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一条船靠在沽宁河的堤岸边,船上已经空了。

夜深人静,一辆放空的黄包车从街头跑过。四道风从窄巷里蹿出来,压低了帽子和嗓音,“我要包车。”

车夫被他吓了一跳,那是小馍头。

“四哥!”

四道风点点头,往巷子里挥了挥手,古烁把一个绑得严严实实也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形往车上扛,那是李六野,即使是这样他仍把腰一弯,摸着瞎对古烁撞了过来。古烁毫不客气地狠砸了几拳,李六野闷哼了一声。

“三的,别往死里打。”

小馍头看得发愣,“四哥,那啥呀?”

“李六野。”

“四哥处决汉奸是吧?回头给我也捞一枪吧?我爹就是被汉奸乱枪打死的,我得报仇,我可没少帮你们,行里哥们儿都叫我小四道风啦。”

四道风点点头,不语。他挥手让欧阳几个出来,然后走开,他的心情显然很不好。

这一行人在夜晚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古烁走在头里,前边有几个人影在晃荡,那是沙门帮徒。

古烁大声嚷嚷:“沙门办事!闲人闪开!”

“烁哥真精神,办事回来啦?”

“回来啦。”

“六爷呢?”

“六爷要忙啥事从来不告诉我们,只让我先把人带回来。”

那几个帮徒贼兮兮往车上看了看,古烁使劲对着李六野就是一脚。李六野狂暴地挣动,呜呜地咆哮。

几个帮徒哈哈地乐。

“你们蹲这儿干吗?”

“四道风在沽宁,我们蹲四道风呢。”

古烁皱皱眉,扫了眼隐在车后边的四道风。

“咱们跟四道风不是井水不犯河水吗?”

“四道风把大阿爷惹毛啦,大阿爷说要把他身边那共党断了手脚筋给日本人,把四道风铐了锁家里,六爷没跟你说呀?”

“六爷太忙——我要去交差了。”

帮徒连忙让开,前边关卡上的日军也早看见了这帮人,懒得再问什么,径直打开了路障。

虽是顺利过关,几个人的脸上却没见半点轻松。

他们转进一条巷子,巷子里也是幢幢的人影和火光,沙门帮徒几乎把住了沽宁每一处路口。古烁走一段喊一声“沙门办事,闲人闪开”,他不再和那些帮徒搭讪。

欧阳落后两步,等着四道风过来,他低声说道:“这城里快呆不下人了。”

“我瞧得见。”

“我们会被封死在地底下,连吃喝都找不着,更别说打鬼子。”

“跟我叔叔没相干,准是这一只眼。”

“现在不是跟谁有相干的问题。”

“你又想逼我干什么?”

欧阳愣住,四道风为表达不同意见连动手都有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冷漠。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还想李六野活着,就不能这么把他带回去。”

“老子要他活,谁敢要他死?”

“唐真。”

四道风傻了,显然那是个他也挠头的麻烦人物。

2

杂院的门被规则地敲响,八斤过来开门。欧阳进来,伸手就摁在八斤嘴上,把他的一句招呼摁在嘴里。

“放那屋吧。”欧阳打量一下这个破落的院子,指了其中一间屋子。

四道风把李六野扛了进来,径直走向欧阳指的空屋,何莫修几个跟着进来。

“思枫,你带他们下去。八斤,这个俘虏非常重要,你不要告诉别人。”

“是啦,军师。”

古烁径直跟着四道风,根本没打算往地下室去。

“古烁,你也下去休息吧。”

古烁摇了摇头,“他已经手软了,我怕他再心软。”

欧阳再没说什么,其实他也有同样的担心。他一低头闪进地道。赵老大惊喜地迎上来,“你已经是地头蛇了,我们连出都出不去,你居然又进又出?”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要对付的只是鬼子,没有沙门。”

“很艰难吗?”赵老大看着欧阳忧郁的表情。

“三年来没这么难过,早知道这样,我绝不会叫你们来沽宁。”

赵老大愣住,欧阳吁了口长气,“赶快发报吧,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扔掉手上的两个烫手山芋。”

“两个?”赵老大看看高昕,高昕正自来熟地研究思枫的枪。

“她很烫手吗?”

欧阳摇头不语,开始折腾电台。

四道风把包在李六野身上的破布解开了,露出李六野一双怨毒的眼睛,他的嘴被塞着,四道风去扯那布。

“操……!”

四道风连忙又把那布塞了回去,“我可告你,你在这儿有的是仇人,把她惊动了就不得好死。”

李六野眼角除了怨毒又多了层冷笑。

“我不杀你不是图你怎么着,是为了我叔叔,谁让全世界都当你怪物就他当你是儿子?我也真搞不懂你干吗这么恨我,我是气你玩来着,你不也老逼我吗?”

古烁悻悻地在旁边道:“你说,我牵条狗来,你把他说动了那狗就能把自个儿下锅了,自个儿给你端上来。”

四道风从李六野身边坐开了,茫然地在一边苦想。

“你好好想,想明白了告诉我,我替你动手。”

“你当我是不敢动手吗?”四道风瞪古烁一眼。

“我知道,我也替你那共党军师说句他没说的话,你记着我们兄弟的情分,今天你活了,你碍着你叔叔的情分,明天你死了。”

四道风恼火地说:“都这么聪明跟我这糊涂蛋做兄弟干吗?”

“我的活法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的己是我老婆孩子,加上你们兄弟几个,你的己是你的那群四道风,你得为他们想着!”

四道风没说话,李六野倒在那边发出干咽声,四道风一下跳了起来,“我靠!他把堵嘴布吞了要噎死自个儿!”

“你啥都别管,等一分钟就行。”

四道风只等了两秒钟,他扑过去从李六野嘴里把那块布往外抻,布刚抻出来李六野就狠狠咬住了他的手,古烁使劲捏开他的下巴,四道风才把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挣出来,古烁气往上撞,掏出枪打开枪机。

“行了行了,我没啥事!”

古烁把枪收了,他实在有些绝望,“我不该跟你回来,他一个绑手绑脚的把你治成这样,他外边三两千人,我们没活路了。”

四道风没说话,只是给李六野嘴上又绑上一道布条。

地下,欧阳正在调整电台,电台似乎用永恒的静噪考验着他的耐心。周围人在紧张地等待着,最紧张的是何莫修,最不紧张的是高昕,就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快把这地下空间踩出一条坑来,“老师,四道风呢?”

“他自己长腿的。”

“他是不是还跟李六……”

思枫打断她,“高小姐是被李六野吓坏了,战斗已经结束,你在安全的地方。”

欧阳被她吓出一身冷汗,他回身看了一眼,唐真已经直愣愣地盯着他。

“什么嘛,”高昕回头,她看见唐真,顿时眉开眼笑,“小真你现在真的是……”

唐真掉头走开,而电台也终于发出和谐的电波声。

“连上大鼻子了,赵老大,暗号。”

赵老大拿出一张纸,极别扭地念着:“我寻找这些娇弱花儿一般的韵律,呼唤一颗星星年轻沉思的心灵。”

欧阳诧异地看着他。

“不是我写的,大鼻子就好这口。”

“很美,但这样脆弱的东西不适合于战争。”他一边说话一边快速地击键,屋里安静下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跟叫作盟军的人联系。

思枫帮欧阳快译电文,“我是孤独的静静夫人,在纺纱机上我纺着你的命运。”

赵老大在一旁道:“听说这位夫人是艘潜水艇,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全密封耐压壳体的水下作战舰艇,我可以给你们画结构图。”何莫修说。

欧阳打着键,扫他一眼,“我只想知道你做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

何莫修耸了耸肩,“我也觉得小题大做。”

欧阳再没说什么,他盯着电文,“让我们把他送到潜艇的停泊点,谢谢合作。”

“在哪儿?”赵老大问。

思枫直起了身子,她看了看大家,惶惑而难以置信,“明天傍晚六点……潮安?!”

“哪儿?!”赵老大吓了一跳。

“潮安,我们刚逃出来的地方。”

欧阳气极,“开什么玩笑?离沽宁足足一百五十公里!不是一百五十公里的路!是一百五十公里扫荡圈!”他敲着键,“我告他们没门,要人就来沽宁!”

思枫扯着从电报机里源源不断冒出的打孔纸条看着,眉头皱得很紧,“他们说不可能,沽宁海域的反潜网太严密。”

赵老大愤愤道:“扯!比沽宁的反游击队网还严密吗?”

欧阳皱着眉头猛敲键,而思枫则在看那些打孔纸条,两人的神情都越来越难看。

“他们说我们不过是配合,必须听他们的。”

“他们是天王老子吗?老子把鸭子打下来,做得了,给他端上来,他说重来,你们不过是配合我的嘴!”赵老大拍拍何莫修,“对不起兄弟,我可不是说你是鸭子。”

何莫修苦笑。

欧阳说:“我这么回的,说到底,是贵方向我方寻求合作。”

电台里又冒出些纸条,思枫看了看,给欧阳,欧阳看后再没说话。

赵老大不解地看着两人,“又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断掉了。”

何莫修站起来,看了看那些纸条,然后对欧阳说:“谢谢你维护我的心情,摩尔斯电码我也认识。”他转头向着其他人,笑得比哭更难看,“他们说,说到底,我们要带走的不过是一个中国人。”

欧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3

夜已深了,大部分人都已经睡去,没睡的几个人都在伤着脑筋或者伤着心情。

高昕陪何莫修坐着,她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已经连叹气都叹不出来,“别这样啦,走不了就走不了,没什么的。”

“是啊,走不了也好。”

“就是嘛。”高昕笑靥如花。

何莫修刚看出点生趣来,地道口轻响了一声,高昕立刻充满期盼地回过头去,何莫修叹了一口气,头扎下去再也不抬起来了。

电台边,赵老大一根根地抽着烟,“你不要再伤脑筋了,我会告诉上级,一应责任由我承担,可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欧阳闭着眼睛道:“办法总是在有和没有之间。”

“你看看这里还能打的有没有十个?再算算这一百五十公里上的鬼子有几千?”

“我们现在争的不过是个生死存亡,这几年争的也是这个。”

“老弟,我不跟你掰字眼。”

欧阳没有回答,因为闻到思枫的气息。思枫把一杯水给欧阳端了过来,自然还有他久违的药。欧阳笑笑,“谢谢,我想了三年,说的可不是药。”

“嗯,好好看着她,好好看着老唐,主意就会出来的。”

欧阳和思枫一起瞪着他,赵老大后悔莫及,“对不起,我是说你们俩处着吧,我就不在这儿污染空气了。”

“你也坐在这儿想,我也不知道主意会从哪个脑袋里蹦出来。”他站起身来,把药吃了,把一杯水喝光,冲思枫点了点头,“我出去想。”

“去吧。”

“凭什么你出去想,我就得坐在这儿?”

“我把诸葛亮藏后院了,我去跟他问个主意。”欧阳头也不回地出了地道口,舒展了一下筋骨,步向藏着李六野的小屋。

四道风和古烁都已经倦极而眠,李六野目光炯炯,怨毒地瞪着他们。欧阳进来,那两人立刻惊醒。

欧阳解开李六野嘴上的布条,古烁先掐住李六野的下颌,才敢掏出他嘴里的破布。李六野活动了一下嘴角,居然没骂,只是嘿嘿地阴笑,“杀了我,你们也必死无疑,沙门两千七百帮徒,一天看不见我就会把沽宁翻个底朝天,你们变成耗子也会被翻出来。”

“我们知道六爷的能耐。”

“我可不是要你别杀我,老子只要活下来,管叫你们求死不得,只后悔爸妈把你们生了出来。”

“六爷真是威风至极,不知要如何对付我们?”

李六野双眼一闭,来了个不理不睬。

欧阳摇摇头,古烁又把李六野的嘴堵上。

“古烁,你知道多少?”

“我?姓李的从来就没信过我,沙门封城这么大事连个风声也没给。”

“别的呢?”

“还有什么?鬼子头长谷川不在沽宁,今儿去了潮安鬼子总部开会,递的话是让我们明晨把那空心大少送到地头,就这么些,这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那你们又在那村子里耽搁什么?”

“姓李的除了狠就是个贪,想多榨些,不然现在早跟沽宁的鬼子碰头交人了。”

四道风凑了过来,“要不我回沙门吧,要锁要铐由他,先把这围给撤了。”

欧阳想都不想就摇头,他在想别的事情,而且已经隐约想起点什么,但就差那一线天光。

门突然被狠狠地砸响了。

四道风和古烁立刻掏枪,欧阳还没及反应,门又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倒下的门板重重砸在他头上,唐真闯了进来。

四道风一愣,他的反应让古烁不敢开枪。

唐真可没含糊,枪口稍一歪,便找准了被绑成粽子的李六野,然后她开枪。枪没响,欧阳从后边拦腰把她抱住,两只手指卡在扳机圈后,扳机抠不下去。

唐真使了使劲,欧阳的指骨传来响声,他被砸到的头上,流下一缕血丝。

四道风一声不吭地用枪对住了唐真,欧阳瞪他,“老四,你也把枪放下。”

四道风瞪了唐真很久,终于把枪放下。

欧阳冲唐真嚷嚷:“你杀他,我们就全毁了。”

“他死一百次都不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欧阳看看四道风,四道风恼火地挡在李六野身前,古烁则一脸讥诮,显然他也认为李六野该死。

“他……很重要。”

“有什么重要?”

欧阳语塞。

“我不是驴子,你别这样哄我。”

稍微压低的枪口又抬了起来,四道风往前跨了一步,拿胸口堵着枪口。

欧阳着急地想着,说着:“唐真,你听我说,他真的很重要……是咱们完成这次任务的关键……”他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有些出神,那是个触机而发的主意。

“什么任务?”

欧阳在出神。

“你们骗我。”唐真打算再次开枪。

欧阳恍然大悟,他放开了唐真,狂喜地握住了她的手,“不不!没有骗你!这是真的!刚才是假的,可现在是真的!唐真同学,我被你逼出来一个主意!可能是解决所有问题的主意!”

唐真恼火地甩开,四道风和古烁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你不会开枪的,虽然你对谁都不理,可我明白,这群人对你很重要。为了我们你不会开枪,可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不要开枪,说得不客气一点,你不必用你的一生来报复一条疯狗。”

唐真掉头冲了出去。欧阳迎着四道风和古烁古怪的眼神说道:“真的,我有了一个主意,被砸出来的主意!”

一丝温热直流到眼角,欧阳擦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在流血。

几人回到地下室。欧阳一边任由思枫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说着自己想到的主意:“我来排列我们现在的麻烦。其一,鬼子扫荡;其二,沙门捣乱;其三,得把何博士送到那位静静夫人卧着的潮安……”

何莫修和高昕远远地坐在人圈之外,但仍没忘了插嘴,“小何、小何就好。”

“好,小何是对我们最有用的人,有了他,我们才好把这些糖葫芦穿成串。沽宁已经不是避难所,是我们需要赶紧逃离的地方,既然要逃,索性再逃远一点,逃出鬼子的扫荡圈,潮安就在扫荡圈的边缘。”

赵老大忍不住插嘴,“我知道有了主意的人很兴奋,但能不能有个重点,现在我只听出你赞同把何老弟送到潮安。”

欧阳歉意地笑笑,“长谷川也要求李六野把他送到潮安,就在今晚。”

“移花接木呀?一百五十公里?不大现实。”赵老大也有点明白了。

“如果每次打仗,我都要想躲开子弹这事现实不现实,现在一定千弹百孔了。”

“你们文化人把这叫比喻吧?这能算依据吗?”

“因为我没有依据,我们四道风的搞法是先做,做了看看。”

“你当我们老唐的人是什么搞法?这也吹!”

“那么有谁同意吧?”欧阳自己先举起一只手。

四道风和古烁举手,何莫修举起一只手,发现根本没人把他算数,又怯怯地放下,赵老大犹豫了几秒,举手。

“同志,一点小伤没那么重要,现在是决定我们生死的时刻。”欧阳有点责怪地看着给自己包扎伤口的思枫,因为就她无动于衷。

思枫看他一眼,没停下手中的活,“我不同意。原因是有一个人不同意,你做事的时候也许会多加一点小心。”

欧阳笑了,“那好,现在有谁愿意跟我去见沙门会六爷的日本东家?”

刚刚放下的几只手又都毫不犹豫地举起来。

于是几人开始打扮自己,尽量把自己弄成沙门帮徒一般的流氓样。

高昕看着四道风,犹犹豫豫地过去,“四道风?”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发颤,周围的人也都回头看着她,她脸颊飞红。

四道风看看她,愣了一下,似乎刚想起什么,“知道了知道了。喂,那个谁谁谁呀,你跑趟腿,把高大小姐送回家去!这算怎么回事呀?老子忙着关乎你们小命的大事,你们连这点小事都不办?”

“哎,我是想……”高昕吞吞吐吐的,却不知要说什么。

四道风没理她,瞪着八斤,八斤一脸委屈地过来,“队长,我叫八斤,运回二十八斤炸药的八斤,不叫谁谁谁。”

“二十八斤是吧?”四道风心不在焉地说,“把大小姐运回去吧,交给她老爸,替我说原物奉还,一命还一命,两清啦。”

高昕急得跺脚,“四道风你听我说……”

四道风转身看着她,于是高昕又患了失语症,忸怩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四道风把胳膊绷紧了,看看自己兀出的血管,然后和高昕比较了一下,他冲欧阳说:“不可能,你冤我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跟着欧阳走向地道口。

欧阳头也没回,没好气地说:“您老人家可真是位麻木神。”

高昕发着呆,一直到四道风消失在地道口才恢复了些常态,她看看何莫修,何莫修呆呆地坐着。

“好吧,我这就送你回去。”八斤很有气概地说。

“回哪儿?我就是四道风的一员!”对着八斤,高昕立刻恢复了语言能力。

八斤张口结舌,十六岁的小男人总是害怕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欧阳从地道口钻出来就站住了,他看见角落里坐着个人影,不用细看他也知道那是唐真。四道风也站住了,看见唐真他就想起某件放心不下的事情。

八斤追出来,“队长,她不肯走!”

欧阳道:“八斤,来得正好,你去看着俘虏。”

“他哪看得住?”四道风压低了声音,“那小疯婆子……”

“你必须试试,要不她永远是小疯婆子,不是你的同志。”

四道风仍不放心地对八斤叮嘱:“可看好啦,别让任何人靠近,尤其是……”他指指唐真。八斤茫然地点头。几人掉头走了,没入黑暗之中。

4

没有长谷川的军营倒显得活跃很多,空地上拉着灯,伊达正带头用高压水在冲洗一个黑黝黝的怪物,那是已经在沽宁河里沉了三年的坦克。

恶臭扑鼻,靠近坦克的日军都戴着口罩,几个日军喊着耕田时的号子,伊达也很来劲地忙着。

一名日军跑了过来,“伊达君,有几个沙门会的人找您。”

伊达愣了一下,看看空地边那四个痞气十足的人。欧阳推了古烁一下,古烁不情不愿地鞠了个躬。

“哦,他们应该给队长挂电话。”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臭气冲天的现场,“你带他们去吧,队长的房间里有电话。”

欧阳几个跟着那日军走开,伊达忽然想起什么,把手上的水管扔给别人,向那几个人影跑了过去,“喂,留步!”

伊达在沽宁待了三年,中文仍说得极烂。欧阳扯了四道风一把,几个人停下。

“你们晚了,三个半小时,至少。”伊达说。

“那小子腿贼长,跑挺快,可总算是抓到了。”古烁说道。

“很好。别的,我问你们。”他忽然疑惑起来,“李君没来,为什么?”

“长谷川队长说那是要犯,所以六爷在亲自看守。”

“很好。我问你,这个四道风,他的家境怎样?”

古烁看看那几个人,一脸惑然。

“用你们的话,这样说,他的什么来头?是武士吗?像李君那样的?”

欧阳躬腰道:“他家境很好,他爸爸以前是沽宁知府,妈妈是诰命夫人,他是含着金子出世的。”

几个人拼命忍着笑,四道风一脸的不乐意。

“很好,可那是什么意思?他是贵族吗?我的意思。”

“是的,他是沽宁最贵的贵族。”

伊达果然很满意,“很好,这样就很好。我的想法,我想写信,一封战书,我和他,我们用剑,用剑解决三年的仇怨,但他要一定是贵族,不能污辱我的剑。”

四道风说道:“你给我吧,哪天你划道。”

“很好,什么意思?”

欧阳笑笑,“他是我们沙门最好的信使,他是说只要您把信给他就能送到四道风手上。您就写吧,可以用日语,据我所知四道风很熟悉日语,尤其喜欢华美的文字和古赋格修辞。”

“很好很好,他果然是贵族。”伊达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

几个人费了很大劲才绷住笑,赵老大看看他的背影,“这傻瓜干吗老说很好?”

“他在表示客气,或者他真觉得什么都很好。”欧阳说。

四道风有点发急,“我爸是知府,我妈是诰命夫人吗?”

“给他找点事干,如果他整晚都想着给你写信,咱们成功的机会就又大了。”

几人忍着笑,跟着领路的日军进了长谷川的房间。日军径直去拨电话,他们打量着这间沽宁最奢华的房子。

电话的另一头是日军在潮安的总部。此时,少将师团长饭田正和他那帮旅团、联队一级的指挥官在开会,会议已经开到了七嘴八舌的地步,几个士兵用托盘把清酒端了进来。

饭田端杯站了起来,“在菲律宾,在缅甸,在香港,我军都势如破竹,在整个东南亚都战绩骄人。”

长谷川侧耳细听,但还是听不清,他有些焦急地看看表。

“我敬我们尊贵的客人,来自海军的神崎君,在这次扫荡中他的重装部队是主力,并且在几天内就歼灭了三百多名匪徒。”

神崎面有得色,起来鞠了一躬。

“还有沽宁驻军指挥官长谷川君,他配合神崎君,也歼敌一百余人,要多多努力啊,长谷川君。”

长谷川官职并不高,所以坐得离饭田很远,加上耳朵的问题,他没听见饭田的话,自顾又看了看表。

所有人为之色变,饭田有些不满,“长谷川君!这是帝国振兴之日,你一定要抛弃军种的成见!”

长谷川终于被周围人的目光提醒,连忙把酒一饮而尽,周围谁都没喝,他此举显得呆气十足。

神崎讥笑,“据我所知,长谷川君倒没有什么成见,只是他的尊耳在匪徒的袭击中有些失聪。”

满座皆笑,长谷川难堪地赔笑。

一个士兵进来跟长谷川附耳,长谷川终于露出些喜色,跟着士兵出去。

士兵领着长谷川来到通讯室,一些日军正忙着挂线摘线、收报发报,没有人理他,他拿起放在一边的电话,“我是长谷川。”

“队长,我是牛岛军曹,有几个沙门的人要和你通话。”

“什么?”长谷川又听不见了。

听筒里的声音又大了些,“沙门的人在这里!”

长谷川急不可待地说:“把电话给他们!给李六野!”他的声音很大,整屋的人都看着他,那个曾去沽宁送信的少佐宇多田也在其中。

牛岛被长谷川嚷得耳朵发麻,他揉着耳朵看着眼前的四个人道:“队长要和李六野先生说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长谷川一上来就指名道姓。

“六爷没来。”欧阳说。

军曹又揉了揉耳朵,“自己告诉他吧,”他有点幸灾乐祸,“他很不高兴。”

欧阳看看几个同伴,无奈地接过电话,他嘘了口气,心里已经满是事败的感觉,“喂……”他的声音仍有些发颤。

长谷川根本无法听清欧阳那犹豫不决的声音,他大声地对着电话喊:“大声一点!我跟你说过!”

旁边的日军示意他看墙上的“禁止喧哗”,长谷川很想发火,可这是总部,大多数人是他得罪不起的,他看看屋里的人,“打扰了,有谁能说中文吗?”

宇多田阴着脸站了起来。

“拜托了,请帮我接电话,我的耳朵受伤了。”长谷川简直有点卑躬屈膝。

宇多田拿过电话听了听,转对长谷川说:“他说虽然晚了一点,但是人已经抓到,就在他的手上。”

“很好,让他立刻送过来。”

“立刻送过来……他问怎么送过来。”

“我会让伊达派车,路上不安全,他一定要亲自押送。告诉他,会得到报酬的,告诉他把电话给牛岛,我有事交代。”

宇多田不耐烦地说着,比长谷川再愚钝一百倍的人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屑。

电话另一头,欧阳把电话还给牛岛,牛岛很不客气地做了一个外边请的姿势。

欧阳几个出去,刚出门,赵老大就小声地问:“怎么样?”

欧阳擦着额上的细汗,“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那边的大鬼头换了人接电话。”

“什么意思?”

古烁道:“老天不想你们死吧,你要见过一次就知道那鬼头比真鬼还难对付。”

电话终于打完,牛岛冷着脸出来,欧阳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还是刚才一样的不耐烦,“队长命令,给你们派车,立刻前往潮安。”

“我们这就去带人。”

“车会在大门等着,你们这次必须遵守时间。”

“一定、一定的。”欧阳很有江湖气地抱了个揖就走,几人匆匆离开。

长谷川挂上电话,鞠了一躬才退出来,走到无人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他又一次掩了口鼻及耳孔使劲吹气,以求打通自己的听觉,这一次居然成功了,他放出一个响亮的大屁来。长谷川长嘘了一口气,通讯室里的说话声立刻变得清晰了,那是宇多田的声音:“众所周知,他是一个大愚若智大俗若雅的傻瓜!”

长谷川不怒反笑,能听清别人说话才能发挥自己的口才,他有种一扫心头晦气的清新感觉。

5

八斤很忠于职守地抱枪坐在地上,和李六野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门轻响了一声,唐真本打算把这门推开的,可已经被砸脱了轴的门还是倒了下来,八斤吓得一下弹起,“真、真姐……”

唐真没理他,径直走向李六野。

“队长说,说不让人近他,尤其是你。”

唐真压根儿没理八斤,她坐下,瞪着李六野。李六野嘴角现出一丝狞笑,手脚都被绑着,他仍使劲耸动着自己的下半身,这是个极其下流的动作。

唐真放开了手上的机枪,十公斤重的家伙狠狠砸在李六野命根子上,李六野一下蜷成了一团。八斤看得愣了神。唐真把机枪拿了起来,仍瞪着李六野。

“我知道你的事,真姐,我们背后聊过,知道一点点……他是个大坏人,我知道,该死的坏人。”

“别说啦。”

“你可以杀他,不,我不是说要你杀了他,我是说你在这儿,我出去小个便,五分钟够不够?”

唐真没说话,八斤把那当默许。临出门时他犹豫一下,把自己的刺刀拔出来放在唐真身边,“别开枪,会发现,用这个。”

唐真把那把刺刀拿了起来,细细地看着上边的血槽,又看看李六野。李六野狂怒地挣了一下。

“用刀杀人要做噩梦的,为了他,不值得。”她把刀还给八斤,径直出去。

八斤茫然地看看那刀,又对李六野比画了一下。李六野狂怒地挣动和哼哼。

唐真在院里冷僻的角落躺了下来,恸哭,不知为了家人还是为这几年的岁月。

地下室里,何莫修坐着发呆,鼾声忽远忽近地从各个角落传来。高昕听得睡意全无,忽然轻声乐了,“真是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过人打鼾。”

何莫修看着她,“没听过高伯伯打鼾吗?”

“我家房子太大了,而且第一次听到就这么多人一起,这种生活真有意思!”

何莫修苦笑,“你说他们会愿意牺牲那么大,把我送到美国人手上吗?”

“你那么想去什么美国?”

“也不是啦,人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就想这一件事情,你知道的,你也一样。”

高昕脸红了红,“如果是我我就这么说,太难了,不去了,什么大不了的。”

何莫修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站起身来。

“没种说就算了,也不用走嘛。”

“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

“有些事情女孩子不要问好吗?”

高昕明白过来,“方便是不是?你看,有什么事就要说出来,你要真那么想去也可以说出来。”何莫修摇摇头,怪没面子地出去了。

小屋里。八斤合上眼睛微盹,李六野忽然开始挣动,八斤立刻醒来,“干什么?”

李六野唔了两声,八斤先把枪上了膛,才过去把他嘴里的布掏出来。

“我要方便。”

“你就地便吧。”

李六野也真不客气,一盘腿就真要便在身上。

“行行,服了你啦。沙门的大爷跟个畜生似的,对啦,你本来就是畜生。”他把李六野腿上的绳子松了结,但不打开,持枪后退两步,“自己挣,挣两下就开了。”

“你小子人小鬼大。”李六野悻悻地挣开。

“嗨,队长的腿功我可见识过,一条腿就把我撂翻了,你比他差大截……”

话没说完,李六野砰的一头往死里撞在桌子角上,他直挺挺地倒下。

八斤吓了一跳,他仍然很谨慎,拿枪对地上那个纹丝不动的人体瞄着,直到看见李六野的血流了一摊才稍近了些。

刚一靠近,李六野便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八斤声也没吭就昏了过去。

李六野翻身爬起来,拔出八斤的刺刀就开始割手上的绳子,血糊了一脸,让他看起来像个活鬼。

八斤昏昏沉沉爬了起来,抡起枪杆重重砸在李六野的后颈上。李六野惊起,手上的绳子还没完全割断,他把八斤撞倒在桌上,然后用绑着手的绳结勒住八斤的脖子,一边勒一边将八斤挣扎的躯体在屋里拖来拖去,不时将他的头撞在墙上。

八斤已经完全瘫软了,手里摸到落在地上的刺刀,他抓起来反手往身后刺去,李六野闪了一下,刀扎上了他的喉管,李六野痛得低吼了一声,他把八斤最后一次重重撞在墙上,八斤终于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李六野挣脱手上已经松散的绳子,听了听外边的动静,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何莫修来到院里,看看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到一个地方解决他的问题。李六野像只潜行的豹子从拐角冲了出来,无星无月,他眼前的李六野一身血腥,脖子上还插着一把刀。何莫修吓得一下瘫在墙边,他下意识地捡起一根朽木棍。

李六野愣了一下,何莫修挡住了他必须通过的一扇门。他一使劲把刀拔了下来,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挥刀向何莫修撞过去。何莫修顿时勇气全失,把棍子一扔,抱头蜷在墙边尖声大叫:“救命啊!”

趁着他抱头的工夫,李六野从他身边冲了过去,身后,人声响了起来。

6

唐真已经睡着,嘴角带着些微笑,似乎正在做梦。何莫修的呼救声让她霍然而醒。她坐起来,一个人影从这院子里跑过——李六野正被这迷宫一样的院子搞得晕头转向,东奔西突找不着出路。

唐真抓起枪,并不敢开,掉转枪托砸了过去。李六野堪堪避过,逃进另一个院子。

人影纷沓,从仍抱着头的何莫修身边跑过。

李六野和唐真在院里绕圈,他已经挨了几枪托,没力气再跟唐真斗了。思枫和几个队员追了过来,李六野穷途末路,他猛地照墙冲了过去,狠蹬两脚蹿上了墙,整个身子横担在墙上。

思枫断然掏枪,李六野双手使劲一撑,照着墙那边摔了过去,墙外传来重重的落地声。

几个队员开始越墙,思枫小声地下了命令,“再追上就开枪!”

李六野跌跌撞撞从巷子里跑开。巷里寂静无人,唐真和几个队员穷追猛赶。

李六野刚一冲出巷子,迎面便撞上从日军司令部回来的欧阳四人。古烁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枪撂在李六野肚子上,李六野退一步,一头撞进河里,古烁要开第二枪,却被四道风架住了,身后又开了一枪,那是欧阳,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打没打中。

“别开枪!”四道风喊。

“不是杀他!是救所有人!”欧阳开了第二枪,四道风终于没再阻拦,但李六野跳下水后就再没露头。

唐真和几个队员从巷子里冲出来,唐真对着水里又打了一梭子弹。

日军和沙门的帮徒被惊动了,远处响着人声,亮起火光。

“快走!”欧阳连推带搡地把河边的人推进巷子里,“这怎么回事?刚有条活路,所有事情就被你们搞砸了!”

没有人回答他,人们只是尽速向藏身处退却。

不一会儿,沽宁四下里都亮起了火光,火光正往响枪的地方缩拢。

杂院里,没有去追赶李六野的人也都到了院子里,等待着未知的结果。

欧阳怒气冲冲地进来,他的样子很吓人。

“欧阳,这事怪不得谁……”思枫抢先一步说。

“我不是怪谁!我是心力交瘁!现在李六野就算死了这儿也会被掘地三尺!”

四道风看看他说:“生气的时候数十个数,你自己说的。”

欧阳瞪了他一眼,竭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怒气,“都走!所有人只带必需的东西!所有人,包括伤员!”

“上哪儿?”思枫问。

“鬼子司令部!”

“计划成功了?”

“勉强算吧,”他的火气又上来了,“如果李六野没死,我都不知道出不出得了沽宁城!”

没有人再回应他。所有人都沉默地走下地道,开始收拾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