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一帮沙门会的帮徒拿着火把往河里照耀,日军在对岸搜索着。巷子里一阵喧哗,古烁一马当先,带着一帮人冲了过来,“哪里响枪?!是哪里响枪?!”

“烁哥,就这里响枪,我们来了可什么也找不着。”

“狠狠地搜!我去禀报六爷!”他带着那队人踢踢踏踏跑远。

几个帮徒看着他们的背影胡侃,“烁哥今儿可转了性子,这么咋呼上劲的。”

“他们那帮人怎么有用长枪的?”

“教你个乖,我沙门如此兴旺,自然有带艺投师的,也就有了用长枪的。”

他们心不在焉地搜着,下游忽然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爬了上来。帮徒们惊退,大呼小叫地伸出十几支枪,“相好的别动!瞧见你啦!”

“别掏家伙!我家伙在手上!”

“……六爷!!!”

那确实是李六野,身上的血已经被河水漂尽了,一只手仍卡着漏气的喉咙。他看看自己的手下,翻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2

四道风的队伍在日本司令部外列了个参差不齐的队形,何莫修被夹在四道风和古烁中间。

一辆停在大门边的卡车已经发动,伊达匆匆从军营里出来,“比约定要快。很好,你们终于守时了。”他显得很满意。

“六爷说大家是好朋友,自然要守时。”

“你们的六爷呢?”

欧阳东南一指,“那边响枪,六爷扑人去啦!”

“很好,我们的军队也去了。”他看看何莫修,一脸的深信不疑,“长谷川君说这人大大的重要,但我对你们的战斗力很不放心。”

欧阳愣了一下,“这二十二个人个个都是沙门的高手!”

“他们甚至连立正都不会。他为什么……在他的背上?”伊达看着被队员背着还生死未卜的八斤。

“他喝多了。”

伊达走近两步,一股扑鼻的酒气熏来,他皱了皱眉,“你要我相信这样的人吗?也许我该从紧张的兵力里抽调……”

欧阳急了,对着四道风一指,“你,出来!让人瞧瞧沙门的功夫!”

四道风爱搭不理地出来,双枪在手上耍个枪花,瞄都不瞄就是一枪,对街屋顶上的一块瓦当被他打得飞掉,他又一枪,那瓦当在空中成了碎片。

伊达惊得退了一步,看四道风的眼神也多了些尊敬。

欧阳指指八斤,“他——就是教他用枪的人!回去吧!”

四道风恨得直咬牙地缩回队里,伊达高深莫测地又看看八斤,眼角却又扫见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事情,“怎么会有个女的?”

他指的是唐真,唐真和她的机枪笔挺地在队尾站着。

欧阳小声地说:“请您小声说话,混江湖的女人脾气都不好,您也看见了,她是机枪手。”

“女人怎么用得动机枪?”

唐真也无需欧阳来说,把机枪轻飘飘地在手上打了一个旋,拉栓上弹,然后歪头看着两人,“打谁?”

伊达摇头不迭,“很好,我相信她。”他又看见思枫,“怎么又有一个女人?”

高昕拼命把自己藏在别人的身后,可是伊达已经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机枪组自然是两人,有谁能又背枪又背弹?是不是?”

欧阳肯定之极地点头,伊达终于抬起双手,“我相信你们的战斗力,那就拜托了。”

欧阳松了口气,“要有半个闪失,我脑袋给您。”

“很好,赶快上车吧,别让长谷川君等急了。”

车厢板被掀开,何莫修第一个被架了上去,然后被一个个上来的人挤在最里边,一辆车上坐了二十多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车发动了,却迟迟不开,欧阳焦急地看着外边,伊达跟大门边的两个机枪手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拿着武器跑了过来。他们上车,一个一脚把赵老大踢开了,另一个又推开几个人,两人占了一个宽敞的角落坐下。

欧阳苦笑,“他怕一挺机枪不够,又派一挺支援我们。”

车终于驶动,把日军军营和伊达远远地抛在后边,卡车驶过街道,乱成一锅粥的沙门帮徒正从街上跑过。

两个日军枪手在用日语大声地谈论车上的女人哪一个最漂亮,车里的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外边摇晃的路面,他们不知道这种走钢丝一样的活路到底能走多久。

古烁和四道风站在车口,看着黑漆漆的沽宁,古烁的神情变幻不定。四道风警觉地看着古烁,古烁苦笑,“我不能跟你们走。”

“你发的什么疯?”

“要是李六野死了,我跟你们走;李六野没死,他会跟我老婆孩子过不去。”

四道风默然了,道:“他死了。”

“今天我是为咱们兄弟活的,活得好痛快,现在该为老婆孩子想想了。”

“我一定回来,回来一定找你。”

“放心啦,我是坐地鼎古烁呀,最把稳的,我会在沽宁等着你回来。”他在车帮上一踏,跳了下去,随即消失在巷角。

四道风眼眶忽然有些湿润,背过身子坐了下来。

“他干吗下车?”思枫诧然。

欧阳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于是思枫看四道风的目光也带上了同情。

卡车畅行无阻地通过了最后一道关卡,驶出沽宁。

四道风忽然一拍脑门,跳了起来,“啊呀,忘了一件事!”

高昕缩了缩脖子,她有点心虚。四道风看着她,“我忘了把你搁回去了!”

“反正说什么都晚了。”高昕索性露出一个胜利的表情。

3

李六野被前呼后拥的帮徒抬进沙门会,周围一片“六爷”“六爷”的嚷嚷声,整个沙门乱得如同暴乱。

“哪儿呢?在哪儿?”沙观止穿着背心短打从屋里跑出来,两个帮徒拿着衣服在后追。沙观止慢慢走了过去,他站在人圈之外,不敢想象会看见什么。帮徒们立刻让出一条道来。李六野躺在门板上,虚弱地喘着粗气,脖子被绷带缠得粗了一倍,身上和脸上也被包得像个木乃伊。

“三十年!三十年!这徒弟我带了三十年!金疮药!去拿我最好的金疮药!”

“已经裹上了,大阿爷。”

“六爷右边的招子 [1] 坏了,喉管被割断了,背脊、肩膀、肚子挨了三枪,小伤没数……爪子好狠哪,大阿爷。”

“谁干的?是谁!六野,说出来,就是把沽宁掀了也要他碎尸万段!”

李六野嘴里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气,一只没裹上的手在空中胡乱抓挠。

帮徒们嚷嚷着:“六爷嗓子坏了,说不出话,大阿爷。”“要不拿纸笔给六爷!”

沙观止抬腿就是一脚,“他识不得字!”

李六野急火攻心,一只独眼瞪得如铜铃,手终于不再抓挠,而是在自己胸口猛捶了一下,就此安静。

沙观止急忙扑过去,“六野你别死!你是我的好徒弟!不——你就是我的儿子!”

李六野却不是死,而是瞪着眼在想主意,他那只手忽然指向供桌上的签筒,帮徒连忙给他拿过来,李六野哆哆嗦嗦从里边抓出四根签。

“是下下签!”一帮徒道。

李六野把签子照他脸上狠扎过去,那帮徒捂着脸逃开。

“四……四道风?”又一个帮徒猜测。

李六野用尽全力点了点头,沙观止在伤心之外又多了震惊和茫然,他摸到张椅子无力地坐了下来。

李六野仍不消停,他转指着大门。

“有客要来?”

李六野一把揪住了那糊涂蛋的头发。

“六爷的意思是仇家要来寻仇!”

李六野伸手又抓,这位比较乖觉,还没抓着就闪开了。

“六爷,您那意思是要出门?”

李六野终于没揍人,这说明答对了。

“大阿爷,六爷要出门!”

沙观止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你有心事师父给你办!六野,可不兴死,你一身功夫!怎么伤也不兴死!”

李六野眼里只闪着偏执而仇恨的光芒,一只手路标样地指着门口,沙观止终于定下神来,赶紧穿好衣服,他伸出手,一名帮徒忙把蒲扇给他递上,沙观止狂怒地摔了,“枪!快拿我的枪!”

那两支大号左轮终于递到他的手上。一干人风风火火地出门。沙观止大马金刀杀气腾腾地在前边走着,身后的帮徒抬着门板,举着火把。

李六野终于找着他要找的东西,他指着一面日军的旗。

大伙都有点傻了,一帮徒说:“糟了,六爷是被鬼子害的。”

沙观止愣了一下,“六野,是不是这样?”

李六野仍然固执地指着那杆旗。

沙观止又问:“你要去鬼子司令部?是不是?”

李六野终于嘘出口大气,于是乱成蜂窝一样的人群也终于有了个方向。

另一条街上,古烁拖着衣衫不整的老婆和孩子从屋里出来。女人看着自己的家,使劲地挣脱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好好的家就要这么扔掉?”

“我做了亏心事!烧了人家,抢了人钱,杀了八十岁老太太!”

“你当你做不出来?”

“我何止做得出来,我还就做了!”

“你做你的,你走你的,拖着我们干什么?”

古烁急怒攻心,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女人和孩子一起哭。

“我回来做什么?我告诉你吧,我杀了李六野来着,死没死我不知道,要没死,那疯子就会着落在你们身上。”

女人吓得顿时不哭了,连着把孩子的嘴也掩上,“你、你说什么疯话?”

“你说我不做好事是吗?我现在做了件大好事,盖沽宁都伸大拇指的好事,你怎么不高兴哪?”

女人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抱着孩子待在地上,古烁歉疚起来,“不跟你吵了,我是为了你们回来的。”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女人,女人哆嗦着拿过钥匙想锁院门,古烁把钥匙抢过来扔了。

他带着老婆孩子在巷子里左冲右突,沙门会还在街巷里拉网,没转几下就让一圈火把给围上了,女人顿时吓得在他身边筛糠。

“烁哥大半夜带着嫂子上哪儿呀?”

“她娘家人病了,送她回娘家看看。”古烁仔细地打量着那些帮徒的神情,想看出一丝端倪。

“出不去城,今晚上闹得太凶,拿证都不好使了。”

古烁怔了一下,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那我回去。”他带着女人转向。

“烁哥,别急昏了,你家在那边!”

帮徒指的那个方向,一圈熊熊的火把正过来,领头的赫然是沙观止,古烁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给大阿爷请安。”

沙观止面沉如水,“古烁,你今天不是和六野一块儿吗?”

“我家里有事,六爷和廖金头一块儿走了。”

沙观止几乎快哭了出来,“你看那帮糟心烂肺的,把我徒弟害成什么样子!”

沙观止手指之处,身后簇拥的帮徒如潮分开,露出门板上抬着的李六野。

李六野也看见了古烁,他虽伤重濒危,可复仇意志却烧得越发炽烈,一只手狂怒地指向古烁。

古烁惊得猛退一步,重重地撞上了墙,他下意识地把老婆孩子轻轻推开。

沙观止凑到李六野身边,“六野,你要什么?想说啥?痛不痛?”

李六野稍微偏开了他,仍指着古烁。

“古烁过来,我瞧他是有话跟你说。”

古烁一步步走了过去,他在李六野面前站住,“说吧,我等着呢。”

沙观止悲从心来,“怎么说?喉管都让那畜生割断啦!自家人啊!怎么这么狠!”

古烁愣了一下,李六野已经揪住了他的衣服,古烁生挺地站着,李六野使着蛮力想把他拉近,他仇恨地瞪着古烁,那只独眼都快射了出来。换个人谁都能看出那是仇恨,可偏偏李六野平时绝大多数看人时都是这种眼神。

“烁哥,你顺着六爷,他气不顺。”

“是啊,他要打你就让他打两下,我们都挨过了。”

李六野急怒攻心,伸手把帮徒腰间的枪抽了出来,向古烁指去。他伤得实在太重,这一下已经把气与力一块儿用尽,险些从门板上栽下来。

古烁抓住李六野的手,轻轻把那支枪掰了下来,“谢六爷赐枪。古烁一定用这支枪把害六爷的人追到天涯海角,给他个三枪六洞。”

沙观止深有感触,“是啊,沙门现在良莠不齐,真靠得住的还是你们这帮老人。”

“我想这事一定是跟廖金头有些关系的,我这就去抓他来问个明白!”

“去吧去吧,两千七百门下,你是最把稳的。”

李六野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完了!血脉逆行!六爷要归位!”

沙观止狠狠给那多嘴的帮徒一下,“快抬鬼子那儿去!他们有西医!”

一片闹哄哄中古烁让在旁边,直看着那帮人走远,他看看女人,女人死死抱着孩子,他来不及多想,一手拖着老婆,一手抱着儿子,径直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古烁在一条巷子里停下来,他看着大道上的日军关卡,一辆卡车刚刚驶来,一整车的日军下车就位,关防一下增强了几倍,看来是连只蚂蚁也不会放过去了。

古烁转身,看着女人和孩子叹了口气,他没说话,从女人手上拿下包裹,解开。

“出不去城啦,古烁?”

古烁点了点头,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女人手上,“这是咱家所有的钱,你拿好,别跟我,跟我就是个死。你拿钱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尽量少出门,沙门认得你的人不多,我出什么事你也都别管,等这阵风过去了就离开沽宁。”

女人哑了,古烁把女人的手合拢拿紧那些钱,又摸摸孩子的头,掉头走开。

他老婆一把把他揪住,“你让我别管!没了你我们娘儿俩怎么活?”

古烁轻轻掰开女人的手,“有你这话我死也值了。”

女人呆呆地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古烁苦笑,“哪儿都不去,可我最烦的全都来了,躲命,逃亡,能活一天算一天。”

他又看了老婆孩子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漆漆的巷子里。

4

欧阳一行乘坐的卡车行驶在公路上,远远的沽宁已经只是一个轮廓,一队卡车与他们错肩而过,欧阳一眼扫见那车厢里晃荡着中国人的尸体,但他没有看见的是车厢角落里被看押着的廖金头。

“已经进入扫荡区了,告诉大伙儿,看见什么都不许擅动。”

他那句话被一个一个地传下去。

远远地响了一声炮声,扫荡仍在继续,这种飞驰的速度让车里的人又有了些希望。

欧阳对赵老大说:“照这速度天亮能出扫荡圈。”

“我就没指着你这浑水摸鱼能成!”赵老大笑得几分侥幸几分庆幸,更多的是欣慰,欧阳却叹了口气,“可成与不成还不是定数……”

话音未落,驾驶室里的日军司机猛打方向盘,车旋了半个身子,在路面上凭空出现的一个大坑前停了下来。

车里的人竭力保持着平衡,一个日军机枪手嘻嘻哈哈地趁着惯性扑到高昕身上,高昕嫌恶地把他推开。

司机回头道:“路被挖啦!”(日语)

四道风看看欧阳,“他嚷什么?”

“路被挖了。”

四道风顿时急了,“哪帮坏鬼把路挖了?”

“像你我一样的人。”赵老大说。

司机跳下车,在那个横断了整个路面的大坑前一筹莫展。潮安于他来说,是不能到达的目的地。

潮安日军总部会议室内,长谷川正眯缝了眼在听神崎夸功耀武,嘴角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神崎侃侃而谈:“作为这次扫荡的主力,我部两天内从沽宁推进到潮安,可以说是势如破竹!我可以向诸君保证,我部所过之处再无所谓的抵抗组织,他们最多能搞些破坏公路和电话线这样的小伎俩……”

显然谁都不太喜欢他这份狂傲,连首座的饭田少将都不喜欢,他转向长谷川道:“长谷川君,作为配合部队和沽宁军事指挥,你有什么要说吗?”

神崎笑笑,“长谷川君的听力还欠佳啊。”

长谷川站了起来,敬礼,他现在终于可以胸有成竹地卖弄他的口才了,“将军,我没有神崎君那样的幸运,一直遭遇到顽强的抵抗,在神崎君走了之后。”

同僚中响起几声窃笑,神崎气得脸红脖子粗,“这是不可能的,沽宁的抵抗力量在一开始就被荡平了!”

“那么如何解释在这之后我部与敌人发生的激战呢?将军,你是否记得德国盟友向我们要一个中国人?”

饭田点点头,“当然记得,他和你说的事情有关系吗?”

“是的,他被盟军关注,被沽宁的抵抗组织保护,并且落在他们手上。在神崎君离开之后,我部与这些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爆发激战,他们只是藏起来了,并且在之后闹得更凶。”

“这个人有那么重要吗?”饭田的兴趣已经被长谷川勾起来了,这正是长谷川想要的,他说:“敌军出动数百人,就他们来说是罕见的规模,我本人受到炸弹袭击,但我部作战英勇,终于摧毁了他们的山中基地。”

“我是问此人为什么会这样重要?”

“属下在激战的同时也产生了疑惑,对照多年前收集的资料,发现我们的德国朋友隐瞒了很多。何莫修此人是一个很尖端的科学家,在欧洲涉入过一种超级炸弹的理论研究,我们的敌人美国因此而邀他入籍。”

“本岛的情报人员并没掌握这些,他们只觉得德国人要就给他们。”饭田的眉头皱成了疙瘩,长谷川说的无疑已经成为今天晚上绝对的重点。

“属下不顾艰辛和人员伤亡的作战,不是为了满足德国人,完全,也仅仅是为了帝国的忧患。设想一种超级炸弹,且不论是如何超级吧,别人有而我们没有,万一有一天落到我们头上……”

“这个人……叫何莫修的现在在哪里?”

“万幸,我们终于把他抢到了手上,正在送来,将军。”

饭田露出一脸愉悦的神情,他看看表,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结束吧,”他看看长谷川,“让我们等待长谷川君给我们带来的好消息吧。”

5

天边已乍现晨光。欧阳他们乘坐的卡车还滞留在那个大坑旁,他们拖来一些树干,想在坑上搭出两条勉强可以通车的道。

欧阳看看天色,“快一点儿,我们耽误一个多小时了。”

四道风也不理他,埋头把最后一点弄好,在上边狠跺了几脚。欧阳指挥着那车颤巍巍地通过,然后对散落四周的队员挥了挥手。

车缓缓驶动,队员们追着跳了上来,两个日军机枪手在车里四仰八叉地睡着,他们刚才没出任何力,倒是被车的驶动惊醒了。

高昕快乐地弄干净刚干过活的手,她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两个讨厌家伙在旁边,直到一只手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高昕惊叫了一声,弄得满座皆惊,那日军厚颜无耻地看着满车人,伸在高昕腿上的手仍没有拿开。

何莫修咬咬牙站了起来,高昕冲他说:“别,我知道顾全大局,我自己能对付。”她把那家伙的手推开,可是没用,而且骚扰她的人又多了一个,高昕一记耳光扇了过去,被打的日军反而开始笑,那是既然撕破脸了就继续下去的意思。

他们眼前忽然一闪,四道风的一双手掌伸出,两人同时着了一记耳光,头重重撞在一起。

四道风对高昕说:“瞧见没?绷直的巴掌打人才会痛。”

“你的死啦!”日军惊怒交集,其中一个已经扑过来,唐真不吭不哈,重重一枪托撞在他腹部,那家伙声都没吭出来就蜷在车角,那份准狠叫四道风都刮目相看。

另一个一看,立刻老老实实坐下了。

四道风这才发现驾驶室里的两司机正透过后视窗往这里看,他瞪了一眼,那两司机却指着蜷在地上的同僚哈哈大笑,同时用日语说了句什么。

“他嚷什么?”四道风习惯性地看欧阳。

“请你坐前边。因为你很厉害,他们怕得罪你。”

“我才不跟欺软怕硬的家伙坐一块儿呢。”

那司机又嚷了句什么。

“他们请我们的头儿坐前边,赵老大,说您呢。”欧阳说。

“我不去,我也腻歪。”

“该有个人坐前边盯他们动静。”

赵老大想了想,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欧阳拍拍驾驶室,车乖觉地停下,好让赵老大换到前边。撩开篷布的赵老大忽然惊呆了,就在几十米开外的路边,一座完全被焚毁的村庄正冒着黑烟,而远处的地平线上,几个看不见的地方也正冒着同样的烟柱。周围是艰难跋涉的日军步兵,之所以这样艰难,是因为路面整段整段地被挖开和毁掉了,极目之处,这样疮痍的路面看不到尽头。

何莫修脸色苍白,“这样磨蹭下去……”

他没再说下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四道风不顾车下日军惊讶的目光,扒着车帮往外看。在村庄边的空地上,日军的炮兵阵地还未撤去,有一发没一发地对远处发射着炮弹,而一帮步兵在旁边陈列着尸体,那显然都是这个村庄的村民。

思枫黯然,像是说给欧阳听,又像是喃喃自语,“我们来过这儿,这儿好多人我们认识……”

龙文章蹲在枝丛里,远远看着地平线上那几道上升的烟柱,隐隐还在传来爆炸声,他的队友和龙妈妈在他身后。

“还是不行,路是鬼子的,这里也过不去沽宁。”龙文章的脸色很难看。

“可咱们已经绕两天了。”

“打仗有道理可讲吗?到现在还没死你要谢谢老天了。”

龙妈妈从他身边摘下一根野菜,精心地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她那包里已经有了很多这样的东西。

龙文章一眼瞪了过去,龙妈妈歉疚地看他一眼,“这菜在南方可没有,六品告我叫七星草。”

“做汤用的。”六品说,他也在摘,并且把他摘到的放进龙妈妈的布包。

龙妈妈笑了笑,“现在不能生火,等有了地方就给你们做,你们真都该补补了。”

“现在是操心维他命的时候吗?挨了枪子儿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铁质又太多了些?”

“你又乌鸦嘴。”

“请您不要像他们一样老提‘乌鸦’这两个字!”

龙妈妈立刻像做错事的小姑娘一样把布包藏在身后,六品接过去帮她藏了起来,两人不折不扣是一种同谋的关系。

龙文章决定不再提这事,他看着远处升起的烟柱说:“我决定再往北走试试看,走到找到一个缺口能进沽宁为止。你们看见他们留的记号了,他们在等我们,他们需要我们。”他看看所有人,“出发。”

六品立刻摆好了背人的姿势。

“好孩子,可辛苦你啦。”龙妈妈说。

龙文章皱了皱眉,那两个人处得如此融洽,让他觉得心里不是味道。

6

几个日本军医在给李六野急救,沙观止和伊达在急救室外惶急不可终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应该在去潮安的路上!可又怎么会伤在四道风手上?!”

沙观止急怒攻心,“我怎么知道?!”

军医从屋里出来,“他醒来了。”

伊达冲进屋,那军医恼火地走开,他的眼窝被打成了乌青,沙观止也要进去,眼角余光却扫见了什么。

几辆参加扫荡的卡车从外驶入,车上除卸下死人外,也拖下来一个活人,那是廖金头,沙观止怒气冲天地向他扑去,“我把你个黑了心的!跟那畜生合谋整我徒弟!”

廖金头一看是沙观止,拔腿就跑,虽被五花大绑但腿脚还甚是灵便,一边跑一边大叫:“没有啊!我哪有啊!”

“没有?六野都被打成那个样子了。”他拳脚交加却招招落空,廖金头逃起来确实比泥鳅还滑,沙观止急怒交加下想起自己是用枪的,忙手忙脚把枪掏了出来。

听到动静的伊达向这厢赶了过来。

廖金头眼看逃不过,扑通跪了下来,“冤死我啦!明明在跟四道风打,怎么一下就换成了皇军啊!反水的可是古烁,我是死保六爷啊!”

“古、古烁?”沙观止愣住。

“何莫修呢?”伊达的反应比沙观止稍快,他已经不止是疑惑,而是焦急。

“四道风抢走啦!我可是死抢,死而后已啊!你们看我被打的!”

伊达傻住,即使什么都不清楚,他也明白自己上了一个恶当。

长谷川此时正在潮安日军司令部的休息室里坐着休息,虽然一夜未眠,他仍然精神之极,宇多田少佐进来,“司令官有请。”

长谷川随宇多田出去,他满意地注意到一向倨傲的宇多田这次对他堪称恭谨。

饭田正在房间里等着,长谷川进来,他居然冲长谷川客气地点了点头。

长谷川坐下。饭田道:“我已经和本部通过电话,他们认为你提供的情报极有价值,何莫修这样的人是不能交给任何别的国家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们可以说没有找到或此人已死,德国人没有办法的。”

“只有这样了,他们要求立刻把何莫修送往本土。”

“这没有问题,押送他的车应该已经快到此地了。”

饭田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长谷川站了起来,他以为谈话到此为止了。

“不不,你坐下,宇多田?”

宇多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我和你的看法是一样的,这件事情也许比这次扫荡更加重要,而我,不想让本部觉得在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上,我什么都没做过。”

长谷川立刻反应过来,“是您指挥了这次堪称完美的行动,击退了上百名装备精良的敌人,我只是提供了一些情报而已。”

“不,你提供了很重要的情报,可是上百名太少。”

“击退了五六百名中国人和盟军的混合部队,我们拍摄了完整的照片可以作为证据。”

饭田终于微笑了,“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同时我也觉得沽宁不是一个能让你发挥特长的地方,到我的身边来怎么样?我想我是不会在中国长呆的,可能很快会去太平洋完成我的梦想。”

长谷川又站了起来,“那也是我的梦想啊!”他没想到自己梦想的来得这么快。

宇多田轻轻敲了敲门,进来,“将军,有长谷川君的电话。”

“什么电话要在这时候打扰我们?”

“是沽宁的伊达副队长打来的……”

长谷川已经对那个名字有些厌烦,“他总是这么个没有分寸的人,我想……”

饭田挥挥手,“去接吧。”

长谷川鞠躬,出去。

7

车仍在一点点往前蹭着,在这条被破坏的公路上,欧阳的焦急没有尽头。

死去的中国人已经被排列在公路旁边,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车里的人面色铁青,何莫修终于开始干哕。

欧阳过去,“来,你换里边,我坐外边。”

何莫修感激地和他换了,欧阳笑了笑,“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

“没关系,说点你喜欢说的事情,会好受一些的。”

这倒符合何莫修的生活逻辑,他立即有些神采奕奕,“我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很美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想着怎样表达,车里的大部分人都对他说的莫明其妙,欧阳谦和地微笑着,尽管眉宇间有着忧郁。

“这样的世界是怎么来的?所以我就想看清每一个原子和分子,后来我的理想就是结构这些原子和分子,我做的事也是,结构原子和分子。”他两只手在空中比画着,抓着他的所谓原子和分子。

外边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

公路边,一个村民样的男人被四面八方的日军逼在一段低浅的路沟里,面对来自周围的枪弹攒射,他打得很业余,只能在抬头间隙还上一枪,连瞄准都没有。日军显然把这当作一场玩笑,步机枪不惜弹药地招呼,却并不想打中。

两个日军潜近地沟,一人从腰间拿下一个手榴弹,另一个日军摇摇头,把一个圆筒形的东西递给他的同僚,那是一个烧夷弹。同僚心领神会,乐了,他把那个烧夷弹投了出去,地沟里腾起白炽的火焰,那名抵抗者带着一身焰苗从地沟里冲了出来。

四道风动了一下,但欧阳的手似乎先知先觉,把他摁在原处。

卡车周围的日军嘻嘻哈哈地大笑,根本没人打算开枪,他们看着那个人痛苦地在路边的旷野上奔突,他们喜欢延长人的痛苦,笑声却给了那人一个目标,他向这边冲了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包制粗劣的麻布包,上边的导火索已经被他身上的火苗引燃。

那是炸弹。

司机开始狂乱地猛打方向盘,车边的日军惊蹿。远处的日军碍着他们不敢开枪,近处的日军吓得忘了开枪,那名抵抗者径直向这辆卡车奔来,欧阳一伙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也不知如何反应。

炸药提前爆炸了,在离车两三米的地方,烟尘和巨响爆起,那辆卡车失去了控制,从烟尘里冲了出来,一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电线杆被拦腰撞断,扯着几十米长的电线一起倒了下来。

伊达站在电话边,一只手焦躁地把战刀拔进拔出,廖金头已经被松了绑,带着一身累累伤痕,哭丧着脸站在旁边。沙观止被两个帮徒伺候着坐在椅子上,他恼火不堪,忽然想起什么,对旁边的帮徒说:“掘地三尺!给我把古烁那小子抓回来!”

伊达也因此想起什么,也对旁边的日军说:“让所有还在军营的人集合待命!”

帮徒和日军传令兵争先恐后地去了。

潮安日军司令部通讯室里,长谷川拿起电话,“我是长谷川……”

伊达听见了电话里的那个声音,一把抓起电话,“长谷川君……”

电话猛然断了,伊达听着那个失去联系的信号,狂怒地把电话摔了。

长谷川莫明其妙地看着手上的电话,然后拿给宇多田看,“断了,他好像很急。”他有点嘲笑伊达的意思。

宇多田笑笑,“扫荡期间断线是常有的事情,将军阁下还在等您。”

“我立刻就去。”

他把电话撂在一边,离开,临走时还没忘对那些文官笑嘻嘻地点点头。

伊达狂怒地来到通讯间,“给潮安发报,要快!快一点!”

通信兵被他喝得手忙脚乱,伊达又狂怒地冲了出去。

空地上的日军仍按几天前扫荡那样列着队形,几个士兵正安放一挺重机枪,伊达冲过来,看看这支臃肿而迟缓的部队,一脚把枪架踢翻了,“骑兵!叫我的骑兵!”

日军纷纷跑去准备,整个司令部乱得像个市场。

公路上,那辆卡车熄了火停在路边,引擎盖撞得翻起。日军的工兵部队正在抢修电线,一名头目左右开弓地扇着惹祸司机的耳光,“浑蛋!因为你们的愚蠢我们要辛苦一个上午!”

车里的人无精打采地坐着,欧阳急得脑门上都冒青筋了,思枫把手伸过来,欧阳看看别人,悄悄握住。思枫却立刻把手抽开了,欧阳有些愕然地看看手心多出来的两个药片,他没说什么,咽了下去。

四道风焦躁地玩着自己的枪,高昕悄悄地看着他。

何莫修呆呆地捡起一片崩进车厢里的破布,看看破布上的血渍,那属于那个已经粉身碎骨的抵抗者,他把破布放进了衣袋。

欧阳看向车外,两司机已经不用挨揍了,正拖拖拉拉地修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皮,互相推诿。

“你的错!你转向太猛!”

“你的错!我很疲倦,你早该接替我!”

日军机枪手把头伸在车厢外,幸灾乐祸地笑着,“把车撞坏了,你们回去要被打死!”他现在很小心,放了句狂话立刻回头对四道风点头哈腰地笑笑。

四道风眼里已经快急出火来,他看到高昕正看着他,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高昕愣了一下,以往她很快能判定那叫没好气,可现在她有点搅不清。何莫修几乎没时间因此而失落,他偷偷看着自己的表,秒钟一格一格地跳着,绝不会因为他们的停滞而停滞。

欧阳忽然站了起来,头探在车厢外,用日语问:“车什么时候能修好?”

司机愕然,“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当然会说你们的话!赶快修车!”

“修不好啦!回去我们会被惩罚的!”

欧阳急怒攻心,一跃下车,他走到两司机面前,左右开弓地来了两下,打完后他比司机更愕然,在他的人生观中,扇耳光是被他深恶痛绝的一件事情。

欧阳有些难堪,轻声地说:“请快点修。”

他走到车后,嘘了口大气,那车已经迅速地发动起来,欧阳几乎被扔在路上。四道风伸手拉他上车,脸上洋溢着忍不住的笑意,“早知道这样就好,我就——”他伸了伸巴掌,那叫欧阳有些沮丧,“别说啦,我从没想过会这样打人。”他看看自己的手,“会说他们的语言,可我真不了解他们。”

驾驶舱里的赵老大笑嘻嘻地转回头对他伸了伸大拇指,然后狠叉了司机一下,“快快地开!小心地开!”

司机惶惶地点头,卡车继续向着潮安的方向驶去。

那段被日军集中扫荡的村落终于被甩在身后。又通过一道关防后,前方的路终于稍见平坦,没了那么多被凭空断毁的路面和蝗虫般的日军。

[1] 招子:旧时江湖黑道对眼睛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