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

顶头的两辆车有意地放慢了速度,一左一右地分开,车尾仍对着欧阳的这辆车,后两辆也从一列分成了两行,把退路堵得水泄不通。

四道风目不转睛从篷布里盯着后边的车,他甚至能看见驾驶室顶上沙袋后闪动的钢盔。几个手脚便给的全挤在下车口,每人手上托着一个小布包,唐真托着机枪坐在一旁。两个同样的布包从后视窗递到了赵老大手上,赵老大怀疑地掂了掂,日军司机浑不晓事,哈哈地冲他乐。

欧阳看着大伙,小声道:“大家一起扔,总有炸的,要都不炸就用枪。”

“要不炸我就把他扔出去!”四道风威胁地看何莫修一眼,何莫修又畏缩起来,大气不敢出。

欧阳拍拍他,“我们不会把你扔出去的,绝不会。”

他们的车已经驶上空地,后边两辆车正加速把路口堵了个严实。欧阳点点头,四道风刀尖一划,把整块篷布扯了下来,车里的人完全暴露在后边两辆车的视野里,欧阳别无选择地把土造炸弹扔了出去,同伴们也跟着扔出去三四个。

布包砸在汽车发动机罩上。轰然炸开,冲击波将挡风玻璃炸得粉碎,那成了最好的杀伤武器,驾驶室里的司机栽在方向盘上,顶上的沙袋被炸得塌了一半,后边两挺机枪一挺朝天一挺对地。

欧阳难以置信地看看何莫修,何莫修呆若木鸡,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一样。

然后是连番的爆炸,第二辆车的运气比第一辆更糟糕,连接着了几个土炸弹,一头从路基上栽了下去,带着一片日军的惨叫声。

龙文章惊讶地看着公路上腾起的烟尘,他不明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准星在卡车与卡车间移动着,他丢失了目标。

那俩日军司机还不知道车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打方向盘加速,前边的两辆卡车却篷布一撩,露出两挺蓄势待发的重机枪。

司机惶然倒车,赵老大在他后脑上猛击一掌,“撞它!”

司机条件反射,在机枪开火的同时踩下油门,赵老大缩在驾驶室里,密集的机枪弹将两个日军司机打死,加速的卡车却一头将对方撞得歪倒,一挺机枪登时哑了。

赵老大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剩下的那挺机枪正从对面车门上探出,他把手上的土制炸弹冲那辆卡车后厢甩了过去,爆炸声中一挺机枪被掀飞。

被逼在后厢里的四道风跳了出来,他左右开弓,打倒几个被赵老大炸得昏昏然的日军,唐真的机枪也开始轰鸣。

“这他娘的还真好使!”赵老大一脸惊喜。

四道风毫不客气地把赵老大手上仅剩的一个土炸弹抢了过去。

“还给我!”

四道风把炸弹甩进了被撞的那辆卡车里,一声闷响,刚扶正的机枪又哑了,他胜利地冲赵老大笑笑,“没了。”

欧阳拉了他一把,身前身后的四辆卡车是被炸得溃不成军了,可空地对面停着的那排卡车里,正下饺子似的往外跳着穿土黄衣服戴防毒面具的日军。

四道风吓了一跳,“搞什么?过鬼节呀?”

“是防毒面具……他们拿的什么?”

“棍子!”四道风终于看清了。

计划中没有的爆炸声惊得神崎从指挥部里冲出来,他看着眼前的混乱,大叫:“不要往上冲!毒气!引爆毒气!”

一发步枪弹洞穿了他的额头。

龙文章遗憾地摇摇头,“太浪费了,才是个中佐。”

他寻找着第二个目标,打算用有限的子弹制造一点奇迹。他的视野里,欧阳一伙已经集结在卡车周围,向冲上来的日军开枪。龙文章看着,悲天悯人地叹口气,“没得救了,好不容易打个大仗还跟打群架一样。”他突然又高兴起来,无论如何,他们还活着。

2

几个参谋围在神崎身边做无济于事的抢救,而那支早预备好的棍子队仍机械地往上冲锋,欧阳他们炸弹已经甩顺手了,迎头便是一通臭盖。

爆炸四起,空地上一无遮掩,冲在前边的日军翻倒一片,剩下的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车后,唐真用机枪追射,几个落后的日军永远栽倒在空地上。身边的一个队员忽然一头栽倒,四道风往回看了一眼,“后边!没死绝的又摸上来啦!”

那是几辆卡车里刚从爆炸中缓过来的日军,重整了旗鼓又摸了上来,一枚手榴弹隔着车轮炸开,四道风狠狠地晃了晃脑袋,“好极了,现在轮到他们炸我们了。”他刚想往后冲,欧阳把他拦住,“没退路!”

“什么?”

“只能往前冲!”

“前边有软柿子捏?”

“你不喜欢吗?”

四道风龇牙一乐,刚露个头就被弹雨压了回来,子弹浇得所有人只能蜷在车后。

神崎手下那中队长从地上爬起来,龙文章立刻找到了第二个有价值的目标。

准星里的中队长昏昏沉沉走向东躲西藏的部下,“开枪!开枪!”他挥舞着手臂,踢打着畏缩不前的士兵。日军被他吆喝着拿起了武器向前冲,他跌撞着向日军身后那个连着所有毒气罐的发火装置走去。爆炸的烟雾屡屡拦住龙文章的视线,从那中队长身边跑过的日军让他屡屡丢失目标。

又一名队员被子弹击中,一头栽进欧阳的怀里。后边的日军已经抄了上来,被四道风一通双枪又盖了回去。

“谁会开车?能把车开起来吗?”欧阳大声地问。

所有人面面相觑。欧阳期待地看高昕,高昕正躲在车后掩着耳朵,他再看何莫修,何莫修脸色煞白地在簌簌发抖。一个手榴弹飞过来砸在他的头上,何莫修惊叫,思枫一把抢在手上。

“给我给我!”四道风像见了宝似的,思枫扔给他,四道风甩手掷了回去,手榴弹在空中炸开,几个日军倒下。

欧阳已经绝望了,他自己把驾驶室的司机尸体拖了出来,唐真突然将他推开了,把沉甸甸的机枪放在他手上,欧阳难以相信地看着唐真坐在司机座上,摸索着。

“你会?”

“不会!”

欧阳不抱指望地看着唐真一通捣鼓,但熄了火的车居然发动起来,这是个没时间去多想的奇迹,欧阳抱着机枪回身扫射。

“上车!都上车!闯过去!”

篷布已塌了,人们从侧边车帮翻了进去。欧阳又往后打了一个点射,后脖领子上一紧,被进到驾驶室里的思枫抓了一把,他就势坐在踏板上,就这么边打边撤。

车撞开了另一辆车的残骸,向大荷村冲去,已经拿回了枪械的神崎队士兵在车后拼命地追击。

那名中队长从掩体后探出头来,他终于握住了发火器。

这一秒钟已经让龙文章套住了目标。他开枪,中队长额前陡然洞穿。他面前的日军立刻从着弹位置推断出枪手的大致方位,但他刚看往那个方向,卡车就向村口冲来,后边追着整队发狂的日军。

中队长这时才一头倒下,龙文章那一枪并没阻止他的引爆,他一头栽在发火器上,空地上顿时腾起一股烟雾,埋在浮土下的毒气罐被引爆了。

唐真的车开得很糟糕,与其说靠技术不如说靠反应,车碾翻了一个闪避不及的日军后,径直碾进那层浓浓的白色气雾中,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毒气!憋住呼吸!”欧阳红着眼睛,流着眼泪,他最后能看见的是村子里的日军比较稀少,“进村!往村里开!”

唐真勉为其难地把车头对准了进村的路,车子横冲直撞地驶进大荷村。

空地上的追兵比欧阳他们惨得多,卡车只在毒气的边沿,并很快就冲了出去,那帮倒霉鬼可在毒气的中心。不断有人捂着口鼻从烟雾中冲出来,瘫倒在空地的边沿,已经暂时不能追击。

卡车歪歪扭扭地撞向路边的民宅,一道墙被撞倒,车终于在院子里停了下来。

“下车!”欧阳跳了下来,“趁着鬼子还没集结,杀条出路!”

其他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跳下来,四道风擦擦眼泪就冲了出去,刚露头又让弹雨逼了回来。

几个戴着面具的日军从烟雾里露头,欧阳示意人们向屋里退去。日军战战兢兢靠近那辆扎在废墟里的卡车,村外的恶战实在让他们心有余悸。

院子里没人,日军刚松口气,四道风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在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上撂倒了一个,翻身跳到了车那头。

日军气得要疯掉,扎成了一堆向车那头冲去。几个队员从门窗处现身,抓着那种土制炸弹向日军狠狠甩去,院里的日军立刻人仰马翻。

更多戴着面具的日军从正门和断墙处冲进来,却被几支枪的集火打得措手不及。日军开始溃逃,仍未散去的毒气倒成了保命的烟幕,队员们不敢往那儿冲,只好甩炸药解气。

“停!停火!”欧阳从一个队员手上把炸药抢了过来,“剩下的全给我!”

欧阳收集着武器,连防毒面具一块儿拿上,“咱们得死守,可守不来什么救星,”他看看这院子,“快走吧,换个地方。”

3

毒气还未散去,神崎的几个参谋就踢打着有防毒面具的士兵,让他们进攻。

一个参谋气极地喊:“笨蛋!快去抓住杀死神崎队长的……”

一发子弹从他口腔里射了进去,他是龙文章又找到的一个目标,但这一枪也让他终于暴露,一小队人分兵向他的藏身处扑来,龙文章退壳上弹快速射击,把扑来的人打倒几个。一枚炮弹在他身边的草丛里炸开,龙文章跳了起来,“老子才不陪你们虾兵蟹将玩呢!”他开始跑路,一整队日军追在他身后。

村外,野战炮已放列好,日军拿出了对付正规军的架势,几个齐射之后,欧阳他们刚才呆的民宅彻底崩塌下来。

日军几个参谋在商量对策,另一个在电台边和总部通话,“是的,神崎队长已经玉碎了……怎么可能活捉?你应该来看看敌人有多凶猛!我军付出很大伤亡才包围了他们!……什么叫不惜代价?敌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恼火地站起来,冲炮队挥动手臂,“停止射击!”又转向其他几位参谋,“长谷川这个浑蛋!他不管别人的死活,我们不过是他的棋子!”

村口挤成了一堆的步兵队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参谋狂暴地掏出枪来指着他们,“为什么还不冲锋?要等他们来消灭你们吗?”

步兵又开始拖拖拉拉地集结,连连受挫,他们已经没什么斗志了。

欧阳他们换了一所新的院子,从院墙里往外看去,一小队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正顶着子弹贴着墙角把毒气罐拖过来,这种不顾死活的推进终于让他们把两个毒气罐运到墙根下。

屋里的人立刻戴好面具。

一声火药发火的轻响,他们藏身的地方瞬间被白烟笼罩了。

六品背着龙妈妈,回头看着远处白烟升起的地方,几个队友都散落在附近,视野里的大荷村已经淹没在烟雾之中,一队日军掷弹手正快速跑向村子侧面的空地上寻找发射阵地,这在六品他们看来是罕见的大阵仗。

“娘的,大乌鸦原来不光会跟我们号丧。”满天星明显有些敬佩的意思,六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满天星吐吐舌头住嘴。

“六品,脏仔真的在前边吗?”

“嗯,他去给我们探道。”

“我怎么觉得他在后边?在那边。”

六品看看龙妈妈指的那个方向,他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六品,做妈的总能知道儿子在哪儿。”

六品愣了一会儿,放下龙妈妈,对满天星说:“看好她,除非你不怕龙乌鸦回来跟你过不去。”

“你要干吗?”

六品温和地看龙妈妈一眼,走向大荷村的方向。

大荷村的空地上,那些掷弹手刚找好发射阵地就被冷枪打得鸡飞狗跳,追赶龙文章的日军也立刻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一通扫射过去,龙文章跳了起来,百忙之中又撂倒一个炮手,他扎进草丛深处,再次藏了起来。

屋里很静,四下漫散的烟幕从门窗侵袭进来,似乎要浸透这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随着进来的还有一支上刺刀的枪和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

四道风把那个躲躲闪闪的家伙连人带枪拖了进来,手起刀落,日军顿时成了一具尸体。

更多的日军冲了进来。在这狭窄空间里,第二场恶战开始了,什么都看不见,双方在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上厮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都在进行着殊死搏斗。

四道风快意地大叫,一手刀一手枪,死守着进入最多的正门。一柄刺刀突然刺进了他的腰肋,他一只手抓着枪尖不让拔出来,另一只手上的刀割断了对方握枪的几根手指,那名日军吓破了胆,掉头想从窗口爬出去,却和正要爬进来的几个同僚挤成了一团。

四道风对着窗外近在咫尺的一个枪口笑了一下,迎头就是一枪,其他几名日军也被他吓得掉头鼠窜。

轰然爆炸,后墙倒塌,一小队日军从缺口处冲了进来,他们显然是有所图的,进来就在屋里搜寻。

躲在屋角照顾八斤的高昕被搜了出来,高昕尖叫着,抡起就手的东西一通乱砸。何莫修爬过来帮她,浑然忘了自己就是日军的目标,他俩没有与日军抗衡的资本,没几下,高昕就被一脚踢倒,何莫修则被横拖倒拽了出去。

高昕昏昏沉沉爬起来,透过面具看出去,四下一片白烟,枪声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战场已转移到前院。

“四道风!”高昕冲正堵在门口打得带劲的四道风喊了一声,四道风回头,何莫修已被拖了出去,而高昕毫发未损地坐在地上。

“瞎嚷什么?你又没死!”他一拳打碎了一个日军下巴,兴高采烈地闯了出去。

高昕气得要哭,终于又想起另一位救星,“老师!”

欧阳不知跑哪里去了,烟幕里出现的是唐真,唐真看她一眼,转身开火,一名从烟幕里冲出的日军倒在她们中间,那具穿满弹孔的尸体让高昕濒临崩溃,“快救小何!他……”

唐真没等高昕说完就冲了出去。

后院的烟雾稍少,被倒拖着的何莫修终于抓到一棵小树,书呆子也有死较真的力气,他死抱住小树不放,日军连拽带打,一时也奈何不得。

唐真从断墙后冲出来,举枪,但那几个身影纠缠成一团,她又放下了枪,几个日军立刻向她冲了过去。唐真抡动枪托打倒了一个,她躲开了刺刀的挑刺,却被狠狠的几枪托打得瘫在墙边直不起来。

发现被打的是一个女人,这让那些日军非常愉快,他们留下两个人抓着何莫修,其他人嘻嘻哈哈向唐真逼了过来。一个人从屋里扑出来,抱住一个走向唐真的日军,那是一直重伤未愈的八斤,他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日军腰里的一个手榴弹环,一边喊:“真姐快跑!”

唐真却没有要跑的意思,她冲过去想把八斤抢出来,手榴弹爆炸了,没有轰然巨响,只有浓烈的白烟,咝咝地发出燃烧声,八斤和那日军在地上翻滚惨叫,唐真想扑灭八斤身上的火焰,在他的挣扎下却根本抓不住他。

前院轰然一声爆炸,加上眼前的惨烈,院里的几个日军终于面有惧意,他们把何莫修从树上掰扯下来,打算就此带走。欧阳从屋里出来,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最后一个土制的炸弹,“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吧?真正的烈性炸药,只会用在大口径炮弹上,是一点点从臭弹里起出来的,今天你们已经吃足了它的苦头。”(日语)

他进一步日军就退两步,欧阳又往前进了两步,一把把何莫修拖了过来,他又往前进了一步,看起来打算把炸弹扔出去,日军怪叫着开始翻墙夺路。

唐真下意识地捡起机枪扫射,几个日军被击毙在墙头。欧阳扔掉了手上的炸弹,试图弄灭八斤身上的火焰,可翻滚和拍打都无济于事。

“这是白磷。”何莫修说。

“怎么办?!”

何莫修被欧阳喝得嗫嚅了一下。

“我说怎么办?!”

何莫修咬了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把刺刀,“你们摁住他。”

欧阳和唐真摁住八斤,何莫修一刀割了下去,他用的是这种环境下唯一的办法:割掉沾上燃烧剂的皮肉。

八斤痛昏了过去。

何莫修满手是血一跤坐倒,高昕呆呆地在屋里看着,经过这样的两天,血和死人已经不能让她畏惧了。

欧阳疲倦地站起来,唐真捡起欧阳扔在地上的那个炸弹——一块砖头从破布里露了出来。

战斗总算结束。院子的雾气已经渐渐散去,欧阳扯下面具,试探着呼吸了一口。

四道风看看从雾气里走出来的队友,还不到十个人,连伤带累,再配上那面具,谁都像个鬼魂。

欧阳看着剩下的人道:“同志们,可以确定我们给了敌人沉重的打击,敌人进攻的间隙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了,因为他们也伤亡惨重……”

“鬼扯吧,他们十个死掉九个还是比我们人多。”四道风看着欧阳,“死活就是一层纸的事,你还哄着干什么?痛快一点!”

他找了间还算完整的房子,把两具日军的尸体从里边拖出来扔在一边,然后左拥欧阳,右拥思枫把两人往屋里推,“我说过的,给你们两公婆关小黑屋三天不让出来,现在三天是别想啦,鬼子打过来我会叫你的。”

“要你狗拿耗子……”欧阳住嘴,因为他发现思枫并不像他那样激烈地抗拒。

四道风冲赵老大嚷嚷:“领导,上级,那个偷着乐的,你给个话!”

赵老大忙不迭站起来,“虽说不大像话,可这是几天来你说的第一句人话。”

欧阳瞪他,“你又起什么哄?”

四道风伸手就把他们推进了屋里,把门关上,一张没正经的脸上也忽然有些伤感,“小的们,还有那个老的们,死之前该忙活什么就忙活什么吧,到阎罗王那别说四道风欠着你们。”他拿根棍子把门环扣上,走开。

赵老大因被叫作老的们而苦笑了一下,他从日军的尸体上翻出半包烟,点上一支,无限满足地吸了一口,把剩下的烟扔给了队友。

4

四道风把门扣得很紧,欧阳怎么也拉不开,他踢了一下门,“外边还喘气的!开门!”他凑在门缝里看了一眼,“老赵这个没正形的,居然教十几岁的孩子抽烟。”

“你把打过这种仗的人叫作孩子?”

“打仗归打仗,过日子他们还是孩子。”因为门锁着,他被思枫看得不太自在,转头又在窗上寻找出路,“那小子就是爱发人来疯,根本不管什么时间场合。”

“我想他是太清楚到了什么时候。”

“这样说不对。”欧阳猛力地撬着窗户。

“你要出去?”

“当然,鬼子大概半小时内就能集结下一轮攻势,总得准备一下。”

“我们会死吗,欧阳?”

“你说什么呢?”欧阳转过头来,看着思枫凄婉的表情,他也有了些茫然,一会儿,又笑了笑,“不会死吧,我想不会。”

“就要死了也不能在一起几分钟吗?”

“有这几分钟也许就活了,我得出去忙。”他已弄开了窗户,开始爬窗。

思枫看着那个身影在窗户上消失,然后门环响了响,欧阳把门打开了,“生生死死这么些年,别的大话也不爱说了,我就是要活着出去,然后才好跟你结婚。”

思枫呆呆看着他,然后笑了笑,“不光是活着出去,还得活着打完这场战,做对老不死的夫妻。”

“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欧阳有些赧然。

“除了各多几条皱纹,咱们哪里像老夫老妻了?”

欧阳歉疚地笑了笑,出去,思枫怔了怔,开始检查枪里的子弹。

欧阳到赵老大身边,很不恭敬地推推他,“你对这儿熟,村里哪栋房子最结实?”

“祠堂。还要换?”

“我不喜欢坐以待毙。”他对那几个筋疲力尽的幸存者,“起来,把烟掐了。”

人们开始摇摇欲坠地准备防御第三次攻击的到来。

四道风坐在尸横狼藉的屋里,竭力想用撕开的布条包扎腰肋上的伤口,一个队员从外边探进头来,“军师让全体往祠堂转移。”

“死了方便归位吗?裹好这就走。”

队员走了,四道风显得很郁闷,背上的伤口并不那么好包扎。

高昕进来,帮他把伤口包上,四道风哼了一声以示满意。高昕看着那张永远长不大的脸,说:“我要是像唐真一样会不会好一点?”

“像那个男人婆?我的老天!”

“我怎么做你才会正眼看我?”

四道风奇怪地看着她,“我一只眼睛瞄枪,一只眼睛盯鬼子,看你干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呀!你不知道吗?”

“不对,明明是老子把你救出来的。”

高昕气得快疯了,一把揪住了四道风的衣服,“可我喜欢你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吗?”

四道风有些惶恐,他一向对太认真的人没什么抵御能力。

“你说死之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她一点点向四道风靠近,看起来她很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四道风犹豫一下抱住她,他很被动,像对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那样被动。

高昕忽然把四道风推开了,“我不是要这样!”

“我也不是要这样,咳,你知道啦,我以为你自己要的……”

“不是要这样,我找了你三年,我以为就为了这样,我刚知道不是,你知道吗?你想一个人想了三年,绝不会就为了这些。”

看着高昕想哭,四道风焦躁恼火加不安,“好啦好啦!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我就是给大小姐打短工的,你要干什么我就配合一下。”

“不是的!我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话!”

“说吧说吧,说话嘛。”

“你听我说,三年了,我以为我什么话都跟你说过,现在才知道,没有,我只是自己跟自己说。你是英雄,你过的日子是我根本不了解的,我说的话你也听不见。”

“乱套了,我放着鬼子不打,该跑到你们老高家去听墙根子?”

“我想我在做梦,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到处躺着死人,我居然不怕,还跟你说这些,你离我这么近,又好像比以前还远。你说的每句话都那么新奇,又那么……浑蛋。”

四道风焦躁不安,对异性他只有云山雾罩的一种理解,“你病了,病得还不轻,打完这仗就送你回沽宁。”

“大概你听着就是胡话!可我是把命都不要了来告诉你的!你干吗这么浑蛋地对我?我干吗还是喜欢你这个浑蛋?”她终于哭了,欺硬怕软的四道风因此有些茫然,他仔细看了看,终于有些痛心,“我倒也不是存心的,那就认真地说吧……我就烂命一条,其实也是不在乎跟谁睡的,以前也给你们家打过短工,就当以后打长工了,你又挺漂亮……”他看看高昕瞠目结舌的表情,“这么说不对吗?我的心思这就叫一言九鼎的应承。”

高昕又哭了,“我干吗还是喜欢你这个浑蛋?”

“别哭了,我带你活着出去,我应承你了。”四道风尤其看不得女人哭,他拉了拉高昕,“走吧,大家伙可能都走了。”

高昕擦擦眼泪,站了起来。

欧阳一行已经来到了祠堂,但祠堂的大门紧锁着,为数不多的人只好在院子里安顿。这是大荷村最大的一个院子,欧阳和队员将刺刀倒插在墙内的地上,这样可以使日军越墙时多些顾忌。

何莫修在祠堂边坐着,孤独而茫然,他下意识地搓着手上的血迹。

欧阳想起什么,走过去,何莫修瞟了一眼欧阳,欧阳的手无意识地摸在枪上,何莫修苦笑,他几乎知道要发生什么。

“高昕呢?”欧阳问。

“做她想做的事情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做的事情,可要做就快点做吧。”

“不是。”

“管它是不是,快点吧,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的兴趣,可忽然有一天别人说,你的兴趣让你变得很重要,于是我连自己都没有了。我什么都不是,是大人物争抢的工具,是你们的包袱,快开枪吧,你们解放了,我也解脱了。”

欧阳把枪掏了出来,何莫修闭上眼睛。

“你不是包袱,靠你的炸弹我们才活到现在。”

何莫修苦笑,“谢谢。我待会儿跟鬼知道的哪个神仙说,我这辈子还做过一件有用的事情,你说多可笑吧,我都不知道他们穿长袍还是西装。”

“你要过几十年才能知道了,”他把枪扔到何莫修面前,“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

何莫修愕然地看着那支枪,把它拿了起来。

欧阳继续去准备那简陋的防御工事。

5

第三波攻击是试探性地发起来的,日军终于不再小瞧劣质武器射出的子弹,试探着往前推进。

那名担任战场指挥的参谋正在对着电话大叫大嚷。

长谷川呆呆地看着搁在桌上的话筒,话筒里仍在传出咆哮:“不可能生擒!我告诉你,用帝国的全部军队也不可能生擒他们!”

宇多田淡漠地看着他,“将军已经醒了。”

长谷川一下跳了起来。

“正在沐浴。”宇多田笑了笑。

长谷川抓起话筒,咬了咬牙,“杀死他们。”

那名参谋如释重负地挂上电话。

来自总部的直接命令让村外的炮兵终于放开手脚对大荷村开始齐射,半个村子很快就成了废墟,日军踏过废墟开始了第三波攻势。

一栋房子射出一枪,那栋房子立刻被接踵而来的炮弹炸平了。

赵老大连滚带爬地从烟尘中跳出来,身后几支机枪追射,他跑过街道,屁股上着了一枪。四道风从门洞里跑出来把他拖进去,他们现在终于见识到什么叫重型火力支援。

日军自烟尘中露头,人数足够把这里的寥寥数人给粉碎了,赵老大刚才诱敌让他们径直冲向这个方向。

日军靠近墙根的时候,四道风带头,齐齐把刚才从日军尸体上捡来的手榴弹扔了出去,墙那边的爆炸压倒了惨叫。

他们刚从墙边退开,墙外的日军就越墙过来,四道风等一通齐射,墙头的几个日军被打得摔了下来,后面跳下的几个跳在一早埋下的刀尖上。然而,日军不顾死活地仍一个个从墙头跳下来,欧阳他们再次陷入了肉搏之战。

追捕龙文章的日军仍在旷野上搜寻,他们已经绕到了大荷村的另一头,村口的机枪哨卡正严密监视着村里的动向。一名日军忽然发现了草丛里摇晃的一袭衣服,开枪并狂叫:“在这里!他在这里!”

龙文章从他脚下跳了出来,用刺刀结束了那个叫声,几发子弹向他射来,其中一发穿透了他的胳膊,他滚开了,抬头看着大荷村方向,村里的爆炸很难让人相信里边还有人活着。

“你们死也吱个声啊!别害死了我!”他照封锁村口的机枪哨位扑去,被哨位上的日军发现,机枪开始掉头。龙文章扑在地沟里,伤口也懒得管了,他换上一夹子弹,起身,一梭子弹立刻从耳边划了过去。龙文章扑倒,摸摸火辣辣的耳朵,一手血,他咬了咬牙,端枪再次起身。

机枪哨位上,枪已经哑了,六品正对着日军又一次挥动他的大刀片子。

“窦六品你个死剁了头的!我妈呢?”

“在后边呀!”

龙文章回头一看,满天星正背着龙妈妈跑过来,他周围几支枪把追赶龙文章的日军压得不敢起来。

“你们这帮活驴,干吗把我妈背过来?”

“我们来救你啊!”

“谁要你们救?”龙文章掉头就往村里冲,“他们在里边!”

六品一行也只好跟着。

村外的庄稼地里,荀腊八和他的炸雷们汗水淙淙地窝着。

“你们都知道啦?”荀腊八看看他的部下。

海螃蟹和他那帮小伙子们憨憨地点头。

荀腊八一个个点着说:“你爸你妈,你媳妇,你奶奶你外婆,你追三年也没追上的花二姐,你弟你嫂子,我老婆我闺女我外孙全在里边,全都没死,让鬼子关祠堂啦。”

这种战前动员做得所有人烦躁不安,没人说话,只一味地擦着汗。

荀腊八把鬼头刀杵在地上,脱去了衣服,露出一副老农民的身板,“那就杀他娘吧。”他先跳了出去,村民在后边跟着,他们从侧面照着大荷村冲去。

日军的侧翼开始大翻,荀腊八的农民游击队翻过院墙插了过来,他们对这里熟悉到了闭眼也不会走丢的程度,土枪梭镖一通交锋,日军向村子中心撤去。

龙文章又惊又喜,“你们这帮草头军给我站住!”

荀腊八根本没理他,拎着柄抢来的日本刀向村里狂奔,“救人哪!全村人都活着,都在祠堂!”

作为战斗口号这很不成话,却嚷得每一个从大荷村逃出来的人都不愿意落在他的后边。

一个手榴弹炸开,硝烟后露出祠堂边厮杀的人们。欧阳他们搭起的障碍很快就被突破了,日军源源不断地从塌倒的院墙上跳过来。

欧阳用步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打死一个日军,用刺刀刺向从墙头跳下的日军头目,那断了半截的刺刀只是刺伤了对方,欧阳被人从身后抱住,那头目跌跌撞撞爬了起来,拔出自己的战刀。

何莫修茫然地看着,下意识地拔出欧阳给他的枪。

“开枪!”欧阳喊。

何莫修漫无目的地举着枪,瞪着刺向欧阳的刀锋。

“开枪呀!”

何莫修调转了枪口对住自己的额头,杀人在他理想主义者的脑袋里终究还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道德鸿沟。

欧阳绝望得已经感觉到刀锋刺入自己的腹部,一个人如炮弹似的闯了过来,把那日军头目撞翻在地,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刀。

是荀腊八,接着是他那伙救人心切的生力军,龙文章和他的小分队紧随其后。

日军迅速溃退,不是因为龙文章百发百中的枪和六品绞肉机一样的刀,大荷村那几十个村民不要性命的砍杀才真正叫他们心悸。

但溃退已经晚了,人们已经杀红了眼,这场仗早已打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一直从院里杀到街心。

欧阳捂着腹部的伤口,看着何莫修,何莫修仍闭了眼指着自己的头,簌簌发抖。欧阳把枪从他手上拿了下来,枪上的保险栓没有打开,欧阳打开枪栓,用那支枪打死了一个正对思枫偷袭的垂死日军。

那是这轮攻击波的最后一个人。

杀跑了日军的荀腊八全无得意之色,把刀一扔就去撞祠堂上的门,几个同村的小伙子也不得章法地想帮他劈开那锁。

“他干什么?”四道风不解地问。

龙文章答:“他们村的人让鬼子关祠堂里了。”

“没听见动静啊。”四道风直纳闷。

龙文章一愣,上去拉开荀腊八,荀腊八猛地甩开,他快急疯了。“老荀,我是帮你的。”

赵老大走上来,“荀村长还记得我吗?我在你们村住过。”

荀腊八茫然地看着他,“你是老唐的人。”

赵老大把荀腊八拉开了些,龙文章就势一枪把锁头打落,荀腊八在枪响的那一下又不安分了,冲上去把两扇沉重的大门一下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出来,让这些经历沙场的人都不由后退。荀腊八一跤坐倒在门前,由疯子变成了一个傻子。祠堂里已没有活口了。

龙文章不由看了看自己的妈妈。龙妈妈正全神贯注在他身上,即使周围这样的惨祸也没让她把目光从儿子身上的伤口移开,龙文章忽然有点气馁。

欧阳匆匆过来,“你们已经在包围圈上闯出了缺口,我想赶快突出去。”

龙文章看着老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6

为了不误伤己方,村外的炮击早已停止。日军瞪着村口散去的硝烟,第三次攻击的日军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天并不热,但军官和士兵们忍不住一把把擦着汗。

身后蹄声如雷,伊达和他的骑兵队终于赶到,一名参谋迎了上去。伊达下马,“神崎队长呢?怎么没看到他?”

参谋看看旁边盖着白布的尸体,黯然道:“神崎队长已经……玉碎了。”

伊达吃了一惊,径直过去,他掀开白布,朋友额头上的那个弹孔触目惊心,他看了很久,“我不相信,他是真正的武士,武士的骄傲。”

“虽然我一直就在这里,我也不相信。”

“潮安的援兵什么时候到?”

“很快,他们会从反方向展开围剿。”

“不用了,是天意,让我为神崎君复仇。”

他一跃上马,举起了自己的战刀。他带来的骑兵齐齐把手上的刀枪举了起来,他们把马头调向通往村里的大路,看起来杀气逼人。

荀腊八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用刀杵着地,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他无意识地看着欧阳他们迅速换上从日军身上扒下的军装。赵老大拍拍他,把一套刚扒下的军装给他,“荀村长,咱们走吧。”

“不走啦。”

“你要干吗?”

“我没打够,我掩护你们。”

海螃蟹走过来,“我也没打够。”

赵老大看看这些人,他立刻意识到,他根本无法说服这些人。

荀腊八又说:“你们走吧,我回头就来。”

“怎么来?回头就让鬼子围上了。”

“咱村有地道。”

赵老大有点惊喜了,“你们村的地道挖好了?”他转向欧阳,“你看,群众的创造力就是无穷的!”

欧阳看看四周,“得赶快了,缺口不会一直开着。”

赵老大又拍了拍荀腊八,和欧阳去集结幸存者。

龙文章内疚地看着荀腊八,他把自己的枪放在荀腊八身边,“老荀,我们……”

“拿走拿走,要枪我跟鬼子要去,就捡死人的也够全村使了,反正现在也就这几十人了。”

龙文章拿起枪站起来,只有他下意识地明白荀腊八要干什么。

炮火开始在村子里飞啸,日军似乎是打算先用炮火把这村子彻底摧毁。

四道风和老唐的两拨幸存者,加起来拖伤带残也就十几人。他们都穿着日军军服,借着火炮炸起的硝烟掩近扎在废墟里的那辆车,那车伤痕累累,但奇迹般地没有伤及要害。

欧阳看看龙文章,“你在军队待过的,会不会开车?”

“没有,我心比天高,不务实际,就没学这实在该学的东西。”

欧阳又转向何莫修,“小何……”

“我学开的那车,方向盘不在这一边……”何莫修为难地说。

四道风一把把他抓了起来,扔进了驾驶室,何莫修只好硬着头皮在车上摸索。

人们上车,炮弹在周围呼啸爆炸,何莫修艰难地把车倒出废墟,驶上大道。

路上坑洼不平,弹坑、尸体、塌倒的废墟,何莫修小心而笨拙地绕过。周围仍在爆炸,但对这些鏖战经日的人们来说已经不算什么。

海螃蟹拎着几支枪站在村子中心,茫然地看着这辆车远去。

赵老大无限感动,“又一支四道风诞生了。”

“他们叫炸雷。”龙文章轻声地说。

车仍驶行,那些曾被他蔑视的人被遮没在已成废墟的村舍后。

车终于驶上出村的路,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点轻松。龙文章想起为妈妈遮掩一下身上的伤口,四道风对着高昕不自在地背过身去,欧阳对思枫微笑了一下,满天星一言不发抱着重伤的弟弟八斤。

一个躺在车厢的重伤员呼出一口气,轻松地死去。

一长列日军的卡车迎面驶来,那是潮安援军。

欧阳他们远远地便扣上了防毒面具,欧阳将半个身子探出了驾驶室外,指着大荷村,对正要盘问他们的日军大呼:“毒气!毒气!”(日语)

日军陡然大乱,车队飞退,头车和二车撞上,车上的日军互相争抢着数量不够的防毒面具。

卡车迅速驰过了这个混乱不堪的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