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

海螃蟹把归置拢来的武器放在荀腊八身边,“村长,咱村的地道挖好啦?”

“屁的地道!不是赶农忙没挖吗?”

“那你说有地道?”

荀腊八看看他,“大荷村以后就没了,你们谁活出去了,每年来这块跟我们死人说一声,你们杀了多少鬼子。”

海螃蟹犹豫良久,点点头。

村外的炮终于停止了射击,伊达的骑兵队闯过未散的硝烟,冲进村中央的空地,马儿余势未作,被勒得威风凛凛地在空地上打旋。

伊达莫明其妙地看着在燃烧中坍塌的村落,空空荡荡,只有荀腊八十足老农样地蹲坐在祠堂的大门前,使劲挠着脖子上的泥,他立刻被几支枪对准了。

伊达看着荀腊八,“这里的人呢?”

“人?我不就是吗?”

“你的不是!我的是说……”他看着荀腊八超然而恬淡的神情忽然愣住,那种神情绝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老农脸上,那是伊达理想中武士就义的最佳神情。然后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响,是手榴弹拉环的声音。

“撤退!……”

话音未落,荀腊八掀掉了披着的衣服,他的身上挂满了刚捡来的手榴弹,胸前的一个已经拉掉了环。

马匹惊蹿,伊达被掀翻在地上,眩晕中他看见四下舍命杀来的村民,然后荀腊八整个人在骑兵队中间炸开,把伊达的世界炸成了一片黑色。

2

潮声依稀,暮色降临。那辆千疮百孔的卡车被藏在树林里,队员们用树枝将它盖上。另外一些人在挖坑,将换下来的日军军服和防毒面具扔进去,然后用沙子埋上,另外一个坑里埋的是在车上死去的那名队员。

何莫修蹲坐在旁边,瞧着这些人沉默地忙碌。他看看高昕,高昕正给那个死者的墓上加上一把沙子。

海平线上浮起一个小小的黑影,那是接应何莫修的潜艇,四道风点点戳戳地说:“你看那东西可不像个缩头乌龟?为看到它我们死多少人?”

没人理他,人们都各自忙着,何莫修也捧起了一把沙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墓上。没人去管从潜艇上放下的那艘橡皮艇和艇上坐着的两个人,直到他们在沙滩上上岸,人们才止不住好奇地看着他们。

那是两名美军水兵,一官一兵,浑身披挂着用得上用不上的东西:救生衣、武器、弹药,像一座活动仓库一样显示着他们的富有,嘴里招牌似的嚼着口香糖。

军官操着英语问:“谁是何莫修?”

何莫修犹豫着举了举手,他觉得这个动作很耻辱。

“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我们的保护下了。”

“谢谢。”何莫修机械地说。

那名军官终于想起看看其他人,顺便看看那座坟墓,“有人死了?你们打过仗?”

“是的。”

“多少人?会影响到我们的安全吗?”

何莫修向欧阳翻译,“他问我们和多少鬼子战斗过,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安全?”

“两个中队,林林总总的……上千人吧。”

何莫修向军官说着英语:“一千。”

那军官吹了声口哨,回头低声和同伴说了些什么,两人笑。

“他们说什么?”欧阳问。

“他们认为你在吹牛,他们认为你们只是被一发流弹打到,然后把树林当成了日本鬼子,他们只相信有随军记者跟着、还没开打就吹嘘得全世界都知道的战争,他们认为在这场战争中,中国没有价值……”

何莫修越说越愤怒,欧阳把他止住,“好了,你走吧。”

“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我知道。我是说,如果你到了那边还想着这个世界的事情,你在那里也找不到自己的家。”

何莫修愣了,面对这样的宽厚,他忽然很想痛哭。

四道风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你家着火了你就跑路,等我们把火灭了再回来享福。走吧,你这鸟人!”

何莫修简直没有勇气去看四道风,他凝聚起所有的勇气也只敢走到高昕身边,高昕看他一眼,将头转开了一些。

何莫修苦笑,“是不是忽然觉得我离了很远?”

高昕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我也是,好像不是我要离开你们,是你们把我扔在这儿。”

“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连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他向所有人深鞠一躬,掉头走向那艘橡皮艇,两个美军跟着他,也不说话,与其说护送不如说押送。

四道风忽然伸了个懒腰,使劲打了个哈欠,“痛快!总算甩掉这天字第一号大包袱!”他其实有点遗憾,这包袱好歹跟他同生共死地待了这么久。

橡皮艇向那潜艇划去。何莫修回头望望,海滩上的人已经快被初夜淹没,他只能看见海面上的波光,两名美军尽力地划着船,他们想尽快远离这个地方。

军官看着何莫修说:“你可以感谢上帝了,或者你信的随便什么神,我们会把你送到新西兰,你从那里搭乘军舰回国。”

“回国?”何莫修有点茫然。

“回美国。你是入籍美国的中国人。”

那士兵也忍不住插嘴,“中国人中最幸运的家伙!”

“这不叫幸运。”何莫修说。

“你要什么样的幸运?待在这里?除了发狂的日本鬼就是那些神经质的吹牛大王?和一千人作战?我的上帝,他们会数数吗?”士兵一脸的不可思议。

“除了潜艇里的铁皮你见过什么?你的大喊大叫不过是美国钢铁和机器的回声,你自己又真的面对过什么事情?”

“大副,我想把货物扔到海里,我相信他会跟着我们的船游到西海岸。”

军官阴着脸说:“只要把他送到新西兰就好啦。”

“我不是货物,为什么这么说呢?货物是不会自己跳海下船的。”何莫修很干脆地往海里一跳,吓得两名美军都从艇上蹦了起来。

何莫修从海面浮了上来,“告诉你们的头儿,等这里的仗打完了我再去参观你们的国家!”他舒展开身子向岸边游去。

众人正要离开,满天星忽然指着海上那个载沉载浮的人头嚷起来:“那废物鸡又回来啦!”

四道风吓了一跳,“糟了,准是美国佬也嫌他废物,扔到海里不要。咱们快走快走,他不要咱们也不要!”他是真要走,却瞅见高昕冲着海里一笑,暮色下高昕的笑容忽然让四道风惊艳,他就此呆呆地站住。

高昕看着渐渐游近的何莫修,“你回来干什么?”

何莫修在水里喘着气,“不走啦!我又不是什么工程里一个叫何莫修的部件!我是傻呵呵晕乎乎、又激动又发抖的何莫修!”他回身对追着他的橡皮艇挥手,“别再追啦!再追我大声把日本鬼子叫来!”

军官吓唬他,“我可以向你开枪!”

“那他们就会向你开枪!他们是我的朋友!同志!生死之交!”他指指岸上的欧阳一行说。

那艘橡皮艇终于停下,何莫修却开始大叫救命。

欧阳皱了皱眉,“小声点,别真把鬼子叫来!”

“水太凉,我脚抽筋啦!”

几个人跳下水,把何莫修拖上岸,那艘橡皮艇悻悻地掉头驶向远海。何莫修湿淋淋爬起来,第一件事就瘸着奔向四道风,“能不能……麻烦你们把我再送回去?”

四道风嘴里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呼气和吸气声,看起来要吃人的样子,“送回哪儿?沽宁吗?妈的你小子,把沽宁送给我我也不干。”

欧阳过来,“你现在已经不可能回沽宁了。”

“那我可不可以……和你们在一起?”

欧阳看起来很为难,他自然记得面前是个宁杀自己不杀人的另类,“这个……你要问我们队长。”

“谁是队长?”

欧阳指指四道风,何莫修几乎绝望,他仍冲欧阳嚷嚷:“我真的会有用的,请你们相信我!”

“你当然是有用的,可是……我猜测……你在实验室里是很有用的。”

何莫修很受鼓舞地点头,“有些人叫我天才,那当然不是真的。”

“可你要知道,现在就算把中国找遍了,也未必能找到一间实验室。”

“我肯定有用的,我和朋友在阿尔卑斯山野过营,我知道不让枪生锈的办法!”

欧阳看四道风,四道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又看赵老大,赵老大苦了脸,“总不能把他扔在这儿吧。”

四道风抢白一句,“怎么不能?当然能!”

“我会做炸弹!像今天那样的炸弹我还能做很多!”

四道风因此犹豫了一下,欧阳点头的时候也就没再发表议论,何莫修终于有了一个结果,高昕乐得把何莫修一把抱住,“你终于留下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的!”

四道风的脸上立刻阵阵阴翳。欧阳并没理会这几个人的小心思,他转向赵老大和思枫,“我们现在怎么办?”

赵老大看看这群筋疲力尽的幸存者说:“有件事必须马上就得做了。”

欧阳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赵老大诡秘地笑了笑,说:“休息。休息一会儿。”

3

大荷村的战斗早已结束,只是余烬未灭,日军终于占领了这片已成废墟的土地,但士兵仍是胆战心惊,一天的鏖战已经让他们尽失占领者的信心。

大难不死的伊达被担架抬到电话边,缠着的绷带下仍露出血迹。

“是的,我们全歼了他们……伤亡很大……长谷川君,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电话被挂断了,伊达愕然地又听了听。

长谷川放下电话,机要室一片死寂。他不再烦躁了,剩下的只有深深的绝望。

宇多田从外边进来,“长谷川君,将军请您去。将军的原话是这样的——如果他还有一点尊严,就请在门外剖腹吧。”

长谷川愣一下,跟着宇多田出去,他根本没勇气接那个话茬,也没勇气看身后那些藐视的目光。

饭田面无表情地坐在大厅里,听着舒缓的莫扎特小夜曲,他看见长谷川进来,脸上掠过一丝笑纹,“战况怎样?”

“我军……全歼了敌军,一个也没有跑掉……但是……炮火过于猛烈,我们也无法找到何莫修的尸体……但是,我们全歼了在沽宁为祸已久的反抗者主力。”

“这么说我们胜利了?”

“我军……还是有所收获的。”

饭田点点头,在桌前捣弄了一阵,播放的音乐换成了《命运交响曲》,然后饭田回身,一个耳光甩在长谷川脸上,“我要一具尸体做什么,长谷川?”

长谷川低头,“敌军非常强大……相信是美军在幕后指挥,甚至直接……”

“我会找更好的借口来让今天不那么丢脸,所以你沾光还能活着。但是长谷川君,我肯定你会一直在讨厌的沽宁待下去,升官进阶与你无缘,就算沽宁陆沉你也要跟着沉没!听见了吗?这是你的命运!”

长谷川一言不发地俯首立正。饭田不再看他一眼,出门,宇多田跟在身后,“将军,他怎么办?”

“在这里听他无常的命运,在我巡视回来前什么都不许做。宇多田,你说得对,他是个大愚若智,大俗若雅的废物。”

宇多田微笑,带上门随饭田出去,临走前特意把音乐声开得震耳欲聋。长谷川被浸没在音乐中,尽管喜欢音乐,但这样地来听这个旋律实在是莫大的折磨。

4

破旧的码头上,有人急急踩着水跑过,那是曾和四道风在沙滩上吃鸡的一个,他径直跑向一艘翻扣的破船,敲打着船壳,“烁哥,烁哥!”

没动静,那名帮徒疑惑地四下张望,忽然想起什么很害怕地跑开。古烁从一旁闪出,把他拖进一个角落。那帮徒吓了一跳,但立刻变得很热情,“烁哥,这是钱,路上花的,船在那边泊着。”

“有吃的吗?”

“太急了,没准备。”

古烁点点头,他浑身透湿,又冷又饿,在晨风中簌簌发抖,帮徒同情地看着他,“烁哥,这是何苦来的?”

“做了就是做了,你废话什么?”

“没什么啦,你……快走吧。”

古烁就要走,临走时犯了嘀咕,他转身拿枪指着那名帮徒,“你骗我。”

帮徒很恼火地说:“你疯了?咱们是什么交情?”

古烁二话没说拉了枪栓,他那眼神是真要杀人。

“……你不敢开枪的,他们听见枪声就会过来。”

“我诓你的。”古烁失望之极,颓然靠在船上,如被抽去了全身筋骨。

“我有家小。”帮徒低下了头。

“我也有家小……来,来杀我,这颗头拿去,能让你家小过得更好。”

帮徒看着古烁递过来的枪,咬着牙,终于没有去接,“他们设的伏在那边。”他指了一个方向。

古烁看了看他,“现在杀我我不怪你,可要被你坑死了,我做鬼也来找你。”

帮徒指着胸口认真地盯着古烁道:“我这里还是有个秤砣子,叫良心。”

古烁点点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也不知走了多久,古烁从巷子里闪了出来,饥饿已经压倒了一切,本该扫视街头动静的目光却盯到街角的食摊,他往摊上扔了些钱,拿了几样点心掉头就走。

“找钱!”摊主喊他。

“不用了。”古烁头也不回。

“哎哟,古三爷!”

这一嗓子喊得所有人都对他注目,古烁只好站住,“认错人了。”

“哪能认错呢?您是沙门的三爷,您的主子昨天就递过话了,谁要给您一粒米一块布,那就玩完,这是你们窝里斗,可别把我们小民的头玩脱了。”

“可我杀了李六野。”

“我谢您吉言,可这么好的事是真没法信了。”

古烁看着几个沙门帮徒在街那头隐现,只好把食物扔在摊上快步离开。他再回头,帮徒正在向那摊主问什么,摊主向这边指了一指。古烁向巷子里飞跑。他突然在巷口猛然煞住,隐在墙角,外边的大街上又过去一队帮徒,用杠子挑着个人事不省的人,是早上放古烁跑路的那人。

一个帮徒冲街上看热闹的百姓嚷嚷:“街坊邻居瞧好,这是帮了古烁的下场,六爷让抬回去剁了手脚,再有下一个就连脑袋一块儿剁了!”

古烁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他真正明白什么叫穷途末路。

日军司令部外,廖金头一群帮徒正候着,李六野摇摇晃晃地出来,他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非人,浑身的重创不说,一只眼睛真瞎了,他出来的第一件事情是伸出双手,廖金头把他的枪递了上去,李六野一声不吭地卡在腰间。

长谷川和伊达匆匆赶出来。长谷川早晨才从潮安赶回来,脸上的掌印仍清晰可见,他问李六野:“李君,这样的伤势太冒失了吧?”

“我去杀人。”李六野被接上的声带发出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回声。

长谷川笑了,“杀谁呢?是我想要的人吗?”

“我会把尸首送给你。”

“李君狠字有余,如果在智谋上再用些工夫,复仇指日可待。”

李六野用那只独眼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一群帮徒在身后簇拥着,那份杀气和声势足可止住小孩子夜泣。

伊达看着走远的人群,皱了皱眉,“我不相信他们能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长谷川不置可否地笑笑,全然没了昨天的狼狈。

古烁蜷缩在路边的阴沟里,他昏昏沉沉,身体不断地抽搐。沙门帮徒的人声近在咫尺,又渐渐远去。

巷子里静了下来,另一个细碎的脚步声向这边近来,古烁费力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枪,一只手把他摸到枪的手拨开。“你是汉奸。”

古烁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帮四道风收集情报的那小乞丐在旁边琢磨着他,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5

走过山弯,几间隐僻的小屋就出现在眼前,看起来宁静而祥和。

领路的是海螃蟹和另一名大荷村的村民,两人身上仍带着伤痕。海螃蟹指指眼前的小屋说:“就是这儿,我们村专为逃日本盖的,现在也用不上了。”

赵老大感激道:“谢谢、谢谢,大荷村的乡亲真是雪中送炭,我都没想到还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去处。”

“大荷村已经没了。”海螃蟹说。

赵老大愣了一下,那两个年轻人的脸深沉得让他看不出内容。

“大荷村没了你们跟我走,以后你们是四道风。”四道风一脸豪情。

“谁跟你走?以后我们是炸雷,这雷专劈鬼子。”

“还跟我抢饭碗怎么着?”四道风有些没趣儿。

赵老大强笑了笑,“人困马倦,大家就在老乡提供的地方休息几天,这里还很安全,就在这躲过这次扫荡也说不定。”

队员们立刻发出嘘气声和轻笑声,几个人已经扔了枪就地躺下,“休息”这个词确实把这帮人带进了天堂。

休息了好一会儿,龙妈妈就钻进厨房,厨房里有现成的锅灶柴火,她把那包在空闲时采摘的野菜拿出来,忙活一番,不一会儿,蒸汽和香气立刻笼罩了整个房间。

满天星把头探进来深吸了一口,“好了没?”

龙妈妈笑笑,“什么叫老火靓汤呢?没一天哪能叫老火?”

“尝一口行吗?”

“那就把原味都坏啦。”

龙文章阴着脸进来,二话不说,叉了满天星脖子扔出去,“您把门关上好吗?这是捣乱!我在练他们呢!”

龙妈妈好脾气地笑笑,带上门,香气仍从那破绽百出的小屋里透出去,龙文章往外走,趁着没人看见也深吸了口气。

小屋前的空地上站着四道风、老唐两家人马,那是支歪瓜裂枣的队伍,破衣烂衫,武器混杂,站无站姿坐无坐相。

“人怎么不齐?”龙文章转头,“六品你也得练。”

“我得劈柴。”六品正在屋边劈着柴,龙文章看看码了半人高的柴堆,“你以为我们要在这儿猫多久?”

“多久都得要劈柴。”

他继续,龙文章没辙,一转身队伍里出了逃兵,赵老大和四道风往树林里开溜。被发现后,四道风索性做出一副谁敢惹老子的德行,赵老大理亏地哈哈腰道:“上林子找点野物,全民生计,是个大事。”

欧阳从屋里出来,也要蹭边溜缝地走开。可龙文章还是看见了他,“你!过来带个头!我要教他们正规军的生存技能!”

欧阳嘿嘿一笑,“算了吧,我个共党分子跟着你唱三民主义歌,怪别扭的。”

“哎,我都已经放弃了党派成见。”

“我也是啊。”他忽然很严肃,“我有要紧事,真的很重要,你们好好练没错啦。”

再怎么说他是个军师,龙文章只好由得他去,回头瞧瞧他不成样的队伍,“打起精神!我是教你们活命的本事!打个鸡毛仗就死一大片,跟秋后蚂蚱一样!我把你们好有一比,比作老百姓后院存的过冬大白菜!蔫头巴脑,连帮带叶全烂掉,正经场合压根儿指望不上!”

“龙教官!”满天星喊他。

“有屁快放!”

“活命的本事是不是就鬼子打北来,你们往南撤?撤到连后院都没了,就剩我们这烂帮子大白菜恶心鬼子?”

龙文章甩甩手,叫住欧阳,“军师,你给他们解释一下什么叫全盘战略。”

欧阳瞪一眼满天星,“龙教官是龙教官,他们是他们,不许一竿子打死,我话讲完了,你们自便。”说完坏笑着走开。

剩下龙文章气急败坏地对那些一脸不服的队员挥舞着双手,“别笑!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军将士正在前线奋战,并且很快会光复这里!”

“你军在前线,那我军倒在后方?三年啦,龙教官你喊光复喊三年啦!”

龙文章气得快抓狂,“我龙某人以堂堂清白之躯保证!还我河山,哪怕是刀山火海,枪林弹雨,锉骨扬灰……”

欧阳又看看龙文章,突然有点鬼祟地钻进了林子——龙文章实在是在进行一场全无胜算的争论。

树林里,思枫正坐在林荫里等着。欧阳过去坐下,两个人的独处让他又有些不自在,对付不自在的办法是没话找话。

“龙乌鸦又往枪口上撞,他是好心,想大伙儿多掌握点东西就少些无谓的牺牲,可那乌鸦嘴总得罪人,大家就问他国军啥时光复,一说这老龙就口吐白沫……”

思枫看看他,那意思是你废话什么,欧阳笑笑,“老四跟高大小姐越来越有趣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五十米安全距离,可一个说话另一个准打激灵,也不知道老四干了什么?那小子心理也就十二岁……”

“你心理贵庚哪,欧阳同志?”

欧阳讪笑,答非所问:“小何缠着我非把这手枪改成老四那样的快梭子,我不干,改完了我要打人屁股准得瞄自个脚丫,这式的……”

“你什么时候去说呀,欧阳同志?”

“我去说?”欧阳挠了挠头。

“那我去说?”思枫娇笑。

“不不,我去说,我是一家之主……不不,其实大部分时候你做主,咱这个一家之主是对外的……”

思枫叹口气,“我知道你一定会把洗衣服煮饭这种事情派给我的。”

“有些时候我也会适当地做一些,保证。”

“现在派这个早了点。”思枫难以觉察地微笑。

“是啊,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一定要说,解决方法是我去说,这个说的方式……这个方式……”他看看思枫,“我怎么说?”

思枫没好气地看着他,“你一定要生死临门的时候才有勇气吗?”

“不不,勇气是一定会有的,权当鬼子到了跟前,一排黑漆漆的枪口指着。”他又看看思枫,“我跟谁说?”

思枫瞪着他,咬着嘴唇,“你真烦人,我真爱你,欧阳同志。”

欧阳点点头,忽然撒腿跑开,思枫有点反应不过来,“干什么去?”

“赶快说去!我突然有了勇气!”欧阳没停下脚步。

林子的另一头,一只野兔正东张西望,四道风和赵老大钻在树丛里,四道风用短刀瞄着,赵老大腰上的绳结里仍是空空如也,“别再跑啦,还说能打香火呢,你都放跑俩啦!”

“老子……你不觉得它……怪好看的吗?”

赵老大莫明其妙看看四道风,“就是个野兔子,祸害庄稼的。”

“老子城里人,你是乡下人,知道了吗?”

“那你慢慢赏细细品,赏饱了晚上好喝西北风。”

四道风瞪他一眼,咬咬牙,就要放飞刀,欧阳气喘吁吁跑过来,刚好把野兔惊跑,他自己站在兔子原来的位置。

四道风恼火地站起来,“搞什么?老子正要一刀断魂呢!”

赵老大也气得不行,“飞他!就飞他!红烧军师,大补!”

欧阳喘了口气,定了定神,又运了运气,“你跟我来。你跟这等着,不许跟来。”

他紧张得不行,紧张到不敢看俩人中的任何一个,转身就走。俩人不明白他说的谁是谁,于是赵老大愣在原地,四道风很自觉地跟着。

欧阳在一棵树边站住,看着树皮,似乎树皮上有很多的内容,四道风干等。

“我要跟你说的是私事,可是大事,是从来没跟你提过的事。”欧阳说。

四道风受不了那严肃,挠了挠痒痒。

欧阳现在改瞧着地面,“是婚事,你明白我的意思。”

四道风吓一跳,“太猴急了吧?我举双手不赞成!”他立马想到的是自己和高昕。

欧阳也叫他吓了一跳,莫明其妙地看看他,“你跟来干什么?我找的是赵老大。”

“找谁也不成。这多大件事,能让你们说怎么就怎么?”

欧阳也有点无奈,“成成,凭咱们交情不告你也说不过去,可你干吗反对?我一直以为你特别愿意听到。”

“谁愿意听到?反对反对!”

欧阳惊讶地看着他,“你到底什么意思?能不能实实在在说一下?”

四道风忽然有些忸怩,“其实呢,你们就不用管啦……其实我也细细想过……其实高家这小娘儿们吧,哈,还不错啦……哈,我也知道铁定走不到一起的啦……不过吧,哈,身家百万,嗯,还蛮漂亮,也拿得出手,唉,放过了怪可惜的。”

欧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四道风终于觉得有点不对,“我说错了吗?先说清楚,别跟我讲大道理。”

欧阳忽然笑了,“你觉得我要跟你说这个?还是你这几天脑子里就转这个?”

“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要说……先不管啦,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男人准这么想。”

“你怕不这么说话就被人不当男人?”

四道风警惕地看他,“别绕我,你好像又在绕我。”

欧阳心花怒放之余也觉得这家伙可爱之极,捧过那颗大头亲了个响,“你有得惦记我替你高兴!你也得替我高兴!老四,我要结婚!”

四道风张口结舌,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可突然发现某些地方不对,“结婚?你跟谁结婚?”他忽然暴烈起来,“跟谁?!”

“你干什么?”

“你老婆怎么办?”

“我结婚……跟我老婆……”

四道风摸摸欧阳的额头,欧阳没好气地推开,他忽然想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隔了一丛树,于是大叫:“老赵!我要求你就一切事情向所有人做出解释!同时你必须批准我的结婚请求!”

6

队员们尽可能地打扮那间简陋的木屋,以便让这里像个新房。

一张和房子同样木质的桌子放在空地上,赵老大正对着一张纸绞尽脑汁,“两个喜字架一块儿怎么写?”

邮差笑道,“这都不会?这么写。”他写了一个,明显错误,于是他也陷入和赵老大一样的苦恼。

“龙乌鸦,你会写吗?”

龙文章没好气地说:“乌鸦能写出喜字来吗?”

赵老大摇摇头,“实在太久没见过这字了,太久没什么喜事。”他看见思枫从远处走过,“思枫同志,双喜字怎么写?”

思枫摇摇头走开了,赵老大挠挠头,邮差咕哝着:“你跟新娘子问这个合适吗?”

四道风忽然有些不自在,因为高昕正过来,她一声不吭地写出那个字,离开。

几个人立刻轻松起来,“对,就是这么写。”“好遥远的字啊。”

几个男人忽然都有些感伤。

小屋内,发报机在作业,欧阳观察着传送出来的纸条,他一点也不像个新郎。重伤的八斤躺在床上,他躺的那张床格格地轻响,欧阳停了手头的事情,走到八斤的床边,“很痛吗,八斤?”

八斤半张脸都被缠在绷带下,他摇了摇头,但咬牙忍痛的声音清晰可闻。欧阳正有点绝望,唐真进来,八斤的眼神突然有些发亮,欧阳赶紧让开。

唐真毫不避讳地看着八斤的脸,半边是十六岁少年的那种细嫩,半边被白磷烧炙过的地方用绷带包裹着,想象不出下边的样子。“好痛,真姐。”

唐真抚着他完好的半张脸,“我的小弟弟已经长大了,还保护了他的姐姐。”

欧阳识趣地回到电台边工作,温和地微笑了。

“我的样子一定像鬼。”

“你一下就成大人了,以后谁都会觉得你是可以依靠的男子汉,你不喜欢人叫你八斤对不对?以后你就叫半天云。”

八斤虚弱地微笑着,“我哥叫满天星,我叫半天云……”他又沉沉睡去。

欧阳在此时也译完了电码,他吓了一跳,匆匆地要出去,唐真从床边站了起来。

欧阳转身,“不,你陪他待着。”他笑了笑,“这样很好,除了机枪之外还有很多值得我们用心的事情。”

“老师。”

欧阳愣了一下,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恍如隔世。

“您要结婚了?”

“是的,和你师母……”他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在学校那次是假的,老赵也给大家解释过了。”

“您很爱师母吗?”

欧阳忽然从唐真的神情里明白无误地捕捉到一种信息,一种唐真独有的毫不避讳的热情,那让他顿时很想逃跑。

“……爱得死去活来。”他说。

“这么说话很酸吧?”

欧阳苦笑,“是的,酸得我很想捧住下巴。”

“我什么都没有,没东西送你们……只有祝你们幸福。”

“谢谢。”他走开的时候有点遗憾,是那种四十岁人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二十岁的遗憾。

厨房里,龙妈妈和高昕忙得不可开交,只不过一个井井有条一个手忙脚乱。

“大妈,这是大米,还有些面粉,还有些酒,红白喜事总得有酒。”海螃蟹和他的同伴把几袋东西搬进来,放在屋角,那两个人的阴郁与这格格不入。

“小海这回喝了喜酒再走吧。”龙妈妈说。

“不了,一村人的丧事还没办呢。”

龙妈妈因此而叹了口气,何莫修把一袋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拖了进来,海螃蟹就手帮他拎了一把,出去了。

“谢谢谢谢,”他看着高昕,“有盆吗?”

高昕拿了个盆给他。

“太小。”

“你要多大?”

“有多大要多大。”

高昕指给他案下的一个盆,大得可以让十岁孩子在里边洗澡,那显然遂了何莫修的意,他开始把袋子里的东西往盆里折腾。

“那是什么?”

“工业废料,海螃蟹帮我弄来的。”何莫修有些自鸣得意。

“要这个干什么?”

“我思故我在,我要向这里所有人证明我的存在价值。”他专心地投入了他的工作,立刻把什么都忘了。

赵老大的双喜字终于写得,一帮鲁男人拿刺刀整个切了下来,张罗着往房上贴。

欧阳带着心事从屋里出来,立刻被赵老大揪住炫耀一天工作的成果,“看看!看看!有个婚事的意思吧?”

“很好。”

“很好不是意见,发表意见,晚上单给你们腾出一间房来,我这领导还可以吧?”

欧阳警惕起来,“晚上不许闹房。”

“我一定管住他们。”

“说的就是你跟老四!就你俩蹦得跟猢狲似的!晚上不闹就有鬼了!”

“自私啊!很久没这样的赏心乐事了。”

“我没法不自私!我晚上要端杆枪在门口守着?”

赵老大犹豫地点点头,欧阳怀疑地看着他,赵老大终于果断地点点头。

欧阳嘘了口气,“小何呢?”

“伙房呢,弄一大堆硝酸硫磺在那里蒸来晾去,怎么啦?”

“美国人愿意用一吨武器和药品交换他,上级让我们自己拿主意。”

赵老大吓了一跳,“多少?!”

“我也给吓一跳,伤员连药都没有,只好在那里苦熬……”

“如果是这个数的话……”

“可他是铁了心留这儿了,他是个有自主意志的人。”

“可是一吨哪……”赵老大忽然有点赧然,“哎,我是犯了功利主义的错误。”

“一吨就是十万发子弹,换成紧缺药品能把咱们整个省的伤员都治好了,”欧阳苦笑,“他们要的本来就不多。”

他看着赵老大,赵老大看着他,主意就在嘴边,但没人能说出来。

“让老四拿主意。”赵老大说。

欧阳愣了一下,“你知道他会怎么对小何?给挺机枪他都会说枪留下,人带走。”

赵老大难堪地咳嗽一声,“让他拿主意。”

欧阳终于心领神会,这种领会让他更加内疚。

7

古烁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屋里,火堆在旁边毕毕剥剥地响着,他下意识地摸枪,腰里空空荡荡。

一个人走了进来,古烁装作昏沉未醒,在那人近身时一下跃起,他本想出手就置人于死地,却因重病乏力,反被人一把扶住,那是二胡艺人罗非烟的徒弟罗非雨。

“他醒来了。”罗非雨对外边喊着。

小乞丐抱着一些刚撅开的木柴进来,他看一眼古烁,“你病了,你在我家,在我家要守我家的规矩。”

“你家?”古烁看着这有墙没门只有半边房顶的地方,视线里的东西摇摆不定,他一松劲就坐了下来,小乞丐和罗非烟合力把他拖到火边,即使靠火堆这么近古烁仍在簌簌发抖。

“枪呢?”

小乞丐从破褥子下把枪拿出来给他,古烁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

“你拿了枪又不打鬼子,拿了枪又救不了你的命。”

古烁苦笑,“是啊,其实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东西。”他仍然把枪在腰间放妥帖子,扶着墙想站起来。

“你干吗去?满城都在搜你。”

“该走了,古老三从来是独来独往的。”

“那四哥老说你们以前一块儿干什么干什么。”

古烁愣了一下,“那是和老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仍然想走,找了根棍子代步,罗非烟想拦他,但小乞丐没拦他也只好看着。

“你病得快死了,瞎跑什么?”

“死也死在外边,连累你小屁孩干什么?”

“神气什么?你做汉奸的时候我就做杀头的事情了。”

古烁气往上撞,“我就是用不着你个叫化子来好心!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是伤寒!沾着就是死!”

“打摆子嘛,有什么了不起?”小乞丐一脸的不在乎。

古烁倒气出了一些力气来,拄着棍子就往外撞。

“马上就吃饭了。”

古烁站住了,那个字是不能提的,一提就让他胃里烧炙一样的痛苦,什么傲气都没了,只剩下必须满足的最低需求。

罗非雨和小乞丐将火上支的一口破锅拿下来,打开,锅里那些东拼西凑出的食物发着香味,让古烁几乎要晕倒。

罗非雨和小乞丐拿出三只碗,那让古烁再也迈不动道,他看着那两人把食物盛了出来。

小乞丐看看他,“你不饿呀?”

什么面子全顾不得了,古烁回头,回的路却比来时难走,他刚才那点力气纯是被气出来的。

小乞丐过来,把他拄的棍子一下抢了,远远地扔到一边,所有的依靠一下失去,古烁沿着墙根滑倒,他又惊又怒,小乞丐回到火边和罗非雨啧啧有声地吃着,他把一碗食物放在身边,拿筷子敲了敲,看着古烁。

古烁忽然觉得这小孩面目可憎之极,愤怒加上饥饿让他爬完了从屋外到屋里的距离,手将触到碗沿之际,小乞丐和罗非雨又把所有吃饭的家伙连锅一块儿端到屋子的另一头。

“我把你两个王八蛋……就算老子真是汉奸也犯不上这么治人!”他哆哆嗦嗦掏枪,尽管枪口抖得不像话,仍然算是对准了那两人,“端过来!”

小乞丐蹲在锅边,嘲弄地看着,那神情活脱一个小四道风。

罗非雨怯怯地说:“我们是想救你,多出汗你那病才能好。”

古烁愣了一下,“老子的死活自己操心!给我!”

小乞丐索性把锅放在身后,对着古烁的枪吃一口,咂巴嘴。

古烁的手指在扳机上抖动了半天,终于把枪扔在一边,他开始爬行,对现在的他那个距离遥不可及,每一寸都需要挤出每一个毛孔的力气。

汗水淋漓的视野里,小乞丐又把食物拿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们干什么……这条烂命要你们管……我杀了你……等我爬起来就掐死你……我不要欠你们的,听见没有……你们在哪儿?”

他用了所有的意志才能继续那蜗牛一样的爬行,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嘴里在嘀咕什么。

李六野木立在河边,瞪着和月色搅在一起的河水,夜景并不能让他宁静,他回头看了看帮徒,廖金头壮胆走上前去,“六爷,据说小的们就在这儿发现您老的,当时杀气逼人,一瞅就是力战群豪。”

李六野点点头,拍拍廖金头的肩,廖金头受宠若惊,李六野忽然连着几拳灌在他肚子上,“老子被几个断头鬼绑着开剥,你那时死哪里去了?”

廖金头倒在地上哼都哼不出来,李六野端详着幽深的巷道,他想找出当时逃出来的路,但小巷分了一岔又一岔,以他当时的仓皇实在很难记住。

他忽然发现周围没人,有了廖金头前车之鉴,手下都避他远远的,李六野回头,一支枪指着一名手下,“站过来一点。”

被他指到的那名帮徒战战兢兢地过去。

“他从哪条巷子里跑出来的?”

“烁哥是……”他指一条巷子,“那条。”

李六野点点头,把枪柄狠狠砸在那帮徒的脸上,“烁哥?好亲热劲哪?很想我死?我死了你们好过得轻松?”

他往那条巷子里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噤若寒蝉的帮徒们,“躲着干什么?怕被看出心里有鬼?”

帮徒们连忙一窝蜂地向他靠近,手上的火把照得近处如同白昼,远处则仍一片漆黑,李六野眯缝着眼看着黑暗,“我不记得是哪条路……他们追我,要杀我……我伤得很重,什么都看不清……”他的声音粗糙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

帮徒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李六野突然扯掉身上缠着的绷带,根本没有愈合的伤口开始大出血,黑夜中看不见血色,但寂静中几乎能听见流血的声音。李六野伸手抓过一支火把,扔在地上踩灭,帮徒们现在学会了依样画葫芦,巷子里顿时漆黑一片。失血过多的李六野在黑暗中摇晃着走了两步,他迅速回到了那个遭受重创的夜晚,所有的感官全失去作用了,他只剩下最原始的直觉。

也许他骨子里就是头野兽,没费什么周折就在一处墙头发现一块干涸的血迹。李六野舔了一下,回头看看他的部下,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错不了,是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