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小乞丐在破屋子的角落里睡着,身上半边草席,身下半边草席,一只手过来胡噜他的头,“小汤包,小得不够塞牙缝的小汤包。”

小乞丐惊起,瞪着黑暗里的人影,“龙乌鸦!”

四道风把头探到月光里,“我是你四哥!”

小乞丐一脸惊喜,“四哥!我就知道去多少鬼子都逮不着你。”

“别提这碴,”他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双惊慌的眼睛,“你又把什么猫猫狗狗拉窝里来啦?”

小乞丐很自豪地把那个人拉到亮光下,那是他在爆炸之后救下的罗非雨,“我兄弟,我救的。”

四道风有些惘然,“你也跟人称兄道弟啦?”

罗非雨惊恐地缩着,小乞丐起劲地跟罗非雨解释,“他就是有一万个鬼子在找的四道风,人还行,就是嘴欠。”

四道风看看罗非雨,看不出个好来,“他没劲,我走啦,你来不来?”

“现在宵禁。”

“你跟不跟我来?”

这对小乞丐来说是个不用多想的问题,“你看家,别让贼进来。”他对罗非雨叮嘱着,然后蹦了出去,竭力跟上四道风的步伐。

四道风带着小乞丐在巷子里夜行,他的身影在墙头上晃了一下,回头把小乞丐接上去,几个日军走过,他们几乎就是在日本人眼皮下出没。

四道风把小乞丐接下来,随身紧了紧腰上的两支枪,枪的旁边还挂着两枚昭和十三手雷,小乞丐期待地碰一下,“给我一个吧,你有两个。”

“你可以跟我扯皮骂娘,这吃饭家伙不能碰,等我要了你吧。”

“你什么时候要我?”

“等你跟枪一样高。”

小乞丐挺了挺身子,立刻显得高了很多。

四道风笑笑,“蹿得挺猛,等我找根枪来比画一下吧。”

“什么时候?”

四道风明显在应付,他看看黑沉沉的夜色,嘘了一声,小乞丐立刻很警惕,跟着他一块儿蹲下。

四道风打量着黑灯瞎火的住家,小心地向某个角落接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根绳,挂在脖子上。

“你在偷鸡?”听着黑暗里咕咕的鸡鸣声,小乞丐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

四道风轻嘘了一声,从鸡窝里掏出一只鸡来圈在绳子上,他的手法熟练之极,从头到尾鸡也不出一声。

“军师会知道的。”

“我是队长,”他自己也知道有点强词夺理,“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

“我不知道会不会说。”

“我教了你很多东西吧?现在也是在教你,偷鸡都不会还打什么天下?”

“军师也教我了,他不说打天下,这叫革命行动。”

四道风看看孩子,拿出一块银洋让他看,然后放在鸡窝里。他站起来,浑身挂满了鸡,“费这鸟劲偷它干吗?比买的还贵。”他没好气地说,然后拖了小乞丐离开。

2

古烁的家已有模有样了,有个小院,里里外外几间房,房里都有半新不旧的家具,里屋传来女人和孩子的玩闹声,古烁有耳无心,瞪着角落里供的关帝爷发愣。

“古烁,睡啦!”古烁妻在屋里喊。

“就睡。”古烁应了一声。

“洗了澡再睡。”

“嗯哪。”

古烁应着,开始给关帝烧香,他极虔诚,先解下身上的枪和刀放在一边,然后焚香长揖过头。烧完香,他转身到院里洗澡。天已经很凉了,他打着寒战,用凉水浇过身上的刺青和累累疤痕。和着水声,有一声轻微的枪机声,不知是打开还是合上。

古烁腰上搭了块毛巾光着脚进屋,他突然瞧见地上有一个湿鞋印。他没声张,在外间把自己收拾干,他把毛巾搭在枪上,再收回毛巾的时候枪已经不见了。

古烁上院子里,出门时忽然把毛巾下的枪顶在门上,那是这屋唯一能藏人的地方,他扣动扳机,枪没响。

四道风出现在门口,他瞪着古烁,手上的子弹一粒粒落下,他的神情冷淡又失望,“我就想知道你会不会对我开枪。”

古烁退了一步,看起来想哭,“不是对你!我不知道是你!沙门缺德事做太多了,我现在蹲坑都带枪!”

“你现在是沙门老三了是不是?李独眼、金头苍蝇、你古三爷,没一个好东西。”

“我是四道风的老三,大的、二的、你、我。”

“狗汉奸别提他们。”

“是的,我他妈狗汉奸。”

“古烁你跟谁说话呢?”古烁妻在屋里嚷嚷。

“我高兴,哼曲呢。”

“外边哼去,刚洗完澡身上凉,呆热了再来睡!”

四道风调侃地看着,“你脸都不要就图这个?”

古烁黯然,“你不会喜欢,可有人喜欢。”

“还哼?”古烁妻又嚷了一声。

“出去好吗?”古烁央求着。

四道风脸上的嘲笑之意更加明显了,他掉头走开,古烁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根本忘了自己还是光着的。

古烁在院墙根下站住了,他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就这儿吧,这儿不错。我老梦见你,梦见你说,我以民族的名义枪毙你,然后,一了百了。”

四道风咧了咧嘴,“怎么连汉奸都比我会说套话?”

“你要信得过,吭一声,我安排好后事找个地方把自己崩了,这样好不让我老婆孩子看见。”

“我信得过你?”

古烁苦笑,“是啊,那就这儿吧。”

“你有病?我拿枪比过你吗?”他撩起衣服给古烁看,“两把家伙睡着呢,自作多情。”他把古烁脱在院子里的衣服扔了过来,古烁忽然意识到羞耻,忙不迭地穿着。

四道风看着他评头论足,“羞什么?一身贱肉谁没看过呀?肚腩子都有了,我劝你趁早死了算了。”

“你……想干什么?”

“我饿了,陪我吃饭。”

“吃饭?”

“还要叫人,要热热闹闹,要……”他看了看月色,“风光大葬。”

最后四个字声音极低,他是嘀咕给自己听的。

古烁沉默地点点头,系上扣子,和四道风闪身出门。

四道风和古烁在一条巷子里停下。四道风在一边待着,古烁从院里领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沙门帮徒。

三人又到了另一条巷子,四道风和古烁等着,那帮徒又领出一个人来。

几个巡逻日军路过。

“什么的干活?”

古烁看看爱搭不理的四道风,拿出证件给日军看,日军没说什么,走开,古烁立刻把它收起来。

“汉奸证啊?”

古烁极没面子地点点头,四道风劈头盖脸就是一下,古烁默默地承受。

在几条巷子里转了一圈,在半夜的街道上四道风这行人已足六七个,他们径直向日军的关卡走去。

“站住!什么的?”

古烁犹豫一下,对旁边的一名帮徒说:“你去说。”

被他点到的帮徒向日军走去,拿出证件,日军点点头放行。

几个人还没过关卡就听见哎哟一声,四道风又给了那有证件的帮徒一下。

一行人沉默着来到一个废码头。

四道风打量着眼前的人,足足六个,高矮不等参差不齐地戳着,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们干吗呢?我抢你们钱了?”

“四哥,好久没见着你了!”

“得得,我要吃饭,不听号丧。”他吹了声口哨,小乞丐从黑暗里出来,拖着四道风的所有赃物,很仇恨地看着他,“四哥,你干吗跟他们一道?”

四道风没空搭理他,转向古烁一行说:“他是我哥们儿,你们也是我哥们儿,那他也就是你们的哥们儿,他可是我四道风的情报员,你们以后在街面上走动要罩着他。”

几个人答应不迭。古烁有点讶异地看那小乞丐,小乞丐瞪他一眼,将头转开,“谁要他们罩?他们都是汉奸。”

“三的听见没?我小兄弟都比你像样……”他愣了一下,“六个都是?”

六个里跪下了五个,古烁站着,反倒有点幸灾乐祸,“都是,都出息大发了,都是李独眼的得力干将。”

“我掉进汉奸窝啦?”

“四哥你明鉴,咱们都是沙门的不是?沙门跟鬼子合了不是?那外人眼里咱就叫汉奸啦!”一个帮徒说。

四道风揪住他就往沙滩上摁,“别想绕我,就说有没有干过汉奸事?”

古烁冷冷地说:“如果给鬼子跑腿叫作汉奸事,那就都干过,你当汉奸证白拿?”

被揪住的帮徒说:“古烁别说啦,你不是把自个儿也装进去了吗?放我们一马,四哥!”

古烁从四道风手上把那个人抢了下来,“老四,看你干的事我们也解气,可你是天上飞的,我们是地上爬的,我不知道想吃口热饭菜,不被人追着杀算不算没出息?如果是,那我们没出息。”

四道风捡了根烂船橹就想打,古烁不躲不避,“你是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谁能是你啊?很多事情鬼子来的时候已经定了,你改不了的。”

“改得了!”

“大风已经死了。”

四道风把船橹贴着古烁的头砍在地上,半截断橹飞了出去。

“老四?”

“你去杀鸡!”

“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他们,你是沽宁专杀败类的大英雄。”

“去杀鸡,我不想跟你说话。”

古烁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整串鸡走开。四道风在小乞丐身边坐下,他显得很疲倦。他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古烁把鸡做好。

沙滩上一堆火光,几个人围坐了吃着古烁的海水烧鸡,气氛很沉闷。

四道风不断地把各个肥硕的部件塞到小乞丐手里,最后索性把一只鸡腿从古烁手里抢下来,塞给小乞丐。“你是汉奸,吃鸡屁股。”

古烁翻他一眼,真就撕下只鸡屁股吃着,两人都竭力想恢复旧日的感觉,但那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

四道风也翻他一眼,打了个饱嗝,抓把沙子擦擦手,又在衣服上蹭两下,这就算卫生过了,然后他又和古烁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好了,老四,说吧。”古烁的话像是个口令,其他五个人也都不吃了,齐齐放手,很严肃地看着四道风。

“说什么?”

“你有什么事?你冒了大险找过来,又不杀我们,总是有事。鬼子正在扫荡,你们一定很难,或者你要我们背后给鬼子一刀,你说话,我们办。”

帮徒们附和着:“我也是古烁这话。”“就是,全沽宁翻我们白眼,你看得起我们,还请我们吃这顿鸡。”“一句话,有的你拿走,没有的我们给抢过来。”

“我是谁?我是四道风呀!我一起跑全沽宁的鬼子都得跟风!我要杀几个鬼子还要求你们狗汉奸?”

几个帮徒都哑了,古烁火气上头,“你别把汉奸两字老挂嘴上!”

“你自己也说是!汉奸!”

“你干吗不在嘴上挂个尿壶?”

“我就挂这俩字——汉奸。”

这事已经被他弄得像玩闹了,古烁一拳抡过去,四道风灵巧地让开,“不给你打,汉奸。走啦,小汤包。”他拉起小乞丐,想想,又转身,说,“我没事,就是一直忙杀鬼子,也怪想你们的,真要见了也不过这么回事,你们也别惦记我,好好过日子,给鬼子跑腿可以,别祸害沽宁人,还有三的……我懂你的难处。”他终于正眼看了看古烁,然后搭着小乞丐的肩膀走开。

古烁怔怔瞧着就要没入黑暗的四道风,忽然有种不管不顾的冲动,“老四!你等会儿!”他追上四道风,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这个你拿走,拿这个你能在沽宁城里走通途!”

四道风瞧瞧手上的证件,“还有个事,我没脸跟你说……”

“你说你说,老四,我真想你,还有老二……”

“二的完了,就今天的事。”他看着古烁,“自然是鬼子杀的,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害的。你说的也有理,大的二的兴许真是被我害的……你们都是哥们儿,几个哥们儿给他磕个头吧,我已经磕过了。”

他带着小乞丐走了。

古烁僵在滩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杂院里,欧阳靠着墙睡了一个晚上,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初晨,四道风正极认真地用一只鸡腿顺他嘴边擦了一脸油,小乞丐严肃地站在旁边。

“梦到匪婆子了,你笑得像被鲜花砸破头的狗屎。”

欧阳没好气地白了四道风一眼,他实在是饿坏了,抢过鸡腿来就啃,忽然又停住嘴,“几条腿?”

四道风把一个布包扔给他,“管够啦,本队长一向是关心同志生活的,这我买的,还是从别人嘴边抢下来的……”

他住嘴,因为发现说走了嘴,小乞丐气冲冲为他补充,“从汉奸嘴里抢下来的!”

“哪来的汉奸,小气包?”

“哪来的都有!他还跟汉奸献宝,泄露我是四道风的情报员!”

欧阳看四道风一眼,四道风讪笑着,并且立刻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岔开的话题,“我觉得该给小汤包闹个正名了,这一人一个叫法实在不好。”

“先说好不准带‘小’字。”小乞丐立刻忘了告状。

“不带‘小’字鬼知道是你?”小乞丐冲四道风屁股就是一脚,整个四道风组织敢踢他屁股的也只有欧阳和小乞丐一大一小。

欧阳低了声,“你要去看朋友没什么不好,很多人也不是扣上汉奸二字就能一棍打死的,不过以后注意。”

四道风看了一眼欧阳,由诧异到感激。

三人走下地道。

唐真在小间睡觉。欧阳搬了张椅子放在小间外边,把四道风带回来的鸡放在椅子上,好让唐真醒来就能看见。

四道风凑过来,看着唐真的睡姿吹了一声口哨,欧阳轻轻拉上帘子,重重一脚踢在四道风屁股上,“对自己的同志不准这样!”

“我刚发现她是个女人。”

“那是,你一向当她是挺机枪。”他拿起衣服,“走,我们去踩踩盘子,看在这地方怎么活下去。”

四道风伸伸懒腰,“我困了,要补觉。”

“为了你昨晚不干正事现在才必须出去!”他给四道风化着装,“还偷鸡。”

“死小孩,又告密。”挣扎的四道风顿时老实了,由欧阳在脸上涂弄着。

“一吃就是海水当盐,边吃还得给它剪脚趾甲,这德行的鸡卖得出去吗?拜托你下回掩耳盗铃别再被我抓住了,我都奇怪你就没落鬼子手上。”

“叨叨得跟个老妈子似的,”他瞪一眼欧阳,“给了钱的。”

“有没写‘四道风到此一游’?”

“‘游’字还是不会写。”

“谢天谢地。”欧阳给四道风贴上一撮胡子。

3

长谷川又在窗前捅自己的耳朵,直到看见几个沙门会帮徒过来。

李六野赫然其间,古烁跟在最后,身边的人有三个是昨晚一起吃鸡的。廖金头贼头贼脑凑到古烁身边,“烁哥怎这么阳气不足?”

“搓了十八圈麻将。”

“咋不叫我呢?大输赢吧?”

“大输赢。”

“谁赢了?”

“都输了。”

“总有个赢家吧?”

古烁看着正从房里走出来的长谷川,说:“鬼赢了。”

廖金头当这是气话,贼兮兮地笑了起来。身边的同伴捅了古烁一下,他知道古烁正因为皮小爪的死压着一股火。

长谷川在门口站定,刻意江湖气地冲李六野抱拳作揖,“六爷跟我说话一定要大声,惭愧得很,中了你那师弟的毛招。”

李六野多少有点赧然,“那畜生跟沙门三年不通音信了。”

“哦,总有些联系吧?”

“真没有。”

长谷川笑了笑,“六爷知道我想要什么还这么说,是拿我不当朋友拿四道风当朋友啊。”

“我当然和你是好朋友,要不是看师父面子早把那畜生三刀六洞了!要有半句假话叫我生不如死!”

长谷川瞧出李六野不是在说假话,乐了,“我当然信六爷的话。其实这次扫荡四道风也是插翅难飞,只是想起和六爷的交情,就好像骨鲠在喉,想知道我的好朋友是帮我还是帮别人,这点小心思六爷能明白吧?”

李六野简直有些感动,他说:“那当然。我们枪上讨生活的人最讨厌就是吃碗面翻碗底,我回去一定跟师父好好说说,让我们沙门在这事上能多多出力,好对得起你长谷川的交情!”

“那就好。其实请六爷来一是挂念,二是有两件对六爷举手之劳的小事。”

“说说,二十件都给你弄好。”

“其一呢,我明天有些公务出门,手上有个想要的人被此地商会的高三宝藏了,我料他会想法把人送出去,这沽宁明暗道都是沙门的,到时烦请把人给我送来。”

“这也太省事了。那老头就是空架子,要不要我把人给你搜出来?”

“不不,最好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老头有苦说不出比较有趣。”

李六野大笑,“你很坏嘛,还有一件什么事?”

长谷川谦虚地笑笑,“这更好办了,这趟扫荡颇有斩获,那边有些尸体想请六爷帮看一下,也许四道风大意失荆州就在其中也说不定呢?”

李六野顿时来劲,“看看!看看!他要就此挂了我也不用跟师父费口舌了。”

长谷川引路。古烁几个没好气地跟着,他们自然知道四道风活得好好的。

李六野看得贪婪,眼罩换了三四次也没看到他想看的,“死小子命大,这圈没有。”

长谷川反倒不像他那么失望,“我想这种扫荡也很难抓住他那样的人,我只有靠六爷了。”

“你放心,只要师父说个行字,不几天我就把那厮给你带来。”

“等公干回来我给沙老爷子备份厚礼。”

两人寒暄着从尸体边走开,众帮徒求之不得地跟上,几个人已经快吐了出来。古烁一向是能离李六野多远就多远,他落在最后,但眼角突然扫见什么,他站住。

那是一具昨晚刚运到的尸体,古烁注意的不是那尸体的遍体鳞伤,而是那长短不一的两只手。古烁被雷劈了一样,两眼冒火,他回过头来,他的世界一下成了无声的,眼里只剩下长谷川那颗耸动的头颅,古烁撞开身前的廖金头向那颗头颅冲过去。他才把枪拔出一半,几个一直关注他的帮徒便死死把他抱住了。古烁挣扎,他还是听不见声音,周围一下乱了套,李六野和长谷川回过头来,李六野在无声地喝问着什么,一个帮徒在古烁脸上狠扇了一掌,古烁的世界又恢复了声音。

另一个帮徒正在回复李六野的问话:“啥事没有,六爷,烁哥昨晚牌上输给我们了,火气一直没消呢。”

“我操!刀把子讨生活的人就这么输不起,来这给我丢人?”

廖金头笑笑,“烁哥顾家小的嘛,准是输脱底裤跟老婆没法交代了。”

“你那么看着我干吗?找死?”

几个帮徒使劲把古烁的脑袋摁了下来,“给六爷赔罪!给六爷赔罪!”

长谷川也来打哈哈,“麻将这东西很是有趣,哪天跟六爷来上两圈?”

“我烦那个,我就好抛光洋,押天地头,赌多大都行!”

“那也好,我最倾慕的就是六爷这股豪气!”

李六野哈哈大笑,抛开了古烁。

几个帮徒仍死死夹着古烁,古烁身子一震,一缕血丝从嘴里溢了出来。

总算出得日军司令部大门来,几个贴心的帮徒夹着古烁进了一家茶馆,馆子里仅有的客人吓得悄悄溜了出去。古烁被推坐在桌边,他现在像个关节不会打弯的人,帮徒忙着给他推宫过血。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掐人中、喷茶水地搞了一气,古烁终于醒了点神。

“烁哥,你说话松松气,实在不想说骂我们也行。”

“汉奸两字怎么写?”古烁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帮徒难堪地笑笑,“烁哥这又是何苦来呢?”

“我知道咱们就是汉奸,可不识字,我特想知道这俩字怎么写,可又没脸问人。”

帮徒们都不说话,古烁直冲冲地向掌柜走去,“你,写给我看。”掌柜吓了一跳,摇头不迭。古烁把枪拍在柜上,掌柜战战兢兢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柜上写给他看。

古烁一言不发地端详半天,长叹一口气,“是真难看哪。”他推开帮徒们,直投闹市而去。

4

城内外进出的关防明显加强,街头充斥着各种服色的日军,这让这座小城里的兵力几乎饱和,剩下些许空间也被街头巷尾横行恶作的沙门帮徒占据。

欧阳心事重重地看着这一切,他回头看一眼四道风,那家伙不知从哪儿弄了包瓜子在嘴上嗑着。

“给了钱的。”他把瓜子向欧阳递过去,欧阳摇摇头,向一间饭馆走去。

饭馆里很空落,日本人统治下还能撮得起馆子的人实在不多。

四道风要了一桌子菜,坐在角落里吃得不亦乐乎,想起来了便给欧阳夹一筷子,他已经很成功地把欧阳的侦察变成自己重温乡情。

“吃一点吃一点,知道你头痛吃不得油腻,可你也瘦得像活鬼。”

“满大街晃的都是鬼,你就没往心里去?”

“吃饱了才好驱鬼。”

欧阳犹豫了一下,道:“沙门的人在沽宁可搅得越来越凶了……”

四道风看欧阳一眼,仍在吃,但已不像刚才一样贪嘴。

“你什么都可以说,就不说这个?”欧阳苦笑。

四道风可劲地嚼一块排骨,不回答。

“那就不说了。”

四道风释然了些,给欧阳碗里放上一块排骨。

“唐真昨天晚上要我杀了李六野。”

“这有什么稀奇?小疯婆子跟谁都这么说,还说要杀我叔叔,我叔叔招她啦?”

“她说只要杀了李六野,我要干什么都行,这事你怎么看?”

四道风愣了愣神,终于不再吃了。他琢磨着这话的意思,然后拍着桌子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喜欢那挺机枪?那你干吗不抱着那挺机枪睡啊?放一百二十个心啦!我不会告诉你匪婆子的!要不要我今晚上再躲出去?”

欧阳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你明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被逼得没别的希望了,被我们逼的,你我两个,你大英雄,我大局为重,我打哈哈,说她是小女孩,好像这样就显出我们的大了,大总是比较方便骑在小的头上,对不对?”

欧阳的冷峻让四道风终于停止了笑声,“你抽风呢?为个女人跟我这么说话?”

“她是四道风的一员,而且我也不是光为她说。老四,一边是死,一边是活,我们一直是那条夹缝中间活下来的,现在城外的缝被鬼子填死了,城里的缝也叫沙门填没了,你说怎么办吧?”

“说半天还不就是要我跳出来跟我叔叔斗!”

“早不是你和你叔叔的事情了,是我们还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扫荡把我们压到这个地方来,这个地方有两帮人,说到头,两帮人最后都会选择用枪。”

“用枪是不是?”他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街心,那是沽宁城的繁华处,目之所及处有三个巡逻的日军,还有几个沙门帮徒。

欧阳从馆子里赶出来,正看见四道风一边掏枪一边抹去脸上化的装。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四道风的枪就响了,两个正对他的日军一头栽倒,他回身,又一枪贯穿了第三个日军的头颅。

人群惊窜。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的一句嚷嚷让人群逃跑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四道风这三个字在街头巷尾已经有莫大的威力。

“我是专杀鬼子的四道风!我是沽宁人,不杀任何一个沽宁人的沽宁人!”他扫过那几个帮徒,那几个人正想拔枪,却迅速将手从枪上挪开。他扫过欧阳,欧阳苦笑,他明白四道风正在给他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他什么也不能干,只能将一只手塞在衣襟里,监视着四道风的身后。

“不过话说在头里,哪个不争气的沽宁人要把坏事做得太绝的话,我……”四道风想说句狠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憋了半天才冒出句:“我……我操他祖宗!”

话一出口,他顿时觉得这话实在没什么力度,但已经没时间后悔了。日本人闻声而来,欧阳出枪,把跑在最前的一个日军撂倒,他一拍四道风,两人拔腿就跑。

欧阳和四道风缩在一个门洞里,抓了狂的日军在巷口跑来跑去。几个日军从巷子那头纵穿过来。眼看再无藏身之处,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市民探出头来,“四道风吧?你是他本人吧?在跟鬼子斗吧?”

“都对,能进去吗?”

市民连忙让开,两人进院,门关上。逼近的日军纷沓而过。

日军的喧嚣还在周围响着,四道风一屁股坐了下来,“对不住。”他说。

“回头再说。”欧阳还在听着外边的动静。

“老子在给你认错!”

欧阳听着日军的声音往另一个方向远去了,回头苦笑,“我听见了,我接受。”

“别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你恨我恨得牙痒痒的,你直说。”

“真的不是。我不该逼你,我逼你了,我也该认错。”

四道风狠狠在墙上捅了一拳,弄得这陋舍有些震动,户主忙扎了进来,“怎么啦?”

“滚蛋!”

“对不起,他在说我。”欧阳抱歉地冲户主笑笑。户主退了出去。

“说真的,我一直就不想逼你,你是个特别恋家乡的人,家乡当然不光这沽宁城,还有人,你不想和养你长大的人为敌,这我明白,我明白可还逼你,是我不对。”

四道风不说话,闷声抠着墙皮。

“老四,咱回山里吧。山里还有林子,在这儿咱们什么也干不了,可能都活不了。”

“就不!”

“别撒孩子气。”

“我、我、我跟沙门斗!”

“沙门的人都不是善碴,现在刀架在脖子上,你连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平心而论,老四,这仗还没打已经死输了。”他不再说了,他是真不想逼四道风。

四道风默默地盯着墙壁发呆。

5

李六野在帮徒们的簇拥下走过街头。他的飞扬跋扈让市民见他便远遁,他踌躇满志要进沙门院子时,廖金头跑过来说着什么,李六野一脚把廖金头踢得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他狂怒地进院。

沙观止正在小炉边扇火,听见李六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一脸的火气说:“我的祖宗是他什么人?”

“欺师灭祖,师父。”

“我、我把他……我把他个孽障……我……”他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手上的扇子伸到炉子上着了火,他狂怒地扔了。

李六野瞧着师父这形状,屈得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他了,师父,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他要沙门就让他坐大好了,我烂命一条行走江湖也罢,在沽宁除了您老人家也没别的牵挂了。”

沙观止心痛得不行,忙抚慰他,“这是怎么讲?沙门传到你这已经第四代了,就算在我手上也没像今天这样兴旺过,你哪有做错什么?你是沙门的大功臣才对!”

“做人可是真难哪。”李六野仍在垂泪。

“哪里话来的?天底下会有让我徒弟害怕的玩意?不过六野,那孽障倒也不是小人,他是让赤匪给蛊惑的,那赤匪才真不是东西!”

“要不是碍着小四,十个赤匪我也给师父抓来了!”

“你就去抓嘛,我好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可小四死保呢,他现在自家人都不要了。”

“你……你把那孽障也抓来!”

李六野顿时有了精神,“交给长谷川哪?”

“给他那孽障就死定了!交给我!我拿链子锁了!”

“师父,那咱这就形同和小四放对了?”

“两帮人马才叫放对!他就从这出去的,使的枪都是管我要的!放什么对?这叫清理门户!”

不管清理门户还是放对,这都正是李六野要的,他突然又变得精神抖擞了。

四道风和欧阳心事重重地回到藏身之处,通往地道的盖子从里边锁上了,欧阳按暗号敲了敲。盖子打开时露出八斤年轻稚气的脸,欧阳的脸上少了点阴郁,“八斤,你找过来了?”

“所有人都找过来了,军师。”

欧阳和四道风赶紧下到地下室。八斤所谓的所有人,加上唐真也只有八个。

欧阳看了看四道风,四道风低着头不让人看见他的黯然,然后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我要睡,爱说话你说吧。”他扒开张铺躺下,顺手用被褥盖住了脸,欧阳不知道被褥下边是什么表情,他回头看看来的人,“还有……还有十个人呢?撤的时候是二十个。”

“牺牲了。”

回答得干净而爽快,欧阳为之一愣,“牺牲了?确定?”

八斤道:“我们都对过了,刘老虎让第一顿排炮炸死了;小爪子、马瞎子死在营地了;阿宝、二黑进城时没混过去……”

“好了,别算了,你们谁见过龙文章那一队?”

“没。恐怕凶多吉少,现在城外的鬼子见人就开枪,老百姓也不放过。”

“军师,什么时候行动?进到城里来了,我们可以大大的搞一下!”

“是呀,你知道八斤把什么带出来了?八斤!”

八斤得意地让欧阳看背篓,那里是炸药。

“足足二十八斤!都是一点点从臭弹里抠出来的!军师,够把鬼子的王八壳掀个底朝天啦!——什么时候行动?”

欧阳看四道风,四道风装模作样地打鼾。

“暂时……不动。”欧阳说。

年轻的脸惊诧而失望,“怎么能不动?”

“你们不要急着去牺牲,先想想怎么活下来,活下来就能成四道风这样的老油子,就能杀更多的鬼子。”

“那死了的同志怎么办?”

欧阳咬了咬牙,“咱们现在只能想活着的。”

年轻的脸庞有愤怒,也有茫然。