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何莫修眼窝已经深陷了下去。高昕坐在旁边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

何莫修醒来,对着高昕无力地笑笑,“天黑了吗?”

“我不知道。”

“你就一直在这里边待着吗?这不好,真的不好。”

“爸爸出去了,找可靠的医生。”她犹豫了一下,“上次给四道风治伤的那个。”

何莫修笑了,“你提他就提他好了,还要怕我心情不好,这不像你。”

“少说傻话。”

“我真没用,借你的词,真他妈没用。”

高昕知道他想逗她,她没精打采地笑了一下。

“你放心啦,我不会死的,昨天在楼顶……是昨天吗?我不知道过了几天。”

“昨天。”

“昨天我为什么没从楼上跳下去,是因为怕死吗?”

高昕强笑了笑,“当然。你怕死,所以你不会死的。”

“不是的,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在你面前死,吓着你。”

“傻话。我没心没肺的,胆子又比你大,怎么会吓到我?”她忽然打了个寒噤,又说,“是啦,我怕你死,你别在我面前死,你现在死我会记得你的。”

何莫修笑,“别诱惑我。”

高昕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不跟你开玩笑了。你说不会死,干吗还老说些死人才说的话?”

“好了,别哭别哭,我不说了。”

高昕止住了哭。她想了想,突然无比坚决地做了个决定,“你得到外面去。”她说。她拖过来一张靠椅,把何莫修架到椅子上坐好。

“有点胡闹了吧?”何莫修说。

“你想不想胡闹?”

“想,想得要命。”何莫修病恹恹的脸上忽然有些孩子气的热切。

“你藏够了吗?”

“早就够了,我又没做什么错事。”

“那就来吧。”

何莫修点点头,高昕歪倒了椅子,连椅子带何莫修拖了出去,椅腿在地上磨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二楼传出的摩擦声让所有人回头,高昕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椅子没法在楼梯上拖,她把何莫修架起来,一步步挪下梯级,何莫修多少有点赧然,冲楼下目瞪口呆的人们点点头,高昕则一脸挑衅的神情。

那位谭老顿了顿拐杖,走了过去,“小何,你可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你可知晓,你若再藏头露尾,连老朽的祖宅都要尽成瓦砾了?”

何莫修苦笑,“等这口气喘过来,我就去把自己送到鬼子手上。”

“谭老伯,我等会儿和您说。”高昕一边架着何莫修,一边说。

“跟你又有什么好说?本夫子不与女子小人同谋。”

高昕把何莫修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周围的人躲瘟疫一样闪开了,高昕没好气地瞪他们一眼,拿几个软垫给何莫修垫上,细心地把他安置妥帖。

何莫修终于沐浴在阳光之下,高昕的发丝飘在他的脸上,何莫修用崭新而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幸福地叹气,“好了,现在我可以去见日本人,而且我不怕他们。”

“你躺着吧。”高昕拍拍他的头。

她直起身来,径直向谭老走去。谭老对她真有些畏惧,后退一步,“你得知道,老朽不是光自家一个人说话!这许多的乡里乡亲左邻右舍,哪一个不是被搞得流离失所?你要跟我纠缠,就先问问他们!”

“人多就有理,是不是?”

“自然是人众为理,我也不来与你口舌,只是告诉你要识得为十舍一,虽死犹荣的大体!”

“谭老伯,鬼子没来的时候,每年都是您主祭河神吗?”

“那是乡亲抬爱,日酋来后也荒废许久了。”

“我从小就看您杀祭祀用的羔羊,我从小就好怕你哦。”

“尽说这些闲话干什么?”谭老莫明其妙。

“没什么,您觉得小何像祭祀用的羊吗?还是您多年没主祭,老早就手痒痒了?鬼子来了您什么都不做,光惦着有谁能为您的十舍他的一。您这大才要多想想怎么个一保十,恐怕鬼子今天还在岛上过不来。”

谭老气得张口结舌,“这什么话?我是为众陈词!陈老三,是你们公推我出头的!怎么倒高高挂起啦?你去门口招个手,让那些日酋过来!我们不与她多话!”

他叫到的人犹豫一下,没动。

高昕从墙上摘下一支父亲的燧发枪,站在大门的玄关处,“谁敢去我就开枪。”

一邻居道:“高小姐你放心,谁也不会去的,谁做得下这个脸子?谭老他是老糊涂了。”

“谁说我糊涂了?我就去!”他往前走了一步,高昕毫不含糊地把枪举了起来,谭老吓得后退不迭,“没王法了!我七十!我七十了!”

那邻居劝阻道:“谭老你就少说两句吧,房子而已,比得过一条人命吗?”

谭老被众人拥到客厅另一头去了。高昕放下枪,往玄关放了张椅子,她在那坐了下来。

全福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何莫修也静静地看着她,如果以前是热恋的话,现在则是不折不扣的倾慕。

“全叔,把我爸的火药拿过来。”

全福不敢说半个不字,哆哆嗦嗦地去了。高昕嘘了口气看看何莫修,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今天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别老看我,说好多遍啦。”

何莫修笑了笑,“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你得有阳光。”

全福把火药和铁砂拿来,高昕笨拙地开始装弹。

“小心别炸膛。”何莫修温柔地提醒着。

高昕把头支在枪上,疲倦而羞涩地笑了,在何莫修的眼里,这样的高昕美得无以复加。

全福从窗户里偷偷地望出去,高三宝家周围三三两两散落的日军仍在监视着。

照到厅里的阳光渐渐没了,太阳已经落山。高昕也终于折腾累了,她拄着火枪沉沉睡去。

何莫修悄悄地从躺椅上起来,轻怜蜜爱地看了高昕一会儿,他回头,客厅那边的人们正看着他,有担心,有怀疑,有怨恨。

何莫修将一只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慢慢弯下身子,施了一个他认为最隆重的欧洲宫廷礼节。他掉头向门外走去,这个义举没能进行到底,高三宝风急火燎地闯了进来。他一下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客厅那边的邻居骚动起来,何莫修吓得险些摔在地上,惊跳起来的高昕第一眼就看见了何莫修。

“你在干什么?”高昕惊奇地问。

“我……这个那个……”

“扮英雄吗?”

高三宝看看眼前的两人,“你们在干什么?他怎么出来了?”

谭老抢先告状,“小高,你可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令千金如何作践我们吗?”

高昕手上正拿着一杆火枪,高三宝不用提醒也看出来了。

“你拿这个干什么?”

高昕不回答,一眼瞪得谭老退回了人群,她这才把枪放下。

高三宝长叹了口气,“有出息的人都杀到鬼子窝里去了,你们倒好,在自家窝里搅得天翻地覆。”

“有出息的人?是不是四道风?”高昕眼睛顿时发亮。

高三宝沉着脸点点头,却压不住高兴,“光天化日之下,格杀鬼子于闹市,完了还不慌不忙报号——我是沽宁四道风!这小子!”

高昕幸福地感叹,“他是在告诉我们扫荡剿不死他,他永远和我们在一块啊!”

何莫修看着高昕心旷神怡的表情,他知道他的幸福已经离他远去了。

2

欧阳在电台旁痛苦地揉着脑门,队员们有一多半在呼呼大睡。四道风终于醒来,在铺上拱了两下,拱到欧阳那头看着。

“头又痛了?”

“算着也该痛了。”

“好啦,我欠你的。”

“不是,是电台联络不上。”他苦笑,“只有两个原因,电台坏了,或者人……”

“你老婆跟人私奔了。”

欧阳瞪着他,“就算我为你这种粗野的笑话笑了,心情也不会好。”

“好啦,担心她不是吗?有难同当,我陪你一起担心。”

“我担心所有人。”

“最担心谁呢?”

欧阳沉默一会儿,说:“你不懂失去联络表示什么,所以才乐得出来。”

四道风站起来,向地下室的出口走去,“你不想跟我说话。我贱出名堂来了,还去给你弄药。”

“瞎闹,这都晚上了。”

“我这身筋骨就好晚上活动。”

“那倒是真的,不过已有人告诉鬼子我们的去向了,搞不好连南北城都知道。”

四道风警惕起来,“有奸细吗?我去做了他。”

欧阳哭笑不得,“是你自己啊,三具尸体两个活人,外加一个响当当的字号,头顶上是个什么样子,我现在都不敢想。”

四道风有些难堪,讪讪地坐下,“我是不是个特别烂的人?”

欧阳答非所问地说:“你拉过黄包车,有辆车别的都挺好,就是轮子是个三角的,跑起来直扑腾……”

“哪有这种车?”

“对呀,没认识你的时候我也会说,哪有这种人?”他点点头作为结论,“就是说还行。”

四道风又愣住了,显然他对于欧阳的话是好是坏还没有明白过来。

高三宝家,拉灭了灯的全福拉上窗帘,点上一截蜡烛,他把蜡烛拿到客厅一角,所有人都在这里坐着。

“各位,连着几天扰了大家的好日子,都是高某一意孤行,在这先说声抱歉之至。”高三宝一个深躬鞠了下去,久久不起,周围一片窃窃私语。

“我这准女婿不幸,成了鬼子得之而后快的人物,他又还有几分气节,到了鬼子手上多是一死。高某这两天涎了老脸,对不住邻居,就为给他找一条生路,一天奔波,生路算是找好,事情却不再是高某一家的事情,是生是死,望大家给个商量。”

黑暗中人声嗡嗡,高三宝有些紧张地说:“鬼子造成的损失,高某定会补偿,这跟眼下说的事是没相干的。”

邻居们说:“活,谁又说得出死呢?”“老高,这商量什么?你要把我们愧死呀?”

“我得问谭老的意思。”高三宝转向谭老。谭老一双小眼转了转,看看高昕又看看何莫修。高三宝冲谭老笑笑,“这么说吧,现在我跟大家讨主意就是个笑话,因为谁说了都可以不算,只有你说了算!”

高昕气往上冲,“他说什么都不算!”

“活。”谭老冲高昕瞪了回去,“我是自有分寸,可不是怕你的粉拳。”

高昕一下把他抱住,谭老惊慌地挣扎,“近之怨远之憎,何其难养……”

“又不要你养!”

高三宝终于露出些松快的神情,一直沉闷的客厅总算有了些欢愉的气氛。

何莫修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他的行李箱又再次打开。

高昕在一旁帮他收拾,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即使眼神相触也是尽快挪开。

高三宝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过来,“小何,这才有空跟你交代,仗着以前在沽宁航道上还有些面子,我这奔了一天才找到……”

“有面子就有路子,你就快说吧。”高昕催促道。

“出城路条拿到了,然后水路上有船等你,现在水路还安全,出了沽宁地界你就只是普通中国人,好办得多。这东西拿好,纸币现在不如纸,光洋又沉,这个你就是拿到国外,别人也知道价值不菲。”

何莫修打开,盒子里是精致的首饰。

“这个不要了。”他将盒子递回去。

“是昕儿的首饰,当嫁妆办的,你拿着也说得过。”

高昕被搞得有些赧然,抓过来看了看立刻知道怎么打发了,“我还有这个呢?送给你啦,换钱或者送女孩都好使!”

何莫修黯然地收了,高昕始终是把他放在一个哥们儿而非情人的位置。

“剩下的就是如何瞒过门外的鬼子,我明儿要在家办个寿酒,请柬今儿已经发了,你可以跟着送饭的伙计混出去,也是自己人。”

“你还八个月才五十六呢!”高昕睁大了眼睛。

“要你提醒?我顺便给邻居们道个歉!不过有件事我特纳闷,这门口的鬼子不是专盯小何吗?我冷眼旁观,连一个跟小何照过面的也没有啊,岂不是说很容易就可以混出去?”

“才不会呢,那个长谷鬼子都狡猾成精了。”

“我想也是,所以一切是小心为上。”他拍拍何莫修,“远行在即,尽快休息吧,不过为这小心二字,你今晚还是睡那间见不得人的小屋。”

“高伯伯,我……”

“对,你觉得这安排有什么破绽就说出来,大家从长计议。”

“不是,我、我不想走了。”

高三宝和高昕一起惊讶地瞪着他。

“我知道……我必须得走了,我也一定会走……”他笑得有些苍凉,“我只是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留恋这个地方。”

高三宝和高昕舒了一口气,立刻又有了些落寞之情。

3

一大早,高三宝家就开始忙活,有人正布置大门,往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寿字,人们谈笑风生,根本不像流离失所的样子。

日军司令部外,伊达送长谷川出来,他的车在门外候着,那是高三宝的老林肯。

“那么我去总部了,这两天你要小心。”长谷川向伊达交代着。

伊达一低头,“放心吧,自昨天开始,城内的防卫也大大加强,四道风已经无处可去了。”

“不要太相信你的军队,多借助李六野,沙门是非常好用的。”

“他武艺很高,但他的人战斗力不行。”

“他不是军队,可对付刺客最好的办法就是刺客。”

伊达似有所悟,一名监视高家的日军匆匆跑来,“队长,高三宝今天要过寿!”

“知道了。”长谷川对伊达说,“告诉李六野,他做得很好,请他明天早上亲自把何莫修送到潮安,那时候他会真正知道跟我合作的好处。”

“对不起,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在一个中国人身上花那么大精力,也看不出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利益。”

长谷川春风满面,“因为他能成为筹码,因为他手到擒来。至于利益,伊达君,会议桌上能争到的利益多于战场,靠这个筹码我会在会议桌上改变我们这支该死的三流部队的现状!”长谷川向伊达点头以示决心,他上车,径直驶向城外。

欧阳和四道风在街头的人群里张望,四道风今天的装显然是欧阳很用心化的,一部络腮胡子几乎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脸上还有一块大得让人恶心的胎记。

四道风看着远去的车怀念地说:“那是高老板的车,他很烧包,十万人的城也要搞个车,经常被我们黄包车堵熄了火。”

“你真是个老沽宁了。”

“那是。”四道风有些得意。

“如果你不那么卖老字号,看看车里,你就会发现里面坐着我们的死对头,沽宁最高军事指挥官长谷川弘次大人。”

四道风仔细看了一眼,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但车已经驶远了。

迎面过来的几个市民看四道风一眼,嫌恶地将目光转开。四道风老大疑惑,“你今天在我脸上搞了什么花样?”

欧阳仔细看了看,“挺好的,很自然。”

“什么东西很自然?”

“俊得自然,让人不敢看第二眼,这就是我的目的。”欧阳拉着他走进药铺。

药架上几乎空了,西药完全没了,中药也空了大半。

四道风两手支在柜上,几乎把那张脸顶到伙计脸上,“怎么会没货呢?你再找找!我救人的,家里那个都快咽气啦!”

“自家的货我还不明白?”伙计尽量把脸离远了。

四道风对欧阳摊摊手,欧阳笑笑,“算了,我也想到了,只是来碰碰运气。”

“那你怎么办?”

“你少做让我头痛的事情就好。”

“你真是,痛成这样就预备着点,我叔叔给我讲过蚂蚱过冬的故事,你听过没?”

欧阳没理他,出去了。他在街头站住,对面就是思枫曾经营的那家店,店名仍旧,只是早已鹊巢鸠占。

欧阳安静地看着,打开话匣子的四道风跟上来,“我跟你说吧,这个蚂蚱吧,真是太好笑了,”他自己先乐了,“它不搭窝,这个蚂蚱它……”

“我听过。”

“有什么好看的?”四道风住嘴,跟着欧阳的目光好奇地往那家店看着。

“我不是不预备药,我预备了,但给了我……老婆,这样我一头痛就会想起她。”他赧然地笑笑,“我是不是很那个?”

“哪个?毛病?”

“浪漫。”他有点心虚地笑笑,“三十多岁的人了,真是。”

“这个浪漫,跟那些个发展工作、组织、斗争什么的都是共党的词?”

欧阳违心地点头不迭,“对对,都是共党的词。你应该尽快入党,我认为现在的中国只有共产党才懂真正的浪漫,因为我们没有蝇营狗苟。”

“好像不坏,你现在痛得蛮惬意的样子。”四道风有点羡慕地看着他。

“是吗?”

“头痛就是想老婆,越痛就越想老婆,你现在很痛吗?”

欧阳笑了,“痛得要命……老四谢谢,不用药了,你已经治好了我的头痛。”

“原来老婆还能当药使?难怪三的天天守着黄脸婆不放。”

“对对,你不光该入党,也该结婚了,二十七的人都该抱着崽子了。”

“我才不要!什么动静?”他突然被一阵锣鼓声吸引了。

“有人成亲哪,你瞧,鬼子再加上扫荡都挡不住这事,结婚生子,中国人就得过中国人的日子,你又怎能挡得住?”

“就是不要。”他是个有热闹必看的人,想都不想就朝热闹处去,欧阳只好跟着。

正像欧阳猜测的那样,这是一场婚礼。新娘来自城外,整个送亲队伍被阻在关卡那边,送亲队急得不行,把一整盘烟和糖果给卡上的日军送了过去。

卡上的几个日军恣意笑闹着,“新娘的!新娘的!”

于是新娘来上烟上糖,几个日军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揣着,那盖头却撩得他们好奇心大起,伸了手就掀,新娘避开。

“呸!什么玩意?”四道风愤愤地骂了一句,他发现欧阳神情很怪,眼神也有些发直,便伸手在欧阳眼前晃晃,“你不是跟鬼子一样见不得女人吧?”

欧阳醒过神来苦笑一下,“我搞错了,哪有这么巧的?”

关卡上的日军搅得不可开交,新郎官终于匆匆赶来,二话不说,先把一卷钱塞到日军手里。

日军仍然不依,新郎只好揭下了新娘的盖头。

欧阳的身子猛震了一下,他的直觉一点没错,那是思枫。

“没用的!亲嘴!嘴的亲!”

那新郎官是赵老大,被日军一下一下地往思枫身边推着,平日的运筹帷幄已经跑了没影,他不知所措又有些愤怒。思枫轻柔但坚决地抱住了赵老大的脖子,赵老大挣扎了一下,终于放弃,他被思枫拉近,亲吻。

呼哨,跺脚,几个日军乐不可支。四道风莫明其妙地看看那厢又看看欧阳,欧阳像化在街头的石头。

思枫终于看见他,慢慢把赵老大推开。

欧阳沉默地掉头走开,四道风悻悻地又看了一眼,跟上他。

欧阳和四道风坐在空寂无人的巷子里,这是往他们那处地下据点的必经之路。两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四道风忽然往墙上踢了一脚。

“别闹了,假的,当然是假的。”欧阳说。

“假的就行啦?”

“假的……就行。”

“我说不行!”四道风已经瞧见巷头的人影,跳起来就冲赵老大过去,欧阳强把他拉住。来的那一行人因方才的突发事件怏怏不乐,赵老大沉闷而思枫默然。欧阳推开四道风,迎向他们,“欢迎大家……我一直在担心。”他刻意回避着思枫的目光。

赵老大看看两人,“你……在等我们?”

“碰巧了,欢迎来沽宁。”他也觉得语气过于生硬了一些,于是伸出一只手与赵老大相握,握到的却是一只冰冷的假肢。赵老大把左手伸给他,欧阳生涩地握了一下,他忍不住扫了一眼思枫,想了三年的久别重逢竟带着股苦味。

4

饭店里的伙计把成桌的酒宴抬进了高家,高三宝是连桌椅订的整席,那送餐的队列看起来像在搬家。

高三宝的面子仍在,多少也能做出个宾朋满座的样子。客厅里摆满了宴席,连门外也摆得到处都是。

高三宝端着酒从席间站起来,高举过顶,“诸位,寿星什么的就是个胡扯的话,高某把众位朋友冷落日久,连五十五岁的寿酒都是关起门来自个儿喝了,今日就是要喝个痛快,大家伙儿以酒浇愁,一醉方休!”

全福在后面直拉他,高三宝甩开了,“这第一杯不敬大家,敬门外的鬼,望沽宁城的孤魂野鬼们早死早投胎!”

满座轰然应诺,不喝酒的人都跟着高三宝一饮而尽。

高三宝靠近一个人,“都预备好了吗?”

那人指指伙计们抬进来的一口大木箱,那是专装一些大号餐具用的,高三宝满意地点点头,伙计们把木箱抬进了厨房。

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虽说饭菜不是在高三宝家做的,可一些碗筷还是要在高三宝家洗,一些大菜也要在此分流。

何莫修穿得像伙计一样混了进来,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他跟他们混在一起,把那口大木箱里的碗碟搬出来。

吃饭家伙搬空,何莫修闻到了那里面散出的积味,一咬牙和他的行李钻了进去。

这口箱子显然就是夹带私货用的,伙计们往箱子上加了一个夹层,然后在夹层上又放上用过的碗碟。

“好了没有?”高昕钻进来,她今天把自己穿得像个男人。

伙计指了指箱子,高昕乐了,“真的看不出来,小何,能透气吗?”

“还好啦。”

“我来送你。”

“再见,你走吧。”

“你那么想我走吗?”

“不是啦,我不想你以后一看见没洗的碗筷就想起我。”

高昕笑了,“我一定会送你的。”她把一封信交给伙计,“等你们送走他后就把这个给我爸,不过现在我跟你们一起走。”

那伙计点点头,一挥手,几人一块儿把箱子抬出去。

高三宝看着伙计抬着那口箱出来,和人应酬的时候就凭空多了一道心事,他心不在焉地和人碰杯,“谭老请酒。”

“在那箱子里呢?”

高三宝苦笑,“这杯祝他一路顺风,也向谭老顺致歉意吧。”

“我为公理而争,不想这世道乱了,公理也一块儿乱了。”

他俩喝酒。

高昕趁着高三宝仰脖的工夫跟着箱子一起出去了,高三宝再往那边看时,箱子正好抬出大门,高昕已不见人影。

伙计们抬着那口箱子匆匆通过监视的日军,高昕离了一段距离跟着。在一个巷角处,伙计们放下箱子,何莫修从里面爬出来。伙计们又匆匆抬着箱子离开。

高昕把路条递给他,“拿好了,你出城的路条。”

何莫修接过来,发现高昕还有一张,便问:“怎么有两张?”

高昕乐了,“我爸买什么东西都爱留一手,买路条也是两张。”

“喔。”他忽然想起来,“你拿它干吗?”

“我送你呀!”她笑得太高兴了,以至何莫修越发狐疑,“我觉得你不像是送我,倒像要去你特别想去的地方。”

“走吧走吧,你让鬼子吓得疑心病越来越重了。”她拍拍何莫修,转身走去。

何莫修狐疑地跟着。

因为有那两张路条,他们一路上都没遇上任何障碍,顺利地出了城。

高昕心情很好地在郊野里走着,何莫修认真地打量着她,“我越来越不信你只是出来送我了。”

“你说什么?”她已经把拎着行李的何莫修扔得很远。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好了,我会使劲和你一块儿高兴。”

“使劲吗?哈哈!”

“说吧,你是个很容易闷坏的人。”

“以后再不会闷着了,我要去找四道风!喂,你不要搞错意思,我是去找那群叫四道风的抗日义士,不是那个拉黄包车的傻瓜。”

何莫修使劲笑着,很像苦笑,“当然,他现在已经不拉黄包车了。”

“你说话大声点好不好?”

何莫修大了点声,“我在为你高兴。”

“我也要做战士了,如果你在美国听到沽宁的胜利消息,记住有我一个。”

“不可能的,沽宁太小,美国只关心太平洋那么大的地方。”

“你老唧唧地说什么?又不是小鸡!”

何莫修忽然间气往上撞,他把箱子一放,嚷了出来:“我说你去找他好了!我说我可能有本事让你难受,可你所有的快乐全是为他准备的!”

高昕愣了,“你说什么?”

“小声听不见!大声也听不见!你是不是就喜欢把男人当西瓜切成两瓤?一瓤理想,一瓤现实?我就是你想摆脱掉的那瓤现实?我多想成为你那瓤该死的理想!”

何莫修大概这辈子也没这么嚷嚷过,高昕哑了。

周围的旷野里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向他们走过来。何莫修退了一步,想起高昕又往前进了一步。

一个陌生人道:“何先生吗?高会长让我们在这儿等您。”

何莫修立刻就放松了,高昕仍警惕着,“我们要去哪儿?”

“葵花渡,船在那里等着。”

高昕也终于相信,两人毫无戒备地随着那几人走了。

5

地下室里。欧阳的人和思枫的人已经把这地下空间填满了,大部分人素不相识,气氛有些沉闷。

欧阳站了起来,“大伙儿认识一下,他们是老唐的人,是我们的同志和兄弟!老唐这个名字你们应该听说过,在潮安一带比四道风更响,鬼子这回的扫荡就是冲我们两队人马!”

他的介绍还是很有用的,两拨人开始互相打量,有人握手,甚至有人拥抱,有人在帮对方包扎伤口。

八斤掰开一块干粮,递给他并不认识的邮差,邮差笑了一下,接过去。

欧阳注意到思枫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也注意到她的红衣服下有一块异样的殷红。他向唐真道:“唐真,带她去你的房间……换一下衣服。”

“这边,师娘。”

欧阳因为唐真用的称呼愣了一下,他看着那两人进小间,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是赵老大,“来,有事跟你谈。”

欧阳跟着赵老大走向地道口。四道风很没正形地坐在地上,看见赵老大便狠狠地横了一眼,欧阳瞪他一眼,四道风转开了头。

欧阳在院里闷闷地坐下了。赵老大过来,嘴上的一根烟已经烧到了头,他贪婪地猛吸一口,踩了。

“我们绝不在这院子里留下人来过的痕迹。”

赵老大连忙把烟头埋了,强笑:“真背运,刚到沽宁就被你管,在潮安被老唐管,对上还说我是你们上级。”

“对上对下您都是我们的上级。”

“对不起,是为了混进城,要不然那么大帮人真不知道怎么进来。他们真的没法再打了,弹尽粮绝伤痕累累,你看见的是我们的全部主力。”

“真的不要说对不起,是我请你们来沽宁暂避的,您不相信我的理解力吗?”

赵老大宽慰地笑笑,“那就好,这趟我们是来避难的,可也带来了别的事情。”

“说吧,我所有的人都在这儿,您也看到了。”

“不是打鬼子,是救人。”

欧阳苦笑,“现在人命不如草,又有谁这么幸运呢?”

“这沽宁有一个叫何莫修的,并不知名,可现在忽然变得很重要了。”

“巧了,我认识,如果他是潜伏人员,那我真是看走眼了。”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美国人向国字头要他,国字头在沽宁没有眼线,又向我们要他。”

欧阳愣了半晌,“怎么给?国际邮政?”

“他大概真的很重要。国字头把美国潜艇的专用频率都给了我们,找着人后直接联系大鼻子,打移交。”

欧阳神情古怪地看了赵老大一眼,赵老大苦笑,“你觉得别扭,我也别扭,上半辈子就跟大鼻子帝国主义斗,可现在……这就叫世界反法西斯同盟。”

“走吧,这不是件多难的事,但我们还是要准备一下。”

两人起身进了地下室,四道风也跟了下去。

看着欧阳和赵老大准备外出,四道风又开始不安起来,他也给自己披挂着,双刀双枪,外加两个手榴弹。

欧阳看看他,“小事儿,你不用动了。”

“我得去,万一你让那个过河拆桥的卖了就惨了。”

欧阳皱皱眉,“这么说真不让你去了。”

“好了好了,他是千娇百媚的可心人,好了吧?”

欧阳瞧瞧赵老大,莞尔之余也就默许了。他正要往外走,思枫跟了上来,她已经换了套素净的衣服。

“你不要去了,你有伤。”欧阳仍回避着对方的眼神。

思枫看看他,“孩子气要耍到什么时候,欧阳同志?”

欧阳有些赧然。

四道风探头过来,“对了,咱们去干什么?”

欧阳立刻找到了一个下坡的台阶,“你得改改这个动腿不动脑的毛病!”

四道风咧咧嘴,跟着三人一起出去,直奔高家。

几人来到高家的时候,高三宝仍自忙于应酬。一转头,正好看见刚进门的四个人,也不说话也不就席,帽檐压得很低,在门边一站倒像在找什么人。高三宝皱了皱眉过去,“请问几位……”

“东家万寿无疆,本想带着象牙手杖来做寿礼,可我拿它换了扁担。”

高三宝愣了一下,看着那张被欧阳搞得认不出来的脸,“风、风……”他比了四个手指头,四道风点点头。

“请请请!这几位一道吧?一起请!”他手忙脚乱地把几个人让到楼上。

高三宝关上房门,门外的喧哗顿时远了。他一脸欣喜地迎向几位不速之客,乐得像孩子似的直搓着手,“几位几位,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几位有何贵干?可是缺了什么?缺钱缺药?哪怕是缺枪,高某也一定想法弄来!高某对几位都有些嗔怪了,三年都没个音讯,难道是忘了沽宁还有高某这号人物了?”

欧阳几个弄得有些诧然,倒是赵老大咧嘴一乐,“看来你们在这儿干得不错。”

“何止不错?四道风是什么?是沽宁人,跟鬼子斗足三年,鬼子连边都擦不着的沽宁人。那叫什么?那叫希望。”

欧阳苦笑,“不瞒您说,我们今天是为了贵婿何莫修来的。”

高三宝讶然,“这书呆子怎么忽然吃香起来了?早晓得把他托付给你们好了,你们靠不住还有谁靠得住!”

“还有谁在找他?您把他托付给谁了?”

“德国人托了鬼子找他,高某再不才也不会就范,暗地找路把他送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走的哪条路?”

“才走了没一个时辰。沽宁陆路就一条,水上倒四通八达,自然走水路。”

全福在外边敲门,“老爷,是我。”

高三宝打开门,全福进来,“姑爷已经走了,伙计送来一封信,说是小姐让送的。”

高三宝疑惑了两秒,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抢过来。他看完信,疑惑地看四道风一眼,又怀疑地看一眼。

“我脸上生花吗?”四道风被看得有点发毛。

“小女走了,去找……阁下去了?”

“我在这儿!”

高三宝看了看信,“她说,要去碧绿的山野——你战斗过的地方。”

“她找我干什么?”

高三宝不知说什么,他气得跺了跺脚。

欧阳看着高三宝急急道,“走水路在哪里上船?这事很重要,会长可能把令婿和千金都送到鬼子手上去了。”

高三宝被他的紧张弄得愣了,“我托的人是可靠的,高某怎么说也曾执掌过沽宁的航运网络呀。”

“直到今天我们用的武器全从鬼子尸体上捡的,为什么?因为沽宁所有的地下通道全被沙门掌握着,武器和医药根本运不进来。”

“我托的人绝不会跟那帮汉奸私通。”

“希望如此,”欧阳踱到窗边,“会长您看看下边。”

高三宝俯首,包围了他家几天几夜的日军正在撤走。

欧阳回过头来,“他们不用在这里待着了,因为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葵花渡!快去葵花渡!”

6

欧阳一行四人在巷子里疾走,四道风满腹牢骚,“我们干吗要救那个废物?”

“上级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赵老大说。

四道风横了他一眼,“为那个废物不惜一切代价?”他转向欧阳,“你的上级准是收了那小子银子,他家有钱,准没错。”

“我的上级是你,你的上级是他,你们谁收了银子?”

四道风不由得又瞪了赵老大一眼。

思枫说:“四哥,我们是为了盟军阵线救他的。盟军就是指美国人。”

“那就没错了,他递了大鼻子银子。”

“老四,能不能想点别的?我们连要对付什么都不知道。”欧阳有些恼火。

“分头行动吧,老唐回去再带些人,我们把人追回来,在葵花渡碰头。”赵老大说。

“你回去码人,我们三个追人,”四道风看着赵老大,“我是队长。”

欧阳欲说什么,赵老大止住了他,“这样也好,我会尽快和你们会合。”

四道风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分叉的巷子,“好就走那边,你自个儿。”

赵老大苦笑了一下,和他们岔开了方向。

“现在好了,就我们三个自己人。”

欧阳恼火地瞪着四道风,“他就是你的自己人,而且你该听他的命令。”

四道风斜他一眼,走向一个方向。

思枫跟在后面,“四哥,错了吧?咱们得走水道绕出去。”

“没错,我要闯正门,血洗鬼子的关卡!”

思枫怀疑地看看欧阳,欧阳苦笑,“他没疯,他只是看你来了高兴,在发人来疯。”

思枫莞尔一笑,确实,赵老大被轰走之后,他们变得很轻松。

四道风在街口站住了,前方就是出城的关卡。他很严肃地看看欧阳和思枫,“从现在啥事都听我的。别怕死,别往后躲,鬼子都是纸糊的,我待会儿一脚踢散一个给你们瞧瞧。”

欧阳没好气地瞧着他,“人来疯发够没有?你老实说怎么过关!”他是无论如何不相信四道风会硬闯的。

“闯啊!”他挥了挥手,真的是径直朝日军关卡大步走了过去。

日军拉动枪栓,欧阳、思枫惊住。四道风伸手入怀,掏出的却是一张纸片,“我们是沙门的人!现在要出城办事!”

那是古烁给他的所谓汉奸证。

欧阳擦了把冷汗,看着思枫苦笑了一下,但那张证让一切顺利之极,守卡的日军看了一眼,让开了关卡。他们通过,四道风的大摇大摆比李六野更甚。

“下次你身上有那种东西,麻烦先告诉我好吗?”欧阳小声地说。

“你被吓到了吧?”

思枫微笑,“难得有人能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四哥真厉害。”

“我哪有出汗?”欧阳抱怨。

四道风哈哈一乐,那份得意难以言表。城郊的风景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