是的,我学会了。”

“那么你也许能在不挨揍的情况下度过今天,新的愉快的一天,今天你的工作是拆掉那座难看的炉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它造得这么难看?”渡边脸上充满了小人得志的愉快。

“拆掉?”

“是的,要烧的东西已经烧完了。”他恶意地笑笑,“中国人的恶劣工艺和我设计的机场是格格不入的,我们很讲究完美。”

“你没想过……它也许能派一些别的用途吗?”

“什么用途?烧一些你这样的人吗?”

“比如说……烧一些热水。”

“你们想喝热水?我们可是每天都在供应你们宝贵的粮食!”他跃跃欲试地挥挥鞭子,“你很贪心啊,高君。”

“不是给我们喝,是给你们洗澡。”

渡边手上的鞭子停止了挥动,他有点疑惑,这家伙脑子反应实在不快。

“你们不是很喜欢洗澡吗?叫什么?风吕对不对?”

“你居然还了解一点我们的习惯。”

“它不会影响您的设计,我会建一座房子遮住它的外观,反正有很多劳力……照您的设计。”

“这不太像你。你一直很恨我们,别否认,我看得出来。”渡边有些疑惑,建议对他是有吸引力的,可他搞不清何莫修的动机。

何莫修苦笑,“怎么说呢?没有人愿意天天挨揍的。”

渡边恍然大悟,“看来你终于学会了服从——是个不错的主意,可得有司令官的同意!你可以走了。”

“也许……您能给我一点磺胺?”

渡边皱皱眉,“那是军队专用的强效消炎药,你要它干什么?”

何莫修抬起他昨天割破的右手,炎热的天气、整夜的不过血、锈铁片的感染,他的伤口已经溃烂。

渡边看了看,问:“很严重,怎么弄的?”

“干活伤到了。”

“工作是不会伤成这样的,我的鞭子也不会,你撒谎,这是你自己干的。”

何莫修不再说话了。

“你这个懦夫,你是想自杀,对不对?可你又没有自杀的勇气。”

何莫修吁了口气:“是的,我做不到,我怕这样下去我的手会残废。”

“好好的服从,心情好的时候也许会帮你想想办法。”渡边终于释然,负着手走开,他现在觉得自己比何莫修高出一大截来,而且靠的不是鞭子。

渡边径直来到指挥官的临时休憩之处,长谷川几个搬了桌椅在天棚下休息,渡边凑了上去,跟长谷川附耳说着什么。

“他要干什么?”宇多田皱着眉,他不喜欢有事光告诉长谷川。

长谷川说:“他想用那焚尸炉帮我们改造浴室。”

“在这种地方还能泡在热水里?不错的主意!”

“听见了吗?宇多田长官已经答应你了。”

渡边点头哈腰,“谢谢!谢谢。”

那两位指挥官连点头都懒得点,渡边捡了多大便宜似的走开。

工地的大门边,守卫大门的日军突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从望远镜里看着,镜头里的地平线上,走过来的分明是一个中国人。那是六品。

“一个中国人!”

“他以为这里会赈粥吗?开枪射他!”

日军开了一枪,子弹贴着六品头上飞过,六品抬头看了看,仍然在往前走,又一发子弹打在他脚下,六品站住,慢慢举起了双手。

“把他抓过来!我们需要劳力!”

几个日军打开铁丝网的大门向那里冲去。

龙文章气喘吁吁地翻过山野,他往山下看去,日军已经冲到六品身边,一枪托撞在他的腹部。

龙文章急得不行,他身无长物,岗楼上的一名日军向这边看了过来,龙文章只好卧倒,他搞不清楚六品到底要干什么。

六品没有动手,正任几名日军搜身。

“他什么也没有。”搜完身上的日军说。

另一个日军捏着六品的肌肉,“他很结实,是很好的劳力。像牛,像马,给他一点草,让他干活。”

六品木然地被押进工地的大门,门关上。

龙文章莫明其妙,在他的心思中,六品应当像他一样与日军拼个你死我活。

六品手里被日军塞上了一把镐。他在一群敲碎石的人群中已经看见了龙妈妈,六品指指一边的大锤又指指那群人对日军说:“我干那个。”

日军笑了,把锤塞给他,顺便又给了一枪托,“这个傻瓜以为干得多就挣得多!”

六品看也没看他们,他径直朝龙妈妈走去,一锤子下去,龙妈妈敲了这半天才下来个边角的石头粉碎。

龙妈妈转头看到了他,“六品?你怎么来了?”她已经累得茫茫然了。

六品把龙妈妈搀开,“龙文章托我来照顾您。”

龙妈妈回头在人群里寻觅着,“脏仔呢?”

六品信口胡说:“在山上呢,他这些天一直都看着您,他让您好好地撑下去。”

龙妈妈茫然地点头,“撑下去撑下去,你们都说仗快打完了,我可得撑下去。”

监工瞧着龙妈妈没干活,一鞭子抽了下来,六品拿胳膊挡住,手上多了条血痕。六品一锤子敲在身边的大石头上,要几个人对付半天的石头上现出条裂缝。

监工吓住。

六品开始干活,一锤锤地下去让旁边的日军都瞠目结舌——他一个人完成的比五个人还多。

监工指着龙妈妈问六品:“你的不错!她的,你什么人?”

“我妈妈。”

“孝子!孝子!”他伸了伸拇指,就此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走开。

龙妈妈在六品的保护下终于可以休息,她向山上张望着。

龙文章呆呆地看着人群中的母亲,他知道凭老年人的目力是绝对看不见他的。他终于放弃了无希望的眺望,浑身乏力地瘫软下来。

5

龙文章阴着脸走进高家,八斤看见他分外高兴,“你上哪去了?你还在找枪吗?你急坏了吧?”

“枪呢?”

八斤把枪给他,“六品昨晚上给我的,他说跟你开个玩笑……”

龙文章一把抢了过来,怒气冲天地朝里面走去。八斤终于觉得不像是玩笑,怯怯地跟在后边。

饭桌前只坐着两个人,高三宝和四道风正在吃那种粗粝到割嗓子的杂面饽饽。四道风吃东西的样子像对食物充满了仇恨,高三宝一边把吃的掰成小块小块,一边偷眼看他,“小四,这个……昨儿晚上是怎么回事呀?”

“没怎么回事,我正琢磨为了认错一枪把自个儿崩了。”

高三宝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我……就是问问。”

龙文章连急带怒地冲了进来,二话没说,抬起枪口就对着四道风,“这样下去所有人会被你害死!你必须拿个主意!”

四道风瞧瞧枪口,“真要开刀问斩?照这打。”

他指指胸口,龙文章不可能对他开枪,把枪托掉转过来想给他一下,四道风抓住枪托,一拳把龙文章放翻,他也许厌战,可打架永远是从生理到心理的需要。他把枪拍在桌上,高三宝连忙捧起桌上的食物退到一边。

龙文章又扑了过来,两人搅作一团。其他队友冲进来把两人拉扯开,龙文章已经吃了大亏,他选择了一个并不适合自己的方式,脸上青肿了一块,鼻子正流着血。

“仰着、仰着。”八斤拍拍龙文章背。

龙文章仰了两秒钟就气不过,把八斤甩开,瞪着四道风说:“我告诉你,六品走啦,他是对你不抱希望了,干脆自己进鬼子营去啦!军师也死啦,这队人没指望啦!”

四道风没心没肺地说:“这不合你的心愿吗?你不一直就想树倒猢狲散,好显摆你万事都对吗?”

龙文章气得没话,“我也走啦!我一个人一杆枪,找自己人去!跟你们白瞎八年!”

“啊哈哈!”

“你那个哈哈是什么意思?”

“自个琢磨去吧!”他推开几个人,趾高气扬地出去。尽管吵和打都赢了,可他真像是落荒而逃。

龙文章气得肺都快炸了,他捂着鼻子,冲进他的屋子,开始收拾自己的细软。

“你上哪儿?”八斤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后面跟着那一帮队员。

“我又不是沽宁人,还非得死在沽宁?哪都可以去,哪都有鬼子可以杀!”他拿着他的枪和一个轻飘飘的小包,气冲冲往门口走去。

“龙教官。”八斤喊他。

龙文章回头,八斤和一帮队友都瞪着他。“你们瞪我干吗?瞪我也走。”

“不是,龙教官我们商量过了,我们跟你一块儿走。”

“你说什么?”龙文章有些发傻,他只是想发泄发泄,却没想过这种后果。

“跟你一块儿走。我们特懂你的苦衷,我们可以跟鬼子拼死,可不想这么耗死。”

“我得把话说明白,我走,是我自个的事,我不想挖四道风的墙脚,也不想拆四道风的招牌。”

“不是啦。四道风已经完啦,你跟他吵吵,其实每一句都吵到我们心里去了。”

“我再跟你们把话说明白,其实我不知道去哪儿,其实我没地方可去。”

“总有地方,大不了去山里打游击,我们打仗的本事都是龙教官你教的。”

“那就再说明白一点吧,其实你们就是散兵游勇,根本不会打仗,其实……我那套,打这种仗也用不上。”

“你是爱惜我们吗?能多救一个中国人多救一个中国人,能多杀一个鬼子多杀一个鬼子,你和军师想的是一样的。”

“少跟我叽叽歪歪!我非得说明白了吗?我根本就没想走!我妈在这儿我能走哪?我就是心情不好嚷了玩的!”他把枪一放,包一放,拍拍手,自觉万事大吉。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可并没有放松的意思,八斤盯着他,“这么说吧,你不走我们也走,这么活着不如拼死。”

龙文章呆呆地看着那些人跟着八斤走了。他很想拦,可自尊心放不下来,最后他只好对着门外的背影嚷嚷:“必生者可俘,必死者可杀!打仗拼死是为了活着!”

八斤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们受教了,谢谢龙教官!”

“我不是要教你们,我是让你们别走!”龙文章已经顾不得面子了,他冲到门边,那些人影已经消失在迷宫一样的巷道里。

龙文章茫然回头,玄关外有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衣衫破烂,胡子拉碴,他实在和他一向针砭的武装叫化子没什么两样了,他一下子沮丧起来。

屋里空得让人难以忍受。

高昕焦急地下楼来,她在楼梯口拦住全福,“四道风呢?”

“没见着呀。”全福说。

高昕急得直跺脚,“他的人都散啦!”她匆匆下楼,忽然听见脚下传来一个喷嚏,高昕没在意,又下了几步。她站住了,看着自己脚下,然后飞跑着下楼。

高昕小心地拉开楼梯间的门,四道风蜷在一堆笤帚和杂物中间,门外射进的光线使他遮住了眼睛,退缩了一下,却没停住自己的喃喃细语:“越来越窄,越来越窄,透不过气。杀人不用子弹,你没死,可给撕成两半……第一个人死好像就在昨天,我一直等着哪个鬼子把我做了,可欧阳病鬼抢了先,他是个打不死的药葫芦呀!我一直夸他,祸害遗千年……”他那双眼里全是空虚,高昕的心也一下被撕裂了,她紧紧把四道风抱住。

“不要了,我不想再拖上任何人。病鬼给我讲故事,讲从混混做了好人的周处,讲被关在瓶子里的妖怪,他说妖怪被老天爷关在瓶子里,第一个一千年他想如果能出来就改做好事,第二个一千年他还想做好事,第三个一千年他想算了,我还做坏事。病鬼说所以人和妖怪都要看见希望……我看不见希望……”

高昕心疼地说:“你要说,你要跟他们说呀!”

“已经说不出来了,越说越痛。等人都散光了,我就出去杀掉我看见的第一个鬼子,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没个盼头,打八年了,最后我死了,我累了。”

高昕想不出别的办法,她拉起他的手想让他抱住自己,可四道风的手像木棍子一样滑下来,高昕安慰着说:“你喜欢的人死了,可你还会喜欢别的人。你看,这样你就有希望了,有希望才有目标,有目标才有满意,满意了,你就不难受了。”她又把四道风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你看。”

“病鬼跟我说过你,他说我们没可能,跟钱跟学问没相干,我要一个,我就知道我要,你是两个,你要一块儿。我说二加一等于三,我赚,哇哈哈……他说一块儿还是两人,三除二得一点五,怎么都缺,他跟他老婆才是四除二,互通有无,你中有我。”

“他胡说!我们也可以四除二的,大不了一加一!”

“别再逗我玩了。你是我发的梦,可不是希望。”

“就是的!我可以为你做随便什么事情!”

“我也可以为你做随便什么事情,那又怎么样呢?”

“我为小何做不来的!你要怎么样呢?这仗打不完了,我们不等了,我们在一块儿吧,你以为两个人在一块儿就是结果了吗?两个人的希望比你一个人熬好,我们一起,一起长大,等着战争结束。”

四道风靠在板壁上,头撞出一声重响,这干扰不了他的苦思。

“跟我私奔吧。”他说。

“什么?”高昕吓了一跳。

“跟我私奔。我会死在沽宁,在沽宁就会。”

“好的。”高昕说,她是那种冒失而绝不反悔的人。

四道风苦笑,“你疯了。小姐跟穷书生私奔,小姐秋千荡过墙,砸在穷书生头上。”

高昕微笑,“你的军师这么跟你讲这故事吗?”

“我在茶馆听来的,听忘了。”

“你是个又穷又爱打架的家伙,我一荡荡过墙,砸在你的大笨脑袋上。”

“我是个烂命一条的浑人,我说私奔是闹着玩的。”

“我不是闹着玩的,我说真的,因为你说死不是闹着玩的。你看,我真的乐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四道风愕然地看着高昕,高昕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毅。

6

工地上,日本人吹响了哨子,那是放饭。六品把一碗刚盖底的也不知什么玩意端给龙妈妈,那里边的内容让他犯愣。

头顶一个声音传来,“你是自己进来的,就为吃鬼子赏的这口食吗?”

六品抬头看看,是满天星,身后还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愣头青,很有些呼朋唤党的意思。

“满天星,你还好吗?”六品有些惊喜。

“是四道风派你来救我们?”

六品愣了一下,因为满天星现在看起来比四道风更傲慢。

“不是,可是……”他看看周围的人,“这种话不要在这里说。”

满天星漫不经心地说:“他们都知道,都不是外人。”

六品吓了一跳,“都……?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我是四道风的人,四道风会来救他们,他们相信我。”

“你疯了吗?在这种地方让人知道你是四道风?”

“你不要管这些,我只问你,你想逃出去吗?”他又摆出一副对何莫修的样子,可六品不是何莫修,他气呼呼地说:“要逃大家一起逃,你可记住我是自己进来的。”

“我就说你有病。外边的人怎么样了?”

“换个地方我再跟你说这件事情。”

满天星似乎受到了伤害,他有点恼火地看看别人,正好看见何莫修过来,他说:“我一定会逃出去,你不要碍我的事。还有,何莫修现在跟鬼子站一边了,你不要信他。”他悻悻地走开。

何莫修过来,满天星说的什么他已听见,他看着六品说:“我没有解释的力气。你相信我吗?”

“你的样子真惨。”六品仔细看着对方满是鞭痕的脸,那是个早该倒下却仍在挣扎的人。

“我看不到我的样子,只知道每个人看我都像看贼。”

“我是粗人,只知道对好人要好,对坏人要提防,你——不是坏人。”

何莫修忽然间热泪盈眶,“谢谢……跟我来,我要让你看一个人。”

六品狐疑着,简单如他,他还没想到他将要见到的是欧阳。

天色渐渐落黑。

满天星和他的同伴在挖一条地沟,这条地沟靠近铁丝网的边沿,几个日军形影不离地监视着。又一批劳工被驱赶进了这条地沟,也带来了几桶水,日本人对进度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

一个年轻的劳工靠近满天星,“大个子傻瓜跟汉奸住一块儿了,他们做一伙了。”

满天星恨恨地看着远处的工棚,“不管他们了,没他们更好。”

“水来了。”另一个劳工说。

满天星点点头,大口地喝水,他其实不是在喝水,而是把水往身上浇,其他人也都这么做着。他在日军转身的当头躺下,几个劳工快手快脚地把土盖在他身上。

借着夜色,借着日军的疏忽,这群劳工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几个人埋上一个,日军一直没有发现。

何莫修和六品郁郁地坐在欧阳身边。欧阳仍昏昏沉沉。何莫修叹了口气,“我觉得很孤独,其实一直都是,我的同事说我的家在火星上,我走了半个地球,高伯伯和小昕是地球上离我最近的人,也许还有欧阳。我的天真是我的装甲,现在装甲被粉碎了,满地都是我的碎片。”他看看六品,“你懂我说的吗?”

“一开仗我们全村就被杀光了,是那个长谷川鬼子干的。”他显然是理解了何莫修的某一部分,“不过能像你这样说话真好,有学问真好。”

何莫修苦笑,“我只有技能,没有做人的学问。我做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除了这次。谢谢鬼子,现在我终于觉得很痛,痛得很真实。”

六品没说话,看看伤痕累累的何莫修,他手上包着的破布渗着脓血。

“你想逃走吗?”何莫修问。

六品瞪着他,因为满天星问过同样的问题而被他回绝了。

何莫修笑笑,“我说的逃,是所有人一起逃,带着欧阳,带着龙妈妈,所有人。欧阳说要顾所有人,这种地方生不如死,拉帮结伙可能有个凭依,可那是假的,你要记得所有人,要不就像我以前一样,一片空虚。”

六品讶然,“所有人?怎么逃?”

“你来了,这事就成了。那天他们烧掉了所有的死者,死人的骨灰铺在跑道上,那天我就想,我们要逃,而且我会杀了他们,真的会杀,没有人可以这样作践别人。”

六品沉默下来,这样的何莫修是他所没有见过的。他现在对何莫修有了另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是他对欧阳、对四道风才有的。

夜渐渐深了。地沟里有影子在蠕动着,满天星从土里钻了出来,水和着泥粘在他的身上,他看起来像个土偶。

他轻轻拍打着地面,他的同伴们也钻了出来。

“跟我走。”满天星把沾满泥土的衣服蒙在头上,在小跑和匐匍中避过探照灯光,其他人有样学样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有惊无险地爬到了铁丝网边,只要越过那双层T字铁丝网就可以自由了。

满天星把衣服缠绕在手上,开始爬那铁丝网。几个劳工使劲拉住那铁丝网,好让同伴们爬过的时候不发出声音。

一切很顺利,一小半人已经翻过两道铁丝网,正帮着另一些人逃出来。

一劳工佩服地说:“星哥,你真行!”

满天星得意地笑笑,“快走。山上会合,咱们去找四道风。”

那劳工转身开跑,脚危险地从草丛里露着的引信头上擦过。他终于踩上了一个,脚下轰然炸开。

警报尖厉地鸣响起来。

劳工们开始不辨东西地溃逃,地雷在他们脚下炸响,不断有人被掀翻。日军从空地上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