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山野的小屋外,所有人都聚集在空地上,欧阳和思枫的婚礼正在进行。

赵老大站了起来,“作为证婚人,我在敌人的扫荡圈里见证了这个革命的婚礼。欧阳山川同志和思枫同志……对不起,尽管不是真名,但他们真心地结为永远的革命伴侣……”

远处两发照明炮弹飞上天,几个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枪,赵老大笑笑,“鬼子真是凑趣,我正觉得为了这两位的持久论战总该有些礼花烟火。”他严肃下来,“扫荡仍在继续,日子也得过下去。我喜欢你们这样,在这样的条件下也没忘了正常的生活。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曾这样,为了不被解雇赶去工作,工作时又匆匆忙忙想着回家,娶老婆不是因为需要老婆,是因为有一点点钱,这点点钱在人世短暂的一遭里有助于虚假的安全。好了,现在安全没了,被粉碎了,我看见这里有两个身体健康心地清白的人,他们很有勇气,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生活对他们来说是真实的,战争或者婚姻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做做样子,他们真不愧是一对……”他想着措词,“一对夫妻,他们让我这老家伙忽然明白了夫妻的意思。”

也许是太长的话让四道风有些跑神,也许是他真有些感触,他转头看着高昕,高昕专注地听着,忽然发现他炽热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向小屋走去,四道风醒过神来,看看赵老大,“你咋那么多屁话?”

赵老大不好意思地笑笑,“话多自然是有感而发。”

“谢谢老赵!我没想过你能把证婚人当得这么称职。”欧阳真诚地说。

赵老大把他和思枫的手握在一起,看看天空,“他们结婚了。如果真有个老天,请保佑他们。”他又看看所有人,“我叨叨完了,你们可以乐一乐,千万小心轻放,鬼子就在山外。”

人们轻轻地碰杯,眉目间传染着婚礼的喜气。

四道风纠缠着欧阳和思枫,“那个什么证婚人,干吗不让我来?”

“因为你不是党员。”

“为什么我不是党员?”

“因为你没写入党申请。”

“为什么你不让我写?”

“因为你压根儿不会写字。”

“为什么你不替我写?”

“因为我不喜欢,因为这事没有替的,就算不识字,行动上也得亮那么个意思。”

“我没亮意思吗?我干的还少呀?”

“你干什么根本就是你喜欢那么干,并没什么对我党的特殊情感呀。”

“你小子又在绕我!”

“明明是你在绕我!”

思枫忽然在欧阳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欧阳有些赧然地笑了笑。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四道风又急了。

“她说——如果你急于入党的目的就是做证婚人,等我们有了孩子,你可以来做干爸爸。”

四道风顿时满足了,“真的?不准再找那个姓赵的啦!”

思枫笑着点点头,四道风乐开了怀,指着思枫的肚子说:“我要崽子!”

思枫闹个大红脸,欧阳气得迎头砸了他一下,“崽子丫头又关你屁事啦!”他忽然色变,一干队员鬼鬼祟祟靠了过来,他想退,四道风反应更快,一把把他抓住。

欧阳被一伙队员抓起来抛向空中,接住,又抛,他的自由落体运动终于以一次失败的降落告终,惨重地摔在地上,几个肇事者全傻了。

“不要再闹啦!我警告你们!”欧阳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四道风赶紧挥挥手,“别闹啦!闹得人圆不了房,你们担当得起吗?”

“罪魁祸首就是你!”

四道风一副很乖巧的样子,扶着欧阳蹭到树边坐下,欧阳看着那小屋,忽然笑了,“真没想过我这亡命徒还有今天,一间新房,一个妻子,一个真正的婚礼,一帮狐朋狗友。”他看看四道风,“忙你的去吧,摔一下也死不了。”

“没事,我陪你。”

欧阳苦笑,“不是啊,你是不是该给点时间?我陪老婆。”

四道风刚想起这茬来,讪讪地要走,欧阳却想起什么,叫他:“老四,有个事,老赵和我都想听听你的主意。”

四道风本来就不大想走,立刻坐下。

“美国人想用一吨武器和医药换小何……”

欧阳没往下说,实际上他用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来说这事已经觉得很内疚。

“不换啦!”四道风干脆地说。

“什么?”欧阳讶然。

“当然不换!我算看出来了,但凡大鼻子要换什么准是咱们吃亏!你聪明还是傻呀?还想从他们那儿得什么!”

欧阳羞愧无比,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说得太对了!人自身的价值才真正无限!我是人穷志短利欲熏心!我看我简直是穷疯了,动这门子心思!”他拍拍四道风,“谢谢老四,这关键时刻能站稳脚跟的还就是你!”他想就此走开,在这个婚礼上他还没跟思枫单独处过。

“哎,一吨是多少呀?”

欧阳再次讶然,四道风那一头雾水的样儿简直让他要气晕过去。

“一吨……折成上足子弹的机枪大概就是一百挺,折成你那个所谓宝贝掌心雷就是两三千个……”

“不早说!听见个一字我还想没油水呢!”他对满天星喊道,“叫废物鸡……请小何来一下!”

厨房里,何莫修正捣弄着他那些没人能弄明白的玩意,他把厨房里能用上的容器都占了,总的成果是一大盆黏稠的油性液体。

高昕忧郁地进来,屋外的快乐似乎与她不相干,“你还在做这个?太难闻了。”她被那股呛人的化合味熏得眼都睁不开。

何莫修茫然回头,“你跟我说话?”

高昕看着那个似乎刚从外星神游回来的表情,忽然一阵委屈,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

“被你熏的!”

“只是一点硝酸硫酸还有甘油什么的,不至于啊?”

“你觉不觉得我们在这里一点用没有?什么都干不了,他们也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他们高兴啊,他们不高兴啊,都跟你没什么关系?”

“我马上就快成了,我这就有用给他们看!”

她终于明白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气冲冲地掉头走开,“你当然是有用啦……我去睡啦!”

何莫修觉得有必要去关照一下她,但看看就要完成的造物,终于决定继续工作。

满天星探头进来,“小何,队长叫你过去。”

何莫修答应了一声,他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一盆看不出任何内容的混浊油性液体。他极小心地用一个小瓶装上了一瓶,塞紧,向门外跑去。

一条山蛇从窗外游了进来。

四道风极热切地望着小屋,对欧阳没好气的眼光视若无睹。何莫修从屋里出来,迎上了满天星,向这边走来。

四道风热情地说:“小何,跟你说件事……”

何莫修更加热情,“不不!我先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亮出那小瓶液体,四道风莫明其妙地看着,“菜籽油?”

“您真幽默!”何莫修笑着拍拍他,“只要解决了它的稳定性,也就终结了你们炸药短缺的问题,这是一种类似硝化甘油的液态炸药。”何莫修得意地笑笑,“爆速更高的改良型,我的改良,威力是黄色炸药的几倍,与你们的土炸药更是云泥之别……”

四道风终于忍不住,“你在说什么?就是你拿洗脚盆盛的那恶心玩意?”

“英雄不问出处!即使装在尿壶里它也还叫烈性炸药。”

“你的洗脚水会炸,你的洗澡水是不是能发动汽车?”

何莫修友好而疑惑地说:“我是想把命名权留给你们,可叫它洗脚水总是不太好……”四道风一把把那瓶子抢了过来就想往脚下摔,何莫修脸色煞白地抢住,“不要!稳定性还没解决,一摔就炸!”

“吓唬谁?老子见过会烧的油,就没见过会爆的洗脚水!”

那瓶子在争抢中脱手,向地上落去,欧阳接住,疑惑地看着。

厨房里,那蛇在案板上游动着,身子微微触碰到案边放着的一只碗。碗危险地一点点向案下倾斜,案下放着何莫修的那盆液体,碗终于向盆里掉去。

欧阳刚从小瓶上抬起视线,整座房子就从眼前瞬间被爆上了半空。何莫修的炸药确实出色,这样大的爆炸居然没什么烟尘,只是一个灿烂的闪光,一声巨响,整座房子就从眼前消失了。仍纠缠不清的何莫修和四道风一起摔在地上,欧阳也未能幸免,在巨大的震动中摔倒,手上的瓶子向树根滚了过去,欧阳昏昏然中一把抢住。

空地边的人们东倒西歪地摔了一地,费牛劲整出来的婚宴连桌子被掀翻了。

赵老大匍匐在地,“大伙儿小心!鬼子打炮!”

龙文章疑惑地说:“没听见炮弹声!”

欧阳愕然地又看了看手上的瓶子,“你的……你的炸药?”

何莫修茫然地点了点头,赵老大几个已经向那堆废墟跑去。

“屋里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

“都在外边,连八斤都出来了!”

“马克思保佑!”赵老大拍了下额头。

“谢天谢地!”何莫修也跟着嘘了口长气。

四道风忽然把何莫修掀在地上,狂怒地跳起来,“没有人?她在里边!”他疯了似的向那堆废墟跑去,用一种发狂的速度在焦木里边扒着。

欧阳莫明其妙,“都在这儿呀?”

何莫修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之间恍然大悟,猛捶了一下脑袋,跟着四道风开始在废墟里狂扒,他边扒边哭,“她在里边!小昕在里边!”

所有人都傻了,那样猛烈的爆炸,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高昕出现在唏嘘的人们身后,端着一个盆,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也还没干透,她诧异地瞧着这一切,“刚才是怎么啦?”

被她问话的人莫明其妙地回身看着她,何莫修回头,四道风也回头。四道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上仍抓着半个窗框,“你……你不在里边?”

“我去河边了。”高昕因为问话的人而脸微红了一下。

四道风松了口气,“没事……没事啦,大伙都该忙啥忙啥吧。”

何莫修抹了一把黑白相间的脸,忽然欢笑起来,狠狠把高昕抱住,“太好啦!你没死!你怎么会死呢!”

“到底怎么回事?”高昕并不避讳他的拥抱。

“管他怎么回事呢!我再不做太前卫的试验了!”

四道风面沉如铁地走开。欧阳在人圈外看着四道风过来,他的面色比四道风绝好看不到哪里去,手上还捏着那个瓶子,他现在进退两难,不知拿那东西怎么办。

四道风沉着脸,“我要揍死他,逮空我就揍死他!”

“你为什么揍死他?为他炸了营地还是为他的拥抱?”

“揍死他还要理由吗?!”

欧阳瞪着他,又看看身边的思枫,思枫苦笑,欧阳也苦笑,“我也很想揍死他。”他提高了嗓门,“收拾一下还能用的东西!立刻撤退!我就不信方圆十里地的鬼子还有没被我们吵醒的。”

一行人仓促地收拾着,经过这一轮爆炸,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了。简单地整理一下,这行没了安身之处的人们惶惶然奔进深夜的山道之中。

思枫看着前边满天星背着的包袱里露出电台一角,只是形状已经不像电台。

欧阳苦笑,“炸成四块,我简直怀疑他是蓄意为之,现在跟谁都联系不上,更别提拿他换东西了。”

思枫看了看队尾,何莫修恓惶而吃力地跟着队伍,如同没脸见人的罪犯,她再看看欧阳,“咱们难夫难妻该上哪儿呢?”

欧阳看了看黑沉沉的山脉,道:“沽宁。除了沽宁我想不起别的地方。”

2

古烁大汗淋漓地醒来,屋里的火堆已经烧得只剩余烬,所有的破絮和衣服都围在自己身上,小乞丐和罗非雨蜷缩着把他抱在中间,这是像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能想到的治病方式。古烁愣了很久,看着蜷在身边的小乞丐,他从破絮里一点点挣出来,唯恐惊醒了那两个人,全身仍然酸痛,走路有点打晃,但昨天几乎要了命的恶疾今天已经奇迹般地痊愈。

初晨的阳光已经很媚,今天看来天气不错。

“你又要走啊?”小乞丐半睡半醒地说。

“不是,就算要走也一定会跟你们打个招呼。”他的声音很温和,这是他从前没有的声调,“干什么要救一只过街老鼠?”

小乞丐睡眼惺忪地看看他,“你又不是老鼠,你是四哥的汉奸朋友。”

“我告诉你,我不是汉奸了,你信不信?”

“信哪。”

“我说不是你就信?”

“四哥说做汉奸的人笑不出来的,笑也是假笑。”

“我在笑吗?”古烁诧然。

他确实在笑,嘴角有道下意识的笑纹,那是真有开心事才会有的微笑。

小乞丐一骨碌爬起来,“吵死了,有得睡不好好睡,不睡了!”他收拾收拾要出去。

“你干吗去?”

“鬼子扫荡也快完了,四哥和军师他们说不定这两天就回来,我去收拾一下,攒点情报,好等他们回来。”

古烁莞尔,“你还真忙,小毛孩能管多少?”

“毛孩?我是情报员哪!军师说我是四道风在沽宁的眼睛!跟你说也不懂啦,这趟我就跟四哥走了,他说够枪高就行了。”

“说不定这趟我也跟你们走了。”

小乞丐严肃地说:“我们还是欢迎你弃暗投明的,我走啦!”

他说走就走,古烁怪有趣地看着:“哎,你叫什么名字?”

“小……难听死了,等我进四道风就有真正的名字啦!”

他一溜烟儿出去,罗非雨仍在沉睡。

古烁坐在火边拨燃火堆,多少天甚至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生的趣味。

小乞丐在街头巷尾穿梭,他跑过河边,穿过那片废弃杂院迷宫一样的门,来到地道所在的小院。四下无人,小乞丐仍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奔向隐蔽在柴房里的地道口。他掀开地道盖,进去。

地下室里空空荡荡,十几天没人呆过,已经一片积尘。小乞丐熟练地开始打扫,他忽然发现积尘中有一个浅浅的脚印,他愣了一下,然后听见空屋里有一个很古怪的呼吸声,似乎嗓子漏了气,那叫人心里发毛。小乞丐四顾一看,小隔间里纹丝不动坐着一个恐怖的影子,那是李六野。

“鬼呀!”小乞丐掉头就往地道口跑,刚掀开盖子,十几支黑漆漆的短枪居高临下地对准了他。

任谁都没有想到,小乞丐会这样一去不返。

傍晚将近,畏畏缩缩的罗非雨又在忙活东拼西凑而来的晚饭。

古烁无所事事地坐着,他有些心绪不宁,“这都晚饭了,怎么还没回来?”

“多了一张嘴,他想多要点吧。”

古烁从怀里掏出些钱,“这点钱拿去,比我儿子都大不了多少,老要饭也不是回事。”他仍是不安心,走到门边看了看,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跑了过来,古烁闪身在门后掏出了枪。

一个叫化子急急地跑进来,“非雨呀,你小兄弟闯了什么了不得的祸啦?”

“没干什么呀。”

“刚才几十号沙门的人把他从街上拖过去了,李独眼亲自带的队,说抓什么特要紧的人着落在他身上!”

罗非雨抱着的柴火全落在地上,他慌乱地看门边藏着的古烁,古烁持枪而立,表情和姿势都像是已经凝固。

“我再去帮你打听一下……好好的一个孩子……”那叫化子摇头叹气地去了。

古烁愣了一会儿,合上枪机,把枪插回了腰间,“我走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罗非雨呆呆地看着古烁走远。

南方人有把晚饭放在屋外来吃的习惯,巷子里刚摆好的小桌纷纷翻倒,一个主妇惊得把手上的菜摔在地上。人们惊惧地看着古烁从他们面前走过,“古三,古老三”的声音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传得越来越响。

古烁对这些骚动视若无睹,他在一家杂货店门前站住,“要礼帖,要最好的。”

掌柜把一张大红烫金的礼帖递了过来,像躲瘟疫一样地离着很远。

“我不会写字,你帮我写:沙门老祖大阿爷名讳观止敬启,逆徒古烁拜上……”

掌柜哆哆嗦嗦地写好帖子,古烁接过来,留下钱,转身往沙门的方向走去。

古烁来到沙门会门前。他在院门外开始磕头,沙门的帮徒错愕地从院里拥出来,古烁还没进院已经形同被包围,他将帖子顶在头上,一个帮徒把他的帖子接了过去。

良久,接过帖子的帮徒跑了出来,“大阿爷叫你进去。”

沙观止表情漠然地坐在天井里,李六野也坐在旁边,看着古烁进来,他的独眼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仇恨和惊喜。古烁严格地照着沙门的程式,向沙观止行了大礼,“大阿爷,古烁有好多忍了很久的话想跟您说。”

沙观止淡漠地看着他,“既然忍了很久,就继续忍着吧。”

古烁绝望地看着沙观止的神情道:“大阿爷,您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沙门没这份排场,您老跟我们有说有笑,逢端午节还一起包个粽子,”他看李六野一眼,“连他都还像个人样……”

李六野哼了一声,一柄刀从手上飞出,扎进了古烁的膝盖。古烁看看膝盖又看看那刀,“我知道说什么也都白搭,我是拿命换命。大阿爷您也说江湖人的狠只对江湖人,我这百多斤全搁在这儿,烦请大阿爷高抬贵手,放那孩子一马。”

“什么孩子?”

古烁看着沙观止,很快确定这老头子只是在睁眼充愣,“那我是白来了?我是指着大阿爷的良心才送上门的。”

沙观止恼羞成怒,“我瞧你是上门来撒野的!”

“大阿爷,您睁眼看看好吗?朗朗乾坤,呆这院子里可分不出青红皂白。”

沙观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猛地把一只杯子摔在地上,他退入了后堂,李六野也跟了进去。听着大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古烁苦笑,他握住了枪柄。

枪手是老早就伏下的,从四面八方掩杀出来向古烁开火,古烁在院中央的一片空旷中根本避无可避,靠着桌子挡了一阵排枪,可那竹桌根本挡不住子弹,他从桌子后翻滚出来时已经挂了几处彩。

枪林弹雨把他藏身的树打出了几十个弹洞,古烁还击,几个帮徒从藏身处倒了下来,却没一个伤在致命处,古烁全打的是他们的腿。古烁靠在树后装上最后两匣子弹,一处几乎命中心脏的伤口已经将血浸透了半边衣裳。

“窝心!这仗打得窝心!自己兄弟打自己兄弟!李独眼,你不跟鬼子有交情吗?干吗不弄帮鬼子来给三爷喂枪?”

李六野阴沉地在后堂坐着,身边的手下迟疑地看他,李六野一声不吭地举枪把他们逼了出去。

一通快射,刚冲出去的帮徒滚了一地。

李六野只是默默地数着枪声,在枪声将歇时猛然冲出,已经打光了子弹的古烁正冲向紧闭的大门,李六野双枪齐发命中了他的双膝,古烁被冲击力撞得摔在门边。他已经没什么反抗能力了,索性往门上一靠,对四下隐隐藏藏的帮徒们打着哈哈,“沙门的门从来不关哪!说啥来着?光明磊落!这些年怎么老关哪?我说爷们儿,见不得天日吗?我今儿听见一句特有道理的话,做汉奸的人笑不出来!你们关着门做恶事,能笑出来吗?能像我这样笑吗?”

帮徒们已经不再藏了,散落在四周沉默地看着。

李六野从后堂闪出来,“我知道你想啥,骂个痛快再一枪把自个儿崩了。我知道你还留了发子弹,你是坐地鼎古烁嘛,做事把稳。”

古烁笑了笑,毫不否认地拿枪对准自己的头。

李六野一步步向他走去,一直走到一个以古烁的枪法铁定命中的距离,“不是想我死吗?来,拿那发子弹打我!打死我!我可舍不得让你死,我这些天每一分钟都想着你,你身上的每一寸皮,每一块肉,每一滴血我都要派上用场。”

古烁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开枪,李六野闪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肩上刚添的弹孔,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笑声,“我还是没死啊!我是打不死的李六野!可你怎么办哪?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受活罪吗?”

古烁毫不退缩地瞪着他,身上的血已经流淌进院门前的石缝里。

李六野一步步向他走去。

3

沽宁城外的山脚,欧阳伸手在树洞里掏摸,但并没找到他以为会有的情报,他看看身边的四道风和龙文章,面有忧色。

“可能封锁得太严,小孩子出不来城。”龙文章说。

四道风摇摇头,“才怪!我们家小汤包从来没误过这种事情。”

欧阳皱着眉,“封锁不会太紧,大荷村那仗鬼子元气大伤,神崎队半月前就拉走休整,就剩下沽宁这点兵在苦撑。”

龙文章忽然紧盯着草丛里的某处,下意识地摸枪,直到一个人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从那里出来,那是罗非雨。

“你们来晚啦!他让沙门的人抓了!古三爷去救他,打进了沙门就再没出来!周围人说枪声响炸了窝!两天前的事了……”

罗非雨身体本来羸弱,一阵急跑加上这阵急说,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

“他是谁?”欧阳把着他的脉搏问。

“小汤包的朋友。”四道风沉着脸。

“就是说小汤包……”

“还有古烁。”

几人沉默下来,心里都隐隐有个不祥的感觉。

暮色渐浓,趁着暮色,几人悄悄溜进沽宁城。

化过装的四道风和欧阳走在沽宁街头,其他成员三三两两散落在他们周围。

沽宁与他们走的时候比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是很多的沙门帮徒,甚至比他们走的时候更多,因为扫荡,城内的日军兵力不足,沙门已经在街头设上了卡子,实际接手了城内的部分防务。

四道风仇视地看着。

“别惹他们。”欧阳拍拍四道风的头,强行让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沽宁旧有的集会场所满江楼,相对宽阔的一片空地上会聚了大量的沙门帮徒,欧阳突然觉得不对,拖着四道风走向旁边的巷口,他的眼角扫见楼顶上挂着的什么,脸色变了一下,但没露出声色,他把四道风往巷口又挤了一下。

“你别老挤我!”四道风抗议着,他的眼神扫见地上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新的血液又从上方滴了下来。四道风抬头,楼顶上高悬着古烁被斫下的头颅,四道风愣住,他很难相信看到的事情。

在欧阳的暗示下,其他几个队员已经靠过来,他们将四道风拥进巷子。四道风一拳把龙文章打得撞到墙边,但六品把他拦腰抱住,欧阳抱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四道风狂怒地挣扎着,同伴沉默而竭力地把他拖进巷子。

楼前的帮徒将目光转了过来,那几个扭成一团的人影在巷口一闪而没,那引起了几个帮徒的些许疑心,正要过去,李六野踌躇满志地从楼上下来,帮徒们赶紧回身躬腰,“六爷。”

李六野擦着手上的血,“放话出去,古烁的脑袋我就挂在这儿了,如果四道风没种来取,我就会一直挂到烂掉。”

帮徒们对他的残忍早已麻木,忍耐地点头。

“还要放话,古老三活了四个对时,眨巴眼工夫老子都没浪费,都让他受着活罪,最后是趁他还清醒,老子亲自把他的头砍下来的。要让小四知道他这哥们儿死得多惨,让他想熬都熬不住。”

“是。”帮徒们等李六野远去才敢恢复正常的活动,所有人都沉默着,尽量不去看那个悬在头顶上的熟人。

四道风仍和他的同伴们扭成一团,这会儿才把他往前拖动了几米。欧阳扫一眼巷口,掏出枪倒转了,对着四道风的后脑犹豫着想要砸下去,四道风挣扎的四肢却一下僵直,一口血喷出来,晕了过去。几人七手八脚将他架了,奔去另一条巷子。

黑夜已经降临,整个沽宁笼罩在一片漆黑中。

高家的门铃被摁响,全福开门,他一下愣住,高昕神情忧郁地站在门外。

全福转身,“老爷……”龙文章闪身过来,一下掩住他的嘴,全福惊恐地瞪大了眼,瞧着整队人从高昕身后出现,闪身进门。

高三宝愕然地从客厅站起身来,看着玄关处那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四道风仍昏迷着,被六品背在背上。

高三宝不知该惊喜还是忧虑,他手足无措地安顿着这帮从天而降的人们。

队员们坐在桌边,沉默地吃着匆促准备的食物,高三宝同样沉默地陪坐着。

欧阳抱歉地说:“实在是打扰了高会长,我们旧有的藏身之处现在也不大稳当,只想在这里借寓一晚。”

“打扰是绝没有的,我只是没承想一下能见到这么些义士,可得适应一下。”

全福过来,“四爷醒了。”

欧阳站起身来,“我去看他。”

“四爷说他谁也不要见,说他现在谁也不认识。”

欧阳苦笑,他注意到全福神情古怪,问道:“还有什么?”

“他要酒,他说有多少酒要多少酒。”

欧阳点点头,拿着高家几瓶现成的酒上楼。房门紧闭,他敲了敲门。

“是酒就放下,是人就走开。”

“有酒又有人呢?”

屋里沉默了很长一会儿,四道风打开门,他一脸疲惫地看着欧阳,“我不是不见人,我说不见人,就为了不见你。”

“我知道。”

“大的死了,二的死了,三的也死了,你厉害,你能说,每回不知道怎么着就给你说好了,可这是生死患难。你太能说,你是够本事把活人心里说好受,可你不是神仙,不能把死人说活过来。”

“你说得对。”

“我不想听你说了,要被你一说就好,我觉得对不住他们,觉得好多事情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你从来也没忘了他们,我只是来给你送点酒,顺便看看你,行吗?”

“你看到了。”

欧阳点点头,把酒递到四道风手里,四道风就势想关门,欧阳一阵冲动,把门顶住了,“我是老哄你,可很多事要靠自己去明白的!再打开门的时候,你别让自己太难受了,行吗?”

四道风深沉地看了他一下,缓慢而坚决地把门关上了。

欧阳郁郁地回到客厅,大部分人已经倦极而眠,欧阳呆坐着,看着那尊已经指向午夜的时钟。

思枫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欧阳黯然,“我们用最讨厌的方式学会成熟,从同志和朋友的尸体中学会成熟,你以为你又活过来的时候,其实你的一部分已经永远死掉了,我们都是些追求永恒的短命鬼。”

思枫将他的手贴着自己面颊,“别这样好吗?一个老四已经让我们很担心了。”

欧阳苦笑,“我不会怎么样,我不过是个多愁善感的老油条,他才是要命的,我把他带进这场战争,可他不过是个误以为战争是游戏的孩子。”他难受得想哭,“我喜欢老四,他的活力像我们的信念一样坚强,可现在为了他能活下去,我却祈望他最可爱的那个部分在今晚死掉。”

时钟顿了一下,缓缓地敲出十二点。

四道风坐在窗台上,屋里黑着灯,他听着楼下传来的钟声,看看天上的月色,把一瓶酒结结实实全灌了下去。酒瓶滚在地上,四道风捂着脸,对着夜色笼罩下的沽宁低沉地呜咽。

何莫修是最没有忧愁的一个人,他正忙着对付四分五裂的电台和刚被拆散的几台收音机。

高昕进来,她看了看忙碌的何莫修,说:“跟他们一块儿你倒过得挺高兴的。”

电火花飞溅,何莫修飞退,摸了摸烧焦的一块眉毛道:“没有啦,将功折罪,弥补过失,哈哈!”

“犯错都犯得这么高兴,老天爷一定很宠着做事专心的人。”

何莫修笑着摇头,开始忙活,“才不是呢,其实我一直连我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你很成功地忘掉我了,是吧?”

何莫修手上的改锥忽然一下插错了地方,电得他狠狠痉挛了一下,他有点狼狈地回头,高昕正坦率地看着他,何莫修嘬了嘬被电到的手指头道:“那又谈何容易?只是找到些能做的事情,也许会有用,忙起来会忘了别的……都不是啦,我觉得他很合适你,你注定会喜欢那么个无拘无束的家伙。”

“他真有那么好吗?”

“他是我想做的那种人,想要什么就说,想保护什么就能豁出命来。”

“你还真小看自己了,如果不打仗,你准是女孩理想的对象。”

“不是你理想的,那也没什么意义。”何莫修的口气有些酸酸的。

“也许是。”

“别开玩笑了,搅得电台修不好,回头他们真不要我了。”

“谁跟你开玩笑?”

“是开玩笑,你底气不足的时候就会把眼睛瞪很大。”

“我没瞪眼!”

何莫修摇摇头,“我干活了,说了四十八小时内修好。”

高昕很久没吱声,何莫修忙碌中回头看了一下,她抱着膝坐在地上,头埋在两膝之间,何莫修从没见她这样沮丧过,顿时慌神,“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好多事情出了岔子,我本该喜欢你的却偏想着他,真见到他了又觉得你好。我觉得我神经病,大家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偏我尽想这种无聊的事情。”

何莫修沉默地心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自己也身在局中。

“我搞不清,我要上去了。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对他是怎么想的,可他在那舔伤口,他完了大家就都完了,我得上去。”

何莫修如被针扎了一下,“去吧……去吧。”

“我只跟你说,我喜欢的人也许用不着顶天立地,可一定得是我真喜欢的。我看着你看了三年,可不知道是不是真喜欢你,我对他也是一样。”

何莫修苦笑,“是吗?”

“是这场仗打的,把什么都搅乱了……我要等等,等这场仗打完,一切都恢复正常,大家都冷静下来,英雄和懦夫不靠打杀来区别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我到底要什么,你和他,都不是我胡思乱想得出来的。”

何莫修愣着,高昕却沮丧得不行,“是不是死没出息?这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最婆婆妈妈的就是我了,什么时候啊想这些。”

“不是,我很佩服你,这种时候这么清醒,你和战场上的男人一样勇敢。”

高昕给了何莫修一拳,“得了吧,他们的战场上有女人,可都拿着机枪。”

她仍提不太起精神,没精打采地离去。何莫修茫然若失,他想回到工作,却再一次被狠狠地电到,久违多少天的烦乱再次来临。

高昕来到楼上,轻轻地敲了敲门。

四道风置若罔闻,他摇摇空了的酒瓶,“拿酒来!再没酒老子出去喝啦!”他坐在地上,屋里一团糟,空瓶、短枪和两只不知什么时候甩掉的鞋子到处瞎扔着。

高昕没说话,拿起钥匙就开门,四道风恼火地抓起一只鞋子扔过去,“不准进来!我不要听你嘴上说的!说了别进来,进来我拿刀扔你!”

门仍然开了,四道风一柄刀掷了过去,刀贴着高昕的耳钉在门框上。

四道风讪讪地看着她,“是你?……你走吧,我脾气不好,会伤人的。”

高昕费了点劲才把刀拔下来,她走到四道风身边。

“走吧,没见过男人难受吗?”

“见过。”

“那就更没啥好看了。”他越说越烦躁,“走啊!你扎过来干什么?我兄弟全死光了!一个比一个惨!你当你在有什么用?你当老子现在有心跟你谈那些叽叽歪歪的事情?”

“你以为你是谁?你当我要跟你做什么?”高昕终于有些恼火。

“滚啦!”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是我的家!被你弄成猪窝一样的是小何的房间!你躺的是我家的地板!喝的是我爸的酒!你上次该死没死了,血管里还流着我的血!”

这大概是让四道风最难堪的一件事情,他直喘了几口大气才说出话来,“我早还啦!还你们两条小命!”

“这是沽宁!不是你一个人的地方!刚才死了的是你的兄弟,以后还会死的是你的乡亲!烂醉如泥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往下会死光的是你的四道风!”

四道风借着酒劲一个耳光甩了过去,高昕半点不示弱,顺手把手上的刀扔了过来,四道风伸手就操住了,他气急败坏地看着她。

高昕逼了上去,“等你们都死光了,最后就留下我们!没半点希望地活着!被人叫作亡国奴!”

“别过来!”那刀在四道风手上绝对是个障碍,他怕伤着对方,只好闪避。可这屋里并不大,高昕直逼上来,“好汉子!在战场上也不过这把劲头,拿来打女人!”

“你该打!”

高昕把几个空瓶子扔了过去,那对四道风的光脚是极大的苦处,高昕步步紧逼,他跳到窗台上,“再过来我跳下去!”

“以前还有个人也跟我说要跳楼,可他比你有出息多了!”

“别以为我不敢跳!”

他一抬脚就跳了下去,高昕怔住,楼下传来四道风沉重的落地声。

她冲过去往楼下看,什么也看不见。

欧阳和思枫正偎依着小睡,忽然被那阵异动一下惊醒,欧阳听听楼上又听听外边,同样被惊醒的赵老大几个正看着他。

欧阳掏出枪,警惕地扫视着门窗外,地处市井的高家实在不是好的藏身处。

“待这儿不是长久之计,得准备走人。”欧阳说。

赵老大看看楼上,“可老四怎么办?他现在等于废了……”

门猛地一下被撞开,四道风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他让所有人愕然,因为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楼上,他嚷嚷着:“别走!谁都不许走!就戳这儿!”

欧阳目瞪口呆,“不走怎么办?鬼子撒网我们还能躲漏,沙门下的可是绝户网。”

“我灭了他们。”他说得很平淡,但每一个人听着都觉得是真的。

欧阳除外,并非怀疑他的勇气,而是清楚四道风和沙门的纠缠不清。

“包括你师兄?”

四道风瞪他一眼,坐下,拔出了扎在脚心的一小块玻璃,他看了看,嫌恶地扔了,“灭的就是他,他早该睡了。”

他瘸着上楼去,留下同伴们瞠然目视着他的背影。

4

满江楼上,长谷川居高临下看着眼前杀气腾腾的阵仗。在周围民居和街巷里,明的暗的沙门帮徒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部分人还配上了长枪占领了制高处,那是像龙文章一样的冷枪手。

李六野得意地看着长谷川道:“我说过,一只苍蝇都得我点头它才能出去。”

“大阵仗,可是不是太大阵仗了?”

“把沽宁翻过来也是可以的。”

“李君确定他会来么?”

李六野阴鸷地扫视着楼下的沽宁,“一定会。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沽宁。”

“因为那颗头?”话有点奚落人,显然长谷川对这套江湖把戏是不大当真的。

李六野木然点头,“请你来是想谈笔生意。”

长谷川笑笑,“生意?以李君和我的交情?”

“有交情是因为一向的生意做得还不错。”

“不知道李君需要些什么?”

“我在清理门户,这是沙门自家的事,我想要南城在这两天干净一点。”

“什么叫干净?”

“就是没有你的军队。我不想被人叫作汉奸。”

旁边的伊达勃然生怒,长谷川止住,“这有些过分吧?我和李君是过命的交情,可沽宁毕竟是帝国占领的城市。”

“我知道你没人,为了扫荡你的兵全撒在城外,城里边你根本顾不过来,你不会白做,我给你一个四道风的活人,是专给他们递情报的。”

长谷川的眼睛一下瞪圆了,李六野笑笑,他知道自己已经大功告成。

果然,长谷川思忖片刻,点点头表示同意,“那就这么定了。李君,我会给你一个干净的沽宁。”

长谷川从满江楼出来,径直带走了所有的日军,李六野一直看着他们消失。

几个雨点砸在街面上,然后是更密的雨点。

李六野站在楼前,仰天瞪着从天降下的雨水。忽来的雨让街上的人多了些匆忙,有的行人撑开了雨伞,有的地方披上块油布,街边的黄包车支上了早有预备的顶篷,人人都是归心似箭。

一个炸雷从云层里劈了下来,廖金头打了个寒噤,“六爷,咱们进去吧。”

“你怕被雷劈?”

“不是,小的是瞧您伤口没好利索,怕叫雨淋坏了。”

李六野将就着听了这话,正打算进去,一只独眼忽然惊讶地瞪大了,一片一模一样的朱红色油纸雨伞几乎淹没了整条街道,正向这边漫了过来。

“点子来了!叫人操家伙!”

廖金头莫明其妙,“没见哪!”

“睁开你那狗眼!有满街人打一种伞的吗?”

一旦被提醒,廖金头也立刻觉得恐怖,树林一样压过来的红纸伞鬼气森森。

“娘的,比咱们人还多呀。”廖金头骂了一句,颤着腿吹响了尖厉的哨音。

沙门帮徒从匿藏的各处街巷里蹿了出来,在空地上会集成一片,他们护卫的中心是李六野和那颗人头。

那片雨伞越来越近,帮徒们越来越胆战,他们面面相觑着,看来只要有一个人拔足就会让这个群体落跑。

李六野拔出枪来,瞪着那片伞又扫一眼自己的帮徒,帮徒们也三三两两地拔出枪来。那片红雨伞停也不停从跟前跑过,伞后的内容叫帮徒们瞠目结舌,那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市民。

廖金头偷眼看看李六野,李六野垂下了枪口,脸上的表情难看之极。

廖金头揪住一个,“喂,这伞哪里来的?”

“高老爷做善事,一瞧下雨就在前边派雨伞嘛。”

廖金头又生气又庆幸,“滚你妈的脚巴丫子!六爷,是姓高的老不死……”

李六野绷了一张冷脸走开,虚惊一场的帮徒讪讪散去。

满江楼前的空地上又空了,李六野把枪插回腰里上楼,他在楼道的小镜子前照着自己的尊容。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李独眼,你一个人时是不是特爱照镜子?可那是人店里的照妖镜啊,你在里边照出个什么?”

李六野浑身一下都僵硬了,他慢慢地回身,四道风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他的座位上,一只手拿着只鸡腿在嚼,另一只手里的枪指着他。

李六野恨恨地看着他,“你不敢杀我,大阿爷绝不会放过你……”

“小浑蛋别这样好不好?一打架就说要找大人,难怪从小就没人爱跟你玩儿。”

李六野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他转了话头,“你要的是古烁的头,来这干什么?”

“古烁给我托梦,他想要你那颗头。”

李六野猛地向窗棂撞去,四道风并非措手不及,但犹豫了一下没有开枪,李六野趁着这一下撞破窗棂,往街面上落去,他顾不得疼痛爬了起来,几辆黄包车立刻把他隔开了。

李六野一眼看见车上唐真的脸,连忙闪身往街角一避,“开枪!开枪!”他冲帮徒嚷嚷。被隔在空地那头的帮徒不分青红皂白地开枪,几辆黄包车调了过来,子弹打在上边竟然发出金属的声音。

唐真回扫了一梭子,子弹却是打在地上,混混们滚成了一团,几个反应迟钝的被反弹回来的跳弹击倒。

欧阳几个用枪指着那群不敢抬头的帮徒,“谁都不要开枪!我保你们一件事,李六野死了,你们不会有半点麻烦!”

阁楼里藏着的一名帮徒悄悄用步枪瞄着他,刚刚套住,一发子弹敲在他的枪机上,那枪成了废铁。

龙文章在远处的屋顶上笑着招了招手,继续他的场外监视。

李六野刚找准了个方向,四道风从楼上跳下来落在他的面前,李六野心胆俱丧,舍下保命的帮众往旁边的巷子里跑去,四道风毫不犹豫地紧追着,欧阳示意六品和邮差跟了上去。

纵横八达的巷子里出现了很奇怪的场面:李六野亡命地拔足狂奔,四道风紧追不舍,分散在巷子里的一些帮徒看见李六野跑、四道风追,于是也吓破了胆,跟着李六野一块儿狂奔,另一些却追在四道风身后想捞点什么便宜。六品和邮差又追在所有人身后,在这无头无尾无前无后的巷子里,已经不知道谁追谁。

欧阳看看天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眼前近百号蠢蠢欲动的帮徒,“别动,不要动。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杀过你们一个人,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老四很重情义,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的,还是那个情义,用你们的话说,别让我难做。”

他的话对那些惶惶然的帮徒多少起了些抚慰作用,他走向那些帮徒,帮徒们自动让开条缝,欧阳走到他们中间,看着那颗高悬的头颅。

雨幕下已经看不清古烁的脸了,欧阳抹去脸上的雨水,“哪位知道……”

一声重响,一架靠在民房边的梯子重重倒在地上,那东西放得隐蔽,如果没这一下的话谁也发现不了,旁边有几个帮徒,表情都很淡然,也不知道谁做的。

“不管谁做的,我谢谢他,今儿大家没再开枪,我也谢谢大家。”

那梯子有些架不稳,几个帮徒索性明目张胆地帮他扶住,欧阳感激地看了一眼,再没说什么,爬了上去,他用早准备好的布把那个木笼罩住,抱在怀里。

四道风在巷子里奔跑。跟着李六野逃跑的那些家伙让他头痛,他好容易找着空隙放出一枪,那一枪贴着李六野的耳边擦过,李六野已经连还手的勇气也没了,前面出现一条河,他纵身往河里一跳,一个猛子扎得再不露头。跟着他跑的人六七个跟着下了饺子,三四个沿着河边跑开。

四道风从巷里追出来,看一眼被自己逼得跳河的几个人,抱起街边的一块骑马石跟着跳了下去。

李六野刚打河那边露头,就看见四道风抱着石头从河里冒了出来,于是他又上岸开跑,跑向沙门的方向。

终于没了障碍,四道风扔掉石头拔枪要射,却发现枪管里往外流着水,他恼火地插回腰间,接着追。

沙门外的街面,李六野一马当先,四道风跟在后面,眼见李六野已经近了沙门的长阶,四道风甩手一柄刀飞了出去,李六野连滚带爬地跌进了沙门的大门。

“快关门!关上大门!”

四道风用一种恍若隔世的眼光看着那两扇门在自己眼前隆隆关上,他回头,一群帮徒追了上来,四道风漫不经心地紧了紧手上的刀,那帮帮徒轰然散去。

六品和邮差追了上来,四道风又回望了沙门一眼,沉默地潜入小巷,两人跟着。

除了不明就里仍在窥望的市民,方才的恶斗就像水溶入沙,什么也没发生过。

沙观止讶然地看着李六野如丧家之犬一样撞了进来,摔在地上。

“什么惊破天的事,六野?”

“四道风这狗杂种,他跟我玩阴的!”

沙观止顿时就不太乐意,“他是狗杂种,我又是什么?”

“师父对不起,我是真叫他气疯了。”

“算啦……可是你屁股上扎的是什么?”

李六野这才想起痛,咬着牙把屁股上那把飞刀拔了下来,沙观止皱着眉看了看,“是小四的刀没错。”

“当然是他的!那小子……”

“当然是他不对,可六野,这也不是个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他就听外人的,跟我就跟仇人似的!”

“师父老啦,前些日子打香火,居然三五枪才打灭一个。”

李六野顿时老实,“师父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沙观止甚感欣慰地点点头,“就你是好孩子,可就又委屈你。”

“师父说吧,其实只要不为那些外人来跟我戗戗,我跟小四也没什么仇怨。”

“那我就不要这老脸,出来做个和事佬,以后大家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小四是一错再错,你看怎么罚好吧?”

“都是自家人,只要他当大伙的面认个错,仨响头,什么事也就没了。”

“那这事成了,我在这世上跟他爸也差不多,我就替他这么定了。六野,叫人把风放出去,这种乱世,一家人就该关起门来过。”

李六野想想还是不甘心,“师父,我就让这最后一次啦。”

“那当然。他要再没分寸,不用你来了,师父亲自清理门户。”

李六野终于默不作声。

5

高三宝家的园子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堆,四道风坐在旁边把一只烧鸡分成一块块的,欧阳和思枫过来,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我现在知道老天爷想干什么了。”四道风说。

欧阳担心地看着他,“老四,别胡思乱想。”

四道风苦笑,那种苦涩的纹路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嘴边,让欧阳和思枫心痛。

“当年我们四个拉车的叫四道风,大风三年前就死了,老二半月前死了,老三现在也死了,一二三四,现在该我了。”

“求你别这么想,你是四道风啊,四道风就是开开心心的。”

“我比不上你们,你们高兴难受都两个肩膀挑,我的哥们为了我全死光了。”

“还有我们。”

“你们跟他们是两回事。”

那是实情,欧阳也哑然。

思枫道:“还有喜欢你的女孩。”

四道风咧咧嘴,“管屁用,轻飘飘的。”

“还有你叔叔。”

欧阳嗔怪地看她一眼,但想想就由她说下去。

“叔叔跟我成仇人了。”

“沙老爷子刚在满沽宁递话,要认回你这侄子。我们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可你迟早会知道。”

“我真想见他,我一直想听叔叔唠叨家长里短,骂我也行,说些打鬼子之外的事情。”四道风忽然有些振作。

欧阳和思枫互相看了看,如果四道风在憧憬的话,他们则是在忧虑。

第二天一早,四道风就出了高家的门,他在一家杂货铺门前站住,“要礼帖,要最好的。”

老板把一份大红烫金的帖子放上柜台,几天前他拿过同样一份给古烁。

“我不会写字,你帮我写。”

连接两句一样的话,老板不由愕然抬头,“写什么?”

“叔叔安康,小四拜上。”

老板惶恐地写着,把写好的帖子递给四道风,四道风像古烁一样接过帖子,在柜台上留下钱,然后转身离开。

四道风在街上拦住一个帮徒,那帮徒抬眼一看,顿时吓得不行,“四……四哥,我没……没做坏事。”

四道风点点头,“我不杀你,没干坏事就更不杀你。”他把手上的帖子在帮徒眼前晃了晃,“你帮我办件事,帮我把这帖子给我叔叔送去。”

帮徒忙不迭地点头,拿着帖子一路狂跑去了,四道风跟在他身后,向沙门走去。

四道风站在沙门的长阶下,看着那两扇大开的门,他昨天站在这门前时以为自己永远再不会进去。

门里门外没一个人,沙门似乎放弃了警戒,周围也没有人,四道风一步步走上长阶,手上拎着糕点。

院子里也没几个人,沙观止和李六野坐在一桌很清淡的饭菜旁,那送帖的帮徒惶恐地站在一边,沙观止看看那措辞简洁的帖子,“他倒还知道祝我安康。”他多少有点欣慰。

李六野不知好坏地嗯了一声,眼睛忽然瞪得像个枪口,四道风正从外边进来。

四道风离了一段距离就跪下了,把手上拎的糕点放在一边,他十足像个来探长辈的,这让沙观止更加满意。“你可知道错啦?”

“小四是个永远不知道错的人,只是鬼子来前浑浑噩噩,鬼子来后就分出了黑白。”

“人也大了,嘴也利了,跟共党学的?”

“让鬼子逼的,不过叔叔,我就是来看您老人家,不想再提那帮丧门星。”

沙观止微笑,“知道就好,我也不想。”

四道风恭恭敬敬把糕点放在桌上,沙观止看着这久不见面的侄儿,目光里充满爱惜,这让李六野极不愉快。

“瘦了。”

“叔叔也瘦了。”

“是老了,老得不想跟你生气了。我瞧你懂事了,可也见外了,知道带东西了。”

“叔叔爱吃的东西也不贵,再说叔叔爱吃,小四哪还管什么贵贱?”

沙观止乐不可支,拍拍身边的李六野,“坐坐!都坐!”他转向四道风,“知道你吃不得清淡,还是老例!”他从桌下拿出只烧鸡,以为可让四道风开怀,四道风却只是忧郁地笑笑,“小时候穷,吃到只烧鸡就以为上了天堂,现在还是穷,可就不知道什么是个天堂。”

沙观止帮四道风撕着鸡,“愁什么?年纪轻轻有啥愁?坐,吃,两个字……”他忽然由李六野的表情想起什么,“慢来,还有个正事。”

“最好别说。”四道风苦笑。

“那得说!你上次呢,怎么说?也不怪你,怪那帮共党,把你师兄整得那叫九死一生,你师兄宽宏大量,也放话了,认个错,仨响头,一切皆过。我知道你面子薄,把人都赶开了……”

四道风似乎在笑,又有点像要哭,似乎在生气,又像是很平静,“别说这个好吗?我就是好久不见叔叔了,很想跟叔叔一块儿吃饭的味道。”

“我也想啊!你以为你磕头只是给你师兄面子?这样我们又是一家人了!什么都揭过了在一条道上才是一家人!你现在快当我们是仇人了!”

“叔叔,门关得太紧了。”

“开着呢。”沙观止看看大开的门。

“打鬼子来的那一天就关上了。”

沙观止担心地问:“你脑子让共党弄坏了?”

“叔叔真的不是想和我吃饭,那我也说吧,要磕头,没问题。”

沙观止高兴地说:“着啊!这就妥了!”

“两个条件。”他看看李六野,“一,他永远离开沽宁,算我看着叔叔面子放他条生路;二,沙门以后跟我一块儿打鬼子。俩条件,别说仨响头,三十个三百个我现在就磕。”

那两人由愕然到愤怒,沙观止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我求您了叔叔,我在世上就您这一个亲人。”

“你……你……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

“根本不是谁有多大的能耐啊……”

沙观止又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四道风站了起来,“我走了,这顿饭终于是指望不上了,您会放我走吧,叔叔?”

沙观止阴着脸,“你走了看看。”

四道风抬腿就走,走到院门前的时候,他看见一摊渗入石板缝里的血迹,四道风在血迹旁边站住,“这是古烁的血吧?”

沙观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李六野已经杀气毕露。

“如果我走出这个门,您也会杀了我吗?”

“我打断你的腿。”沙观止恼怒地说。

四道风叹口气,“您知道我的,要打断我的腿只好等我死了以后。”

李六野狠狠地说:“那就去死!”

“这回我听你的。”他抬腿就跨到院门外。

方才空无一人的街巷突然拥出了众多全副武装的帮徒,如临大敌地把整个沙门围了起来。

四道风看看他们,转头对门里的沙观止苦笑,“叔叔,我真不想把你我的事跟打鬼子搅在一起。”他掏枪,往沙门冲了回去。

门外的帮徒愣了一下,两扇大门在眼前轰轰关上,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那是欧阳和他的队员。“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还是昨天的规矩!”

帮徒们迅速地溃乱了,既然昨天已败过一次,今天又何苦挣扎。

四道风进门就径直朝李六野扑过去,身后的大门正被帮徒隆隆地关上,更多的帮徒从院里的藏匿处拥出。

沙观止站了起来。

“叔叔,您要瞧我怎么死就别走了!”

沙观止脸色铁青地避入后堂,留下四道风在一个八面埋伏的决斗场。

四道风和李六野几个在一通对射后滚倒在地,身上顿时多了一块殷红,他对着看不见的对手哈哈大笑,“小六子被打毛了吧?沙门八大金刚居然全部出动来保你条狗命?”他对着潜到身后的一个身影开枪,那人倒下,四道风怪叫着:“啊哟,没打着腿!看来你们也只好等我死了再打断我的腿!”

白帏飘飘,沙观止在后堂坐着,听着外边的枪声与四道风的笑骂。

六品用刀狠劈着大门,那门看起来简直不可撼动,赵老大气恼地说:“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按计划出来!非要又冲进去!”

“他很听话了,只是不会全听话。”欧阳说,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打开,里边是何莫修炸完营地还剩下的那小瓶液体炸药。

“用这个?”赵老大有些色变。

“我们等不起,沙门知道他的能耐。”

几个人退到一边,欧阳把那个小瓶冲门上甩了过去,自己也迅速卧倒。

又是一次没有烟尘的爆炸,两扇坚不可摧的大门似乎毫无损伤,少顷却轰然倒下——门扉已经被活活震脱了。

他们跳起来冲进去。

院子里静得让欧阳他们有些意外,如果不是那些翻倒的家具和崭新的弹孔,根本看不出发生过枪战。

四道风买的糕点和沙观止准备的烧鸡同样被践踏得不成模样,欧阳看着地上一摊新鲜的血液,向后堂冲去。

沙观止仍坐着,似乎未曾动过,欧阳一行冲进来也没能让他动一下。

“四道风呢?”

“受伤了,被六野几个追出去了,”他炯炯地看着欧阳,“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把我侄儿害死了,把我家也搅成这样?”

欧阳看看那个泥雕木塑般的老头,止住没好气的龙文章,他们一起退了出去。

四道风捂着肚子从巷子里一瘸一拐地跑过,一发子弹飞了过来,碎砖渣溅了他一脸。李六野和他的枪手们追过来,四道风的身影在院墙上一闪而没。

李六野几个跟着越墙,墙里一把刀飞了过来,一个枪手伤了腿摔下。

李六野挥着手,“他没子弹了!连刀都扔出来了!快上!”

又一个枪手越墙,墙里砰地响了一枪,他摔了下来。

“可惜了的,小六子,这个坑本来是给你挖的。”四道风大叫。

李六野气得不行,“小日本呢?怎么要用的时候就没了?”

“六爷,您让他们这两天不许来南城的。”

李六野叫着:“四道风,你就在这院里等死吧!”他又小声对帮徒说:“你们上那边,我上这边,两边一起上。”

四道风在院里笑,“八大金刚还剩几个?是不是让大伙一起上?告你们小六子坏透了根子,准是让你们给我喂枪,他好打我黑枪。”

“我要那么想就天打雷劈!”

“什么时候他跟你们说话这么客气过?想想吧!”

几个枪手怀疑地看着李六野,但并不敢看多久。

四道风无遮无掩地躺在地上,身上已经挂了好几处枪伤,他不抱什么希望地掏着自己的口袋,居然找出了最后一发子弹,他简直有些惊喜,把这发子弹填进了弹膛,另一支就让它那么空着,两支枪仍指着小院的两边。

一个枪手冒冒失失地爬上墙,露头就看见四道风的空枪,四道风冲那颗脑袋笑笑,“相好的,我够留面子啦。”

那枪手自觉地摔了下去。

第二个探头,看着四道风,先举手再跳墙,那已经不像生死相搏了。

墙那边立刻传来李六野打人的声音,“你们都想死了?给我上哪!他没子弹了!他要有子弹还不打死一个少一个!”

“打死一个少一个是你小六子的办法,四道风是打死你一个就能活很多。”

“你,给我上!快!”

四道风微笑,现在他用那支有子弹的枪瞄准。

露头的是李六野,四道风迎头就是一枪,李六野摔了下去,传来沉重的落地声和气急败坏的骂声,“四道风,我要把你扒皮抽筋再送去陪古烁!”

“得了吧,小六子,跟我玩儿诈?就想想你哪次斗嘴能赢了我吧?”他恨得拿枪把敲自己的头,因为最后一发子弹也没能把李六野打死。

李六野痛得拿脑袋在撞墙,四道风那枪打掉了他的一只耳朵。几个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帮徒在一旁淡漠地看着他,眼神中有止不住的怨恨。

院里与院外陷入了僵峙,帮徒们墙里墙外两头怕,所差的只是院里两支空枪对墙外十多支弹药足足的枪。

李六野仍在叫嚣:“四道风,你完了,流血都把你流死了。”

“我已经死了好不好?我说你干吗不冲进来?咱俩一块儿给大家个清净?”

“我还有六个人。”李六野悻悻地说。

“五个人,一条狗。”

“你小子等着。”

“我当然在等着,要不把你们逗这儿来干什么?”

“你是逃命逃到这儿来的。”

“逃?我逗狗玩儿呢,不逗这儿来,怕你这没出息的狗被打惨了去找鬼子。”

“别给我狗长狗短的,老子是沽宁王,要你死你就别想好活。”

“沽宁疯狗王。”

李六野快气炸了肺,看看身边的人,“你那什么眼神?”

“六爷,我压根儿没看您。”

“你们眼神全不对,就没一个信得过的!”

帮徒默然地将头转开。

四道风说:“我说哥几个,跟着条疯狗不受气吗?干吗不趁兵精弹足把他做了?”

帮徒们仍沉默着。

李六野抢着枪柄冲一个帮徒砸了过去,“干吗不回话?干吗不回?你们还真想反了不成?”

“怎么回?”

“骂他!越狠越好!”

帮徒没精打采地喊:“四哥,你安静会儿吧,会把我们害死的。”

墙里头真沉默了。

李六野越想越不对,他现在已接近疯狂,“他怎么不回话?怎么说闭嘴就闭嘴?”

帮徒苦笑,“四哥,你怎么真不说话了?”

四道风说:“他现在总觉得谁都要杀他谁都要害他,我不想害死你们。”

墙外的几外帮徒愣住,神情开始有些恻然。

李六野冲那帮徒又是一枪柄,“你们还记他的好!当我没听见,还叫他四哥!”

那帮徒终于愤然挣了起来,他看看李六野,又看看那几个同伴,“沙门的事越来越难做了,哥几个,好自为之吧!”他掉头就走,李六野瞄着他就要扣动扳机,却突然被一名帮徒撞了一下,子弹打在墙上,李六野一脚把撞他的人踢开,瞄准,他已经抓狂,“你也反我!你们都反我……”

转身走掉的那名帮徒回身开枪,李六野的枪口也向他转过来,两人在极近距离的对射中都倒在地上。帮徒们去扶倒地的同伴,同伴挣扎起来,“哥几个醒醒吧,他要活着回去了大伙儿都死定了。”

李六野又爬了起来,那几个人的眼神令他明白有些变故已经发生,他闪身飞退,几支枪打得身后砖屑乱飞,比打四道风时专心得多。

四道风瞠目结舌听着外边的枪声,他以为是使诈,但那种声音是使诈装不出来的。四道风终于决定出去,他缓慢而谨慎地打开院门。

李六野正缩在墙外和那几个枪手对射,四道风从门洞里出来,正好出现在他身后,李六野回身,被四道风的一支空枪对着。

李六野想也不想就翻墙逃跑,四道风一支空枪掷出去砸在他后脑上,李六野在那边扑通落地,传来狂怒的大骂声:“他妈的!就知道你没子弹!”

四道风惨笑着靠在墙上,几个帮徒扶他,四道风挣开,“追呀!你们想做古烁?”他第一个追了上去。李六野被包抄得没了去路,只好使出攀墙的功夫,几个枪手被他落在身后,但同样擅于此道的四道风仍在身后追着。

两人在屋顶上追逐,都受了伤,谁也快不过谁。

屋顶下方的路面上,日军的军乐队正在奏乐,扫荡的日军正在归城。

李六野在屋顶尽头站住了,这是分开南北城的主路,街那边屋顶的距离宽到他不敢跳越,本来往街上一跳并不会摔死,但四道风已从屋脊上直起身来,另一支空枪仍握在手上,枪口正对着他,他吃不准那枪里是不是真没了子弹。

“你拿支空枪对着我干什么?”

“那你转过身来干什么?往下跳啊?这么高可摔不死你李六野。”

李六野不说话了,索性抬起手上两支枪对着四道风,四道风嬉皮笑脸从衣服里掏出他身上唯一还可称作武器的东西,那枚一直没舍得用的手榴弹,“我就不喜欢吃亏,现在两对二。”

“你肯定没子弹了。”

“你比我认识的一个女人还会叽叽歪歪。”

两人又僵持上了,军乐队的声音越来越近,李六野回头看看街上的日军,本来绝望而疯狂的眼神里又燃起了希望,他说:“你一开枪,日本人就全上来。”

“我是不敢开枪。”四道风笑笑,他一只手指绷了一下,拉开了手榴弹的拉环。

“你疯了!”

“你抓走那个小叫化子,他在哪里?”

李六野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古烁死那天我就把他送给小日本啦!他是不是你特要紧的人?”

四道风忽然显得有点忧伤,他点了点头,“那就万事都妥了。”他举枪,李六野也举枪,并抠下扳机,两枪全打在四道风身上,四道风把那支枪扔了出去,砸中李六野的额头。

李六野在头破血流中狂喜,“我就知道你没子弹!”

可他忘了四道风还有个手榴弹,多余的举枪也只是为了耗掉延时引爆的时间。四道风把手榴弹甩出去,李六野的额头又着了第二下,那个手榴弹弹开,几乎在他身边炸开了,李六野被气浪和碎片冲得飞上了天,划了个弧线,重重摔在街面上日军的队前,整齐的日军队形顿时乱成一锅粥。

四道风也同样被气浪波及,他倒在屋顶上翻了个身,顺着屋脊滑落,院里传来重重的落地声。

长谷川匆匆过来,看着在军医救治下翻滚挣扎的李六野,周围的日军狂乱地展开搜捕。

军医转过身来,对长谷川摇了摇头。

“送回去吧,他已经没用了。”长谷川面色铁青地走开。

搜捕了半天,日军一无所获,终于收队归去。

暮色渐临,欧阳出现在街头,他看看街对面的邮差,邮差摇了摇头,欧阳的脸上有了绝望的神情,他向另一条巷子走去。

欧阳终于在一处发现了血迹,那是四道风和李六野隔墙对峙的地方,欧阳无力地坐了下来。

巷子里传来小心的脚步声,欧阳站起来,一个人在巷子那头出现,那是最后倒戈的沙门帮徒之一,他看看欧阳,手上比了四个指头。

欧阳点点头。

“请跟我来。”

曲里拐弯的小巷已经提前让此处进入了黑夜,欧阳跟着那个人穿过一段堆满杂物的甬道,然后进入一间与黑暗同体的小屋,那帮徒闪在一边,点燃了一支蜡烛,于是欧阳看见了四道风,他躺在杂物间的一张小床上,人事不省,被包扎得木乃伊一般。欧阳走上前去探探他的鼻息,然后开心地笑了。

沙门。李六野被抬进内堂时仍在狂嘶挣扎,两手在胸口抓挠着似乎要撕下自己的皮肉,几个帮徒只好强制着把他绑在床上。

沙观止脸色苍白看着一位中医给他把脉,中医摇头叹气让他知道大势已去,“令徒血气太旺,又打小练的硬气功,所以现在还能活着,实在也是令人惊讶的奇事。”

“怎么能治好呢?”

“治是没得治啦,这么挣死挣活过个三五天总会断气的,我想那味道跟下油锅一样吧?”

沙观止愣了一下,排开帮徒,掏出自己的枪顶着李六野的头,他看着李六野,再没了一点杀气。轰然枪响,李六野的痛苦结束了,连同他为非作歹的半生。

6

那间地下室又恢复了生气。欧阳他们已经从高家转移到了这里,随着李六野的离去,这又成了他们避风避难的地方。

唐真旁若无人地在自来水管前洗她的头发,八斤也不顾别人的鬼脸在一旁帮着倒水。

何莫修在跟欧阳唠叨:“我修好了你们的电台,又给你们改造了带装甲的黄包车,现在又修好了你们泥沙淤积的水管,我可以留下来了吧?”

“你还发明了一种崩掉我们整个营地的炸药。”欧阳说。

何莫修不大好意思,“把你的新房从潮安崩到沽宁来了,这就不用提了吧?”

欧阳笑着看思枫,思枫正在小间里收拾,那个小空间现在被她布置得很像一个家,而且还有一扇严丝合缝的门,上面贴了一个明显属于赵老大手笔的双喜字。

欧阳笑,“你还为我的新房发明了房门这种东西,确实比布帘子人道,谢谢。”

“我一直在将我的功折我的罪。”

龙文章很不满意地拿着步枪过来,枪上怪模怪样地土造了一个瞄准镜,“他还给我的枪上装了个瞄准镜,让我现在一举枪就晕菜,顺便告你们一声,千万别让他碰你们的家伙。”

何莫修认真地看着他,“我用的是蔡司镜的原理,只是你需要适应。”

欧阳又笑,“日本人以为你死了,美国你又不去,现在你是想去哪就去哪的自由战士,不过以后别再把我们叫成你们。”

何莫修在他的话里绕着,终于绕明白时,欧阳和思枫已经手拉着手出去了。两人偎依着坐在院子里,已经不再是那种碰碰手指头就脸红的恋人。

思枫看看院子,“你觉得这里安全吗?”

“既然李六野没把这地方告诉长谷川,既然沙门现在都养成了瞒上不瞒下的习惯,既然老四现在都在他们找的好地方休养,我得说,安全。”

“我倒觉得你是急于找个家。”

“当然,这是这场战争的目的,从没家到有家。”

“我们会有孩子吗?”

欧阳神情捉摸不定地看着她,思枫也因为这个问题有些赧然。

“没结婚想要结婚,结婚了就想要孩子,有了孩子盼他长大,他长大了就盼他结婚,他结婚了又盼他生孙子,这种生活……”

“不挺好的吗?”思枫接道。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挺不错,老实说……所以……”他看着思枫,“明天你们就回潮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千万不要死,你死了我也没法活了。”那不再是开玩笑了,显得认真之极。

“最后这句不像你说的话。”

“是我说的,生生死死十多年,我比谁都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一定好好活着。”

“我会……为你的子子孙孙无穷尽好好活着,不,为你为我好好活着。”

欧阳深情地看着思枫,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7

四道风住的地方是一处临海的小屋,这是沙门帮徒给他找的休养之处。

他坐在沙滩上,身上的绷带已经明显少了,正怔怔地看着某一个方向。高昕在那里游泳,她从栈头上跳水,一次又一次,四道风也就一直看着。

欧阳踩着沙,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

四道风回头看看他,又看看高昕,说:“我又用了她不少血。”

“你不用太大的负担。她跟我说过,她不能打仗,可她的血在打仗。”

“我爱她。”

欧阳忽然绊了一跤,“你说什么?”

“说真的,我爱她。”

欧阳莫明其妙地瞪着他,他并非不明白四道风的心情,只是这种字从四道风嘴里吐出来真像狗嘴里吐出的象牙。

“你……说真的,明白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四道风看起来苍白而疲倦,也许那算一种成熟,“我明白。我以前的日子都成了空的,我要有个人在心里想着。我爱她。”他看着远处,高昕再次跳进水里,波光潋滟。

欧阳不忍心地拍拍他的肩打断他的憧憬,“老四,刚刚得到消息,我们的小汤包……没了。”

四道风一怔,低下头察看身上的伤疤,他抬起头时,眼里已装满泪水,“他是我的小兄弟,叫作五道风。”

欧阳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着,四道风忽然叹了口气,“李六野死了,也不知道我叔叔怎样了。”

“对不起,老四。”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这些天我想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我不像你,什么事都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叫人听着心里高兴;可老多事情,就算我不说出来,我也很明白。”他看看欧阳,“我真想去看看他,你陪我去看看他。”

欧阳看着他,这样的四道风是他所没见过的,成熟了很多,却也忧郁了很多。他迎着四道风有些无助有些伤感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日出日落,日军占领下的沽宁人茫然而不抱希望地继续生活。

沙门已经破败了,看上去萧条而冷落。沙观止阴着脸从沙门里出来。他戴着黑袖圈,走向不远处的药铺。

照例是那几服中药,这已差不多成了沙观止生活的全部。他拿起包好的药正要走开,忽然被一左一右两个人夹住了。

“沙老爷子,借一步说话。”

沙观止像料到有此一着似的,冷笑,“你们能知道我出门的时间,又敢在沙门百步开外对我来这手,自然连我的一多半手下都跟了你们,又还要借一步到哪里说话?沽宁已经是你们的了。”

那两人摘掉了帽子,一个是欧阳,一个是六品,龙文章在旁边监视。

欧阳道:“实在对不住,沙老爷子,只是令侄有些事情很想跟老爷子说开……”

“四道风,穿着长衫我就不认得你了吗?你何不把自己烧成灰试试呢?”

他说的是站在柜台另一端的一个人,那是四道风,四道风摘下帽子,内疚得抬不起头来,“叔叔,我只是惦记你,没别的办法……”

“你现在看好。”他伸手掏枪,欧阳和六品下意识地要有所动作,四道风止住。

沙观止并不是开枪,而是把那支大号左轮的子弹一发发排出来放在柜台上,每一发上边都有十字切口,封了铅,“瞧好了吗?每一发都开了切口,灌了水银,这种子弹可以在肚子上开碗大个洞,可以把一条胳膊撕下来,每一发都是给你预备的。”

几个人沉默着,沙观止又小心翼翼把子弹收好。四道风叹口气,“叔叔你走吧。”

“你放了我,我仍会杀了你。”

“叔叔好走。”

沙观止把枪插回腰间,拎着他的药出去了。

欧阳终于想起离开,他拍拍四道风,几个人出去。四道风闷头走着,欧阳把刚买的一只烧鸡递给他,四道风苦笑,“以前四个人吃一只鸡,现在一个人吃一只鸡。”

“我跟你吃一只鸡。”欧阳安慰地说。

六品说:“我也跟你吃一只鸡。”

龙文章笑笑,“我凑凑合合吃你一口鸡。”

四道风笑了笑,那种忧郁和伤感大概从此就印在他身上了,他确实在死亡中学会了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